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笔记本中所记载,一八八八年四月十二日——当时我妻子得了轻微感冒——那天一早,我们以极富戏剧性的方式,介入了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年表中最为离奇的疑案之一。
我在别处亦曾经记叙过,那时我已在帕丁顿区开设诊所。我年富力强,习惯早早起床。那天我八点钟便下楼,先点燃了大厅里的壁炉,这令我家的女仆十分苦恼。然后,门铃突然响起,吓了我一大跳。
此时登门的病人,不可能是为些微小病而来。当我开门迎进四月清朗的阳光时,惊讶地发现:眼前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士,只见她脸色苍白,焦躁不安,摇摇晃晃地立在我这陋室门口。
“是华生医生?”她掀起面纱问道。
“我就是,夫人。”
“请原谅我一早就来打扰。我来是为了……是为了……”
“请您移步到诊疗室详谈。”我健步在前领路,同时仔细端详这位年轻女士。如若医生能够在病人开口诉说之前,便推断出他们的症状,进而得出病因,将会使病人印象深刻。
“就这个季节而言,天气相当暧和。”抵达诊疗室时,我随口说道,“但除非房间密不透风,否则总难免有可能着凉。”
这句话的效果非比寻常。我的客人美丽的面庞上,那双灰色眼眸,顿时瞪得老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一间密室!……”她惨呼道,“噢,老天,一间密室!……”
她的呼喊声愈发剌耳,穿透整座房子。旋即她便颓然昏厥,瘫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
我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从玻璃瓶里倒出一些水,掺上白兰地,轻轻将我的病人,扶到一张椅子里坐好,让她喝下。刚做完这些,我的妻子便循着那声惨呼,下楼到诊疗室来了。
“老天,约翰,这究竟……”然后,她突然煞住话头,“畜生,这不是珂拉·穆雷么!”
“怎么茬儿,你认识这位年轻女士?”
“认识!……我应该没有认错。我是在印度结识珂拉·穆雷的。我们两人的父亲是多年至交。去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写信通知她呢。”
“写信到印度去?”
“不,不,她现在定居英国。珂拉是埃莉诺·格兰特的密友,后者嫁给了性情古怪的沃伯顿上校。珂拉与沃伯顿上校夫妇一起住在剑桥巷。”
我妻子话音刚落,我们的客人睁开了双眼。我妻子轻轻拍拍她的手。
“别紧张,珂拉,”她说,“我刚告诉我丈夫,你和沃伯顿上校夫妇住在剑桥巷。”
“不……我再也不住在那儿了!”穆雷小姐几近失控,“沃伯顿上校死了,他的妻子受了骇人的重伤,只怕这时也奄奄一息!当我目睹他们,躺在那张恐怖的死亡面具底下的时候,我感到:就是那魔鬼般的东西,把沃伯顿上校逼疯的。他肯定是疯了。否则他为什么会在密室里射杀妻子,然后自杀?但是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她双手紧紧握住我妻子的手,哀伤而恳切地抬头望着我。
“噢,华生医生,我真希望你能够帮帮我!你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能伸出援手么?”
我们夫妻俩听闻这桩家庭惨剧时的震惊,自是无需多言表达了。
“可你刚才告诉我沃伯顿上校死了。”我提醒她。
“而他仍然名誉扫地。噢,难道亳无希望了吗?”穆雷小姐大叫着。
“总会有办法的,珂拉,”我妻子说,“约翰,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我喊道,看了一眼怀表,“哎,马上雇一辆双座小马车赶往贝克街!我们正好能在福尔摩斯吃早饭前找到他。”
不出我所料,夏洛克·福尔摩斯正闷闷不乐地,独自等待着早餐的到来。他今天抽第一斗烟的刺鼻气味,还弥散在房间里,抽的是昨天剩下的烟渣。虽然他素来暴躁易怒,但是,性格却不拘俗礼,对穆雷小姐和我早早登门,完全不以为意。
“事实上,福尔摩斯,”我说,“今天早上这件事,来得很突然……”
“的确,我亲爱的朋友,”他说,“看得出你原本正照例点燃炉火。你的左手大拇指说明了一切。”
随即,他看见了穆雷小姐那悲戚的神情,严厉的脸庞顿时舒缓开来。
“不过我想,”他又说道,“你们二位可以先吃点早餐,然后,我们再讨论这位年轻女士所受的惊吓。”
在我吃下少许食物之前,他不准我们开口说话。但穆雷小組只能勉强喝下了一杯咖啡。
“嗯!……”当我们这位美丽的委托人支支吾吾地,把告诉过我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后,福尔摩斯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这确实是一起令人悲伤的惨剧,女士。但我看不出,能为你提供什么服务。这位沃伯顿上校发狂后射杀其妻,然后自尽,这些事实可有疑点?”
穆雷小姐呻吟道:“很不幸,没有。”她答道,“虽然一开始,我们还希望那是窃贼所为。”
“你们希望是窃贼所为?”福尔摩斯吹着口哨怪叫了一声。
夏洛克·福尔摩斯那尖酸刻薄的语气,令我大为光火,但是,我不禁也在揣测其中的缘由。自从上个月他棋差一着,败在葛福瑞·诺顿夫人——也就是艾琳·艾德勒手下之后,他对所有女性的态度,就变得比以往更为严苛。
“真是的,福尔摩斯,”我气冲冲地抗议道,“穆雷小姐无非是想说,如果是窃贼犯下谋杀罪行的话,沃伯顿上校便可免受自杀的污名所累了。希望你不要因为她用词不当而小题大做。”
“华生,从前就有凶手,是因为用词不当被吊死的。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让年轻女士烦恼了!不过,女士,能否请你将案情始末,明确叙述一遍呢?”
