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今晚吃巴厘岛的最后一顿饭,美树陪他们一起去了登巴萨的中餐馆。

中餐馆坐落在大街向里一点的地方,餐馆建在水池子上面。无需窗子,像回廊一样延伸而去的左右两侧分布着雅座,各个座席上的灯映照在池面上,倒影随着水波摇曳,酿成南国之夜特有的情调。

可能是让顾客在池子上面边乘凉、边享用晚餐,故没有安装空调。但天气太热,稍微有点风还能忍耐,无风则难以久坐。仅仅观瞻映在池面的灯,根本无法消暑。

话虽如此,这种程度的暑热,对当地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他们都快活地谈话,欣赏着夏夜的景色。

“这种情景,总觉得在电影上看到过啊。”

千秋说的是以南太平洋为舞台的电影,但电影的名字宗形也想不起来。

原以为在南国,炒菜油大,但吃了一下,并非如此。也可能因为这是巴厘岛数一数二的上等店,日本客人居多,尽量地迎合日本人的口味。

“我明天六点半去旅馆接你们!”

宗形听到美树的话,才想起明天将要离开巴厘岛。

“好容易来一趟,没带你们多转转……”

美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我们就是为了悠闲自在而来这里的,这样就挺好。”

这次旅行的目的之一,是和千秋确认彼此的感情,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要比观光重要。

说起来,已经逛了雅加达和日惹,又逛了巴厘岛,在观光这一点上,没有遗憾。

要是说与千秋的精神交流和感情确认,还稍稍有点不满。

起先以为只要两个人在异国他乡过一周,就会产生新的共鸣与情愫。现在来看没有实实在在的收获感。心灵的问题似乎不像只要精力充沛地转悠就会有所收获的观光那样简单。

“你们回到东京,又要忙于工作了。”

美树说。千秋表示赞许并看了宗形一眼。

“我们一直像拉车的马一样工作啊。”

确实,东京的生活具有在这个岛上生活的人们想象不出来的快节奏。

虽然生活节奏快,但不是清闲下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其证据是,即使和千秋待了一周,也没有解决思想上的困惑与感情上的升华。

“请你们务必再来这儿游玩!”

“我想在我的节目里介绍这个岛子。我下次来时,你还来吧?”

千秋问宗形。

“能来最好……”

“你不是也想来拍广告吗?”

宗形确实很想在这风光旖旎的南国拍一下广告,可当下不能确定来或不来。

事实上,千秋也只是抱有和节目组工作人员一起来的强烈愿望。至于愿望能否实现,当下不得而知。她却很有自信地与人约定再来,也许这就是千秋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们吃完饭,两人回到旅馆。房间里很凉,好像是出门时忘了关空调。

“我有点醉了。”

千秋边说边斜躺在大靠背的椅子上。

“明天就要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

似乎在一瞬间两人的感情产生了闪电式共鸣。转而千秋又说起了别的事。

“还想再去买几件T恤衫呢。”

千秋想起了爪哇花布店里的事儿。宗形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喝了起来。

“该送的人还有很多。”

千秋似乎自我解嘲地说。

“要分给全体人员吗?……”

“不能给这个不给那个嘛。”

“那可不得了啊。”

“不过给了人家,人家不会白要吧。”

宗形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喝吗?”

“喝一点儿吧!……”

宗形把剩下的啤酒斟到玻璃酒杯里。

“明天要早起,最好今晚把行李准备好。”

“你的准备好了吗?”

“我的简单,早晨准备也行。”

“这个还是不吃了吧?”

宗形指的是离开日本时在机场小卖部里买的年糕片。当时还买过袋装茶和干梅,基本上都没沾手。此时也不渴望日本的味道。再说也不宜一边吃年糕片一边喝酒。

“带回日本也没意思啊。”

“明天可以送给美树小姐。”

宗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进了浴室。

他冲完淋浴,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想不到自己的面孔晒得挺黑了。仅仅是在椰子树荫下或游泳池畔躺了一会儿,足见南国的灼灼阳光之强烈。

“只有脸色证实去过南国。”

宗形苦笑着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千秋正在装行李,她依然是一丝不苟地整理,一件件收拾停当。

“都能放进去吗?”

