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一场罕见的大雨冲刷着这座城市,浇灭了这个深秋最后一丝余热,一夜之间,居然有了些冬天的寒意。
雨大得惊人,仿佛护城河水倒灌似的,下水道排水都有些来不及,每条街道几乎都有或深或浅的积水,阻止了人们外出的脚步。居民楼里都已歇了灯,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活像一个个被人挖掘没有封口的墓穴,敞在深夜里,带着幽深的寒意。
城西某小区一套单身公寓里的灯光却固执地亮着,黑夜里,像只独眼兽的眼睛。
早上六点,天光微亮,住在五楼的女孩小陈起来晨跑,只见对面住户的大门敞开着,客厅的灯却关着,卫生间倒透出些光亮。
那户也住着个单身的姑娘,长得挺漂亮,瘦瘦长长的,是个夜猫子,经常大半夜才回来,每次回来闹出的动静都不小。小陈刚搬过来时,常被吵醒,本来她胆子就小,一人独居更是有些害怕,每天连客厅的灯都不敢关,更别说大半夜楼道里的声响。一听到响动,她就不敢睡,总是幻想有人要破门而入,所以经常一听到响动她就趴在猫眼里偷看,等确定人家进了屋才放心。对门有时是一个人回来的,有时有男人跟她一起回来,不过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
小陈知道自己和邻居不是一类人,所以即使在楼梯间遇上,也是头一低,从不跟她打招呼。
昨夜大雨,小陈睡得早,除了唰唰的雨声,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不知邻居是独自回来的,还是带人一起回来的。此时见房门大开,本想出声提醒,但看到卫生间的灯亮着,心想对方出来必定会看到的,所以便默不作声地下楼了。
七点,她晨跑回来,见对门的门还开着,跟一小时前一样,不禁有些好奇,上前敲了敲门:“喂,你家门没有关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门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她这才发现,钥匙还插在锁眼上。
小陈突然觉得有些害怕,甚至不敢往房子里看一眼,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家,给物业打电话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物业很快派来了两个保安,他们在门口边敲门边喊:“501有人吗?”接连喊了好几声,屋内也没有人回应。
两人对望一眼,一前一后地走进屋里——
门口一双粗跟浅口白色皮鞋随意地丢在地板上,鞋子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粉色手抓坤包。进门左边是小小的厨房,保安探头看了一眼,里面没有人。此时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灶台上,灶台上只摆着三两只瓷碗,没有日常用的调味料,整间厨房没有一丝烟火气。
两人走过厨房,往关着门的卫生间走去。这幢楼是整个小区规划后多出来的一块地改建的,无法建成标准规模,于是建成了单身公寓低价租售。房间格局都是袖珍型的,为了节省空间,卫生间和厨房的门都是滑动式的玻璃门,又美观又省地方。
高个儿保安敲着卫生间的门,边喊:“喂,有人在吗?”
没有人回应,他示意矮个儿保安去卧室看看,矮个儿保安很快回来了,冲他摇头。
两人点点头,慢慢地滑开卫生间的玻璃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截搭在浴缸外的纤细小腿,莲蓬头的管子搭在右小腿上,莲蓬头淹在浴缸中。两人挤在门口伸长脖子朝浴缸内看去,经常在小区门口见到的那个漂亮女人赤身裸体地仰面躺着,整个人都浸没在水下。两人想也没想,忙将女人从浴缸里捞起来,拖到客厅的地板上,一个忙着给她做心肺复苏急救,一个忙掏出手机打120急救,接着又拨110报警。
医务人员和警察几乎同时赶到。医生稍做检查,便摇头说:“已经死了很久了。”
高个儿保安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可能,我们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时还是热的。”矮个儿保安点头附和。
“那是因为她是泡在热水里的。”一个办案人员去卫生间检查了一遍说。
五楼很快拉起了警戒线,没过多久,法医也赶来了。
死者的衣服丢在卫生间的地上,上面还有几个新鲜的湿脚印——是两个保安急着救人时踩的,衣物完好,应该是死者自己脱的。现场除了死者的脚印,还有两个保安的,因两人施救时带出了不少水,弄得卫生间和半个客厅到处都是水迹,所以就算客厅有什么证据也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这栋楼的门口没有外置防盗闸门,但有安装监控,警察当即查看了当晚的监控录像。监控画面显示女人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回来的,走路东倒西歪,看上去像是喝醉了酒。直到清晨六点多,小陈从大门出来跑步,监控画面里再也没有出现其他人。但警方发现这个监控摄像头稍稍有点歪,无法拍到整扇大门,入口处有一个不到四十公分的死角。不过小区的物业一再强调,即使这里拍不到,他们对小区大门也管控得非常严格,绝对不可能有生人混进来。但是在小区出入口的监控里,也没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出。
死者的初步尸检结果很快出来了:是溺水窒息致死。除了脑后有长条状瘀肿,身上没有其他受伤痕迹,没有遭到性侵的迹象。结合现场的情形,警方初步判断应该是死者由于酒醉,洗澡时不小心摔倒在浴缸里,摔倒时后脑撞上浴缸边沿造成昏迷,浸入水中窒息而死。
在死者的房间里,除了两个保安留下的痕迹,没有发现其他人进出的痕迹。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意外溺亡事故。
警方调出死者的资料,通知了她的父母。老两口哭哭啼啼地跟物业理论不清,最后物业公司同意了老两口提出的赔偿要求,并主动包揽了死者的丧葬开销,老两口才稍稍平复下来。物业公司马上安排员工帮着他们收拾死者的遗物,值钱的都让他们打包带走。
短短两三天就将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
小区死了人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物业嫌晦气,担心新来的租户介意,安排工人将死者的遗物——她父母不要的——全都清理干净,并重新粉刷了房间。
大雨后的第三天,天气已放晴,天空湛蓝无云,蓝得令人生厌。君廉烦躁不安地将百叶窗放下,倒进办公椅里,右手不停地拨着左手腕上戴的紫檀手串,盯着桌上的电话出神。
“丁零零……”电话响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接起来,秘书甜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君先生,有一位马律师找您,他昨天预约过。”
君廉长长舒了一口气:“让他进来。”
两分钟后,一个四十不到的男子走进君廉的办公室,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深色西装,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君廉示意他坐,低声问:“都妥了?”
