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夜是深暗的。对暗用“深”来形容,也许有点荒谬,但无论是在雅加达,还是在巴厘岛,只要夜幕降临,穿过有灯光的地方,很快就会陷入很深的黑暗之中。

宗形起先以为这是南国天空的特征。觉得空气清新,没有污染,夜就越发黑暗。后来宗形从旅馆走上夜路,越走越觉得不只是空气好那么简单。

假如晴朗的天空会带来很深的黑暗,那么无论是东京,还是纽约,有时就能呈现出很深的黑暗。

然而在东京一直感觉不到很深的黑暗,这说明并非大气的缘故,无论朝东京哪个方向走,都是由闹市区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到郊区的灯光暗淡、景物模糊,再到乡下的灯火分散、星星点点,无数的灯光照耀和映衬着夜空,从而使夜暗变得浅淡。可以说,夜暗深不深,主要取决于人口的密与稀。

导游美树女士把两人带到了一家日餐馆。这家店居于很深的黑暗之中。

汽车从沙努尔的旅馆街开出没几分钟,就陷入了一片漆黑,日餐馆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筑。里面有西式的桌子和日本式的雅座,其中间是游廊,连着附属的院落。

三个人在日本式的雅座上坐下来,一股和煦的夜风从他们身上吹过。

“这里是海岛,海产品很丰富。先吃寿司好吗?”

听从美树的建议,要了寿司、煮菜和据说是特产的虾拌小菜。

说实话,除了天麸罗以外,其他东西不能说好吃。煮菜味道太甜,寿司新鲜程度倒可以,味道与地道的日本货有所不同。

因为宗形出生于日本北方,对南方产的鱼不感兴趣。感觉暖海产的鱼影响健康,味道过于浓厚。他吃惯了淡的寿司,认为南国的大鱼块会增加胃的负担。

“味道怎么样?”

“才三千卢比,很便宜啊。”

味道不好夸奖,只好夸价格。

“日餐还是很贵的,我们很少来这里。”

美树可能是出于客气,只吃着幕内套餐(1)。

“可是你在这儿待的时间长了,有没有日餐不介意吧?”

“哪里。我非常喜欢日餐,在家经常做。这儿米、酱油、豆酱都不缺,购买很方便。”

确实,桌子上放着酱油、七香粉等。

“别处也有日餐店吗?”

“登巴萨的旅馆里都有,但这家好像最受欢迎。”

“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大概在七八年前。好像老板以前在关西一个叫‘山本’的名菜馆里工作过。”

宗形略微点了点头,对美树的说法不置可否:这儿的老板也许有一定的厨艺,但现在吃的东西与关西饭馆的味道相距甚远。整体上味道过浓,太甜。千秋欲动筷子又作罢的豆腐渣也用油太多。

“也许在当地干时间长了,菜会纳进当地的口味。”

“不可口吗?”

“行,挺好吃……”

不能辜负美树特意带他们来这儿的好意。

“要点儿茶泡饭吧,你要吗?”

宗形问千秋,千秋点了点头。

“无论在巴黎,还是在纽约,日餐店开久了,菜品就会符合当地人的口味。游客固然重要,但每天来店就餐的,大部分是当地人。照顾多数人理所当然。”

“可能巴黎或纽约的日本人多,没大有变化吧?”

“肯定会变化,所以才觉得遗憾。说是要维护传统的日本口味,但不知不觉就背离了传统。”

“在外国难以维护和注意。”

“不过,这种情况不仅限于日餐,中餐也是一样。在日本做的和在发源地中国做的,会大为不同。中国人要是吃日本的中餐,一定会抱怨:味道怎么这样!相反吃惯了日本的中餐再去中国品尝,也会觉得味道大不一样。所以,无论是法国菜,还是东南亚菜,我们在日本所吃到的,都与发源地的有所不同。”

年轻的女侍者端来刚才订的茶泡饭。这个女孩儿应当是巴厘岛当地人,她穿着碎白点花纹的衣服,系着红腰带,乍一看像日本人。宗形正看得入迷,女孩儿留下亲切的微笑姗姗离去了。

“明天怎么安排?”美树问道。

“今天活动得有点过头。明天休息一下,待在旅馆里看看海。”宗形回答。

“如果要买爪哇印花布或其他特产,请不要着急!日后会带你们去便宜而可靠的地方买。”

“最好在买之前看一下。”千秋说。

“明天要有什么事儿,请按我名片上的地址打电话!我基本上都在。”

宗形点点头,把最后的一杯酒喝光了。酒有点像日本的品牌,但掺着醋,有点臭烘烘的味道。也许因为处在热带,多加了防腐剂。

“感觉热吗?”