“就比来时多了买的衣服,能装上。你也应该今晚装好。”

宗形遵从了千秋的建议,开始打开衣橱顺行装。

因为是个人旅行,没带很多衣物,但有这几天穿脏的内衣。他刚把脏内衣包起来,千秋就探过头来问:

“我给您洗一下吗?”

“明天要穿的还有,脏的扔掉吧。”

“这太浪费了。还是洗一下吧。”

千秋以前就喜欢洗衣服,这一点儿至今没变。关系亲密时,她经常给宗形洗内衣,也许是那种习惯性亲密又表现出来了。

“顺便,洗一下也行。”

千秋麻利地把内衣展开,拿进浴室。她这种家妇型的殷勤做派与综合节目主持人的工作热情怎么能结合到一起呢?宗形对此一直弄不清楚。分别都是千秋的本来面目,站在不同的角度,看法和评价也许会大不一样。

宗形觉得闲来无事,从微型吧台上拿下威士忌,加上冰和水,勾兑和稀释。

想到明晨就要与南国的海岛告别,心中有点恋恋不舍,同时又有种马上就要返回日本的喜悦感。

宗形端着兑水威士忌的酒杯,走到凉台上。

夜幕下的游泳池在淡橘黄色的光线中隐隐地浮现出来。再往前面的滔滔大海看却是一团漆黑,只是不时传来海涛的轰鸣声。

这黑暗的海上发生过太平洋战争,几万名日军将士在此阵亡,业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成为历史中的一个镜头。

自己和千秋如今来到这里,只是两人恋爱的一小段时光,很快就会被历史所湮没。

宗形有些感伤,任凭夜风迎面吹拂。

“你在干吗?”

宗形听到千秋的声音,回头一看,她浴后也跟宗形一样,穿着旅馆里配置的白色长袍,站在他的身后。白色长袍宗形穿着短,千秋却穿着长,并不得不卷着袖子。

“喝酒吧。”

宗形把勾兑好的威士忌递给千秋。

“淡一点儿!”

千秋喝了一口,咂咂嘴说道。接着用两手把满头的湿发包裹起来。她微微前倾身子,肥大长袍的胸襟处露出了高耸的乳峰。

“再喝点儿感觉会更好。”

“你呢?”

“我也再喝点儿。”

宗形慢慢地品着酒,感觉到自己性的欲望在增强。

“今晚是岛上最后一个晚上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宗形一边点头,一边暗暗对自己说:今晚必须要作出旅行的总结!

这次旅行期间,两个人每晚都做爱。全部是宗形要求,千秋顺从地接受。

如果只看性行为,两个人没有不协调的感觉。

但每次做爱之后,宗形总感觉不尽如人意。尽管生理上每每得到满足,却似乎还欠缺点什么。可能是精神上的需求胜过肉体上的欢愉。

现在是最后一个晚上,两人继续床笫之欢。完事之后,宗形仍觉得美中不足。

千秋是否有同感不得而知,她背朝宗形睡着了。

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尚处迷糊中。跟她说几句话,她有时会答应。但一直静止不动,宗形在静谧中回顾刚刚结束的云雨之事。

“我去一下浴室……”

每每做爱后,千秋总这样边说边动身。

她的理由是“身上挺热的”,也许真是要擦擦微微出汗的身子。

这即是爱干净的千秋。性行为一结束,马上离开床,去到浴室中。宗形对此觉得败兴。做爱之后,总搂在一起会兴味索然,迅速分离各行其是也让人感到无聊。

从过程上看,她并非讨厌做爱或没有燃烧。岂止如此,那销魂一瞬间的反应甚至极为强烈,但完事后马上就要净身。

要么是很爱干净,要么是不喜欢陪着男人睡觉。如果是后者,宗形多少有点责任。

宗形和千秋首次发生性关系时,千秋已不是处女,但对性行为不熟练。没有教会女人玩味余韵的乐趣,或许是宗形的失误。

千秋身上具有对性生活卫生过于讲究的洁癖。

说实话,这次旅行之前,宗形忘记了千秋的这种癖性。

他天真地认为只要和千秋多次亲热,反复地做爱,就能缩小原有的距离。

而实际情况远不像主观臆想的那么容易。

宗形出来旅行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和千秋关系疏远了呢?两个人隔了好久在一起吃饭时,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何置这么漂亮的女性于不顾呢?

