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光》
作者:姜璟
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绿皮列车疾速没入群山之间,鸣笛声轰隆隆刺破耳膜。
羽南星倏地睁开眼皮,脑袋却依旧昏沉。
鼻腔里涌进来一股难闻的酸味,她皱了下眉。
透过爬满灰尘的玻璃,隧道以外城镇的轮廓逐渐清晰完整。
一幢幢楼跟方块积木似的,红、黄、灰……高的矮的,层层叠叠。乌云罩了下来,世界灰蒙蒙一片。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神叶站……”
听见播报,羽南星迫不及待站了起来。
逼仄的过道上早已站满了人。
灰布衫女人背上的小孩啼哭了一整夜,此刻总算安静下来。
后边赤着膀子的男人又点了根烟,对着电话那头大声吼着。
车门刚一打开,风卷起白烟混合着汗味飘了过来,呛得她一下红了眼。
十年了。
上一次离开这里时,自己还只是个懵懂的孩童,仅存的那点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羽南星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状的无措感。
出站口空旷而荒凉,只有稀稀拉拉四五辆载客摩托。
对面是大片的农田,一眼望不见边,完全不同于她所生长的那片由钢筋混凝土搭起的森林。
“妹妹,你一个人?”
一头黄发的男人迎了上来,手掌十分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头,“去哪?”
视线落进对方黑乎乎的指甲缝里,羽南星眉头蹙得更深。
一个侧身躲开后,她想了想,低头划了下手机屏幕,而后举起——
“请问,这个地方怎么过去?”
黄毛只瞄了一眼,“这啊?我就住那附近,熟得很。”
羽南星还没来得及开口,行李箱已经被对方一把抢过:“我领你过去呗。”
话音刚落,一个矿泉水瓶不知从哪突然飞了过来,“嗖”一声重重砸上他的后背。
“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你爷爷——”
黄毛骂骂咧咧着转过头去,下一秒立刻没了声音。
因这诡异的沉默,羽南星不自觉跟着看向路的对面。
那是六七个小青年,头发五颜六色,看着流里流气的,正聚在一起吞云吐雾。
他们无意揽客,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对上她的视线,几人怪笑起来。
嬉笑声中,唯独跨坐在重型机车上的那人并不看她。
他穿着黑色短T,长腿支撑在地,车头是浓烈又嚣张的红。
黑色鸭舌帽压着,看不清眉眼,下半张脸却是极白,无端滋生出一种灰暗阴郁之感。
像,岩壁上久不见光的潮湿青苔。
仅一眼,羽南星忽然间意识到——
黄毛怕的根本不是这帮人,而是他。
“……快落雨了。”
黄毛讪笑着转回身,领着她来到一辆又小又破的摩托车前,将她的行李箱放上去,“咱们得赶紧走。”
羽南星有些迟疑:“就坐这个?”
它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很不安全。
黄毛急了,张嘴一通叽哩哇啦。
他的语速太快,口音又浓重,羽南星自然听不明白。
“什么?”
“上来!”
这回羽南星听懂了,她捏紧手机后退一步,再次摇了摇头。
“老子让你上车!”
黄毛眼神骤然凶狠起来,“不上是吧?”
对方变脸速度之快让羽南星分外错愕,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摩托车已经绝尘而去。
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她的行李箱。
“喂!”
回过神来,羽南星拔腿追了上去:“你还没把行李还我呢!”
可还没跑上两步,摩托车便已从视线里彻底消失。
祸不单行,她很快又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关机了。
糟糕。
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羽南星咬了咬唇,茫然地望向不远处那几个还在嬉笑怒骂的小青年。
求助他们?
不行。
这些家伙看起来就不好惹。
可是,在这荒凉的鬼地方,眼下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好像也只有他们了……
正犹豫着,一颗水珠“啪嗒”一声滚落下来。
冰凉的,瞬间没入她的衣领。
暴雨来得太快,不过须臾之间,世界已然陷入飘摇的黑暗之中。
风声呼啸,雨点越来越大,两者混合成一种巨大的、瘆人的声响。
四面毫无遮挡,雨水灌入眼睛,视线逐渐模糊。身上的棉麻裙很快湿透,布料紧贴着肌肤,带来微冷的颤栗感。
羽南星哆嗦着,艰难地顶着狂风往前挪动。
相比起她的慌乱,对面那帮小青年显然更享受这场雨。
几人纷纷脱掉T恤,一边仰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一边鬼哭狼嚎般尖叫起来。
过往17年的人生中,羽南星看过各种各样的人,却从没见过像眼前这样的。
他们鲜活又恣意,仿佛完全不受世间任何的束缚。
尤其是——
她不由自主看向被簇拥在正中间那个黑衣少年。
他往嘴里咬了根烟,缓缓将头抬起。
黑色碎发遮着眉骨,直戳眼皮,瞳仁漆黑,没有一丝亮光。
整个人阴冷又深沉。
不同于同伴们打量她的眼神,他的眼底没有一点情绪。
无论是好奇、惊艳还是窥探,全都没有。
白色烟雾弥漫开来。
明明隔着雨帘,羽南星却能清晰嗅到,是薄荷混合烟草的香气。
有点呛,更多的是冰。
“请、请问——”
雨水跑进嘴里,她说话都变得不利索:“阳光、福利院,走吗?”
