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二年,景莲工大校内。
又是一个周五黄昏。
红霞还未完全铺陈,衬得天边橘粉和淡蓝的颜色,交融交错。
傍晚将至,细碎的余晖散了进来,自习教室人影疏离。许舒言撑着脑袋,修长手指的缝隙,夹着支水笔。
几丝碎发从脖颈后垂下。
门外,学生的嬉闹声渐渐喧嚣。许舒言顺手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值此间隙,微信的消息提示弹了出来。
121搞钱是正途:小许美女,有问题,求速决!什么时候回宿舍?
她在屏幕摁了几下,把手机扔进包里,走出教室后,很快汇进熙攘的人潮里。
新传学院坐落于景莲寸土寸金的中心校区,一般这种地方,设施偏老旧的居多,年代感厚重。偶尔的,还能看到宿舍楼褪落的白漆墙皮,打了个卷,摇摇欲坠。
推开121门时,芮禾和苏青正对着新买的相机摆弄着。
“舒言回来了。”苏青上前一步,“快帮阿芮看看,张教授留的摄影作业,怎么拍都出不来效果。”
许舒言的包随手放在一边,接过相机。
眼尖的她一眼认出,是索尼的最新款,最贵的那种。
嗯,挺符合芮禾出手阔绰的富家二代身份。
她小心调整着,时不时地,举起相机试镜头。
片刻功夫后。
“好了。”许舒言递给芮禾,“再试试。”
芮禾半信半疑,咔嚓一声下去,效果和方才完全不同了。
“神啊,舒言。”芮禾惊呆,“你怎么搞的。”
许舒言若无其事地把衣服挂在衣橱里,拿了瓶矿泉水。
“光线太暗了,必须要开大光圈,比如f/16,这样曝光速度能更快点,按照咱们课上说的,在纪实类摄影里基本不会用到小光圈,只有这样设置才会使画面中大部分物体都清晰。”
“简单一句话,你光圈小了。”
许舒言最后做了总结,声音没有起伏波澜。
芮禾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回身翻书。
“我怎么没记得张教授课上讲过?”
矿泉水瓶,此时已空了一半。
“讲了,上节课快结束的时候,知识拓展最后一行,她着重拎出来说了三句。”许舒言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你好像在和苏青讨论一会吃什么。”
“……”
“……”
芮禾和苏青面面相觑。
她们只知道许舒言记忆力好,学习也不费事,却没想到,她还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舒言,你这样让我很难过。”苏青接茬,“你会让我怀疑学新闻传播的意义,还搞钱呢,为了摄影基础这门课我也花了几千大洋,钱还没赚到我已经赔了。”
许舒言坐在桌前,拧开台灯,暖黄给她的脸镀了层暖意,但她说的话,寒凉至极。
“学文科几乎就没有赚钱的,没事看看某乎的十五张新闻照片吧,有记者还因为这个职业死了。”
苏青打了个寒战。
“不然,你去学经管,做投行?”
许舒言莞尔,笑容清冷。
“算了,我没那数理化的脑子,不过也是,在理工类学校里学新闻,让谁听都觉得脑子被驴踢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专业,连食堂的打菜阿姨都和东山的吐槽这个校区女生多。关键还要天天背书,我的发际线又要靠后了。”
文科校区在西山,理工类的大小伙子均在东山。许舒言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打菜阿姨之间也有攀比。
“要不,我去普融寺进个香?”苏青念叨,“求佛祖保佑我,背书的时候别再掉头发了。”
芮禾拈起苏青一小段头发。
“可以,但没必要。”
“不行,我一定要去。”苏青愤懑,转而盯着许舒言浓密的长发,喃喃自语。“要不,舒言,把你的头发分我点?”
“……那你还是去上香吧。”
“没事,陪我一起去吗,或者你可以许愿,找一个男朋友?”