现在冷静下来思考,像抽丝剥茧般地一点点分析过往,才能找出关系疏远的根由。

过去曾担心的各种问题在保持距离期间逐渐变得模糊,自己只看到问题的表面和容易看的部分。

宗形由仰卧慢慢地改成侧卧,和千秋形成背对背的姿势。

看到千秋没有任何反应,表明她已经深深入睡了。

宗形身体感受着千秋肌肤散发的温度,内心却感到与她距离最为疏远。

两人刚才还紧紧拥抱并做爱。暴风骤雨过后又我行我素,给人以恍如隔世之感。

可以确切地说,她在做爱的那一刻专注于做爱,完了事便净身,之后呼呼大睡。其行为都是自然而真实的,仅限于这一点,千秋没有任何失误。全面地看,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想来令人有清爽之感。

当然,宗形始终了解这一点,并且客观地予以评价。也正因为如此,才约她参加这次旅行。

宗形现在所期望的并不只是性欲的满足,而是将其联系在一起的精神世界的东西。宗形巴望千秋在激情燃烧之后,虽然心里想着净身,却恋恋不舍地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或者身心获得满足之后,尽管昏昏欲睡,仍将一条腿搭在自己的腿上。

这也许是男人自以为是的愿望,但通过性行为而得到的紧密感是最为可信的。

当然,宗形既非顽童,也非自信满满之人,并不认为性就是主宰,用性就能把女人束缚住。

他认为:既然男人把身心全部投入了,女人就该有相应的反应,并尽量保持余韵。如果只顾及一瞬间的燃烧,仅留下快乐这一体验,下一个瞬间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就会令人感到寂寞与灰心。

“可是……”

宗形在淡淡的黑暗中自言自语。

当然,千秋也并非完全把肉欲与心灵区分开来。表面上看着行动干脆,不恋床榻,其实心里仍缠绵缱绻,把情怀联系在一起。只是宗形的情感不适应这种形式而已。

一切欠缺都归咎于千秋,那就太残酷了。也许千秋正试图努力改变。

如果不是这样,即使约她旅游,她也不会轻易地出行,也不会与他睡在一张床上。如果说她只是喜欢干净,不会连他的内衣都抢着洗。

仅从这一点来说,千秋是个优雅、顺从的女人。

“可是……”

宗形仍冲着黑暗嘟哝同一件事。

尽管他完全承认千秋的长处,但仍未得到满足的是什么呢?是做爱之后没有余韵吗?是对工作积极的女人感到无聊吗?是其实在的外表下虚荣心很强吗?是不容忍移情别恋的嫉妒心作怪吗?是其不能顺从和依附男人的要强个性令人生畏吗?……

可能这些东西,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与她们有关的男人也能感觉到。由此可以说,宗形和千秋有些不和谐,也许是涵养和私心兼顾得不好。

“也许还是不在一起的好……”

宗形又嘟囔了一句,尔后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回程的航班是从巴厘岛直飞东京。

飞机早晨八点起飞,七点以前就要到达机场。

出门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宗形又朝房间里环视了一周。

“没有忘掉东西吧?”

虽然在此仅仅待了四天,一旦要离开,还是有点留恋。宗形又查看了一遍壁橱和浴室,好像没有忘掉什么东西。

“没问题吧?”