令我惊讶的是,一丝微笑浮现在我们的客人那苍白的脸上,她的深思熟虑与坚强性格,在此一览无余。
“福尔摩斯先生,家父是经历过印度兵变的穆雷上校。所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对我而言并非难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究竟情况如何?”
“沃伯顿上校和他的妻子,住在剑桥巷九号,”她说,“在海德公园区,你肯定见过许多那种宏伟、坚实的宅邸。前门两侧,各有一座小小的假山花园,花园后分别是一间有两扇法式落地窗的房间。
“当时沃伯顿上校和亲爱的埃莉诺,待在前门左侧那间房里,也就是所谓的古玩室。时间是昨天晚上晚饭后不久。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两扇法式落地窗也都从屋里上了两道闩,不过窗帘没有拉上。
“没有其他人在场或藏在屋里,也没有其他通道可以进入房间。沃伯顿上校的右手边,躺着一把手枪。门锁和窗闩都没有损坏,这上锁的房间宛如一座堡垒。福尔摩斯先生,这些情况都准确无误。”
我可以在此保证,穆雷小姐所言千真万确。
“很好,这就令人满意多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摩挲着修长的手指,“沃伯顿上校是否习惯于,将他自己和他的妻子,反锁在一所谓的古玩室里——每天晚饭后都如此?”
我们的客人忽然有些困惑。
“老天,当然不是!……”她答道,“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过,我想,这对案情影响不大,正相反,为发疯的说法又添一份佐证。”
珂拉·穆雷的灰色双眸,此时更显坚定沉稳。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此事。如果沃伯顿上校想与埃莉诺同归于尽……那么,我能否认他会把门锁上吗?”
“恕我直言,女士,”夏洛克·福尔摩斯答道,“你是一位富有见地的年轻女子。抛开对印度古玩的爱好不论,你是否认为上校是个忠于习惯的人?”
“一点不错。只是……”珂拉·穆雷点头道,但她犹豫着想说什么。
“你的结论是基于女性的直觉吗?”
“先生,难道你自己那引以为荣的判断力,不是出于男性的直觉?”
“那是逻辑,女士!……无论如何,请原谅我大清早就乱发脾气。”
穆雷小姐优雅地点了点头。
“两声枪响惊动了整座房子,”片刻之后,她继续说,“当我们透过落地窗,往里面张望时,发现两具扭曲的肢体躺在地上,台灯的光芒照射着那可怕的死亡面具,一对天青石双眼闪烁着冰冷的蓝光,我顿时被一股迷信的恐惧震慑住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意兴阑珊地靠在安乐椅中,老旧的鼠灰色便袍围在肩头,显得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亲爱的华生,”他说,“煤桶里放着雪茄,麻烦你把烟盒递给我——当然,如果穆雷小姐不介意,雪茄的烟雾的话?”
“我是侨居印度的英国人之女,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美丽的访客答道,“自然没有意见。”她略加迟疑,咬着下唇说。
“说实话,我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当恩肖少校、莱谢尔上尉和我冲进那间密室时,屋里满是沃伯顿上校留下的雪茄气味。”
这不经意的一番话,却带来了一阵令人紧张的沉寂。夏洛克·福尔摩斯站起身来,手里握着烟盒,目光朝下紧盯着穆雷小姐。
“无意冒犯,女士,但是,你对自己说的话有把握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女士反驳道,“我可不习惯做无意义的发言。我甚至还记得,当时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划过脑海——我觉得在那个木雕、黄铜制品以及玫瑰色台灯熠熠生辉的房间里,焚香的气味比雪茄的味道,要来得更妥帖一些。”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壁炉前一动不动,伫立了好一阵子。
“浑蛋,可能存在第一百四十一种雪茄,”他若有所思地说,“同时,珂拉·穆雷小姐,我还想多了解一些情况。例如,你刚才提到一位恩肖少校,和一位莱谢尔上尉,这两位先生也是客人吗?”
“恩肖上校来做客有段时间了,但莱谢尔上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提到这位上尉的名字时,珂拉·穆雷的脸上,似乎泛起一抹红晕。
“莱谢尔上尉只是短暂到访。他是沃伯顿上校的外甥,实际上也是他唯一的亲戚,而且他比……比恩肖少校要年轻许多。”
“请继续叙述昨天晚上的经过。”
珂拉·穆雷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整理思绪,随后以低沉而紧绷的声音述说起来。
“埃莉诺·沃伯顿是我在印度时候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异常美丽的女人,而当她同意嫁给沃伯顿上校为妻时,我们都十分惊讶,我这么说并不算不厚道。他是一位卓有声望、性格强硬的军人,但是依我之见,他在家庭生活中却难以相处。他个性挑剔,暴躁易怒,事关他那大批印度古玩的收藏时,这份暴躁就更是变本加厉。
“你要明白,我也很喜欢乔治,否则,我现在便不会身在此地。虽然他们的生活中不乏争吵——老实说,昨晚就吵了一架——但我发誓,绝不致演变到如今这般恐怖的结局。
“离开印度后,我和他们一起,住进了剑桥巷的房子。我们的起居,仍然依照在印度山间避暑地的习惯,乔治甚至还雇佣了一位印度管家——丘德拉·拉尔,此人总是一袭白衣。整座房子里遍布稀奇古怪的神祇,或许它们稀奇古怪的影响力也无处不在。
“昨晚吃过晚饭后,埃莉诺要求和她丈夫谈谈。他们进了古玩室,恩肖少校和我,则坐在一间名叫‘洞穴’的书房里。”
“等一下,”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衬衫袖口上做了个记号,“之前你提到过,那座房子有两个房间,面朝前门的花园,其中一间是沃伯顿上校的古玩室,另一间是否就是‘洞穴’呢?”
