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韩烬终于艰难转醒,四五日的昏睡叫他脑袋很痛,一睁眼,看着满室的陌生,他眉头微蹙,下意识充满戒备之心。
“主子,你终于醒了!”柏青正巧端药进门,见状忙惊喜急奔向前。
韩烬抬眼,看柏青一身奴隶囚服褪下,此刻穿得利落又干爽,再低头看向自己,脏晦衣物同样不在,身上只着一件棉白中衣。
他拧眉什么也忆不出,于是伸出一手按压住自己的太阳穴,隐痛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柏青半跪在地,闻言立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详整讲述,从他深陷昏迷开始,再到公主请来御医施救,之后又专门空出这个院子借给他们休养,更不许外人打扰,总之事无巨细。
说到最后,柏青语调渐缓下,开始缄口犹豫,不知要如何说明公主受伤之事。
柏青的面色踌躇自然逃不过韩烬的眼睛,他沉声催促,显然没什么耐心,“有话就说。”
柏青不敢抗命,只得如实回:“主儿可能记不得了,昏迷期间,主子弄伤了公主。”
闻言,韩烬嘴巴微张,神形似诧异,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叫他丝毫画面都回忆不出,睡梦中所经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真实至暗的魇,他在其内,意识混沌,虚实分不清。
颓然再次躺回,韩烬阖着目深浅呼吸,语气带疲,“哭了吗?”
柏青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韩烬稍静默,再开口时喃喃沉哑,也不知是何语气,“受惊的小兔子。”
柏青自没听清这话,他没再继续究探,只将药碗端稳放置在旁侧的矮几上,而后认罪跪伏,不敢有所相瞒,“前来诊脉的御医已将主子的病情如实告知给公主,眼下公主已然知晓主儿染毒一事,可西渝与东崇地缘位置相离甚远,公主对此难免心生疑虑。”
韩烬拧了拧眉心,难掩疲惫:“你怎么说。”
“属下只好急中生智,扬言我们只是南越国的寻常富商,常年于西渝、东崇两地交易买卖,因被两地强盗盯上钱财,遭歹人联合下药,这才意外染了两地之毒,之后回国路上病情发作,又偶遇送奴队伍出现暴/乱逃窜,于是便被队伍兵长抓去充了人数。”
韩烬:“那我身上的若干外伤你如何解释?”
柏青自是机灵,“属下只说南越使臣团的贵胄们,动辄对奴隶出手打骂,拳打脚踢,主儿身上的伤自都有了解释。”
韩烬顿了顿,遂冷嗤,“漏洞百出,说辞拙劣,她就如此轻易的信了?”
柏青愣愣地点头,不知自己这套说辞有什么疏漏,开口时,语气间还隐隐透着份骄傲,“公主深信不疑,原本她还因被咬伤而气恼不休,可听完我这番解释,她看主儿的眼神都不仇视了,反而更多几份同情。”
“……同情。”
韩烬启齿,一字一顿碾过这两个字,神色恍然若失,看着柏青恭敬递上来的药碗,他目光森冷,紧接拂手毫不犹豫地将瓷碗打碎,“滚,滚出去!”
柏青心头骇然一跳,连地上碎片都来不及收,便赶紧往外奔着逃命,主子阴晴不定的脾性自三年前便开始了,可最初时,柏青记得他也是极爱笑的。
……
另一边,宁芙板正脸色踌躇进院,不成想刚靠近房门,就被从门内夺命出逃一般的柏青差点撞个正着。
她下意识侧过右侧肩膀,怕他会冒失撞到自己的伤处。
“柏青,后面有老虎追你不成?”她薄恼。
柏青闻言愣愣抬眼,完全没想到经过昨日之事,公主竟还愿意照常过来,他收神,立刻恭敬作揖,“属下参见公主。”
宁芙不情愿地示意他起身,接着目光从他身上越过,向后瞅看过去,“怎么回事?”
“主……公子醒了。”
柏青按照先前那套说辞,只说韩烬是富商家的公子,而他自己则是公子身边的小厮,为了不露馅,一切称呼他必须要一一板过,还要提醒主子莫要大意。
宁芙指尖藏在袖下抠了抠,驻足原地没有动,面色微微复杂,“那你去哪?”
“属下去煎药,方才那碗被……”柏青一顿,及时改了口,“方才那碗被我不小心给打了。”
宁芙不疑有他,点头允他告退。
门口只余她一人,宁芙徘徊两步,终于上前推开那扇门,若照平日,她肯定着急进去探望,可如今她心里还别扭着,故而相顾左右,只想着拖延些时间。
从落地屏风绕过,宁芙端持公主姿态缓步迈进,看那人正坐倚在榻上闭目养伸,宁芙停下,板着脸刻意轻咳一声。
对方果然睁眼,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一声没有言语,也不恭敬礼见。
宁芙气得恼恼的,莫名觉得自己手腕伤处忽的格外发疼,她刚准备上前去质问一番,正要落脚,却见地上满是碎瓷,还有四处铺洒的药汁,根本无法落步。
“从旁边绕。”他罕见好心提醒。
宁芙却眉毛上扬,一副并不领情的模样,“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韩烬不计较,只落眼在她右侧手腕处,开口淡淡,“坐。”
“这是公主府,我的地盘,难道还需你来对我客套?”