宗形问。千秋答“没有啊”,说完拿起行李,准备离开。

宗形突然觉得自己又被千秋忽视和冷淡了。

说实话,在离开待了四天的房间时,宗形期待着某种甜蜜的气氛。

两人拿着行李出门前,千秋应该说“要和巴厘岛再见了!”,或者说“再来还住这漂亮的房间”。宗形听到这话,会轻轻地拥抱千秋,进行巴厘岛上的最后一次接吻。

也许带点孩子气,宗形在脑海里勾勒着这小小的剧情。所以他问“没有忘掉东西吧?”,又叮嘱“没问题吧?”,其实都是在等着千秋说剧情中的话。

然而,千秋只是点点头,马上拿起行李,朝门口走去。

当然,这种行动无可厚非。她正常进行离开前的检查。假如宗形想接吻,可以明确提出要求。

宗形觉得自己提出来的和对方主动凑过来的,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是强求和索要,后者是浪漫和优雅。

宗形期待的是后者。

他希望千秋理解“没有忘掉的东西吗”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从而悄悄地主动挨近。

但千秋听到这句话只是点点头,瞬时拿起行李,大步向外走去。

回想一下,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不少的阴差阳错。自己提要求,对方不在意,对方提要求,自己没回应。

当然,这与纯粹的感情上的差错还是两回事儿。因而既不用特意地争辩或吵架,也不该作为坏事而受到谴责或惩罚。也许这种分歧只是认识的差距,而非感情。有时觉得这样就行,有时遗憾美中不足。仅此而已。

尽管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随着次数的增加,就渐渐地沉淀在心底。

“九零六号……”

走向廊道时,宗形回头看了看房间牌号,念出了声。

他是否想通过确认房间牌号来平息自己不满意的情绪。

千秋听到了,仍顺从地点点头,说了声“是啊”。

从旅馆到登巴萨尔的机场有二十分钟车程。早晨起得很早,时间非常宽裕。虽然无需送行,导游美树仍执意送到了机场。

两人办完登机手续,托运好旅行箱,转身向美树道谢。美树听了,脸上露出一点寂寞和失落的表情。

“你们挺好啊,很快就回到日本……”

在巴厘岛的几天里,美树讲述海岛风光和原住民淳朴尽是溢美之词,似乎对定居在此感到很满足。

然而,当送别两人踏上归国之途时,她却流露出羡慕和落寞的表情。可能内心里交织着对故国亲人的思念和对生养自己的祖国的乡愁。

“请多保重!下次再会!”

宗形先行与美树握手。美树继而与千秋、宗形依次握手。尽管彼此接触不多,短期内不得相见,双方还是恋恋不舍。

“请二位务必再来!”

宗形一边点头,一边思忖:美树小姐会怎么认定自己和千秋的关系呢?

她肯定知道两人住一个房间就不是外人,但是没有再深入地详细询问。这说明美树小姐的自制力符合做导游的基准。

宗形和千秋分别道了声谢,便进了出发大厅。

宗形坐在一个空位上,点燃了一支香烟,耳朵里传来机场信息广播:去往东京的航班晚点一小时。

候机厅响起了不大的喧嚣声,那是从日本旅客成群的地方发出的,去往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从日惹过来时航班就晚点,宗形似乎已习以为常。

“喂,问问那些人还会再延迟吗?”

“问也没用,还是得耐心地等吧。”

“可是这样,到了成田机场就过五点了。”

“那边有急事儿吗?”

“明天要录节目,到了得先去趟局里。”

千秋说的是实情,但难以理解她马上分开的急迫感。

宗形在这时期待的话语是:“晚点虽然不好,但能和你多待一些时间,有利有弊嘛。”如果她这样说,才充分体现出两个相爱之人的难舍难分之情。

可是,千秋好像完全没有得益于这种天赐的余裕。

安原怜子称赞千秋是个“直爽的人”,宗形却不认为直爽是值得夸奖的优点。当然,整天黏着男人、净是撒娇的女人也不值得一提。可是,事事都按自己步调、麻利干事的女人也令人乏味。

关于这一点,男人也许具有浪漫主义风范:平时厌腻了自己的粗俗,期望自己的女人有着无限的优雅和懒散。

当这种欲求与现实完全吻合时,男人和女人会啮合得很好,进而深入地结合为一体。

“您到了不去公司吗?”