“不,另一间是餐厅。‘洞穴’在餐厅后面,这两个房间并没有直接相通。恩肖少校当时,正口若悬河地发表着索然无味的长篇大论,突然杰克冲了进来。杰克……”
“他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吗?”福尔摩斯打岔道,“我猜你指的是菜谢尔上尉?”
“他可受欢迎了!……”她微笑道,旋即脸上又浓云密布,“他告诉我们,当他经过大厅时,听到他舅舅与埃莉诺正在吵架。可怜的杰克,他气坏了。‘畜生,我从肯辛顿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探望这老家伙,’他嚷嚷着,‘可是,现在我不敢打搅他们。他们为什么总是吵个没完?’
“我抗议说,他这种言论,对他们不太公平。
“‘好吧,我厌恶争吵,’他答道,‘而且,我确实认为,为了舅舅,埃莉诺应该多花点心思和家人和睦相处。’”
“‘她对你舅舅是全心全意的,’我说,‘至于你,她和我们一样,都觉得你的生活方式,实在过于漫不经心了。’
“恩肖少校提议我们来玩三人的惠斯特牌戏,输一分罚两便士。但杰克的回应不太礼貌,他声称,既然说他的生活漫不经心,那他倒不如去餐厅里,喝上一杯波尔图葡萄酒。于是,恩肖少校和我,开始玩伯奇克牌戏。”
“之后你或恩肖少校,曾经离开过书房吗?”
“是的!实际上,少校说过,他要上楼去取鼻烟壶什么的。”
如果在其他场合,我觉得珂拉·穆雷也许会笑出声来。
“他冲出门去,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咒骂着说,如果没有鼻烟壶,他就没有办法专注于牌戏。
“福尔摩斯先生,我就坐在那里,手中握着纸牌,在寂静的房间里等候,仿佛感到夜间那种种莫可名状的恐惧,在周围渐渐聚拢而来。我记起了晚餐时,埃莉诺眼中的神釆;记起了印度管家丘德拉·拉尔棕色的脸庞,自从那张死亡面具,被带到家里来以后,他似乎就显得扬扬自得。恰在此时,福尔摩斯先生,我听到两次左轮枪的枪声。”
珂拉·穆雷说到激动之处,一下子站了起来。
“噢,请别以为是我搞错了。别以为我把其他声音,误听成枪声,或者并不是那两声枪响,杀死了乔治和……”
她停住了,随即深吸一口气,又坐了下去。
“一时间我彻底惊呆了,动弹不得。随后我狂奔出去,来到大厅,差点和恩肖少校撞个满怀。对我的一连串问题,他答非所问,颠三倒四。此时,杰克·莱谢尔手里拿着一瓶波尔图葡萄酒,从餐厅里出来了。‘你最好别过来,珂拉,’杰克对我说,‘也许有窃贼闯进来了。’
“两个男人跑到古玩室门口。
“‘锁上了,该死,’恩肖少校喊道,‘帮个忙,年轻人,我们把门撞开。’
“‘看看这扇门,先生,’杰克说,‘得用攻城大炮才能撞开。你守在这里,我绕到前面试试法式落地窗。’结果,我们所有人都跑出去了……”
“所有人?”
“恩肖少校,杰克,莱谢尔,丘德拉·拉尔,还有我自己。从最近的窗口,我们一眼就看见:乔治和埃莉诺·沃伯顿仰面躺在红色的布鲁塞尔地毯上,鲜血正从埃莉诺胸前的伤口里汩汩淌出。”
“然后呢?”
“还记得我说过,房前是个假山花园吗?”
“记得。”
“铺着砾石土壤的假山花园。杰克大喊大叫,要大家把门守住,以防窃贼逃脱,他自己则搬起一块大石头,砸破了一扇窗户。但屋里没有窃贼,福尔摩斯先生。一眼望去便知,两扇法式落地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
“紧接着,我抢在众人之前,迅速赶到房门口,发现门也是反锁的。瞧,我早就知道根本没有窃贼。”
“你早就知道了?”
“乔治很害怕他的藏品失窃,”穆雷小姐坦言,“就连那件屋子里的壁炉,都用砖块封起来了。丘德拉·拉尔高深莫测地,盯着墙上那张死亡面具冰冷的蓝色双眼。恩肖少校踢了踢乔治手边的那把左轮手枪:‘糟透了。’他说,‘最好找个医生来。’……我想,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她说完以后,福尔摩斯依然在壁炉前面,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阵子,一只手里把玩着一把刀,那把刀本来刺穿了那些他没有回复的信件,把它们钉在木制壁炉架上。
“嗯!……”他说,“现在情况如何?”
