她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还从未与他靠得这么近。
近距离的放大,陈序临的脸清晰明确,不是那天在寺里虚晃一过,五官皆是模糊的,浅显的轮廓。
他问。
“没事吧。”
沸反盈天包围,他慵沉一语掉在地上。她怔了怔神,这种清朗,极富磁感的嗓音跌在耳里,叫人心安,在芜杂嘈乱中,又有着独特的辨识度。
还挺,好听的。
和高中没什么差别的好听。
许舒言低着头道:“没关系。”
他只当单纯不小心的擦碰,获得谅解后,便看她一眼,很快挪开了视线。
教室里的男生没注意到门口的插曲。
他们越过许舒言的头顶,见到陈序临的到来,喊了两声,让他过来。
“卧槽,序临来了!”
“不是说下午有事不来了吗,临。”
陈序临懒懒地伸了伸手,侧过身,漫不经心从许舒言身边进到教室。一瞬的擦身而过,许舒言鼻腔氲满了轻微的苦,像西洋参,可味道是好闻的,尾调有焚香,似有若无。她原本砰砰的心跳,经了这味道抚慰,渐渐也熨帖平复了。
陈序临背对着她,她才敢将目光,追随于他。
黑色的棉质T在身,没和别人一样是千篇一律的制服,什么花纹也没缀,黑得彻底。但在人群中间,他比其他正儿八经的衬衣西裤更有禁欲的感觉。
在一群黑炭里,他皮肤是健康的白,对比强烈。
许舒言收回往外走的脚步,慢慢地,又坐回到一开始的座位。
芮禾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
许舒言含混不清解释,理由,自己也不信。
“外面有点冷了。”
芮禾没当回事,便又找沈渊明去了。
她喝水,听不远处的一帮男生插科打诨,一帮大小伙子,因为有女生在场,扯了嗓子故意提了高声,这招管用,真有几个女生捂着嘴嗤嗤笑。但众多目光瞟来瞟去,落在陈序临身上的当是最多。
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人松松散散坐着,便有自然的引力。许舒言自认不是明目张胆的那类,只晃着水瓶里的水,视线偏向黑板,看似不在意,耳朵却没闲着,几个男生闲谈,一字不落进了她的耳朵。
对话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起的头。
“序临,团里不忙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陈序临的话也少,只说两字:“不忙。”
像司空见惯了他的沉默,沈渊明打个哈哈,立时加入,气氛才变得热烈。
“今年社团纳新,你的可是最火的。”他拍了拍陈序临肩膀,“你忘了是谁现场申请表都不够,临时又去打印,结果现在,你和我说你不忙?”
陈序临顺手从箱子里拎了瓶矿泉水,抬头瞬间,表情一览无余,是懒倦。
“要不,你去看看?”
沈渊明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不信,你可拉倒吧,谁让你上去又弹又唱的,不知道的以为是音乐社,钓了人来又不负责,谁都想不到居然是关爱动物的吧——”
“还有船舶制造,船难避险,企业参观哈哈哈——”
“妹子们肯定都无语死了——”
“哈哈哈——”
一言一语,话不间断,笑闹声迭起。
调侃之下,陈序临面无表情,从烟盒磕了根烟,放到口中还不忘汇个统一的回答,送给众人。
“都滚一边。”
这一幕,她似曾相识。
那是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作为新晋年级前五的许舒言,第一次站在校长旁边做服务。
这个工作,轻松异常,无非是空了闲,做些杂活。比如在升旗时等校长讲完话,适时递拿话筒。
好学生对此趋之若鹜,多个露脸的机会,谁不愿意。
许舒言意不在此,但她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于是在寒风瑟瑟的清晨,打了三个喷嚏。
校长讲话简短,总结时在话尾念了三个名字,表彰了高一年级上学期期末前三。他高昂声音,神色欣喜,鼓励台下拍巴掌,请优秀学生代表讲述心得。
她等的是这个时刻。
男孩校服干净,沉着眸子,上台后从她手里接了话筒,低低说了句谢谢。
“各位老师,同学,请允许我代表——”
声色清朗,字正腔圆,陈序临很清楚,什么场合该做什么,现在的他,俨然好学生模样,平素的吊儿郎当隐藏了,消失不见。发言也挑不出毛病,条目列得清楚,经验说得通俗,一番下来,引台下人声静寂,安静无虞。
风轻,鸟鸣,伴随了校外呼啸的车流,大家难得给面,听得认真。片刻过后,许舒言见他折了纸,声音戛然,最后对校长说轻轻弯腰说谢谢。
校长笑得合不拢嘴。
待陈序临下台,忽然,校长脸色骤变。
他推了推鼻梁镜框:“上周,学校外发生了一起恶性打架事件,我们附中,省市排名第一的高中,文明示范校,竟然把对面职高的给打了!虽然我们平时总受他们欺负,索要保护费,以及……但以暴力解决问题,决不可取!”