“打个电话就行。”

本来,宗形想在东京和千秋好好地吃个晚饭,看来好像千秋的时间不允许。

“不能不去局里吗?”

“为什么呢?”

“想一起吃晚饭。”

“不是一直待在一起嘛。”

说得对,千秋说的没错。宗形不再搭话。

两人在空调不管用的大厅里坐等着,一直等到机场广播说前往东京的航班开始登机。

“哎呀,登机了!”

千秋的表情突然变得明朗了。

“看样子能回去了。”

“这样到东京就不会太晚吧。”

“回去加把油,把耽误一周的工作补回来。”

千秋仍坐在舷窗边的座位上,宗形坐在走廊一侧。不久,飞机起飞了。

飞机攀升到空中,朝北方转了一个大弯,飞离巴厘岛远去了。

“像是飘浮在海里啊。”

千秋把脑门贴在窗户上,注视着下方。

飞机变为平飞,宗形知道这次旅行终于接近尾声了。

“稍微放放椅子躺一躺。”

宗形等着千秋的椅背倾斜得和自己的一样时,开口问道:

“开心吗?”

千秋略显沉默,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宗形期待的是“挺开心”这句话,千秋却注视着窗户,不再言语。

回想一下,今天早晨尚在房间时,宗形就期待千秋“挺开心”这句话。从旅馆前往登巴萨尔的机场时,仍在等这句话。离开巴厘岛了,他才不得不问起这句话。

并不是以恩人自居的姿态向她索要致谢词。

这次旅行是宗形邀请的,不是千秋央求的。就这一点而言,宗形负担全部费用,也没有权利强迫千秋道谢。

然而,无需计较其他,宗形只是期盼千秋的一句话。

说“挺开心!”也行,说“谢谢!”也行。如果她能这么一说,宗形就觉得没有白来。

但是千秋什么也不说。

当然,她在巴厘岛期间曾说过“来这儿挺好”,也说过“可以这样待在这儿”。这是带她来到旅游胜地油然产生的一种喜悦,抑或是满含感激的一种表达。

但是,并非非分之想,宗形只是想在旅行结束前听到这句话。

也许千秋会在过后说这句话,当跨越了太平洋、看到日本列岛时,或在办完入境手续、离开机场时,她才会张开玉口。

宗形向空姐索来日本的周刊杂志阅读。不一会儿,机上开始供应早餐。宗形吃完喝了一杯水,便轻轻地睡着了。

宗形觉得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睁眼一看,千秋的肩膀靠着窗框在睡觉。可能是空姐给她盖的毯子,在膝盖上搭着,但偏到了一边,中间能看见膝盖。

一瞬间,宗形囿于一种妖艳的感情,但没感到更深的欲望。

过了两个小时,机上开始分发午餐。飞机起飞后两人在不断地吃东西,故而一点食欲也没有。

“还有三个小时到啊。”

吃完饭,千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接着从提包里取出笔记本。

“工作计划安排得好满啊。”

宗形瞥了一眼,千秋急忙合上笔记本。

“不许看!”

以前对千秋的心思和动向都了解,现在却出乎预料。

“明天就实录吗?”

“是啊!这几天在南国海岛上逍遥过头了,正担心还能不能做好呢。”

“没事的。你冲着镜头大胆去做。”

“光凭胆量可不行。你的工作怎么样?”

“会有办法解决的。”

回到公司,会有新的电视剧等着协商和启动,能否顺利不得而知。一想到工作的事儿,宗形就有点沉不住气。

如果说起各自的工作细目来,那就没有止境了。

“明天实录完了以后,有时间吧?”

“难说啊。下一周要进行各种采访。”

“过两三天再一起吃饭好吗?”

千秋在看着笔记本思考。宗形点燃了香烟。

忙不忙暂且不谈,白天不行,还有晚上,晚上不行,还有夜间,关键是为或不为。

“好!下次吃饭叫上角田先生!”

千秋啪嗒一声合上笔记本,仰起脸来。

“他应该在局里很吃得开吧?”

“所以你想见他?”

角田是大型广告公司的部长,和宗形是十多年的朋友。

“你舍不得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我?”

