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赭没有梦见那荒唐破碎的前世,此刻少年眼中的醋意也许真的会让她丢盔弃甲。
可历经千帆,再次面对这个少年的乞怜时,她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感受不到独属于少女时的那份悸动。
庆幸却也遗憾。
叶清远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只会让她排斥,他缓缓伸来的手臂,更是让她害怕。
因为在前世无数个寂寥的深夜里,那条被她渴望怀抱着自己入睡的手臂,也是那条为她递上白绫的手臂。
江赭被回忆里的恐惧遏制住一般,本能的向后退去。
这靡靡之地本就为取悦淫客而装潢了一层层的薄纱幔帐,让白日里本该清亮的屋内显得有些迷乱,屋内的熏香里更是加了几味乱人心神药粉,药效虽不猛烈,但长时间吸入,也会让人产生想要疏解的冲动。
叶清远方才灌下的一壶烈酒,酒意开始上头,他恍惚中见面前的江赭像只幼猫般躲着自己,想要捉住她的冲动便愈发强烈。
毕竟梦魇里的今日,就是他俩的结发之日,虽然现实中的细节与梦境有所出入,但在叶清远看来,江赭今日会从了自己的结果,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想至此,他唇角勾起了一丝并不属于少年的从容,脑海中也开始回味起那具年轻又软糯的身子,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
江赭从对方的眸光中瞧出了一丝古怪。
叶清远虽精于算计,但他如今的年纪,应当与自己一样,还未体验过男女之事,而此刻的他,眸中却全然没有当年的那份青涩,举手投足间都是曾经位极权臣时的样子。
但她此刻来不及多想,只求赶紧摆脱对方。
而叶清远的话被门板后的沈澈听了个一清二楚,眼看着二人就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轨,心中不齿的同时怒意大起。
他克制着踹门的冲动,想等到二人变成一对荷下鸳鸯时再当场捉奸,让他俩没有辩驳的余地。
此时的江赭忍着心中的厌恶,朝故意示好的叶清远道:“叶公子误会了,江赭确实在金禅寺与你偶遇过几次,但都是我那妹妹江梦刻意安排的,若不是今日及笄礼上的闹剧,怕是我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变成了她的局中人,那些信笺如叶公子今日所见,亦不是出自我之手,看叶公子的反应,定是也被那江梦骗了过去。”
她此番说法是在心中盘算过的,因为这场荒诞的重生经历,本就让人难以信服,即便说了,叶清远也会以为她神智不清。
而她的回答,不仅与对方撇清了关系,更是从感情发芽的初始便将其扼杀。
如此,便能断的干干净净。
另外,江赭也并不打算让叶清远知道她的那场梦魇,只要他不知,那场桎梏她一生的感情便能假装从未发生,她还是那个未经世事的首富嫡女。
叶清远听罢,向她伸来的手臂果然悬停在了半空中,不由努力回想之前在金禅寺中与江赭的见面,虽然二人不越雷池,但望向对方的眼神里,分明是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欲念的。
可这个丫头今日却将自己拎的如此干净,他猜测定有她难以启齿的缘由。
叶清远这么想着,将悬在空中的那只手臂放了下来,压制着上前缠拥她的冲动,耐心问道:“姌姌,你是否对我有什么误会?又或者那沈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说你对我无意,又为何在每次见面时,都要满心欢喜的提前半个时辰等在那间禅房?还有那信笺上的字体,分明就是你的笔墨……”
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在酒意和熏香的加持下泛着一丝薄红,斯文秀气的面庞更添三分神采,虽然按耐下了那股想要僭越对方的动作,但与江赭之间的距离,却仍在他的不断靠近中缩短。
