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一天来到了。

“自由活动”,日程表上是这样安排的。干什么呢?如果继续看风景,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值得看。

能在北边的金泰马尼高原上住一夜挺好,普拉巴瓦和汗古丽的古老的寺院也值得一看。或者去东部的克隆宫或者……还期望看到巴厘岛独特的建筑物和雕刻。

然而,游览那些壮丽的景观是没有止境的。这个也想看,那个也想看,时间又有限,只能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下,留不下多少印象。

早晨七点,宗形醒来了,想到今天没有任何安排,就又睡去了。千秋仍然恬静地在他身旁酣睡。

宗形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九点。

自我感觉睡的时间不短,但想到今天无事可做,仍不愿意起床。

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很强烈,看样子外面很热。总不能置其他于不顾,老这样睡觉,一睡一整天。

宗形翻了个身,无意中触碰到千秋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不料想性欲突然袭来,他硬是把此时段不感兴趣的千秋弄醒,不顾千秋感受,草草与之完事。因事后疲乏,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之时,南国的太阳正以压倒性的力量,将无数的光粒子投进浩瀚的大海。

可能是早晨痛快过一番的缘故,宗形懒得从房间里出来。他冲完淋浴后,打电话让人把早餐兼午餐送到房间里来。

近几年来,宗形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早晨痛快一番,吃一顿既当早餐又当午餐的好饭。认为只要这两点得到满足,就是人生的幸福。

然而,追求幸福好像比实现愿望更觉得有兴致。目的一旦达到,又觉得算不了什么。此时的他,就在身心疲惫的倦怠中消沉。

接近午餐时间的早餐是菜肉蛋卷、当地的色拉、鲜菠萝和咖啡。

宗形与千秋面对面,在能看到大海的阳台上吃这顿饭。

“哎呀,生活还是挺不错的嘛。”

千秋让海风吹得眯缝着眼睛,往烤面包片上抹黄油。今天早晨翻云覆雨的快乐,对千秋来说,似乎早已烟消云散。

“早晨看着海吃饭,真棒!这里是天堂啊。”

“天堂”这个词有点夸张,宗形不由得笑了。

“东京是地狱吗?”

“从在东京忙于提高收视率,辛辛苦苦地工作来看,这里是天堂啊。”

千秋边说边把胳膊肘儿支在桌子上,向前探出身子,似乎这样离大海更近些。

“喂,你觉得我们的节目怎么样?”

“问怎么样嘛……”

“你最近一直在看,请如实地谈谈感想!”

宗形的菜肉蛋卷吃到一半,他停止了咀嚼。

“节目主持人的打扮再华丽点儿更好。”

“谷川先生的形象有点硬吧?”

节目的综合主持人是个姓谷川的四十来岁的男性,千秋和一个与她同龄的年轻播音员担任助手。

“可能是在花钱方面有些小气吧。”

“还是能看出来的。台里有些事不做,转包得太多了。”

因为都从事影视工作,这种情况宗形能想象到。

“你可以做综合主持人嘛!”

“你说什么!”

千秋起先露出吃惊的表情,接着改变主意说:

“倒是想做啊。”

宗形在半开玩笑,千秋好像信以为真。

“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做做才能知道。”

“女性节目主持人比比皆是啊。”

以前,千秋从来没有这么高的兴致。可能是模特这个工作影响了她,她对任何事情都谨慎而消极,今天则是一反常态。可是,话说回来,她做主持,就得把别人排挤掉。

“你跟冈崎说说吧。”

“说什么……”

“刚才说的事儿,你认识他吧?”

冈崎是负责千秋所在单位的局长。千秋的意思是宗形找找他,让她当节目主持人。

“这种事儿不能做。”

“为什么?”

“会被人笑话。”

虽说与冈崎关系比较密切,但不能因此而强行举荐自己的情侣当综合节目主持人。

千秋好像有点不高兴。她端起咖啡壶,只往自己的杯子里斟咖啡。

“丝毫不考虑我的事儿……”

“这个和那个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千秋不仅反驳,还要让人说明理由,宗形叹了口气。

“现在不就挺好吗?”

“你讨厌我出名吗?”

“不是。”

“您是讨厌我热衷于现在的工作吧?”

“不否认有这种情绪,但不是你所说的根由。”

“明白了。”

当宗形还在犹豫找不找冈崎时,千秋已断定他不会帮忙。

“你这个人好冷酷啊。”

“不是……”

“什么不是。”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浪涛的轰响声格外入耳。联想到正在用餐的此刻、耽于做爱的早晨,以及一味沉睡的晚上,宗形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了食欲,扔下手中的菜肉蛋卷。千秋也是如此,烤面包片上抹着的黄油在滴,她没有动手翻一翻。

“你为什么把我领到这儿来?”