“可怜的埃莉诺伤势严重,躺在贝斯沃特的一家私人疗养院里。也许她康复无望了。乔治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太平间。今早我离开剑桥巷,抱着一丝希望,通过华生医生向你求援时,警方已派一位麦克唐纳探长抵达现场。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福尔摩斯重复道,深陷的眼眶里闪闪发光。他举起那把刀,像耍弄武器似的将它戳穿信封,“麦克唐纳!……那就好办多了。今天早上,我可无法容忍雷斯垂德或者葛雷格森。如果这位年轻女士,愿意等我穿衣戴帽完毕,我们即刻就赶往剑桥巷。”
“福尔摩斯先生,”我抗议道,“让穆雷小姐抱有虚幻的希望,这未免太狠心了!”
我的朋友用他那种冷漠而傲慢的神情注视着我。
“亲爱的华生,我既没有给她希望,也没有泼她冷水。我只是去检査证据,仅此而已。”
但我注意到他把放大镜放进了口袋里,而且,当我们乘坐四轮马车,穿街过巷的时候,他一直闷闷不乐,深陷沉思,紧咬下唇。
剑桥巷在四月早晨的阳光里伸展开去,静谧而毫无生气。在一堵石墙和狭窄的假山花园后,坐落着一幢石屋,镶着白色窗棂和绿色房门。
我发现门口左侧的窗户附近,那名身着白衣、戴着白色头巾的印度管家时,多多少少吓了一跳。丘德拉·拉尔宛如一尊雕像一般,呆立着打量我们,然后,他穿过一扇法式落地窗,进屋去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显然也有些吃惊。当他目送印度管家隐入屋内时,我发现他那长大衣下的双肩也僵硬起来。
前门左侧的落地窗完好无损,但假山花园中的一处缝隙,表明有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而且,左侧更远处的那扇窗户,已经被砸得粉身碎骨。印度管家就是通过这个窗口,悄无声息地遁去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但直到珂拉·穆雷离开我们后他才开口。
“告诉我,华生,”他说,“从珂拉·穆雷小姐的陈述中,你可曾发现什么匪夷所思、或者前后矛盾之处?”
“匪夷所思,恐怖骇人,是的,”我承认,“但是,要说到前后矛盾?当然没有。”
“但是,第一个提出异议的就是你。”
“亲爱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可没有发表过哪怕一句异议。”
“也许不是今早,”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啊,麦克唐纳探长!又一个难题让我们碰面了。”
在破碎的窗户边,一位满面雀斑、棕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小心翼翼地跨过溅落一地的玻璃碎片,脸上带着警察特有的固执神情。
“天哪,福尔摩斯先生,这也算是难题吗?”麦克唐纳探长眉毛一扬,惊呼道,“莫非你所谓的‘难题’,是指沃伯顿上校发疯的缘由?”
“嗯,喂!……”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我想你应该会允许我们进去吧?”
“好的,请进。”年轻的苏格兰人答道。
我们走进一个高耸却狭窄的房间,屋里摆了好些舒适的坐椅,整体上看去仿佛是个野蛮人的博物馆。面朝窗户的一支黑檀木柜子上,摆着一件奇特的东西:那是一张镀金的棕色面具,两只大眼睛由某种坚硬而闪亮的蓝色宝石填充而成。
“很漂亮的小玩意儿,对吧?……”年轻的麦克唐纳嘀咕道,“那就是像来自苏格兰高地的咒语般,困扰他们的死亡面具。恩肖少校和莱谢尔上尉,现在在‘洞穴’里没完没了地讨论。”
出乎我的意料,夏洛克·福尔摩斯竟然连正眼也不看那丑恶的面具。
“我想,麦克唐纳探长,”他在屋里来回踱步,观察那些玻璃柜和展示柜,“你已经询问过,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人了?”
“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麦克唐纳探长呻吟道,“可他们能说些什么?这房间是个密室,唯一能够犯案的男人,对他自己和他妻子开了枪,已经一命呜呼。对警方而言,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忽然弯下腰。
“啊哈,这是什么?”他高喊着,仔细检视从地上捡起来的一个小东西。
“只是沃伯顿上校抽剩的雪茄烟蒂而已,如你所见,地毯被它烫了个小洞。”麦克唐纳答道。“啊,的确如此。”
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位已过中年的肥胖男人应声而入,想必就是恩肖少校。他身后跟着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挽着珂拉·穆雷的手臂,古铜色的脸庞,鼻梁高挺,蓄着八字胡。
“据我所知,你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恩肖少校生硬地说,“恕我直言,我无法理解穆雷小姐为何请你,介入我们家的这起家庭悲剧。”
“也许其他人会明白原因,”福尔摩斯平静地回答,“莱谢尔上尉,请问你的舅舅,是否总抽同一个牌子的雪茄?”