“姌姌,你有我啊,告诉我你的苦衷,我自然可以替你分担……”
江赭终于抵在了一处靠墙的一张木桌上,退无可退,那上面放置了一把古琴,被她无处安放的双手覆了上去,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鸣音。
叶清远带着酒气的鼻息离她越来越近,眸中尽是筹谋好的欲念。
“叶公子自重!”江赭这次的眸光没有躲闪,呵斥了对方一声后,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临危不乱道:“我每次去金禅寺的时间都是江梦替我安排,她告诉我那间禅房里的菩萨是地藏,要比大殿里的还要灵验,所以才会次次去那禅房,遇见公子只是偶然,并为刻意,这才让公子产生了误会。”
江赭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至于那信笺上的字迹,我与江梦都是自家姐妹,本就在一个学堂念书,平时应付先生的课业,互相都能仿一手对方的笔墨,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逻辑清晰的解释了叶清远提出的所有问题后,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了那块从沈澈身上讨来的玉佩,刻意在叶清远的面前晃了一下。
叶清远猛地怔住。
那块刻着神兽白谛的和田羊脂,他怎会不识。
梦魇的最后一刻,长刀落下之时,落入他眼帘的便是沈澈腰间所悬的这块玉佩。
但江赭并不知前世的叶清远与沈澈之间的琐事,只是简易向他言明,她与沈澈交换了信物,如今已然向小侯爷托付了终身。
江赭抚着那玉佩的缨子,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坦然道:“最后我想与叶公子说的是,小侯爷沈澈于我而言不只是一纸婚约,更是江赭心中所倾慕之人,我本商女,沈公子却是侯门,他能够摒弃世俗接纳这门亲事,与那些凡事讲求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已是不同,更何况小侯爷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本就令我心生欢喜,江赭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心里已觉高攀了,如此良缘,我怎能负,还望叶公子不要因为一个误会,而对小女执迷不悟,今日把话说开,彼此也好留个体面。”
正在隔壁听墙角的沈澈,嘴角不自知的上扬起来,方才满腔的怒意消散,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不少。
而叶清远那副势在必得的面具却轰然坍塌,眸光闪动间,终于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他一路上,预想了许多种再次面对江赭时的场景,并对每一种预料都提前拟出了适合的答复,但独独没有料到她竟将自己脱身成局外人。
叶清远筹谋好的千万情话没有机会宣之于口,如刺哽在喉咙让他难受,以往巧舌如簧的他此时只勉强挤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他沉静的表情终于破碎,面对江赭的婉拒他不仅不打算体面的退出,反而被这份颓败感激起了强烈的占有欲。
他清秀的五官在身旁香炉飘来的薄烟中逐渐狡黠,抿起的双唇透着一丝侵略感朝无路可退的江赭倾身而来。
江赭欲逃,却被对方掐住了她侧身扫过他衣袍的手臂,顺势按在了她身后的木桌上。
对方到底是男子,江赭被他向前的身子带的后仰,腰肢刚好被他迎上的小腹抵在桌沿。
对方俯首上前的那一刻,前世孤苦凄凉的画面又一次在她心间铺展开来,犹如被命运再次拉扯上那艘迟早颠覆的船只,朝着苦海驶进。
她吃力的推搡着他的前胸,却无济于事。
也许命运的结果是无法改变的,就算她在及笄礼上洗脱了自己的污名,可谁成想今日来此地的她却阴差阳错遇见了这个冤家,难道无论自己如何自救,都逃不过与叶清远纠缠一生的结局吗?