美树瞅着窗户问千秋。

从游廊到窗户全都洞开着,但没有开冷气的那种凉爽。

“这儿离海近,感觉有点潮。”

确实,空气似乎发黏,也许是天气原因使日餐变得乏味了。

“待在这儿用餐,忘记了自己身处巴厘岛。”

茶泡饭是在米饭上加了点紫菜和日本市场上那种茶泡精样的东西,但可以吃得放心。

“请给我来杯茶!”

千秋对着来撤器皿的女孩儿说,女孩点了点头。

“她们懂日语吗?”千秋转脸问美树。

“来这儿的客人几乎都是日本人,如果是简单的会话,能懂。”

饭后,侍者端来了盛着大量番木瓜和芒果的水果盘。确实是在南国,水果很丰富。

宗形边吸烟边喝茶,一支烟燃尽后,他站了起来。

他们漫步走出日餐店,很深的夜暗很快笼罩过来。但仍能清楚地分辨出哪是道路,哪是参天椰林。前面不远处不时传来海涛拍岸的声响。

海离得很近。

他们乘上停在一旁的旅行车,回到旅馆。在旅馆门前,美树向两个人道别。

“再见了!”

“祝晚上愉快!”

这种说法会让人介意,但美树说得很自然。

只剩下两个人,宗形昂头看了一下旅馆的九楼,转过脸来问千秋:

“在海边散散步好吗?”

“看我这身打扮啊。”

千秋穿着胸口到下摆用花梗相连的连衣裙,系着白腰带。

“没关系嘛。”

“再说这双鞋穿着别扭,就去看看游泳池吧。”

旅馆的大厅里聚满了来往的客人。不愧为旅游胜地的旅馆,还有穿着短裤或泳装的女性。

大厅左侧放着一棵大型盆栽赏叶植物,打开旁边的门,就是游泳池所在的院子。

时间过了晚上八点,已没有人游泳。游泳池的中央有个水中酒吧,四五个身着泳装的男女正坐在椅子上喝酒。

“喂,正中间的那个人怎么了?”

正中间有个调酒员,穿着白衬衣和长裤,端坐在极矮极小的圆形吧台前,吧台铺有地板,周围全被水环绕着,水面与游泳池水面毗连,可由游泳池潜泳至此。多人身着泳装,只他一个人着正装,看着有点奇怪。

“可能他是带着衣服,在里面换上的吧。”

“可能……”

如此说来,倒是件很简单的事儿,千秋露出一丝苦笑。

“边游泳边喝酒,可能易喝醉吧?”

“大概自己把握着喝酒的分寸吧。”

围绕着酒吧的人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享受被水环绕着的酒吧里的凉爽。

宗形和千秋围绕着游泳池缓慢地转了一圈,看到回廊旁边有小卖店,便走了过去,在卖爪哇印花布的店前停住脚步。

“这个挺漂亮啊!”

千秋手指着浅驼色叠印着向日葵花的罩衣说。

“花色不有点儿过浓吗?”

“都很花哨吧。”

“对面那蓝的比较好啊。”

“那是藏青色,太一般了。”

分布在回廊上的几家店前都挂着“CLOSED”的牌子。

“明天跟美树女士商量一下,买下来比较好。”

他们回到大厅,乘电梯上到九楼。

推开房间门一看,阳台门仍敞开着,海风柔柔地迎面吹来。

“累了吧?”

宗形安慰似的对千秋说,其实是他自己累了。

清晨一早就离开雅加达,飞往日惹,看完千佛坛遗迹后,又径直来到巴厘岛。作为一天的旅程,是紧张的急行军,不像团队旅游那样,听从安排就行,所以觉得身心俱疲。

“喝点儿什么?”

在房门内侧一边的专柜上有酒吧柜台,放着小瓶装的威士忌。

“有清淡一点儿的吗?”

千秋在照着镜子擦眼眶。

“杜松子酒补剂行吗?”

“行,在阳台上喝吧!”

开着门的阳台相当宽敞,前端放着两张藤椅。

“真舒服啊!”

在游泳池边上基本上感觉不到风,九楼的阳台上却南风习习。

“瞧,水中酒吧的灯灭了。”

刚才还有几个客人的游泳池,灯全灭了,只有圆屋顶上红色小灯的倒影在水面上摇曳。

“可能那个调酒员又换上泳装出来了吧。”

千秋想起了酒吧里面的那个男人。

“会用头顶着衣服游出来吧?”