“是的,先生,”年轻人困惑地望着福尔摩斯,“烟盒就放在墙边那张桌子上。”
我们都默默注视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只见他走到房间另一头,拿起那盒雪茄。他朝盒中审视良久,又举到鼻子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荷兰雪茄,”他说,“穆雷小姐,你说得很对,沃伯顿上校没有发疯。”
恩肖少校重重哼了一声,而那位年轻人则有风度得多,用手抚了抚八字胡,借以掩饰他的讽剌之意。
“听到你的结论,我们都深感欣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毫无疑问,你是根据上校对雪茄的品味来推理的。”
“说对了一部分,”我的朋友严肃地回答,“华生医生会告诉你,我曾经致力于钻研烟草,甚至还将我的观点,付诸于一篇专题论文,详细论述了我对一百四十种烟草灰烬的硏究成果。沃伯顿上校对雪茄的品味,仅仅确证了另一项证据。怎么了,麦克唐纳?”
苏格兰场的警探眉头紧锁,棕黄色的眉毛下,那双淡蓝色的小眼睛,疑虑重重地逼视着福尔摩斯。
“证据?……你在说什么,天哪!……”他突然大喊,“哎,这件案子根本就一目了然。上校和他妻子在反锁、上闩的房间里双双中弹,这你能否认吗?”
“不能。”夏洛克·福尔摩斯轻轻摇头。
“那我们还是服从事实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踱到黑檀木柜子跟前,双手叠在背后,望着他头顶上那双目圆瞪的可怖面具,陷入沉思。
“那是当然,”他答道,“你对反锁的房门有什么看法,麦克唐纳探长?”
“是上校自己为了保护隐私而锁上的。”
“很对。非常耐人寻味的疑点。”
“所谓‘耐人寻味之处’,无非是沃伯顿上校发疯之后,犯下可怕的罪行罢了。”麦克唐纳冷笑着回答。
“好了,福尔摩斯先生,”年轻的莱谢尔插话道,“我们都知道你通过精妙的方法伸张正义,名满天下;我们自然也迫切希望,能够还可怜的舅舅一个清白。但是,该死的,我们根本没有证据,不管有多么不情愿,都只能接受探长的观点,沃伯顿上校是他自己精神错乱的牺牲品。”
福尔摩斯举起一只修长瘦削的手。
“不,沃伯顿上校是一起奇特的冷血谋杀的牺牲品。”他不动声色地说。
随之而来是一阵紧张的沉默,我们面面相觑。
“老天,先生,你在指控谁?”恩肖少校发疯般地吼道,“我会让你明白,这个国家的法律里面,是有毁谤罪的。”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不以为忤,继续说道,“我可以对你推心置腹,少校,告诉你吧,我的推论,绝大部分都基于那扇法式落地窗的玻璃碎片。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把碎片都集中到壁炉里。等我明天早上回来,将碎片拼好,我相信就能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对了,麦克唐纳探长,我猜你一定吃生蚝吧?”
麦克唐纳涨红了脸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对你颇有好感,也非常敬重你,”他厉声道,“但有些时候,一个男人的这种举止,未免既不得休也不妥当——生蚝究竟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说,吃生蚝的时候,你理所当然会拿手边最近的叉子。对于训练有素的观察者而言,如果你舍近求远,去拿邻座餐盘边的叉子,那就大有奥妙了。请你好好思考其中的含义。”
麦克唐纳深深凝视着我的朋友好一段时间。
“明白了,福尔摩斯先生,”最后他点头说,“非常有趣。多谢你的提示。”
“建议你将打破的窗户用木板封起来,”福尔摩斯答道,“除此之外,在我们明早再度会合之前,现场的一切都不许触碰。走吧,华生,已经一点多了,我们不妨去佩里格里尼餐馆,享用一顿西西里墨鱼大餐。”
夏洛克·福尔摩斯踮着脚尖,吹着口哨,欢欢喜喜地蹦跶着走了。
当天下午,我忙于进行延误的巡诊,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了贝克街。哈德森太太为我开了门,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我站在楼梯上正欲答话时,突然一声巨响,撼动了整座房子。哈德森太太连忙抓住栏杆。
“先生,他又来了,”她哀叹道,“可恶的手枪。不到六个月前,他刚把壁炉架弄得伤痕累累!……福尔摩斯先生说,这都是为了正义。噢,华生医生,如果你不赶快上楼去,那只贵重的汽水制造机,可就保不住了。”
我安慰了这位可敬的女士几句,匆匆奔上楼梯,一把推开客厅的门,恰好赶上第二声枪响。透过弥漫的硝烟,我瞥见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他靠在安乐椅中,披着便袍,嘴里叼着雪茄,右手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左轮手枪。
“啊,华生。”他疲惫地打招呼。
“老天啊,福尔摩斯,这真叫人忍无可忍,”我喊道,“这里闻起来简直是个靶场。就算你不在乎弄坏什么东西,拜托你好歹也替哈德森太太的神经,以及你那些客户的感受考虑一下。”
我敞开窗户,让枪声湮没在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的嘈杂之中,才松了口气。
