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一天什么都没干,却感到累呢?

宗形在阳台上眺望着暮色降临的海,心里感到纳闷:昨晚睡得多,今晨起得晚,吃完早餐兼午餐,什么也没干。然后就去海边躺着晒太阳。当然中间进过海里两次,但不是正式地游泳。

却觉得浑身沉重,懒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晒太阳太过的缘故,所以浑身觉得累。

去海边实际只待了两个小时,这期间,宗形躺在强烈阳光照射的连椅上,或俯卧、或仰卧,虽然在皮肤上涂了防晒油,好像暴露的皮肤仍吸收了大量的紫外线。

宗形不太清楚皮肤吸收大量紫外线所带来的后果,只感到肩部或背部火辣辣地疼。有一部分红肿,一部分只颜色发生变化,这应是发生过高强度新陈代谢的证据。即使没有频繁地活动手脚和身躯,被晒过的部分也会反复进行强烈的新陈代谢,血液会异常地快速流动。这些生理变化此刻还在继续,只不过强度在减弱。当下待在房间里所感觉到的疲劳,就是高剂量紫外线损伤皮肤的并发症。

宗形在轻微的痛楚中吸着香烟。

这个时间段,假如在东京的话,可能会着手下一步工作。

可如今在南国的海岛上,什么也不能做。就像被拔掉羽毛的鸟一样,只能无奈地栖息在一个地方,任由时间的流逝。

宗形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和焦躁。

像现在这样,想做点儿事又无事可做。室内室外躺卧一天,把皮肤晒黑,再陷入难以名状的疲劳之中。这种状态,最近几年没有经历过。

尽管这种状态让人觉得新鲜,但这是在做不利于健康的事儿,宗形有点心灰意懒。千秋也同样心灰意懒。

宗形随意地伸着腿,向后仰靠着坐在房间里。千秋用同样的姿势,坐在正对面的沙发上。千秋背对阳台,宗形面向阳台,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各自闭着眼睛,谁也不说话。

但是两个人都不是在睡觉。可以看到千秋搭在浅驼色裙子上的手指在微微地颤动。可能是在和着某种乐曲的节拍吧。宗形则一动不动地仰靠在那里,偶尔翻动一下眼皮。

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哑然无声,各自考虑各自的事情。谁也不主动打破寂静。宗形对这种状态感到有点可笑。

并不夸张地说:这就是男人的固执和女人的倔强!这种沉默适时表现出宗形和千秋当下的姿态:互相发生过龃龉,彼此保持着适当的间隙。

宗形现在并不想填补这种间隙。男人和女人之间有着某种程度的间隙反而比较好。宗形非常喜欢现时存在的间隙。

“对……”

于无声处突然听到千秋的叫嚷。

宗形抬头一看,千秋正支起上半身,回过头去,凝神注视着大海。

“怎么了……”

“利用这儿的景观和摄影室合作有多好!”

“摄影室?”

“拍摄录像或图片,发到东京的节目中去呀。”

千秋快步走到阳台上,向海面远方眺望了一会儿,又一边点着头,一边走进房间。

“从这儿用‘巴厘岛消息’这样的标题发怎么样?”

原以为千秋在静养,却原来在想工作的事儿。

“海滨白色的沙滩、游泳池畔婆娑的椰子树、原始的巴厘岛舞蹈和蓝色大海的黑色沉船残骸都很有趣吧?”

“要发,得有摄影记者参与吧?”

“所以让他火速赶过来。我们离开这儿还有三天时间,来得及啊。”

这次旅行的时间是一周。根据千秋的时间表,她是在演播厅录像结束的次日早晨出来的,下个星期六返回。这样,千秋就不用请假。

“还需要采访记者吧?”

“我试着联系一下。现在日本是冬天,放点南国海岛的炎炎夏日应该不错的。先给主任打个电话吧。”

“等等……”

宗形从桌子上拿起香烟。

太阳已经偏西,好像风大了,阳台门两旁的花边幕帘在摆动。

“你说的摄录像转播,得耗费一定时间,咱们星期六就回去了。”

“到时候,可以让他们给延长一下时间。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给出房费和旅费了。”

宗形喷着烟雾在琢磨。

“喂,怎么样?”

“我不赞成啊。”

“为什么?要是能出房费和旅费,你不也轻松一点吗?”