“也可能把衣服放在吧台里了。”

“是吗……”

千秋独自笑了。

“明天你想游一下吗?”

“不都带着泳装来的吗?”

“可是这儿……”

千秋用手指了指胸口。

“用不着害羞嘛。”

“就你这么说啊。”

千秋端着酒杯,靠在栏杆上。

“这么向下看,挺可怕啊。”

仰面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一颗星星。向下看是暗夜中咆哮的海,海滨沙滩上立有相隔很远的几根电杆,每根电杆上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水银灯,其他地方则一团漆黑。

“喂,那前面看着发白的是波浪吧?”

“可能是白天看到的那堆珊瑚礁。”

“晚上那儿也起浪吗?”

暗夜中看到涌起的白色带状波涛,令人感觉到海的可怕。

“对面是南吧?”

“可能是东。”

“几乎看不到星星啊。”

“因为阴天。”

星光璀璨的夜空当然令人心旷神怡,而压倒性的漆黑一片也颇具情调。宗形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点燃香烟。

“头发会被潮气弄湿的。”

千秋用手往上拢了拢头发,在藤椅上坐下来。

“来这儿挺好啊。”

“真这么想的?”

“那是啊。”

千秋很高兴。也许是身在美丽的巴厘岛,且和宗形一起来。

“要是怜子小姐也来这儿,肯定会很高兴吧?”

千秋仰望着黑暗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据说她没来过巴厘岛……”

宗形揣摸不透她突然提到怜子的真意。

“回去告诉她这儿的境况。”

“什么?”

“就说‘这个地方很漂亮’……”

“还是不说为好。”

“为什么?让她知道不合适吗?”

“不是……”

“那可以如实相告嘛。”

怜子现在待在日本,用不着把两个人在巴厘岛的浪漫夜晚告诉她吧。千秋是说真心话呢,还是想试探宗形的心思呢?

“你可能喜欢像怜子小姐那样的老实人吧?”

“你想说什么?”

“只是问问而已。”

“……”

“你不要以为怜子小姐会喜欢你!”

是千秋出于嫉妒,还是希望自己离开她改和怜子交往。

“别说得那么无聊!”

“并不无聊。”

宗形眼睛注视着暗夜里的海,脑子里在回忆与怜子的过往。

他和千秋、怜子一起吃过几顿饭。还有一次是在千秋的房间里遇见她,怜子很客气,只是微笑着听千秋和宗形交谈,基本不插话。

宗形的目光偶尔会在会话的间隙与怜子的视线相遇,每当这时候,宗形就觉得心情很激动。

千秋很有灵性,她也许看穿了这样的一瞬间。

宗形在最近一年开始关注怜子。他似乎觉得怜子在等着自己和千秋之间产生隔阂,怜子在他心里的分量开始加重。

不过话虽如此,自己从未跟怜子交谈过,也没有很深的交往。与千秋来到南国的海岛,把怜子当作话题,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宗形站起来,目光仍未离开大海。在一片漆黑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茫茫海滩,使人感受到无法估量的海的可怕。

“回屋吧!”

宗形扭头一看,千秋还双臂交叉着坐在那里。

房间里开着冷气,但还是感觉身上有点汗津津。因为在似火的南国转悠了一天,而且被海风吹过,不喜欢洗澡也不行,不能带着这种感觉上床睡觉。

宗形脱掉衣服,换上睡衣,进了浴室。

浴缸明亮而宽敞,但实在太浅。他转念一想:这是欧式,没办法!得把热水放满。

不一会儿,水龙头下面的排水孔即响起了哗哗的溢水声,他跳了进去。

“真舒服!”

宗形一边将身体沉入浴缸,一边情不自禁地嚷道。

千秋可能还在阳台上,房间里没一点动静。

宗形拿毛巾从脖子擦到耳际,擦着擦着,想起了他和千秋一起入浴的情景。

两个人最后一次入浴,大概在两年前的春天。

当时,千秋跟在宗形的后面进入浴室,她手拿毛巾,全身赤裸,前面也不设防。宗形回头一看,她黑色的阴毛突然扑入眼帘。千秋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弯着身子把手放进脸盆。

也许她认为两个人早已有着肉体关系,此时无需戒备。而在宗形看来,此举有点太过放肆。

她在西餐馆吃饭或与他人交谈时,会很有礼貌地行事。形象显得生硬,让人觉得有点过于拘谨。但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就会表现出为所欲为、满不在乎的样子。

宗形对这样的不协调产生忧虑,觉得看不惯千秋的这种两面行为。

当然,千秋并未注意到宗形的这种困惑。如果注意到了,会有所收敛或努力改正。她之所以我行我素,好像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假如是怜子,可能就不会干这样的事儿。没看见过怜子入浴的情景,但可以根据其性格特点来推断。

看起来,自己和千秋有些疏远,好像也与这种不协调有关。

宗形回忆着往事,在浴缸里慢慢伸开腿,仰面躺下来。

他采用这种姿势伸展四肢,恰在此时,门被叩响了。

“还没洗完吗?”