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小青年们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个个表情怪异。
以为他们是嫌远,羽南星又补了句:“我可以给你们多加钱。”
一片死寂中,少年终于掀起眼皮睨她,声线是明显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低哑冷淡——
“加钱?”
她忙不迭应道:“对,加多少钱都行。”
“听这意思,还是个不差钱的主?”
他眉骨一抬,忽地嗤了一声,要笑不笑的——
“可惜了,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
羽南星愣住,唇角末梢慢慢垂下。
有钱也错了?简直不可理喻!
她暗骂了一句,并不死心,视线在其他几人面上一一划过,很快锁定了个子最矮的那个,冲他笑了下:“可以麻烦你载我过去吗?”
小个子面红耳赤,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当然可——”
还未说完,一旁的板寸头马上狠狠踹上来一脚,眼底威胁意味十足:“烬哥还没发话,轮得着你开口?”
因这一句,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小个子心虚地别过眼去,抿唇不再说话。
饶是再迟钝的人,这会也明白了——
要不要帮她,决定权完全在眼前这个被叫做“烬哥”的少年手里。
羽南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看向对方,低声下气:“我出一百,不,两百,行吗?”
要知道,在这样的小县城,一百已经是天价了。
“怎么?”
他却懒洋洋哼笑,“你们有钱人遇到麻烦,就只会砸钱啊?”
其他几人立马跟着笑起来——
“妹妹,你可找错人了,哥们几个压根就看不上你那点臭钱。”
“就是就是,有钱了不起啊?”
“一看就是外地人呗,还真以为裤兜里有几个钱就可以使唤我们?”
此起彼伏的笑声尽是鄙夷,夹杂着某种毫无缘由的恶意,衬得她更加狼狈不堪。
羽南星再忍不住,脱口而出:“有钱当然了不起!”
几乎是同一时间,鸭舌帽檐下那双狭长眼再度与她对上。
许是雨水太冷,她的心脏竟猛颤了下,声音顿时比上一句弱了不少:“反正比你了不起。”
少年微眯了下眼,手指松开。
猩红火光瞬间掉落在泥水里。
他听见了吗?
羽南星不太确定。
想到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是在这种荒凉的鬼地方,自己实在没有得罪他们的必要,她在心里说了句“算了”,当机立断转身冲进雨里。
头也没回,狼狈不堪的。
庆幸的是,那帮人并没追上来。
神叶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不觉雨便停了,羽南星也走到了居民区。
随之而来的坏消息是——
据镇上居民说,阳光福利院早在四年前便迁址了。
至于它到底迁去了哪里,目前还没人知道。
天暗下来,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下榻的地方。
多番打听之后,她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了镇上仅有的一家旅馆。
是老式的木头房子,有种岁月沉淀过的破败和宁静。
店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老人家耳背,羽南星用手比划了半天,才终于开好了房间。
她体质较差,这些日子又一路颠簸没休息好,加上先前淋了雨,洗了个热水澡后,整个人发起低烧,头涨疼得厉害,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一天没有进食,肚子抗议起来,羽南星决定下楼找点吃的。
走廊上一片漆黑,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摸索着往下,木质楼梯不时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刚走到一楼大厅,一只肥大的老鼠不知从哪突然跳了出来,毛茸茸的触感一下从脚踝骨窜到头顶,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
“闭嘴!”
身后蓦地落下一道男声,与此同时,头顶的白炽灯“啪嗒”一下被打开来。
光线刺进眼底,羽南星缓了几秒才适应过来,而对方已经径自越过她走到前面。
视线里,男生个子很高,偏瘦,上身暗色T恤松松垮垮,后背上肩胛骨凸起的形状薄而清晰。
“再吵把你舌头割掉。”
他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耐与恶劣,隐约还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等等,这个声音,之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想到这,羽南星猛地抬起头——
那双晦暗深冷的眼刚好也望了过来。
不紧不慢的上下扫了她一遍后,他便兴致缺缺般收回视线,仰头阖上眼皮。
而羽南星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冤家路窄!
白日里才羞辱过自己,这会他居然又撞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本写《黑色水母》,求个收藏呀
陆定朝第一次遇见今渔,她眯着眼冲他笑,就像刚刚上岸的美人鱼。
于是从不屑于撒谎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撒了谎。
可后来他才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美人鱼。
她是黑色水母,艳丽却有剧毒。
在陆定朝最一无所有的时候,今渔跟着别人跑了。
旁人问他,恨她吗?
“恨。”
过了两秒,他咬着烟笑,“可是看到她回来,老子还是想犯贱。”
此生,他只做今渔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