“不了,谢谢。”
许舒言指了指水泥地面,空气里,尘埃似在飞着。
“我觉得许愿学校把瓷砖铺了能更合适些。”
许舒言最终还是答应了陪苏青去普融寺。
好说歹说,她才愿意去。只不过是拿苏青一打矿泉水换的。
去普融寺,要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幸运的是大学城为4号地铁首站,坐着到终点站的概率比公交大。大部分的学生,几乎都会选择地铁出行。
她们往往也会在此时,遇到比在西山多出十好几倍的男生。
重重的男色掠过,苏青的眼要看直了。
自从学了新闻,她就像与男人绝了缘。西山男生又少,看到异性的概率和她因为食堂的饭上吐下泻差不多一样。
差不多两周一次。
苏青扭头,兴奋地想和许舒言交流心得点评,却看到她正一脸亲切地对欲向她要微信的男生说道。
“对不起,你是个很优秀的好人。”
男生欲要哭了。
好人就算了,优秀的好人,他得优秀成啥样,被拒绝到这种程度。
男色落寞离开,苏青终于忍不住了。
“舒言,你知不知道。”苏青仔细地看着许舒言的脸,“我把你带出来,我都得把你看紧点,免得让人惦记上。”
许舒言确是好看的,身量高挑修长,肉都听话地长在该有的地方。尤其那双杏眼,如浸了水,含有湿意,总叫人想去心疼。
她没当回事,盯着漆黑空洞的列车隧道。
“是吗,那你帮我看看,有几个人?”
一句玩笑话,苏青还真当了真。
她眼睛瞄着,给许舒言报数,许舒言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一通的叙述听下来,最后点评一句:都是俗物。
好吧,很多想去心疼的,但没机会。
苏青大笑,没顾得上矜持,一阵笑声过后,她又压低声音道:“我还没说完呢,那边还有几个穿白衣服的。”
许舒言闻言,怔了怔神。
她循着苏青的目光转过头。
旁边确有几个男孩,身着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西裤。模样周正,站姿端直,肩膀上的肩章,黑黄相间。
许舒言知道,他们是邻居,景莲海事大学的。
理工大和海大,一街之隔,一东一西。但皆为景莲,乃至全国响当当的存在。两者的相通之处是都为和尚学校。同病相怜的这一点让两个学校惺惺相惜。
两校甚至结成了同盟,一个海寺,一个理庙。
他们在大学城里遇到的男生,大部分都是海大的。
她在几个男生的脸上扫了一圈,把视线收了回来。
她垂下眼眸。
嘈杂之余,旁边座位几个女生的对话,纠缠着情难自抑的意味,倏然落入许舒言的耳中。
“快看呐,是旁边海事大学的。”
“我来大学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穿制服。”
“有个做海军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我也好想体验一把呀。”
……
苏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原来是海军,我就说这小身板看起来很能抗事,啧啧。”
“他们不是海军。”
许舒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苏青疑惑的表情浮现。
“是海员。”
许舒言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虽然他们都是穿白色的制服,不过海军的军衔是在袖子上,两者的衣服在模样上很像,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苏青又仔细看了一眼,果然和许舒言说的一样。
“看起来和海军还挺像的,别人如果不了解的话,还真能弄混。”苏青喃喃道,随即向许舒言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怎么这么了解的,我听说芮禾有个发小也在海大,她都不知道他是海员。你有认识的,噢不,在意的人在海大?”
苏青拖了个长音,本想和许舒言开个玩笑。
她的话音刚落。
许舒言便被水给呛到了。
她连连咳嗽,苏青急忙上手轻抚她纤弱的脊背,再抬眼时,她的双眼微红,眼角带泪。
苏青神经大条,说过便忘,她也不记得适才说了什么,让本就冷静的许舒言,第一次有了失态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气顺过来,许舒言脱口而出。
“我,我只是以前看书看到过而已。”
苏青没有怀疑。
普融寺上香的香殿,在蜿蜿蜒蜒的台阶尽头。台阶拾级而上,铺了三段,中间一处,放置了偌大香炉,供求财运的香客使用。
说是香炉,但没香火。来人若想求个彩头,手里有硬币的,可以从香炉上方的小孔投进去,硬币落入炉底,算许了次求财的愿望。
两人漫漫步行,终于快到香炉处时。苏青心情激动,像见到了曙光。
“走啊,舒言,快到了,赶紧进香去吧。”
苏青走了两步,见身边落了空,回头才见许舒言立在原地。
众人掠过她,向佛门走去,许舒言一人立于往复人影中,乌发飘着,散在佛寺寂寥的微风里。
