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蘩,徽人。
天顺三年,上元灯节。
徽州城中马头墙高低错落,街道两旁的店肆张灯结彩,来往商贩不断。
待天色渐暗,已至酉时,嬉鱼灯会便开始了,百姓们手持鱼灯游街,一时锣鼓喧天,贪玩的稚童不愿家去,穿梭在狭小的巷道里。
此时,城东宁府。
“大小姐,您这是做甚?”
后院传来一声惊呼,便见宁采蘩身手利索地翻上了墙。
她生得面白唇红,不过豆蔻年华,身穿石榴色的交领短衫,下身则是暗青色的马面裙,随着她跨坐在墙头,裙摆犹如一朵绽放的花。
“大小姐,太危险了,您快下来!”
宁采蘩纤细的手扶住青瓦,她闻言回头,对着侍女锦儿责怪道:“轻声些,你如此大惊小怪,是要将爹招来不成?”
锦儿梳着双鬟髻,身着袄裙,她胖乎乎的圆脸满是焦急,劝道:“小姐,您还是下来吧,若是叫老爷晓得您没有好好温书,定是要生气的。”
“他现下正在前厅会客,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晓得?”宁采蘩不以为意,摆摆手道。
“可……”锦儿欲哭无泪道。
“好了。”
“小姐,城内灯会早就开始了,您现下过去怕是也晚了。”锦儿见劝解不成,悻悻道。
宁采蘩睨着锦儿,道:“你莫拦着了,你再拦着,是真的要晚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便要翻身下墙。
“小姐,等等!”锦儿急忙唤道。
“还有何事?”宁采蘩顿了顿,她蹙眉,回头不耐道。
“小姐,外头凉,奴婢觉得您披上一件比甲,要是冻着了可就不好了。”锦儿面带关切地看着她。
“就你事多,拿来。”宁采蘩深吸一口气 ,伸出手道。
锦儿闻言松了一口气,走至墙下,踮着脚尖将比甲递过去。
宁采蘩接过后,随即套在身上,无奈道:“如此行了,我走了,锦儿,你先进去,我很快就回来。”
“您小心些。”锦儿不放心道。
她瞥了一眼锦儿,便毫不犹豫地跳下墙头,想到稍后就能见到外头的灯会,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欣喜与期待之意。
墙内,锦儿垂头,神情担忧地叹了一声,转身回屋。
宁采蘩暗自兴奋不已,她穿过昏暗的巷道,前方灯火辉煌,终于走至斗山街。
街上人潮涌动,悦耳的丝竹之声从远处的楼阁上传来,街道两旁挂着一排排样式繁多的灯笼,犹如繁星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宁采蘩被拘在家中太久,她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竟生出怯意来,一时不知该如何了。
“姑娘可要来一碗汤圆?”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
她迅速回过神,转头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位老妪的小摊前,只见白腻的汤圆小巧玲珑,正在锅中翻滚。
宁采蘩被勾起胃口,她笑道:“好,我要一碗。”
“姑娘先坐下,稍等片刻。”老妪慈祥地笑道。
她颔首,并没有讲究,在小摊旁的木桌前坐下。
不出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了上来,老妪放在宁采蘩的面前,笑眯眯道:“姑娘,汤圆来了,请慢用。”
碗中的汤圆软糯香甜,宁采蘩小声向老妪道谢,随后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斗山街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老妪小摊前的生意渐渐多了起来。
宁采蘩本在慢悠悠地吃着汤圆,忽闻前头有人喊了句‘鱼灯’,她瞬间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巷子口处,黑压压的人举着大鱼,大鱼约为五尺长,以竹篾绑扎,绘制精美,分鱼头、鱼身和鱼尾,好似真的同鱼儿在游曳一般,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鱼灯,寓意年年有余,是徽州百姓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祈愿。
现下游人们聚在一处观灯,斗山街的青石板路变得拥挤不堪。
宁采蘩眼神一亮,她顾不得碗中还未吃完的汤圆,匆匆将钱付给老妪,急忙朝着鱼灯的队伍走去。
她艰难地穿过人群,但由于个子太矮被人挡住视线,她不甘地仰头,便见鱼灯在她眼前经过。
“让一让,烦请让一让。”宁采蘩追过去,继续往前走。
待她好不容易走出人群,站在最前方的时候,此处观赏鱼灯最佳,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鱼内燃蜡烛,发出金光,身形饱满的鱼身有着红白相间的鳞片,鱼尾十分对称,两侧微微往上翘起,而鱼的眼睛却不似寻常鱼那般木讷,显得温和柔情。
宁采蘩反应过来,忙阖上双目,双手合十。
愿家人身体康健,还有,希望爹日后在学业上对她不要那么严格了。