“没有那回事儿……”

宗形没介绍多少朋友给千秋,与其说是舍不得,莫如说是防止千秋因为与自己的特殊关系而向朋友撒娇。

“那就下次叫上角田,一起吃饭好吧?”

宗形含糊地点点头,把视线转向窗外。

飞机一直在大海上空飞行,引擎发出单调的轰鸣声。太阳有点西斜了,机体的影子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向前运动。

好像快到冲绳了。过了冲绳,到东京还需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飞机到成田落了地,两人就会提着各自的行李,乘车回到各自的住处,重新回归各自的生活。

宗形再次将椅背轻轻地放倒,回忆这次旅行的事儿。

自己和千秋六天前离开成田时,对这次旅行是抱有期盼的。

并非期盼自己和千秋的关系能得到全面的改善 ,但认为只要两个人朝夕相伴,定能开辟出与原先截然不同的相处方式。

实际上通过这次旅行,宗形进一步感受到原先所忽视的千秋的优雅,发现她身上令人惊喜的成分。包括她吃饭或洗衣时的麻利、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亲昵以及沉默时的平静等。这都是只有相伴旅行才能弄清楚的东西。

然而,并不是一切都称心如意。岂止如此,也正是因为朝夕相伴,才发现了不利的方面。

“两人走得太近了……”

宗形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

或许相爱的男女之间关系疏远并不好,但走得太近也不成。有些问题离得远,发现不了,走得太近会袒露无疑。

在距今四五年前,两人刚相识的那阵子,即使彼此产生不满,也有克服它的热情和精力。确信爱情很快就能消除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而关系一旦冷却,彼此看到别的世界后,恢复则是比较难的,尤其是呈现出两个人追求的差异。乍一看,这种差异微不足道,其实要消除,却很艰深,甚至用性的愉悦也难以修复。

宗形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往旁边一看,千秋又头枕窗框进入了梦乡。

从睡姿、睡容上看,哪儿也没有缺点。粉嫩的脸儿天真烂漫,微微倾着的脖子纤美、修长。到底是对这张恬静的面孔哪儿不满呢?自己也弄不懂自己了。

也许此刻的千秋在假寐,呈现的是一种暂时的姿态,并非真实的存在。与之待在相邻的坐席上,是一种身心相许的关系,但其身上的不少东西好像永远弄不懂。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看似很近,实际上却无限遥远。

“是吧……”

宗形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随即联想起那个浮现在蓝色大海中的巴厘岛。

也许与自然界中的小岛相似,千秋和自己都是浮现在人世间的小岛。从远处看,两个岛屿紧密相连,一旦走近,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海峡就会显现出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性别和性格差异,以及文化与感觉的差异,就像不断拍打堤岸的浪涛,慢慢冲击和侵蚀了海岛,疏离了两个人的关系。

这次旅行的初衷,也许就是为了亲眼看到并证实这一点。

也许有人会说自己居心不良,但是可以说,正因为参加了这次旅行,彼此才真实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从而加深了相互理解。

“前程还很遥远……”

宗形嘟囔了一句,扭头看了看睡得像孩子一般的千秋,慢慢合上了眼睛。

《浮岛》是作者上世纪晚期推出的一部以恋爱为主题的抒情小说,描写一对情侣在海外度假时的性爱过程及其情感纠葛。作者以通俗的语言、流利的笔致、轻松的节奏和明快的叙事,塑造出一个情爱世界的浮岛。作者将情侣的情感冲突作为切入点,以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的气势,生动有趣地展现出恋爱者的行为轨迹、性爱世界、情感游程、彼此的心理特点及其各自的趣味和爱好,鞭辟入里地剖析了情侣之间的矛盾冲突、思想困惑和感情疏离的怪谬关系及其进退维谷、无所适从的难言窘境。

男主人公宗形健一郎原先在电视台任导播,后辞职下海,自主经营影视制作公司,四年前与妻子离婚,自己过着独身生活。女主人公多田千秋起先做服装模特,后进电视台担任节目主持人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