江赭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玉坠子,脑海中不合时宜的闯入了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她竟有一瞬间的奢望,这坠子的主人能在此刻出现救她于水火。
正当江赭绝望之时,只觉身上一轻,叶清远被人从身后拎着衣领扯了过去。
江赭慌忙起身,在看到叶清远身后面容不屑的沈澈时,突然觉得那张脸竟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
二人个头本是一般高,叶清远却像只狗般,被他用左手钳住了脖颈,竟是连头也回不了。
沈澈掌力稍加,对方便被他压制着朝地面跪去。
叶清远倔强的用手臂撑着身子,拒绝被他按压到地上,似乎在坚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而沈澈却随他半蹲在地,另一只手臂随意的搭在膝上,兴致盎然的侧头看着这个白脸书生,嘲弄道:“人家姑娘都说是误会了,怎的如此不识好歹?再说了……”
他讥讽的笑意褪去,眸光骤冷,语气里夹杂了一丝要挟,故意压低声线道:“我沈澈的人你也敢动?’姌姌‘又岂是你能叫的?”字字铿锵砸进叶清远的耳廓。
对方被他掐的吱唔不出一句话,也不知是因疼痛还是羞愤,叶清远的脖子连同整张脸红涨的都要溢出血来。
沈澈的目光突然从叶清远的身上移向了江赭,语调立马柔情了三分,道:“姌姌,方才这小子用哪只手碰了你?”
江赭咽了口唾沫,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脱身出来,听到沈澈的问题,也一时想不起是哪只手,便随意脱口道:“左……左手。”
话音未落,静谧的房内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骨碎声,被叶清远的一声惨叫淹没。
江赭虽然猜到沈澈会对他略施小惩,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用了一种如此直接又立竿见影的手段。
果然,比起跟敌人讲道理,采取对肉.体施虐从而直接看到对方脸上的痛苦,才是最让自己舒心的方式。
叶清远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用力攥着被沈澈折断的小臂,歪斜着身子,半仰在地上,原本涨红的面颊疼的泛起了白。
而身旁的沈澈却舒缓的吐了口气,起身再次踱到了叶清远的身侧,抬脚踩上了他的肩,脚尖旋捻着踏了下去。
叶清远终于完全的仰躺在了地上。
沈澈俯身,手肘搭在踩着叶清远的那条腿上,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了上去。
他价值不菲的云锦直裰袍角垂在叶清远那身劣质的棉袍上,布料的天差地别讽刺的衬出了二人悬殊的身份。
“叶清远,若再有下次,可不止断臂这般轻松了。”
叶清远凝视着居高临下的沈澈,这熟悉的一幕,与前世临死前的画面重叠了起来。
对方说罢,便像看一只弃犬般将他丢在了一旁,挂了副明媚的笑颜,折反至江赭的身侧。
他向她伸出手,下巴微扬,带着几分邀功的笑意道:“姌姌可还满意?”
江赭用余光撇了一眼地上正在看着他们二人的叶清远,心想自然是要演的甜蜜些,才能让心思缜密的他相信她与沈澈确实情投意合。
于是她心一横,挡开了沈澈伸来的手,干脆扑到了对方的怀里,假作委屈的嘤啼道:“怀川你可来了,再晚些怕是无颜见你了。”
屋外突然起了风,从没合紧的窗缝中挤了进来,将雅间内的幔帐拂的凌乱,犹如沈澈此刻的心情。
江赭娇滴滴的声音和窜入他鼻息的发香,让沈澈有片刻的怔神。
不过,这个让他生出贪恋的拥抱不过只是一瞬,便被江赭牵出了屋子。
叶清远捏攥着那条断臂,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回望二人牵手离去的背影,眸光中添了三分阴毒。
怡春坊内竹箫琴瑟交叠,环肥燕瘦的姑娘们身着彩衣罗裙莺燕着穿梭在江赭二人身侧。
当她确定离开了叶清远的视线,这才松开了沈澈的手,回身朝对方作礼,收起了方才那副娇嗔的样子,严肃中带着些感激道:“今日多谢小侯爷,江赭还有事,先走一步。”
江赭转身的同时,沈澈的那副空落感再次袭来,他心中偷喃,这丫头果然又在演戏,翻脸比翻书还快,出了那屋门,立马改口成小侯爷,手也不让牵了,简直薄情寡义。
但想到江家的那座金山马上就要姓沈,于是又上前一步拦住了江赭的去路,浅笑道:“江姑娘可是要寻人?没准儿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