“这次的旅费已经全部支付了。再说用不着沾人便宜。”

“如果主任同意了,咱们还能再住一段时间嘛。”

“我星期六必须得回去。”

“因为工作吗?”

“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

宗形想:这次日程是为千秋量身定制的。她现在突然说为了转播多住几天,显然不合适,自己不能顺从。

“那我一个人留下来吗?”

“如果非这样不行,那就这样。”

“你不觉得这是有趣地改变计划吗?”

“想做摄录像转播,就应该早点儿作准备。凭一时高兴的想法来做,也做不好。”

好容易想到的点子被宗形否定了,千秋不满地噘起嘴巴。

她再次走到阳台上远眺大海。过了一小会儿,又毅然决然地走向电话机。

“谈谈想法,总该没错。”

千秋真的给工作单位打电话。

宗形用手掐灭香烟,站起来,走进了浴室。可能是长时间被潮湿的海风吹得身上发黏,得洗洗澡。

他自上而下冲了个冷水浴,擦干身子,穿上旅馆的白色长袍,走出浴室,看到千秋在电话机前用手托着腮。

“怎么了?”

“他们说事情太突然,摄影记者不方便……”

宗形用搭在肩上的毛巾,使劲擦湿漉漉的头发。

“那没办法啊。”

摄影记者不方便是托词。假如这岛子附近发生了飞机坠落的大事件,无论哪儿的摄影记者都会蜂拥而至。其真正原因是素材不够吸引人。

原以为千秋来到南国会悠闲自在地游览,但她却在脑海里不断思考工作的事儿,这种情形令宗形感到茫然。

“以后再考虑嘛。”

宗形安慰电话机前无精打采的千秋。

“还有机会啊。”

“我们电视台很小气,我很少有海外采访的机会。”

“这次不也来了吗?而且还是两个人结伴旅行。”

千秋未搭话,似乎还拘泥于自己的设想没获批准。

“我说那样做不行吧。”

“不是不行。”

“是主播助理独出心裁的规划没被采纳。”

千秋回到沙发上,用手往上拢了拢头发。身上的T恤衫有点偏离,右侧的肩头露出了乳罩系带。

宗形注意到乳罩系带,不免激发起一点做爱的欲望,但并不强烈。再说也不是时机。如果硬来,千秋也不会附和。

宗形走到阳台上,俯瞰游泳池。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椰子树长长的影子投射到游泳池的水面上。池中只有五六个孩子和一个像其母亲的肥胖女性,没有其他游泳者。

让黄昏的凉风吹拂了一阵后,宗形回到房间。千秋仰卧在床上。平伸着两只胳膊,双腿微微劈开,舒直地伸展着,一副自由自在的姿势。

“肚子不饿吗?”

宗形问道。千秋缓缓地摇了摇头。宗形爬到床上,和千秋并排着躺下来。千秋闭着眼睛没动。

微微的凉风从开着的阳台门吹进来。

躺了片刻后,宗形支起上半身来,吻了吻千秋的脑门。

千秋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宗形见状,抚摸了一下自己被晒黑且略感疼痛的肌肤,慢慢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在暮色苍茫之中,两个人躺了一个多小时。尽管胳膊和腿有时触碰到一起,但两人却没有兴趣发生性关系。好像休息就是休息,不干别的。

夕阳西下的天空变成了淡紫色,夜幕已经降临。在除去浪涛拍岸的静谧之中,宗形的思绪回到了东京。

这个时候,正是公司里最忙碌的时候。人员频繁地进出,电话响个不停。各种事情纠缠到一起,自己忙得焦头烂额。而今自己却在南方的岛国和一个女人无所事事地横躺着,简直就是恍如隔世。他怀着那种悔不当初且无可奈何的情绪,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

“该起来了。”

宗形侧脸支起上半身,千秋便把身子凑了过来。好像是宗形的动作牵动了她。

“洗个澡好吗?”

“我刚刚洗过……”

“冲个淋浴就行。”

“我冲过淋浴了。”

“这次一起冲。”

“……”

“偶尔一起沐浴可以吧?”

千秋有点无精打采地扬起脑袋。

“想看裸体吗?”

“倒也不是。”

“那要干吗?”