“这空气对健康非常不利。”我严厉地补充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伸长一只手臂,将手枪放到壁炉架上。
“说真的,华生,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正如我从前所观察到的,你有一种特定的天赋,能够起到催化剂的作用,帮助训练有素的头脑点亮火花,进而解开谜团。”
“据我所知,这所谓的‘催化剂’,为了助你一臂之力,已经三次触犯法律了。”我的回答中带有几分苦涩。
“亲爱的朋友,”他的语气顿时消减了我的怨气,抚平了我的不悦。
“我有好一阵子,没有看见你抽雪茄了。”我边说边坐进我那把旧椅子里。
“这得看我心情如何,华生。这次我是从已故的沃伯顿上校的收藏中,顺手偷来了一根雪茄。”他停住话头,看了看壁炉上的钟,“嗯,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他说,“那么,我们来探讨一下,人性中的种种邪恶吧,即便在最差劲的人类身上,它们仍然能够展现出,技高一筹的力量。华生,把我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拿过来,就在你身后的墙角里。”
快到八点的时候,我点亮煤气灯,此时有人敲门,接着,麦克唐纳探长匆匆走了进来,消瘦的身形裹在一件格子呢大衣里。
“我收到你的便条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喊道,“一切都已经遵照你的吩咐安排妥当。午夜时分门前的花园里,会有一名警察站岗。不必担心法式落地窗,我们可以偷偷进屋,不会惊动家里的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摩挲着瘦削的手指。
“妙极了,妙极了!……你对于我的指示心领神会,迅速执行,这种天赋和悟性,会令你大有作为。”他温和地说,“哈德森太太会为我们准备晚餐,之后再抽一两根烟打发时间。如果我们午夜前就行动,我的计划就将功亏一篑。现在,麦克唐纳先生,把椅子拉过来,试试这种烟丝。华生会向你介绍它的独特风味。”
这天晚上过得十分愉快。夏洛克·福尔摩斯心情颇佳,耐心专注地倾听着苏格兰场警探讲述一帮法国伪币制造者的活动,如何威胁到法国金帀的稳定性;然后他又阐述了一套关于古代北欧传说,如何影响苏格兰高地氏族传承发展的精深理论,听得这位苏格兰人一头雾水。午夜的钟声敲响,方才将我们拽回到夜晚的冷酷现实中来。
夏洛克·福尔摩斯走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取出一根短棒。凭借绿色灯罩映出的光芒,我看见了他肃穆的神情。
“把这根棒棒放进口袋,华生,”他说,“我估计我们的猎物,也许会垂死挣扎。现在,麦克唐纳先生,哈德森太太可能已经睡下一个小时了,如果你已经准备停当,我们马上下楼,拦下第一辆双轮小马车。”
当夜星空清朗,路程不远,我们驶过若干小街,穿过爱德威尔路,依照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指示,车夫在街角停车。我们下车时,剑桥巷在我眼前伸展而去,街灯的光亮与阴影交错,荒凉而空旷。
我们疾步沿街而下,拐进大门,抵达终点。麦克唐纳冲着封住破窗的木板点点头。
“板子钉得很松,”警官低声说道,“但还是要小心点。”
先是一阵轻微的咯吱声,片刻后,我们挤过木板,进入沃伯顿上校的古玩室,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盏遮光灯,借着微弱的亮光,我们顺着墙壁摸索前进,来到一块摆放着沙发的凹进处。
“就在这里吧,”我的朋友轻声说,“估计没有更好的栖身之处了,而且,此处距离壁炉很近,也便于我们动手。”
夜晚出奇地安静,监视的过程也让我们疲惫不堪。一度有些迟归的纵酒狂欢者,搭乘双座小马车经过,歌声与嘚嘚的马蹄声,渐渐消逝在海德公园的方向。
大约一小时后,一辆消防车呼啸着疾驰而过,凄厉的铃声与报警信号,伴随着车夫抽打皮鞭的噼啪声,将爱德威尔路从梦中惊醒。除此以外,室内沉寂如水,唯有房间另一头的老爷钟滴答作响。
东方博物馆特有的馨香和霉味,漫漫地弥散在空气里。我渐觉身躯沉重、昏昏欲睡,只得竭力打起精神,才能勉强抗拒梦乡的诱惑。
双眼逐渐适应屋里的黑暗环境后,我隐约看见遥远的街灯,透过那扇没有用木板封上的法式落地窗,偷偷将一缕微光投射进来。不经意间,我的视线循着这缕光线望去,落在某件东西上,顿时全身寒毛直竖。
那是一张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却又仿佛脱胎于梦魇中的面孔,正从那黯淡的光源方向居高临下瞪着我。我必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因为我感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向我倚过来。
“是那张面具,”他附耳言道,“与其说我们的战利品,令人印象深刻,倒不如说它更加危险才对。”
我靠回座位上,试图放松,但那可怕的文物,又将我的思绪,领向一种新的推测。丘德拉·拉尔——沃伯顿上校的印度仆入,那一身白衣的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努力回忆穆雷小姐在描述那张死亡面具,给管家造成的影响时的具体措辞。