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在这一瞬间,宁采蘩忽然闻见一声清冽的笑声。
她疑惑地睁眼,连忙环顾四周,但周遭都是人来人往的游人,遂抬头看向鱼灯,隔着人群,她一眼就注意到鱼的眼睛,水润润的,很漂亮,像是含着笑意。
宁采蘩直勾勾地注视着鱼灯,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瞧见鱼的瞳孔微动,接着好像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宁采蘩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便揉了揉了眼睛,随即再看向鱼灯,可现下鱼灯的眼睛还是先前的模样,毫无变化。
鱼灯的队伍并没有停留多久,游完这条街则是继续朝下一街道走去。
宁采蘩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鱼灯,喃喃道:“鱼的眼睛怎么会动?我一定是看错了。”
鱼灯走了,周围的游人看过热闹,便渐渐散去,唯有她久久回不了神。
突然,有个人经过宁采蘩的身旁,不小心撞到了她。
宁采蘩唬了一跳,脚下立时不稳,便要往后跌下去。
她知晓不妙,呼吸登时一窒,便急忙闭上双目,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下一瞬,她好似跌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世间的一切仿若停止,宁采蘩慢慢睁眼,转头看去,发觉有一双修长的手握住了双肩,支撑着她不让她跌倒。
“姑娘,姑娘……”
她的头顶上方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
宁采蘩循声抬头,发觉这人身量很高,她居然才至他的胸口,视线沿着他的胸口缓缓向上,便看见他戴着锦鲤面具,露出殷红的唇。
闻得一声巨响,暗黑的天上绽出绚烂的烟火,熠熠生辉。
她怔怔地注视着他。
烟花转瞬即逝。
“姑娘?”
宁采蘩迅速反应过来,她顿感窘迫,遂急忙挣脱出他的怀抱。
“没事,多谢阁下。”她退出一定的距离,讪讪地道谢。
说罢,宁采蘩抬眸,悄悄地朝他看去,便见他身着朱色的长袍,外穿青白色的褡护,浑身透着一股矜贵的气质。
“无妨。”他低笑一声。
宁采蘩闻见,总感觉他似是在嘲笑她,也没了欣赏的心思,她暗自羞恼,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天色已晚,姑娘,还不家去吗?”他慢慢靠近,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我,我……”她欲言又止。
宁采蘩再抬头时,便见他已站在她的面前。
他不紧不慢道:“瞧你定是偷跑出来的,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你还是早点回去,莫叫你家人担心。”
宁采蘩生了恼意,瞪了他一眼,道:“不用你管!”
她丢下一句,连忙转身离去。
那人站在灯下,锦鲤面具下一双眼眸漆黑如墨,目光直直地盯着宁采蘩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抬手,看着手中绣得精致的荷包,缓缓勾起唇角。
宁采蘩绕过一个巷子,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不见那人的身影,才放下心。
她与他素不相识,竟管得如此宽,猜出她是偷跑出来的,要她早点回去,她既然有机会出来,现下还未逛够,怎肯甘心回去?
于是,宁采蘩开始闲逛起来。
这条街上熙熙攘攘的,皆是贩卖灯笼的,灯笼种类繁多,有花灯、兔子灯等。
宁采蘩转头,瞧见眼前这个小摊前贩卖鱼灯,鱼灯不大,倒是和先前游街时的大鱼有几分相像,她自然走不动道了。
“姑娘,要买花灯吗?”摊主见宁采蘩盯着灯笼瞧,热情地笑道。
她闻言点头,走至摊前。
“我这什么样式的灯都有,您随意挑。”摊主笑道。
“我想要这个。”宁采蘩指着鱼灯。
摊主思索片刻,面带为难道:“不好意思,姑娘,这个灯笼不卖?”
“为何?”她不解道。
“姑娘,此处有一字谜,猜对了字谜就能免费赠您。”摊主见宁采蘩十分想要的模样,便善解人意道。
“那好说,是什么字谜?”宁采蘩面色缓和道。
“您听好,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卧也是行,打一物。”摊主道。
宁采蘩思忖道:“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卧也是行?是什么?”
她努力地思索着,但是绞尽脑汁,都未猜出来。
“姑娘,若是猜不出鱼灯可不能您,您再好好想一想。”摊主打量着她的神色,笑眯眯道。
宁采蘩蹙眉,泄气地垂头。
“是鱼。”
她的身后有一人靠近,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恭喜郎君,您猜对了,就是鱼。”摊主神情激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