他面有愠色,从许舒言手里接过另一张白纸。
“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给我念检讨!第一个,一年1班,陈——”
他早已在台边等候。
校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白纸,震惊之余,最后两个字喃喃而出。
“序临——”
他不信,摸了摸头顶光秃秃的脑袋,又把镜框推了上去。
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不怪校长,无论哪个老师,都只看写了好学生名字的红纸,打架斗殴的白纸通报,几乎是扫一眼就过。
有些甚至是,一眼也不扫。
后来发展枯燥流水,无非是校长压低声音的质问,陈序临一脸的散漫无拘,只是她清楚听见了他在台上漫不经心的开头,以及握着话筒的指节,清晰可见。
“不好意思啊,我又来了。”
几秒停顿,台下爆笑,气氛有了松动,灰扑扑的天绽出几根金丝光线,有胆大的女生站在前面,对他喊:“再多来几次啊阿临!”
晴空开始有了色彩。
许舒言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抿唇微笑。
后来,他下台,与她擦身而过,少年黑发随风,视线笔直,路过她时,他没回头,但许舒言回身望了望他的背影,轻轻重复了一遍他应对校长的质问。
不以为意的散漫劲儿,她学不出来。
“笔杆子解决不了的,还不能用拳头?”
……
遽然,沈渊明掏出手机,嘈乱现场,唤回许舒言出走的思绪。
回过神,发觉时过境迁,她现在正在海大,脑中景象,是几年前了。
“片子出来了吧。”
有男生问:“什么片子?”
“纳新的宣传短片啊。”沈渊明回,“我临肯定是老师用在封面了。”
几个男生忽的围了过去。许舒言垂眸,放下原本手里拿的相机,不经意地,手指在手机划着。
“在哪里啊?”
“学校公众号,今天刚发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许舒言平心静气,尽力从他们的话里捕捉某人的痕迹。她熟练划过屏幕,没两下进入了海大官方账号。
此前,她已记不清看过几次,唯有今天,她心跳得异常忐忑。
页面确实蹦出了一条新资讯。
她看到男孩的脸,下意识点了下中间的播放——
手机突然发出低沉的前奏,是吉他乐声,许舒言来不及反应,着急忙慌便把声音关停,可还是迟了,音乐持续几秒不到,已经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加州旅馆的前奏,撩拨,震颤。耳尖的,轻易便能辨认。
她低头,余惊未消,后背也跟着起了层薄汗。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像被抓包一般心虚。
许舒言第一反应,是有些后悔。
怎么能忘记调静音呢。
好在没人觉察她的异样,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许舒言舒了口气,缓慢靠在椅背,摁了静音的同时,视频接了先前,继续播放。
镜头切了很多人,很多团,每人都有画面,可在她看来,陈序临无疑是最优越的。
很多人的想法,可能与她不谋而合。
正因如此,他的时间也比别人多些,像个牌面,360度环绕供人赏悦。
歌选的Someone you loved,许舒言仔细看他的脸,觉得他低眉垂眸如在朝圣,浸满了虔诚。
身边有人坐下了。
许舒言看得认真,没有察觉,直至感受到某种独有的凛冽,她才睨了眼过去。
又是一阵攫摄。
她下意识靠后,直至身体与椅背严丝合缝,退无可退。
陈序临坐在她的身边,指腹叩着矿泉水瓶,问:“同学,是海大的吗?”
意懒心慵的询问。
许舒言一时间说不出话。
密集的时间内,她与他有了两次近距离。
这是在,问她的信息吗?
许舒言暗暗捏着手里的瓶子。
“我是,工大的。”
话音刚落,凹陷的瓶身回弹,发出砰的声音。
她顿了顿,没有继续,在等他回答。
陈序临给了她一个侧脸,甚至没看她,继而用矿泉水瓶指了指对面道:“那你应该坐到对面去。”
“这是海大的地方。”
许舒言怔了怔。
“抱歉。”
她便站起,退了一步,没有二话,干脆地从他身后掠过。
门口有人进来,带了股风,迎面而迅烈。女孩裙摆被风鼓起,擦在了他的后背上。
陈序临微微偏了下头,余光里她的脸伴着飞扬的黑发,一闪而过。
烟瘾来得突然,他有点想抽根烟。
阳光偏移。
大部分学生落了座,窗外光照经了白纱过滤,好似暖色绫罗铺了满地。
芮禾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许舒言也没推脱,径自坐下。
许舒言坐下后,抬眼望了眼对面,芮禾一个响指,一脸八卦:“看傻了?”
