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没有想我

江赭正垂首拍打着棉氅上的雪渍,被这声“热情”的鸟叫逗笑,勾了勾唇角打趣道:“以后小侯爷说我坏话的时候可要背着它点儿。”

此刻的沈澈强压着脸上的窘迫,轻咳了一声,笑道:“别跟这蠢鸟一般见识。”

话虽如此,沈澈心里却有些沮丧,自打这位“鸟兄”来了府上,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伺候它的起居。

半夜被它吵的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说,为“鸟兄”准备的吃食都与宫中的孔雀同等规格。

但看在“鸟兄”嘴甜又好学的份上,他都忍了。

吕子期曾说过,要讨姑娘欢心,关键在一个“恒”字,只要能博姌姌一笑,这些小事,不在话下。

可这位“鸟兄”却出师未捷,首战即败。

沈澈不甘心的折回至鸟笼前,拿起桌上的小匙再次舀了一勺鸟食,满脸谄媚的哄道:“好儿子,喂你一口,我怎么教的你,想好再说。”

江赭将身上取下的棉氅搭到了明月的手臂上,踱步到屋内的炭炉旁烘烤着双手,抬眸朝那只点头啄食的八哥看来。

见这位纨绔撸着裰袖,身子向前俯倾着,满眼期待的盯着笼内的鸟儿,仿佛那只鸟下一刻,就要脱口而出一篇绝世八股。

沈澈的余光撇见一旁的江赭起了兴致,更是激动的扬言道:“姌姌可听好了,我这鸟儿子可是个嘴巧的。。。”

他甚至脑补了江赭听后的羞赧样子,心里早已投石入潭,涟漪濯濯。

那鸟见装着鸟食的细匙从笼子里退了出去,摆了摆头,脱口而出道:“儿子喂我!儿子喂我!”

……

江赭眼见着沈澈唇角勾起的弧度渐渐向下,愣是逼着自己将顶到嗓子眼儿的笑声,憋了回去。

沈澈眸中的期待彻底褪去,将手中喂鸟的细匙啪的一声掷在了桌上,匙中残余的鸟食四溅,弄脏了桌面上的文玩四宝。

“叫谁儿子呢!我才是你爹!”沈澈鼻孔吐气,急的大骂。

他从未想过,居然会因为一只鸟,在自己喜爱的姑娘面前失态。

更可气的是,这只鸟竟然也丝毫不屈,不仅没有被发怒的沈澈惊吓到,反而用喙角指着沈澈,挺起胸脯回骂道:“我是你爹!我是你爹!”

江赭和站在一旁的明月再也忍不住,一股笑.气从胸腔内喷涌而出,即便闭紧了嘴巴,却还是以一种尖锐的音色挤出了双唇。

这种克制后宣泄的笑声,让沈澈闷吐了一口气,好胜的少年终于败下阵来,转头朝屋外喝道:“阿妄!给我将这只蠢鸟拿出去!”

阿妄取了鸟笼,明月识趣的一同退去了偏房,直到掩上门的那刻,“鸟兄”嘴里都在不断重复着:“儿子喂我!我是你爹!”

让江赭一度尴尬到想离开。

但看到沈澈如此失望,不由有些好奇,那鸟儿到底学会了什么。

于是收回烘暖了的双手,带着些探究的回头,低声问道:“你教会了它什么?”

听到问话的沈澈嘴角一抽,怔了怔神后,应付的笑了一声,忙摆手道:“没什么。。。”

只有寝屋的外厅燃了烛火,江赭的一半身子隐在昏暗里,烛光明灭,让她那双含水的眸子分外灵动。

沈澈这才发现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二人,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话从鸟嘴里说出来容易,若是换成自己这张嘴,反而有些难以启齿。

仿佛胸口处塞了一团棉花,又痒又憋闷,让他难受的紧。

江赭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又不知往日嚣张的小侯爷今日到底为何这般扭捏,于是先开口道:“不知我前几日与小侯爷提的王、谢两家,你可有去周旋?”