如此之问,宗形无法回答。如果说“因为喜欢”,那海面有点过于明亮。如果说“为了确认两个人的爱”,风儿有点过于清爽。

“您有很多喜欢的人吧……”千秋不无揶揄地说。

宗形除了千秋,确实还交往过其他女性。尤其和千秋关系疏远期间,与两个女性交往过,但都只是轻松的消遣,不是发自内心的爱。

不管怎样,和千秋的关系最深。

“你现在和那个人关系怎么样?”

“没有什么。”

“发生过性关系,可以这么说吗?”

“真的没什么。”

“你太狡猾了。”

宗形自以为说得实实在在,可千秋并不领情。千秋只从是非曲直看问题,看不到青红皂白之间灰色地带的存在。

其实,这种感觉的差异是男女间基本的差异,很难用理论予以说明。

“我要明确地问问……”

千秋两腿交叉,两眼闪现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你喜欢我吗?”

宗形不太喜欢这种问法。被这么逼问,只能说“喜欢”。即使不喜欢,也不能说“讨厌”。这种问法不给对方留有余地,只追求一种答案,是傲慢无礼的。

不过,女人往往喜欢这种质问。不容对方分说,要求明确作答。她们舍弃犹豫、困惑的部分,只重视结果。

宗形未作回答,只是笑了笑。在这炎炎的太阳下,非得让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喜欢”,其实是残酷的。在这朗朗的天空下,说“喜欢”也听着像开玩笑。

“喂,你说呀!”

此刻千秋在热切期待着“喜欢”这句话。也许想在确认“喜欢”之后,要求别的事情。

但是,宗形有些固执。认为此刻在这里会意地点点头,就会被女人的伦理吞噬掉。

“那,讨厌我吗?”

“呀!……”

“说得明确点儿!”

海空晴朗得万里无云,两人之间却阴云密布。

“喂……”

千秋再次咄咄逼人地问。宗形开始降低语速答道:

“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

说心里话,宗形现在的确不知道思想深处是否还爱千秋。

比如这次旅行,假如说陪伴千秋游历南国是一种爱,那么确实是爱。但现在被问道“喜欢我吗?”只能说“不知道”。

确切地说,千秋身上有很多自己喜欢的地方,也有很多讨厌的地方。其实刚才千秋逼问“喜欢我吗?”既令人爱怜,又使人郁闷。何况被嘲讽“您有很多喜欢的人吧”,顿时郁闷倍增。

“不知道是喜欢,还是怎么样?”

千秋迫不及待地要答案,也并非没有道理。这是一个连孩子也能道出的简单问题,同时也是个难以启齿的发问。正因为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发问,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她越发觉得弄不懂。

“就说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吧!”

“……”

什么位置也很难回答。不是妻子,这一点是明确的。如果回答是情人,肯定会遭到反驳:“不喜欢却……”想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又会觉得很郁闷。

“只是个伙伴吗?”

宗形又苦笑了。所谓伙伴也许说得恰若其分。宗形当下得意的真是钟情于自己的伙伴。

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一边看着蓝色的海,一边舒爽地用餐。痴情的伙伴不离左右,心中惬意十足。

说起来,宗形希望千秋扮演各种角色。有时希望她只是个普通的伙伴。有时关系更深一步,娶她为妻。有时则希望她成为工作上的参谋。

对于这一点,女人也一样。希望一个男人既是满足自己性欲的健壮的雄性,同时要求其具备父亲一般的包容力和朋友相处的轻松感。进而也会要求对方是个形影不离的忠诚伙伴。

男人或女人都会同时扮演多重角色,同时又要求对方扮演好各种角色。

然而,问题是其多重角色的表现时机。当男人全力以赴,倾心追求有魅力的女人时,女人反应迟钝,男人就会郁闷。当男人展开双臂,真情相拥可爱的女人时,女人刻意回绝,男人就会扫兴。当男人胃口大开,想要爽快地享用美酒佳肴时,女人态度暧昧,男人就会忧郁。

仔细想想,和千秋之间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隔阂,也许是因为角色的定位和平衡出现了微妙的偏差。希望对方以某种角色出现时,他却扮演了另一种角色。眼看她要以正确的角色定位时,突然又改扮了不恰当的角色。如果仅看那一瞬间的偏差,尽是些琐碎的小事,倒也无碍大局,但天长日久,积少成多,会给彼此造成很大的伤害。

“喂,为什么不回答呢?”