“想看雌性私处。”

千秋脸上绽开了笑容。可能是睡了一会儿的缘故,刚才的严厉荡然无存了。宗形认为难得她主动提出同浴,就爬起来,往浴盆里放满了热水。

白天晒了几个小时太阳,身上火辣辣的,得把热水温度调低。尽管如此,身子泡在水中,还是有点轻微的疼痛。此时千秋推门进来了。

“后背疼吧?”

宗形看到千秋的后背上,有阳光照射乳罩所留下的清晰痕迹。

“进来吧!”

千秋手抓着浴盆边缘,腿迈进浴盆。宗形曾和千秋一起洗过几次澡,她一直没有害羞的表现。宗形注视着她的胴体时,她会满不在乎地站起来,露出前面的阴毛。宗形有时悄悄地把手往那儿伸,总会被她用力推开,并被斥责道:“真够傻的!”

也许是因为早已互相以身相许了,没必要再觉得害羞。但如果表现太过直接,就会让人觉得扫兴。话虽如此,像今天表现得这样率真,倒也无可指责。可她有时会说一些不应张扬的话。比方说来例假时,她会口无遮拦地说:“哎呀,又来了!”。来例假对女人来说,可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作为男人来说,觉得应属高度隐私。宗形常为此捏着一把汗。

千秋对任何事情都坦陈和直白,讨厌敷衍搪塞。这一点和她的性格不无关系。

“喂,往那边儿靠靠!”

浴盆里容一个人很宽敞,两个人进入就很拥挤。宗形后背紧贴盆壁,分开两条腿,千秋背对宗形坐在中间。

“水不够热吗?”

“这种温度比较舒适。”

千秋苗条的身体在宗形分开的双腿中间活动自如。她头上戴着浴帽,浴帽边漏出的几根头发缠绕在脖子上。

“真光滑。”

宗形从后面摸了摸千秋的乳房,千秋没作任何反应。

“现在五点钟,要是在日本,刚刚开始下步工作。”

宗形故意选择没有情趣的话题。

“想不到你在黄昏还忘我工作。”

千秋慢慢地舒展着四肢。宗形的上身猛地晃了一下,受其影响,热水从浴盆边缘溢了出来。

“晚饭吃什么?还吃日餐吗?”

“还去上次去过的地方吃吗?”

“那儿就不去了,她说另有一家店。”

“能好吃吗?”

“应比上次强吧。”

宗形在水中的双手从千秋的腰部摸到臀部。

“有没有荞麦面条?”

“想吃吗?”

“嗯,如果有的话……”

千秋肩头以下全浸在水中,胯股之间茂密的阴毛在水里飘荡。宗形的手禁不住向下摸,摸到了阴毛,摸到了私处。千秋轻轻地扭动腰肢,把宗形的手抬起来,推出去。

“我已经洗完了。”

“不是刚进来一会儿吗?”

“静不下心来浸泡,再说刚才冲过淋浴。”

宗形再次用手抚摸千秋那婀娜的腰身,又从腰部摸到浑圆而有弹力的臀部。此时,千秋回过头来问他:

“喂,给您冲洗一下后背好吗?”

“坐在这儿吗?”宗形指着盆缘问。

“西式浴室嘛,总不能慢慢洗吧。请把脸转向那边!”

宗形按照千秋所说,坐在浴盆边缘上转过背去。千秋从浴盆里走出来,往毛巾上打肥皂。

“外国人怎么洗呢?”

“可能是在浴盆里面洗吧。”

“在热水中身体倒是松软,可洗不好啊。再说待在弄脏的热水里,总觉得不干净。”

“从电影上经常看到,女人在满是泡沫的热水里洗脚。”

“那是洗脚啊。”

千秋往毛巾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肥皂。

“身上晒黑了吧?”

“只是发红啊。”

千秋从宗形的肩头开始洗。先自上而下,再从下往上,别看她身材纤细,却很有力气。

“喂,咱们吃完饭,去酒吧玩吧!”

“跳迪斯科吗?”

“可以啊。你不觉得这几天有点运动不足吗?”

“倒是有点。”

其实来到海边,说运动不足,也有点荒唐。但是待在东京,也许会忙得团团转。

“晚上在游泳池里游泳吧?”

宗形的后背每被擦一下,就火辣辣地疼一下。

“手柔和一点儿好吧!”

“要忍耐一下才行啊!”