我对印度的了解,或许犹胜福尔摩斯一筹,所以,我意识到,宗教的狂热信徒,一旦感到遭受亵渎,不仅可能不惜犯下任何罪行,而且,自行处刑的灵感也会应运而生。对于我们这些西方式的思维而言,无论何等饱经世故,都会为之大惑不解。
我正在斟酌,是否该和同伴们探讨此一问题时,忽听得门铰链轻轻地嘎吱一响。刻不容缓,必须马上警示福尔摩斯:有人潜入房间。但当我伸出手去时,才发现我的朋友已经不在身旁了。
随即是彻底的死寂,然后有个身影弯着腰,闪过从法式落地窗透进来的微光,迅速溶入我眼前的黑暗之中,脚步声被地毯吸去了大半。
一个裹着高领披风的身形猛然掠过,微微扬起的手中,还举着一件细长且隐隐发光的东西。一转眼,壁炉方向亮起一道光芒,似乎是遮光灯的遮光板打开了。
紧接着又是轻微的敲击声——叮叮当当……
我正要站起身来,就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吼,响彻整个房间,随即又是激烈的打斗声。
“华生!……华生!……”
我听出了福尔摩斯那几近窒息的呐喊,不禁惊惧交加,慌忙纵身扑进黑暗中,加入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扭打战局。
一只铁硬的手钳住我的咽喉,我挥起手臂,奋力将那隐约可见的袭击者的脑袋,往后推去,而他竟如野狗般,用牙狠咬我的手臂。这男人拥有疯子一般的力量,直到麦克唐纳点亮煤气灯,赶来助阵的时候,我们才成功制伏了他的垂死反扑。
夏洛克·福尔摩斯神情紧绷,血色尽失,靠在墙上,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肩膀。刚才,他被一柄沉重的黄铜火钳击伤了。火钳此时正躺在壁炉里的窗玻璃碎片中,那是我们上次来访时,他堆在那儿的。
“这就是你的犯人,麦克唐纳!……”他大口喘气,“你可以以谋杀沃伯顿上校、并企图谋杀沃伯顿太太的罪名,逮捕这个家伙。”
麦克唐纳掀开袭击者的披风,我瞪着此人,一时无言以对,旋即双唇间禁不住进出一声惊呼。因为第一眼看到那阴淼的五官和阴毒邪恶的双眼时,我并未认出杰克·莱谢尔上尉那英俊的古铜色面容。
我的朋友和我返回贝克街时,第一线曙光正闪耀着射进窗户。
我倒了两杯白兰地加苏打水,一杯递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靠在椅背上,在壁炉架旁的煤气灯映照下,他那鹰一般鲜明、锐利的五官线条,显然变得柔和了。而且,我欣喜地注意到,他的脸上也悄然泛出些许光泽。
“说真的,华生,我该向你道歉,”他说,“杰克上尉是个危险的家伙。你被他咬伤的手臂怎么样了?”
“有点疼,”我承认,“但只要涂些碘洒,用绷带包扎一下,也就没什么事了。我更担心你的肩膀,亲爱的朋友,他用火钳狠命敲了你一下。你得让我检查检查。”
“不着急,不着急,华生。我向你保证,充其量也就是淤青而已。”他稍显不耐烦地答道,“唔,现在我承认,今晚我一度深深怀疑,我们的对手也许不会踏进陷阱。”
“陷阱?……”我惊异地望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一个摆上诱饵的陷阱,华生,如果莱谢尔上尉不上钩的话,我们很难将他绳之以法。我把赌注压在凶手的恐惧,有时会盖过他的机智这一点上,结果成功了。”
“坦白地说,我甚至还不明白,你是如何破解此案的。”我摇头叹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往后倚靠着椅背,十指指尖相抵。
“亲爱的朋友,此案并无多大难度。事实足够明显,但是,案件颇为棘手,必须诱使凶手采取某些行动,自投罗网才行。老练的侦探,不能仅靠间接证据断案。”
“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
“你什么都观察到了,只是没有付诸推理。在穆雷小姐的叙述中,她提到古玩室的门被反锁了,但窗帘没有拉上。请注意,华生,窗帘没有拉上,那是位于一楼、面朝街道的房间。这一点很不寻常。你也许还记得,我打断穆雷小姐,询问她沃伯顿上校的日常习惯。
“我认为,当时的状况表明,沃伯顿上校也许在等待一位客人,但此次会面的特殊性质,使得无论他本人,还是那位访客,都希望能在法式落地窗前秘密碰头,而非堂而皇之地走前门。
“这位年长的军官,新近刚刚迎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娇妻,因此,我排除了伤风败俗的幽会这种可能。
“如果我的思路正确,那么,来者必是一名男子,由于其他某个家庭成员,厌恶他和沃伯顿上校私下接触,所以,他才取道法式落地窗见面。”
“但落地窗是锁着的。”我提出异议。
“没错。穆雷小姐说,刚吃完晚饭,沃伯顿太太就陪同她丈夫走进古玩室,二人显然爆发了争吵。于是我想到,如果上校在等待客人,他自然不会拉上窗帘,这样,客人就能够留意到,他并非独自一人。当然,一开始这些,只不过是可能与事实吻合的推论。”
“那么,这位神秘的访客,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好奇地问道。
“这又是我的推论,华生。我们知道:沃伯顿太太不喜欢她丈夫的外甥莱谢尔上尉,穆雷小姐刚刚开始陈述时,我便想到这里,还提醒过你。设若她的后半部分陈述,没有包含某件事实,使我由最轻微的怀疑,进而确信:我们面对的是一起经过精心算计的冷血谋杀,那么,我在此案中将寸步难行。”
“不得不说,我还是没有印象……”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但你在不经意间,强调了那一点,华生,你用了‘忍无可忍’这个词。”