当下的千秋比平时执拗而阴险。一般快来例假时,千秋爱这样胡搅蛮缠。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宗形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议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说角色定位出现了小小的偏差,她也不能正确地理解。如果能够正确理解,就不该在就餐中发生这样的争论。

“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个严重的问题啊。”

宗形想着就此告一段落,千秋却步步紧逼。也许是她自己说服不了自己,难以收场。

“这事儿不是很明白吗?”

“明白什么?”

“……”

千秋将桌上放着的香烟拿出一根,恨恨地叼在嘴上,面向大海,使劲吐着烟雾。反复三次后,继续追问。

“说呀,明白什么?”

千秋交叉着的双腿微微地颤抖。

“你还是喜欢怜子小姐吧?”

又说这事儿了?宗形仰望着明亮的天空,不得不做出“迎战”的准备。

“喂,是喜欢吧?”

“喜欢。”

宗形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天空,慢条斯理地回答。

“说的是实话啊。”

“喜欢倒是喜欢,但仅此而已。”

“是从心里喜欢吧?”

宗形确实对怜子抱有好感,可这是作为朋友的朋友所短暂接触的印象,与和千秋爱慕深深、相互依恋大为不同。当然,假如自己和怜子的关系也发展得很深,对她的看法也许就会改变。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认为她是个“爽朗的女人”。

“你把真实的想法坦白了。”

千秋似乎又是单方面的判定。宗形起初想慢慢思考一下再说,但鉴于千秋的迫不及待,不得不据实作出结论。反过来看,也许正是宗形的这种困惑,才令千秋急不可耐。

“别再说了!”

宗形决定偃旗息鼓。姑且不论输赢,再这样争论下去,会给双方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这顿鱼水之欢之后的早餐,这场想给对方点儿轻微刺激的争论,演变成一种真正的伤害,的确得不偿失且毫无意义。

“要逃避吗?……”

千秋好像不想结束战斗。或者说找不到结束的方法。

“今天这事儿,到这儿行了!”

“什么行了?”

“说得再多,怜子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怎么个‘普通’法,和我哪儿不一样?”

“我们的关系与她不可比较。”

“难道最喜欢我吗?”

“那是肯定的。”

“真的吗?”

宗形又是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千秋小声地嘟囔道:

“你这个人真怪……”

“……”

“怎么不早对我说呢?”

早餐之中的争吵终于迎来了尾声。

宗形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脑海里闪现出一丝懊恼和自责:为何要与她进行这场无谓的争论并持续到现在呢?事过之后,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天气真晴朗。”

宗形用手遮挡着阳光,暗暗思忖:也许刚才是对秀丽景色熟视无睹而感到无聊,才发生争论的。

为了忘却午前的小小的争论,午后,两个人来到海滩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趣。千秋说好容易来到南国海岛,不晒得黑点儿回去让人笑话,说完仰躺在椅子上涂防晒油。她穿着遮盖腹部的比基尼泳装,这在别的女性看来,是非常保守的。

“挺小吧?”

千秋眼睛注视着躺在一旁的外籍女性的胸脯,指着自己的乳房对宗形说。

“简直像大人和小孩儿的区别啊。”

“也并不是大就好。”

宗形走向旁边的连椅,稍感凉爽的微风从脚下掠过胸口。他朝大海眺望了一会儿,也仰面躺了下来,躺下更能感受到阳光之强烈。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交叉着托起脑袋,任凭烈日在自己身上肆虐。

海、风和太阳,都在宗形的身旁跃动,他慢慢适应了周围的一切,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耳畔的海潮声越来越小,逐渐远去了。

就这样睡了不一会儿,感觉有人顶了几下他的胳膊肘儿,睁眼一看,是千秋。

“喂,该回去了。”

一瞅千秋,她晒得更黑了。

一看胳膊上的腕表,三点,已经到了下午了。好像风力增强了不少,海面上卷起了白浪。

“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千秋望着右边的游艇港,对宗形说。游艇港前有一道混凝土堤坝,几个当地人正蹲在那里交头接耳。他们也许觉得身材矮小、与己貌似的日本女性远比高大丰满、肤色各异的白人女性亲切得多。

“没有什么嘛。”

“让人讨厌啊。”

千秋已经把毛巾和防晒油放到了袋子里,弯腰穿凉鞋。

“都晒黑了。”

宗形的皮肤晒暴皮也不发黑,而是呈暗红色。曾经有一次因为没涂防晒油而晒得起了燎泡。

“你的鼻子通红啊。”

“这是来巴厘岛的证据。”

宗形戴上墨镜,站了起来。

太阳已经西斜,海上仍然一片大明,海滨沙滩上银光闪耀。

“回到房间去干吗?”

“想冲个淋浴啊。”

“然后……”

千秋不作答。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烫脚的海滨沙滩往回走,宗形对漫长的一天仅过了一半而感到既欣慰又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