许舒言心知肚明,神情自若地装不懂:“你说什么呀?”
“拉倒吧,你和长得可带劲的男生在对面,我们可全看到了。”芮禾眉飞色舞,“老天爷,他叫什么,陈序临对吧?”
她沉沉应了声。
“嗯。”
许舒言单回一个字,意思也简单,她无意继续后面的对话。但架不住芮禾寻根问底,一句句往外蹦。
“你们认识?”
她平静做着描述:“不认识,但一个高中,打过照面,他在1班,我在2班。”
听罢,芮禾大胆地直视男人,抱着双臂,向许舒言靠近了些。
“有没有什么桃花逸闻。”目光拔不下来,芮禾盯着他,“我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帅哥的八卦。看这货的脸,一看就是与莺莺燕燕纠缠的主,狗血事,一箩筐的那种。”
许舒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手机屏幕,她当真认真思考了下,回芮禾。
“没有。”
主持人开始控场,场面逐渐安静,男孩女孩有了正视对方的苗头,暧昧氤氲,容易发酵。工大队列的角落里,芮禾压低声音,说道:“我不信。”
“是真的。”
许舒言便也换了认真口吻:“很干净。”
对上芮禾狐疑的目光,许舒言瞄了瞄对面。
“我是说真的。”
话是这般,许舒言也不确定,她只是极力维护他的形象,是因为她七零八落拼凑的陈序临,集合了绩优、教养、俊朗诸如此类的名词。延伸的方面,比如单身,是别人告诉她的。
“高二一个学姐和他告白,可是他说才进高中,想好好学习。”
“职高两个女生为他打了架,但他竟然说不认识她们。”
“高三了,陈序临恋爱了吗?”
“没有,这辈子还能等到吗?”
活动的热闹仿佛与许舒言无关。
她忙着调镜头,拍照片。抓了几个特写和全景,终于可以舒口气,感叹作业有了着落。
与她一样的,还有陈序临。
百无聊赖的,他看了全程手机,沸反盈天与他没有干系。主持人是陈序临的同学,怂恿他起来唱首歌活跃气氛,就差求爷爷告奶奶,言辞恳切得很。他也没给面子,双手插兜,拒绝的干脆。
“好遗憾,今天我不想。”
你好拽啊,陈拽拽。
她在心里默念。
联谊会快结束时,负责人在门口找了两摞纸片,说是本次活动的纪念品,来者有份,想要的可以去他那领,顺便在红色横幅签个名字,他们也要作为班级活动宣传使用。
搞得还挺像模像样。
许舒言把相机小心收起,见活动已全部结束,便把包背了身上,准备离去。
和芮禾一起,快到后门时,她惯性地瞄了眼人声鼎沸的地方。
陈序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许舒言停下脚步,芮禾走在她后面,突如其来的停留,她差点撞到许舒言后背。
“舒言,怎么了?”
她看着前门,陈序临正垂眸,给需要的女生递笔。
“明信片,你要吗?”
“那东西我家多得是。”芮禾看了眼,“不过多一张,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们便从负责人手里要了两张。
正面普通,背面是白色帆船的廓影,上写:景莲海事大学。
然后她走到了陈序临身边。
他头也没抬,只说:“名字随便找个地方签吧。”
“好。”
接过笔时,她的手指无意地撩过男人的指尖。
陈序临抬头时,正好看到她的背影。
以及她签下的一行清秀小字。
是她的名字。
陈序临只瞥了一眼便回过头去。
出了教学楼,已经是下午五时多些。
太阳将有下沉之迹,暮色低垂,一片橘橙弥漫,好似天边蕴了火光。
许舒言把这张明信片举了起来。
原本白色的小字周边,镀上了一层金色。
“个明信片有啥可看的。”芮禾捏着这张卡纸,翻了正面又翻背面,“你要喜欢,我家还有好多我妈出去旅游带回来的,都比这个好看。”
“阿芮。”许舒言指了指芮禾手里的,“你的能给我吗?”
芮禾一怔。
原来她刚才说的话,许舒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她随手把它给了许舒言:“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说不上好看,以后也用不到。”
许舒言把两张明信片夹在了书中。
为什么要,她也说不清楚。
大概是听到负责分发的同学和其他女生闲聊时,说的调侃吧。
“如果以后谁出了海,你就寄个明信片出来,说不定送到那人手上,茫茫大海没有信号的时候,他看到还有人惦记他,就能活下去了,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一开始很想让陈拽拽唱加州旅馆,但寓意不太好,就换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