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善,素有贤明。
成化元年,春。
夜里忽而落雨,淅沥至天明才止。
春光渐暖,瓦楞已经水色,枝头的黄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徽州城中亭台楼阁好似点缀在这绿意盎然中,远处的青山烟雾缭绕,宛如一幅画卷。
巷子里,雨水顺着屋檐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晕圈。
“你听说了吗?”一位赶早集的老妪道。
“何事?”另一位粗布素钗的老妪闻言,遂好奇地询问。
“宁大小姐啊,听闻她考入应天府的崇正书院了。”老妪笑道。
“这宁员外好福气啊。”
“可不是。”老妪感慨道,“去年呈坎水灾,难民纷纷涌入城中,是宁大小姐开仓放粮,那么多难民才不至于饿死。”
“现下那些难民得以归乡,对亏宁大小姐,她真是个善人啊。”
老妪口中的宁大小姐正是城东宁员外的长女,宁采蘩。
宁家是徽州有名的富户,而宁采蘩是宁员外的长女,她自幼丧母,宁员外出于考量不得不迎娶继室,便是宁夫人,婚后宁夫人生有一女,名为宁采薇。
五年前的上元节,宁采蘩在灯会突然失踪,宁家好容易将人寻到,但是宁采蘩却像是中邪了一般,虽然最终人恢复如初,但自此宁采蘩性格大变,竟一改先前的懒惰,则是一心读书。
宁采蘩勤奋好学,闲暇时则会做善事,现下她的大名在徽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城东宁府。
锦儿端着早膳走进卧房,她将早膳搁在桌上,转头看向宁采蘩,轻声道:“小姐,该用膳了。”
宁采蘩早早便起来,正坐在桌案前看书。
她眉眼清冷,闻见锦儿的话,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姐,您都考进崇正书院了,现下何不松快些?”锦儿拿起调羹盛了一碗热粥,放在桌上,笑道。
“此言差矣。”宁采蘩瞥了锦儿一眼,颦眉道,“业精于勤荒于嬉,我可不敢有一丝懈怠。”
“奴婢听不懂,小姐先来用膳。”锦儿挠挠头,傻笑几声道。
宁采蘩闻言起身,步履盈盈地走至桌旁,随后坐下,见桌上的膳食,大多是清淡鲜美的。
“小姐,今日的早膳您可还满意?”锦儿站在宁采蘩的身后,笑着问。
宁采蘩纤细的手拿起玉箸,她开始用膳,闻见锦儿的话语,便点了点头。
锦儿这才放下心来,接着问:“用完膳小姐是继续在房中看书?”
“何出此言?”宁采蘩转头问。
“奴婢就是问问。”锦儿见状,用公筷给宁采蘩夹菜,她不好意思道。
“这边不用你伺候,你先去歇着。”宁采蘩思忖道。
“是。”锦儿颔首。
“对了。”宁采蘩蹙眉,她像是想起什么,对着锦儿吩咐道,“用完膳你同我去瞧瞧采薇。”
“去瞧二小姐做甚?”锦儿一愣,面带迟疑道。
宁采蘩近几年一门心思皆在读书上,难免忽视家人,如今她已如愿考入崇正书院,得了空自然是要同家人好好相处,再过段时日她便要动身前往应天府,这一去且就是好几年。
“我有好些时日未见采薇了,也不知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宁采蘩并未解释,她语气淡淡道。
待用完膳,宁采蘩坐在铜镜前拾掇片刻,随后换了一件月白色的竖领长衫,下身则着璎珞杂宝纹的马面裙,犹如娴静淡雅兰花。
拾掇毕,她同锦儿走出院子,朝着宁采薇的住处走去。
一主一仆绕着池塘走进游廊中,因夜里落雨,地面上还湿漉漉的,使其润了层珠色。
锦儿跟着宁采蘩,她小声嘀咕道:“小姐,奴婢觉得您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平日老闷在房中都快长蘑菇了。”
“噗嗤。”宁采蘩被锦儿逗笑。
“您笑什么?”锦儿不满道。
“没什么。”她摇头。
“小姐,您方才不会是在嘲笑奴婢吧?”锦儿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哪有。”宁采蘩眨眨眼,反驳道。
锦儿见她不承认,故作气恼地轻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别恼……”宁采蘩拉住锦儿的手,略微讨好道,“我不过是没忍住,下次再不这样了。”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不觉间便走至宁采薇的住处。
宁采薇的侍女绣儿见宁采蘩来了,便急忙将她们引至正堂。
“大小姐,您先坐。”绣儿垂头,她语气恭敬道,“稍等片刻,奴婢这去请二小姐过来。”
宁采蘩颔首,随即坐下。
不出片刻,屋外的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宁采蘩循声望去,便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面容温婉,梳着堕马髻,身着圆领绿地缠枝葡萄纹锻衫,下身则是莲花璎珞纹的马面裙,浑身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姐姐,你来了。”宁采薇缓缓走近,语气轻柔道,“抱歉,令你久等。”