前世的她没有跟沈澈打过交道,只知他是个会用兵的将才,在笼络人心方面,不知这小子是否是叶清远的对手。

如果她的推测是真的,叶清远也入过那个梦境,如今他蓄意巴结太子,对沈澈便是莫大的威胁。

江赭如今在淮阳众亲朋的眼皮下,与沈澈拴在了一条绳上,只得变着法儿的提点他。

沈澈听罢,胜券在握的从手边抽屉中拿出了一封信,递到了江赭的手上。

江赭接过粗略地扫了一眼,险些被这小子气的呕血,她举起手中的信笺,双目怒瞪,不可思议道:“我让你去笼络王家!你竟将那王延寿的嫡孙绑了?”

她手中的信乃淮水王家家主王延寿亲笔,王家世代为官,家主王延寿年轻时更是官居二品,乃淮水巡抚司总兵,淮水三城的大小事宜,说白了就等于王家的家事。

可那信上却说家中嫡孙被关中流民绑票,索财于王家,幸得路过的淮阳沈小侯爷相助,这才有惊无险。

那关中之地的流民首都是沈澈的狐朋狗友,江赭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定是将本来用在太子身上的伎俩用在了王家的嫡孙上。

沈澈看着眉头紧蹙的江赭,笑她小题大做,嗤笑着踱到她身前,抬手夹过那片信笺,不屑的丢在了江赭身后的炭炉之中。

信纸被火焰卷起,顷刻间焚烧成灰。

沈澈俯身浅笑,看着一脸凝重的她,拖着尾音解释道:“姌姌放心~如今先卖王家一份大恩,日后笼络时也容易些。”

“你如何确保作乱的流民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就不怕事情败露得罪了王家?”

江赭脸上带着愠怒,她想过这个沈澈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但没想到竟如此不靠谱。

前世的叶清远在入仕之前,虽也需她的帮衬,但二人齐心,每向前迈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交哪些人说哪些话,都是二人熬到深更,推演了百次千次的结果。

可这沈澈倒好,稀里糊涂就将人绑了,行事莽撞,不虑后果。

想到后半辈子要跟此人厮守终生,江赭顿觉此生无望,双眸倏然失了神采。

许是沈澈察觉到了她的忧虑,收起了一贯的散漫,耐心道:“此事只有那流民首郑炁知晓,他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向来重情义,我又许了他不少金银,还送了他几位绝色,定不会给我走漏风声。”

江赭听罢,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那王家在淮水的势力颇大,孙媳过门三年,才诞下了这么一个嫡孙,那王延寿更是拿这个孙子当命根子疼,若是被他知道绑他孙子的是淮阳侯府,定要将这落魄侯门拆了不成。

而沈澈却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王家看似强势,如今靠的仍是王延寿在朝为官时处下的人脉,自朝廷推行科举以来,王家子孙鲜有好学之人,如今唯一仍然在朝为官的,只有王延寿的长子,还是通过他爹的举荐入朝,多少年来无功无过籍籍无闻,此番就是要让那王延寿知道,他王家早已今非昔比,一个流民首都奈何不了,若不早些示降投靠,他那朝中的小儿也要被他连累,王家迟早败落。古往今来,权势屋檐下才是最好的避难所,王延寿为官多年,不会不知这个道理。”