“老天,福尔摩斯,”我脱口而出,“那么,是在穆雷小姐,提到上校的雪茄气味时……”
“在一间刚开过两次枪的房间里!房里本该蓄积了浓烈的火药味才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笑道,“于是我明白了,开枪的地点,一定不在古玩室内。”
“但整座房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枪声。”
“凶手是透过紧闭的窗户,从屋外开枪的。此人枪法如神,因此可想而知是行伍出身。
“这一点还需要进行验证。于是,稍后我从你口中得到了证实,华生。我点燃一根上校的雪茄等候着,听到你在楼下的说话声时,我开了两枪,用的是和杀害沃伯顿的凶器,口径相同的左轮手枪。”
“无论如何,都应该留下火药灼烧的痕迹才对。”我沉吟道。
“未必。”夏洛克·福尔摩斯摇头解释说,“火药这东西很难捉摸,灼烧的痕迹并不能够证明什么。雪茄的气味则重要得多。我必须补充,虽然你的确是功不可没,但早在我探查那座房子后,案件的全貌,已然在我的脑海中成型了。”
“印度管家现身时,你也吃了一惊。”我接过话来,对他那种自鸣得意的态度,有些不悦。
“不,华生,我吃惊的是,他取道破碎的落地窗进屋。”
“但穆雷小姐早已告诉我们,莱谢尔上尉是为了进屋,这才击碎窗户的。”
“很不幸,华生,一个女人不可避免地,会在她的叙述过程中,省略掉关键细节,而这种细节之于老到的侦探,其重要性就好比砖块、灰泥之于建筑工人。仔细回想,她说莱谢尔上尉冲出房子,从法式落地窗察看了屋内的情形,然后,他从假山花园里搬起一块石头,砸碎玻璃,进入屋里。”
“确实如此。”我点头说。
“我看到那印度人的时候,之所以大吃一惊,是因为他从离前门较远的、那扇被击碎的落地窗进屋,而离前门较近的落地窗却完好无损。当我们匆匆走向房子的时候,我注意到假山花园中,与第一扇窗户毗邻的地方有道缝隙,莱谢尔上尉就是从那里搬起石头的。那么,为什么他要舍近求远,去击碎另一扇窗户呢?除非远处这扇窗户上另有文章。所以我用生蚝和最近的叉子来提示麦克唐纳。
“当我嗅到沃伯顿上校的雪茄烟盒时,我对案件的总体构架,已经了然于胸。那些是荷兰雪茄,是所有雪茄当中气味最淡的。”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说,“但是,你将拼接整块破碎的玻璃窗这一计划,昭告家中所有人员,在我看来,未免太过托大,是拿你的全部推论基础在冒险啊。”
“亲爱的华生,我根本不可能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玻璃片,拼接到足以证明,存在两个弹孔的程度……不,那纯属虚张声势,亲爱的朋友,无异于赌徒的最后摊牌。
“如果有人试图进一步,销毁那些窗玻璃的碎片,则此人必是谋害沃伯顿上校的凶手无疑。我故意引蛇出洞,剩下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我们的对手果然上钩,还带了火钳作为武器。从他的披风口袋里,搜出了复制的钥匙。我想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
“还有动机呢,福尔摩斯。”我喊道。
“这很简单,华生。我们知道在沃伯顿上校结婚前,莱谢尔是他唯一的亲属,不难想象,也是他的唯一继承人。而根据穆雷小姐所叙述的,沃伯顿太太对这位年轻人,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很不认同。由此显然可以看出,沃伯顿太太的影响力,对杰克上尉的利益,构成了非常显著的威胁。
“案发当晚,凶手大摇大摆地来到家里,与穆雷小姐和恩肖少校寒暄过后,佯装去餐厅喝波尔图葡萄酒,实则经由通往房前花园的餐厅窗户,绕到古玩室的法式落地窗前,隔着玻璃开枪射杀了沃伯顿夫妇。
“他沿原路冲回餐厅,用不了几秒钟,然后从餐具柜里,抓了一个酒瓶,急忙赶到大厅。他的计算十分精准,你应该还记得,他比其他人晚出现那么一点点。接下来他只需击碎窗户,让弹孔消失,再进屋将手枪放在死者手边,沃伯顿上校发疯的假象,也就大功告成了。”
“如果沃伯顿太太当时不在,他就会如约和他舅舅碰面,那又将如何?”我追问道。
“啊,华生,我们只能猜测了。但根据他携带武器赴约的事实,足以想见最坏的结果。我毫不怀疑:当莱谢尔上庭受审的时候,我们将发现他手头拮据、急需用钱。而且,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个年轻人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来清除他那贪欲道路上的一切阻碍。好了,亲爱的朋友,你也该回家了,如果我给你们平静的婚姻生活,带来什么不便的话,还请务必代我向你妻子致歉。”
“但你的肩膀,福尔摩斯,”我忠告他,“我得先帮你用些搽剂,然后你再去休息几个小时。”
“咳,华生,”我的朋友答道,“现在你应该明白,心灵是肉体的主人。我手头上还有一个关于碳酸钾溶液的小问题,有待我去攻克,所以,如果你肯行行好,将那支吸管递给我的话……”
“只有两起案件,是由我介绍给他的,一是哈瑟利先生的大拇指一案,二是沃伯顿上校发疯一案。”
——摘自《工程师大拇指案》(《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冒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