“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做甚?”宁采蘩笑道。
宁采薇低头,面上带着妥帖的笑意,在宁采蘩身旁的圈椅坐了下来。
“绣儿,快上茶。”她吩咐道。
“是。”绣儿颔首,随即在姐妹二人面前的桌几上倒了两杯热茶。
“姐姐,请用茶。”宁采薇笑道。
宁采蘩点头,便端起茶托,啜了一口茶水。
“不知我这的茶,姐姐可还喜欢?”宁采薇转头,微微一笑道。
宁采蘩满意道,“此茶清香甘甜,甚好。”
“那就好,我还怕我平日饮的茶姐姐会不喜欢呢。”宁采薇闻言抿唇一笑。
“你多虑了。”宁采蘩失笑道。
宁采薇抬眸,一双明亮的眼眸地看向宁采蘩,温声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大爽利,还未恭喜姐姐考入崇正书院呢,还请姐姐莫怪罪。”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妹妹,我岂会同你计较这些。”宁采蘩生怕她误会,便急忙解释道。
“姐姐没生气就好,我昨日还想着向你赔罪,不成想姐姐你倒先过来了。”宁采薇面带自责道,“对了,我还不知晓姐姐今日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来瞧瞧你。”宁采蘩叹气道。
“怎地了?”宁采薇一愣,她神情疑惑地打量着宁采蘩的神色,试探道,“姐姐是有什么不快之事吗?不妨告知我。”
“倒没什么大事。”宁采蘩勉强一笑,她沉思片刻,才道,“这些年我一心读书,不似幼时那般,难免忽视了你……”
宁采薇明白过来,她连忙拉住宁采蘩的手,忙道:“姐姐你别多想,我能理解的。”
“我不日便要前往书院,家中便剩下你一人,爹娘那边劳你多多照顾。”宁采蘩目光扫向她,语气诚恳道。
宁采薇一怔,与宁采蘩四目相对,她双眼微微发红,哽咽道:“我明白,姐姐放心。”
姐妹二人叙了一番情,半日过去,宁采蘩起身告辞。
春日里天黑得早,宁采薇送她至门口时天色微暗。
“别送了,天黑了,你回屋吧。”宁采蘩笑道。
宁采薇颔首,她轻声道:“姐姐慢点走,你今日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宁采蘩与宁采薇话别之后,便离开了。
绣儿走过来,给院子前的灯点上,昏黄的光芒照在宁采薇的身上,她的神情不甚分明。
“二小姐?”绣儿道。
宁采薇面色漠然地注视着宁采蘩离去的背影,她垂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恨意。
五年前宁采蘩中邪,宁采薇便想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和她作对了,不料宁采蘩被治好之后,人也变得勤奋好学起来,宁员外便越发喜爱她。
这五年来,宁采薇没有一日不在恨着宁采蘩,如今她终于要离家了。
“二小姐?”绣儿见宁采薇不讲话,便奇怪道,“您怎地了?”
宁采薇转头,她的唇角弯了弯,语气温和道:“无事,绣儿,咱们回屋。”
“是。”绣儿颔首道。
夜里,宁采蘩用完晚膳之后,便在灯下看书,昏黄的烛光照在书页上,轻轻晃动。
“小姐,老爷来了。”锦儿敲敲门,轻声道。
宁采蘩抬头,道:“快请进来。”
锦儿推开门,宁员外便走了进来。
“爹,您快坐。”宁采蘩站起身,笑道。
宁员外点点头,他坐下后,便面带关心地问道:“采蘩,这几日你身子可有不适?”
“女儿没事。”宁采蘩笑道,“天色已晚,爹不早点歇息吗?”
“想到你过些日子便要离家,我这心里老是不踏实。”宁员外长叹一声道。
“爹,没事的,您别老是担心我。”宁采蘩看着灯下的宁员外,鼻子微酸,她扯起嘴角道,“您应该保重自己的身子。”
点点的烛光下,宁员外眼含热泪,他想起女儿即将离家,心中自然是万分不舍,但思及她能有这份出息,便不能耽误她的学业。
“孩子,如今新皇登基不久,南方又在闹事,外头不太平,你离家之后切记保全自身安全。”宁员外沉声道。
“女儿记住了。”宁采蘩热泪盈眶,她点了点头道。
“还有,你身上的这个香囊。”宁员外指着她腰上系着的圆形锦缎香囊。
宁采蘩低头,她拿起香囊,便闻见淡淡的幽香,面带犹豫道:“香囊,怎么了?”
“你记住我今日的话,无论今后发生何事,这个香囊你切莫取下,要随身佩戴,可保你平安。”宁员外面色凝重地注视她,语气坚决道。
宁采蘩心中疑惑,她打量着这个香囊,但见宁员外神情严肃的模样,她便答应了。
她已记不起这个香囊何时出现自己身边的,仔细回想起来,也只略微记起五年前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再大病过后,她已忘却许多事。
“如此我便不打扰你歇息了。”宁员外双眼微红,他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道。
“爹慢走。”宁采蘩站起身,叮嘱提灯的小厮几句,便目送着宁员外离去。
宁员外离去后,她转身回屋,待坐下拿起腰间的香囊,注视了许久。
烛光摇曳,宁采蘩上塌歇息,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