宁芙嘴上依旧带刺,可转念又想,自己是主对方是奴,凭什么他能舒舒服服地坐着休养,而自己却连站脚的位置也无,于是气不过左右环顾一圈,只见房间内除去一张床榻,也就只剩下一把梨木椅,还四条腿全浸在药渍里。
她向来喜洁,自不肯迈步过去凭白沾污了鞋底,于是嫌弃地摇摇头,“坐哪?”
他没说话,却用手轻拍了下自己身侧,示意她坐床沿。
见状,宁芙蹙眉瞪大眼,开口便要叱责他放肆大胆,可话音未出却先听他主动提及到昨日之事,“给我看看你的伤处。”
宁芙诧异了下,忙掩饰地将手往身后藏去。
韩烬看着她下意识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言道:“若处理得不好,手腕处是极易落疤的,公主素有爱美心,可容得了身上落下这么个咬……印痕?”
“少吓唬人了。”宁芙撇嘴嘟囔了句,假装无意,可心头确实有所担忧,心想昨日柏青给她上药时可没说起过是否会留疤,而她这伤又无法去寻正经太医来瞧,宁芙困恼地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难道你有不留疤的办法?”
“不看看怎么知道。”
“……”
怎这般伶牙俐齿的讨厌,宁芙哼了口气,故意壮胆地往前挪了两步,坐在了他的床榻边沿,然后板着脸将手腕伸了过去,“喏,看你能瞧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韩烬垂眼去看,洁白细嫩的一截皓腕,此刻不合宜地缠着几层纱布,无规无矩,连系结都打得无章,他眉心瞬间拧起,问,“这包扎出自谁手?”
宁芙如实说,并未没察觉出对方声音的戾变,“柏青。”
“柏青?”他声音倏忽更沉,宁芙再如何反应不敏,也能一下听出他口吻中的不悦意味。
她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哪里又惹到他,“是啊,不然还能是谁?你敢胆大包天咬伤公主,若是此消息不甚外传,怕你还没醒就彻底一命呜呼了,我是菩萨心肠才没去和一个伤患计较,又替你掩藏没去寻看御医,你要懂感恩的,知不知道?”
宁芙凝着他的眼,想尝试用道德感去牵制他,结果他好似根本没听入耳一般,当下不答反问了句,“公主可知我的名字?”
闻言,宁芙明显一愣,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说这个,她如实摇了摇头,看着对方明显不善的脸色,却不知他为何要执着于这个。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虽先前不知,但觉现在问也该不算太迟。
可他却还收矜,闻言瞥过眼去,晾了她一会儿才似不情愿地缓吐出一个字来,“烬。”
宁芙抬眼困疑出声:“只一个字吗,那你姓什么?”
韩烬垂目,开始动手帮她解伤处的纱布,他动作很缓,声音也跟着不由放轻了些,“姓氏源父母,只一单名独属自己,你只记一字便可。”
除去说辞缘由,韩烬更是有意掩藏身份,韩为王姓,纵小公主心思单纯,可却难防旁人知晓后不会深究联想,他们虽不会在大醴国滞留太久,可如今他武功失了多数,若此刻遭袭,实在被动,故而一些未知的危机自该从根源规避。
宁芙觉得他这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于是也不再继续追问其姓氏,只好奇又询:“那是哪个字,又有何寓意呢?”
“字形从火。野望燎烬,宅寂空悲,大致这个含义吧。”他话音分外空淡,喜怒自掩,更没有和公主殿下谈话的自觉恭敬,倒是目光落在她手腕伤处全程凝得格外专注,里外都查看个仔细。
宁芙一心琢磨着他的名字含义,也忘了手被他握住的不合时宜,她想想后才说道,“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什么好寓意,像我的名字,音同福,又取义芙蕖之亭亭净植,出淤不染,是父皇当年绞尽脑汁为我取的。”
韩烬轻笑了下,又用食指勾着她指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公主自是好名字。”
“……真心的?”
“自然。”
闻言,宁芙竟觉有些受宠若惊,他这般和善态度实在太过罕见,不仅不冷嘲驳嗤,反而誉赞一二,实在不像他平常行止,难道是因为那伤口叫他内心愧疚了?宁芙不禁如此猜测。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的,其实想想,名字不就叫着好听便行了?你既不说姓氏,那以后在公主府我便唤你阿烬,这样如何?”宁芙单纯友好地言道。
韩烬手上细查伤口的动作一顿,他没抬头,半响才轻轻“嗯”了声以作回应。
“阿烬?嗯……是还蛮朗朗上口的。”宁芙笑眼弯弯,如此试着再唤了声,又问,“你喜欢吗?”
韩烬垂掩下的眸,当下微微映热一悸。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充满戾晦的名字竟还能被唤得这般悦明好听。
指腹摩挲,掩饰着心头对她犯的瘾,而后声音哑然道:“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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