“今天泡了就可以了。”

“那就不再搓揉了。”

想到挺立在身后的千秋一丝不挂地为己劳动,宗形还是心存感激。

以这种状态彼此接近,比直接和千秋依偎而坐更令人满意。

千秋开始用淋浴喷头冲洗背上的泡沫。

“我前面不疼。”

“请您自己洗吧!”

“那我给你洗好吗?”

“不用。我自己洗就行。”

“前面”似乎是代名词,这是近乎于猥亵的话语,但因为和千秋是性伴侣,千秋丝毫感觉不到猥亵的意味。

浴毕为时已晚,两个人去了十一楼的西餐馆。

从他们居住房间的阳台上,能看到西餐馆五颜六色的摇头灯光。推门进去一看,与其说是西餐馆,莫如说是快餐店。令人欣慰的是,大厅的中央有舞池,可以免费跳舞。

宗形点了据说是用牛排和芒果酿造的当地名酒。

“好像很厉害啊。”宗形呷了一口,不无感慨地说。

千秋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却出乎预料地感到可口。

不久,两个人都已微醺,便下到舞池跳舞。

除了宗形和千秋,有五组年龄不等的男女在跳舞。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像啤酒桶一样肥胖的女性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性、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叟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妙龄女子跳得都很起劲。

旁观的餐饮者不以貌取人,津津有味地欣赏各组的不同舞姿。

宗形年轻时跳过舞,能跳出一定水平。现场播放的是夏威夷风味的乐曲,宗形不擅长,加上喝多了酒,不得不随着节拍硬跳。

“喂,好久没跳舞了。”

千秋说得对,两人近几年没一起跳过舞。

“以前在赤坂跳过嘛。”

宗形脑海里猛然闪现出在赤坂夜总会跳舞的情景。

“那是四年前啊。”

一提到四年前,宗形马上联想到那是刚和前妻离婚后。

“还记得那时说的话吗?”

当时刚与千秋坠入爱河,可能说过甜言蜜语,但现在回忆不起来。

“你说可怜啊。”

“可怜?”

千秋依偎在宗形肩头的脑袋轻轻地点了一下。

“你说一想到自己会成为我的俘虏,就觉得可怜。”

宗形突然感到别扭:自己能说那种装腔作势的话吗?

“时至今日,你并没有成为俘虏啊。”

“怎么说呢?有个时期,脑子里全是你……”

确实,两个人相恋之时,每天幽会,难解难分。不只是千秋成了宗形的俘虏,宗形也成了千秋的俘虏。

如果那时结婚,是最为恰当的时机。但宗形讲究当时的境况,好像刚和妻子分手又马上结婚,于影响,于情理,于前妻都不合适。千秋也不急于结婚。认为没有必要匆匆忙忙走到一起,两个人可以再充分地享受一段单身的自由。

正是这种自由,使两个人对步入婚姻形态而感到慵懒、怠慢和索然无味。

“还是你说得对啊。你用‘可怜’这个词,用得好。”

“我是说我自己。”

“我没和你开玩笑啊。”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是呀……”

“那怎么办呢?”

“已经耽误了。”

“什么耽误了?”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吗?”

“你呢?”

“彼此一样。”

乐曲结束,舞伴们手牵着手,回到旁边的座位上去。宗形刚拉住千秋的手,下一个乐曲又开始了。响葫芦也加入了进来,乐曲的节奏比较快。

宗形想休息一会儿,千秋拉住他的胳膊。

“再跳一曲吧。”

因为是快节奏,比较难跳。有的跳得像迪斯科,有的则跳起吉特巴舞的舞步。

“知道‘漫步’吗?”

“怎么跳呢?”

“不管什么节奏都能跳啊。”

宗形松开手,千秋示范起来。宗形一边瞅着舞步,一边模仿。

幸亏是快节奏,不然,这种舞步让人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千秋一边将纤弱的身体左右摇晃,上下伸曲,一边向前向后挥手。有时还向后仰起脖子,轻轻地张开嘴,“嘿”地吆喝一声。

宗形一边学跳,一边欣赏其姿态各异的大幅度动作。

两人相依相恋,频频幽会,低声私语“我会成为俘虏……”时,千秋没跳这么有朝气的舞。舞步都是缓慢、轻柔的,偶尔跳跳吉特巴舞和伦巴舞,也没有现在的自信和纵情。

她是在何时何地学会这种狂劲舞蹈的呢?

宗形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对千秋所不了解的一面,认真地审视起两个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