北面的明烛将二人的身影投向门扇,沈澈的半壁身影笼罩着她。

那副将强权捻在掌中的松弛感,是叶清远这辈子都学不来的从容。

四目相对之时,更让江赭蓦然想起前世死后,她的棺队迎面撞上的苍劲身影,高头大马,银甲长枪,少年微仰着下巴斜眼瞥过她的棺椁时的样子。

一时间,她竟然觉得沈澈的话有几分道理。

江赭不得不承认,沈澈对付王家的手段虽然兵行险招,但却能让王延寿最快的认清形势,为他投靠太子,狠狠的鞭策了一把。

只要王延寿投靠了太子,那些受王家唆使的流民,也会停止在关中作乱,就连朝廷中曾被王延寿攥有把柄的朝臣也会悉数被太子掌握。

王延寿若肯低头,随沈澈投了太子,那么沈澈在太子的面前,既平了流民之乱,又有笼络士族之功,一石二鸟,必会让太子另眼相看。

“那魏家呢,你不会又要打什么歪主意?”江赭不放心的问道。

魏家与王家不同,祖上三代都曾做过翰林院太师,家主魏忠乃淮水“儒圣”,在当地声望极高,直到如今,太后仍将魏忠的笔墨作为皇子们习字的朱贴。

近年来反对科举的关中之乱愈演愈烈,魏家身为儒学望族,虽不参与,但却不发声制止,想借此机会,让朝廷恢复世袭官爵。

沈澈自然知道这魏家的晦暗心思,听到江赭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尽早投靠太子的杂事,对他这个人竟是一句也不过问,有些不爽的撇嘴道:“对付魏家,小爷我自有办法,只是姌姌不顾礼数,冒然来此,不会只是想与我言说这些无聊之事,难道这几日……”

他故意向江赭身前凑了凑,带着些质问道:“就没有想我?”

说罢直起身,自以为是道:“以后姌姌在我面前不必如此矜持,犯不着在信上落了笔又羞涩的勾画掉,毕竟小爷我风光霁月芝兰玉树,是淮阳仕女们的心头爱,承认想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江赭突然想起今日午时,收到沈澈信笺后,在上面落笔的“没空”二字……竟被他曲解到了如此境地……

想到一会儿还要向他借几个打手对付江梦,于是强忍嘲讽他的冲动,咬牙假笑道:“小侯爷说的是,你也瞧见了,这江宅早已离心,爹爹忙于商事,姨娘与妹妹也都不待见我,自认识了小侯爷,这才重新有了被人挂心的滋味,那日江宅一别,姌姌时时想起小侯爷的音容……”

话音未落,便被沈澈上前一步攥住了自己的双手,猝不及防的江赭被突然上前的他吓的一愣,将剩下的情话生生咽了回去。

此刻的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本想哄一哄他,让他在李氏朝自己下手时,帮自己出一份力。

没成想,才短短两三句,这小子就跟醉酒了般朝自己贴了过来。

江赭勉强回之浅笑,企图将自己的双手抽离,却被他攥得更紧,无奈下只得垂首逃离他那双炽热的眸光。

而她的垂眸落在沈澈的眼中,确是独属于少女的娇羞。

沈澈攥着她柔若无骨的纤手,太用力怕化在手心里,想放松却又怕她逃,嫩滑的触感钻进他的心窝子。

还有对方身上那抹似有似无的漪萝香,跳过他的鼻尖,充斥着他的肺腔,让他有种魂不守舍的抽离感。

让沈澈恨不得立即拜堂,将她留在府中,借着阑珊的月色,融进她的身体里去。

“姌姌……”

江赭感觉到对方的鼻息越来越粗重,距离自己的面颊也越来越近,忙急声打断道:“小侯爷!”

沈澈身子一颤,迷乱的神智被对方的喝声扯回,江赭顺势抽回了双手,礼貌笑道:“若是小侯爷方便,可否借我几个会拳脚的人手,我好应付那李氏。”

江赭侧过身,从对方的身边逃开,绕到门侧,故意岔开了话题。

沈澈被她恍的有些失落,仿佛一盆刚刚烧开的水被泼到了腊月的雪地里,心跳还未平复下来的他只得深吸一口气道:“姌姌只要张口,别说是几个打手,就连我沈澈,也甘愿为卿差遣。”

晴夜月色如水,透过门扇的雕花洒在少年刚劲分明的五官上。

这是一张与叶清远全然不同的姿容,比起叶清远那份露七分藏三分的阴柔狡黠,眼前的少年将喜爱之情毫无遮掩的写在了脸上,真挚、坦诚,不带一丝杂质。

如高山之巅的落雪般无暇。

江赭突然有些愧疚,她那刻已经枯死的情欲之心,虽然能够毫无压力的演绎七情六欲,但那片早已被叶清远剜尽的荒芜之地,如何再为眼前的少年开出满园春色。

她不忍破坏,更担不起这份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