“你不进去吗。”
苏青问她。
许舒言摇了摇头,声音淡淡:“我在这里等你。”
她是有些信仰在身上的,信教之人,对自身侍奉的主是万般尊崇,别的宗教,按理说分毫不占。陪苏青来到寺庙,她的心头已浮起难言的愧疚。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进一步了。
苏青见状,不再坚持,自己登步向前,背影淹没在缓行的人潮里。
群鸟欢声雀跃,而后飞过寺庙明黄的墙壁。日光稀薄,合着丝丝缕缕的檀香,消散在浩荡的浓郁绿荫里。
有身穿袈裟的僧人,跟在人群身后,口念经文,一步步登步上前。
许舒言见状,自觉退到一边,背靠大理石的雕栏,给他们让路。
为首的老僧,在即将掠过她时,停下脚步。
她微惑。
老僧慈眉善目,白眉白须,张口,声音苍劲。
“施主何不随众人一起,进殿上香。”
她闻言环顾四周,确是只有她一人站在此处,便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弓腰。
“怕烦劳佛祖,不敢打扰。”
或许是佛庙清寂的压迫,许舒言自然而然,说话也文绉绉了起来。
“既是有求于佛祖,自谈不上打扰。”老僧拈着手上的佛珠,一粒一粒,“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不度无缘之人。”
言下之意,她与佛有缘。
许舒言面无改色,她笑了一笑,答:“我已有心佛。”
白皙脖颈上的十字架项链,熠熠发亮。
老僧回之一笑,遂双手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后,回身继续登阶,向殿内走去。
许舒言望着老僧的背影,怔在原地。
昨晚刚下过雨,一方屋檐正簌簌滴水。拐弯楼角,新燕飞过,大门开敞着,晨钟在此时敲响,佛铃声声,更显静谧。
台阶的尽头,一个男生正用胳膊肘撑在漆白雕栏上方,饶有兴致望着低眉垂眸的姑娘。
“序临,你在看什么呢。”
沈渊明从殿里出来,一把揽过陈序临的肩膀。
他面不改色,把沈渊明的手从肩膀打落,目光没有偏移。
他还盯着她。
沈渊明疑惑,循着他的视线,脸上起了坏笑。
“呦,姑娘挺漂亮,看起来蛮正的。”沈渊明伸长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不过低着头,看不清楚。”
他冲天空怪叫了一声,女孩没有抬头。
古朴宁静的寺内,余音缭绕。
她一定是听见了。
“靠。”沈渊明往口中送了支烟,去摸裤子口袋的打火机,“老子不信她不抬头。”
打火机的火还没够到烟头,沈渊明的烟,便被陈序临一把扯下。
“怎么了。”
沈渊明脸色是明显的不满。
“出去抽。”
口吻冷着,像秋天青草叶瓣的霜露。
沈渊明只能把烟折回烟盒,悻悻道:“你自己也抽,还说我——”
话没说完,沈渊明闭了嘴。为了转移陈序临的注意力,他只能引导着,力争把目光又转回到女孩身上。
“姐姐,能不能抬抬头,这角度,真看不太清楚。”
薄雾似有若无,笼了层道不明的疏离感。她一身白裙,盈盈弱弱,像握也握不住的水。
女孩似乎有些无聊,脚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地。
“走了。”
陈序临简短两字,说着,整个身子从雕栏抽离,脸上没有情绪。
“急什么。”沈渊明双手插了兜里,“看看美女再走。”
说着,他围着香炉转了两圈。
“有没有个地方能让我把硬币拿出来——”
“你很无聊?”
陈序临两手插在兜里,睨了他一眼。
香炉里堆散的硬币,是来访香客扔进去的。为的是博好彩头,求一个顺风顺水的财运,每一个硬币承载了人们的念想,随意拿出来,便是破坏了别人的运势。
沈渊明后背一僵,悻悻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
“别介意,别介意,我用我自己的,不算毁功德吧,就算是毁,那就请佛祖罚我踏入海大新的学期,绝不挂科可好?”
他不敢在陈序临面前太造次,尤其在这佛门重地。陈序临是信佛的,损毁了他的信念,哪怕是一丁点,沈渊明也相信他不会给他好果子。
果然,下一秒。
“傻逼。”陈序临声音冷冷,算作了对他的容忍。
顺势,沈渊明抬手一扬。
“走你。”
硬币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的弧度。
像长了眼睛,正正好好,稳稳落在了许舒言的脚下。
叮的清脆一音。
硬币在她脚边滚了滚,再无声息。
许舒言的目光落下。
她没有捡,而是循着硬币抛掷的方向,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两个男生,站在不远处。
她首先看到的是左边那个。
眉英气,眼有神,轮廓深邃,骨相立体。俊朗外形,是轻而易举可以窥见的优越。
她心中一颤。
没有想到,在这佛像古刹中,她竟然真的遇见陈序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