“你要洗吗?”

“十二楼上好像有个舞厅,咱去看看吧?”

“一会儿就出去。”

宗形从浴缸里爬出来,用毛巾擦身子。千秋推开门,露出半个脸:

“好像大厅里正在跳迪斯科。”

“这就去吗?”

“去跳迪斯科,穿夏威夷衫就行。”

“因为已经洗过澡了……”

“我想你会这么说。”

千秋抽回身子,关上门。

昨晚曾说起过,洗过澡后再跳迪斯科,精神会感到郁闷。再说今天早晨五点半就起来了,在炎热的南国海岛转悠了一整天。

宗形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穿上旅馆的长袍,走出浴室。看到千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好像在播这个地区的新闻,一男一女并排坐着互相交谈什么。这也许是主播和主播助理。

“还不去洗澡吗?”

“现在几点了?”

千秋的声音要比预想的明快。

“十一点左右吧。”

“从这儿能往东京打电话吗?东京也是同样的时间吧。”

“这儿的时间与东京时间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在日本现在已凌晨一点了。”

“想给事务所的阿高打个电话,怎么办呢?”

千秋姑且属于一个叫精神规划的演出公司。

“她现在一定在家吧。我从巴厘岛给她打电话,她一定很惊讶。”

宗形拿起电话机旁的通话提示卡。

“先拨这个号码,接着拨东京的号码,就可以通话。”

千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来,开始拨号。

“零三、三四七一……”

千秋一边念叨着,一边拨号,接着把听筒按在耳朵上。

“怎么回事呢?一直是长声的拨号音。”

“可能还没回来吧。”

“或许是在新宿喝酒呢。”

宗形替她拨了一次号码,依然没接通。

“本想惊扰她一下……”

千秋好像很失望,接着又露出了恶作剧般的表情。

“喂,给阿怜打一个吧。”

“……”

“你讨厌啊。”

“要是闹着玩,最好别打。夜已深了。”

“不单纯是闹着玩啊。还想求她办件事儿。”

“因为是在国外,电话费很贵啊。”

“电话费我来付。这样总可以吧。”

千秋继续眼看着电话卡,手拨着号码。

宗形从微型吧台上取来啤酒,斟到酒杯里。

“阿怜,是我啊。听清楚了吗?”

这次好像一下拨通了。

“现在是在巴厘岛的旅馆里给你打电话,有点惊讶吧?”

宗形置若罔闻地喝起了啤酒。

“这儿很漂亮啊。阳台前面就是海,下面有被椰子树环绕的游泳池,刚才宗形还在欣赏着海的夜色喝啤酒呢。”

听到千秋说自己,宗形开始侧耳静听,但听不到怜子的声音。

“是的,在啊。你跟他说话吧。”

千秋突然把话筒递了过来。

“是阿怜,你接一下!”

宗形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现在刚洗完澡出来,没法接啊。”

千秋轻轻地笑一笑,向宗形使了个眼色。

“对,是的。再待三天,也许还去高原。一定会晒得黑黝黝地回去……真的?”

宗形听到千秋如此之说,觉得有点对不住怜子。

“就想托你办这件事儿。见到了问个好!……嗯,这儿有种不错的印花布,想买回去当礼物……是的,说话时间太长,会挨骂……明白了。你也多保重,再见!”

千秋把结束的声调拉得很长。

“很简单地就拨通了。”

“……”

“阿怜说向你问好……”

宗形没答话,一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干了。

“她说想来巴厘岛看看。”

宗形仍未搭话,他站起身,从阳台上走到床边,慢慢躺下来。

洗完了澡,尽情地舒展四肢,真爽。他闭上眼睛,想睡去,但心里兴奋,睡不着。逆着兴奋,他再次闭上眼睛。此时,千秋走过来问:

“怎么了?生气了吗?”

“不是……”

“有什么难为情吗?”

“绝不会……”

“我去洗澡了。”

千秋关掉房间的灯,去了浴室。

(1)一种套餐,有寿司、蔬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