“妥了,你要的,要求的,都在这里面。”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皮公文袋递给君廉。
“那后事怎么处理的?”
“您放心,绝无后患,一切只是一场意外。”
“嗯,做得漂亮。”君廉点头,随即打开公文袋,拿出里面的东西。最上面的是几张照片,同一个场景不同角度的拍摄——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了无生息地浸在浴缸里,水波下的脸虽然因水波折射有些变形,但看得出是个漂亮的女人。
“啧啧,这么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君廉弹弹照片叹道,然而一双眼却阴冷无比。他冷哼一声又说,“就这样的智商,也敢来敲诈我?那贱人也真是聪明,没有把握自己不敢来,就丢个替死鬼来送死。还查到些什么?”
“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男人迟疑了一下,“我,没看明白。但她的屋子都很仔细地搜查过,您之前吩咐要留意电子数码产品——在她家里只有一部手机,再没有其他了。家电都是物业的,电视机比较老式,没有放映机。所有东西我都检查过,稍有可疑的都带回来了,她父母带走的东西都仔细检查过,那些东西我确定没有任何问题。”
“哦,那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
“是。”男人跟进来时一样,将背挺得笔直,出去了。
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照片,还有一条项链。君廉将项链拿起来,吊坠上的小猫耳朵边的扣子已被解开,一提,猫头就分成了两瓣晃着,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拿起一张字条,上面记录着××保险公司,27号柜,还有一串数字,应该是密码。资料袋里还有一张胡思遥的身份证复印件。
他看着上面那张清秀的脸,心里燃起一股恨意——
近两年的时间,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只派了两个心腹四处悄悄地明察暗访。不敢多派人手,是担心人多嘴杂,自己秘密录音的事泄露出去,被当事人知道。
当那拨人问起胡思遥时,他还不能透露她的真正去向,否则还没等自己跟她谈妥,就已经……她时不时往他的电子邮箱发一小段录音,一次说一个价格,在他回复以后,又反口说太少,要再考虑考虑,将他耍得团团转。那些他曾经欣赏的优点,都成了令他痛恨至极的噩梦。
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他知道胡思遥肯定没有离开过C城,但没想到那么骄傲有能力的胡思遥,为了躲他,居然能委屈自己去住那样的房子,还换了份跟从前完全没有交集的工作。
在她屡次出尔反尔中,君廉认定胡思遥不单单是为了钱,更多可能是想惩罚自己的儿子君临风的滥情行为。但在找到她的住所以后,才发现她居然有了新男友并住在一起,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是跟君临风分手没过多久。这样一来,他更加猜不透她的真正目的了,但他深信,越猜不透,说明胃口越大,对他就越不利。
君廉没有耐心一再容忍她,于是痛下杀手——不管她有什么样的目的,他都没有兴趣一探究竟,就让秘密连同她一起灰飞烟灭,为防她将事情抖搂给了男朋友留下后患,索性连他也一起毁灭掉。
没想到他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之前那个调查了无数遍,确认不知内情的林誉却跑了出来,居然声称她手里有证据,想要敲诈他。
他搜查了无数遍都一无所获,她那么轻易就能找到证据?
结合前后发生的一切,他开始怀疑胡思遥并没死,但那场大火确确实实烧死了一男一女,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她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他想到应该查查那个被烧死的男人,便安排下属去查了凌彻的资料。要查凌彻太容易了,自己手底下的人,不需要费什么功夫便把凌彻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很快便查出他和胡思遥两人之间还夹着一个刘芳菲。
这个人,也是从自己的地盘出去的。他记得,第一次在“澜苑”见到她时,她应该不超过十五岁吧?他将两人的照片一对比,更加怀疑派去纵火的人将胡思遥和刘芳菲认错了。
君廉用钢笔尖在胡思遥的身份证复印件的头像上不停地点,直到蓝色墨水一点点将头脸完全盖住才停了手,仿佛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恶狠狠地说:“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目的,别想得逞,也别想翻出我的手掌心,跟我斗?哼!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记事本了。第一页里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半幢临海而建的三层的欧式别墅,海天一色,两两相映,似将远处的山都渲染成海天的颜色。落日西垂,阳光从别墅的屋檐倾泄下来,洒在海面上,像用千百万粒璀璨夺目的珠宝在海面上铺出一条华贵无匹的锦桥。他看着房子,觉得有些眼熟,翻过背面,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君临风赠挚爱的胡思遥。
是了,那是君临风在洱海边建的别墅的照片。只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张照片是什么意思?他回想林誉给自己打电话的所有细节,每次她提到自己有证据时,底气似乎并不是很足,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他要钱,第一次是两百万,第二次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居然说:“我就是缺钱,也不想知道你的秘密,算你一百五十万好了,一次结清。”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降到了一百万。但让她交东西时,她又不肯答应面谈。
林誉不断地变化,让他笃定她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正准备派人去恐吓恐吓她时,却收到了一个陌生邮箱发来的一小段录音。经查证,这个邮箱注册的手机号码,是林誉曾用过的。所以他更加不想再去思考林誉知道多少这个问题,一个瘾君子,知道得再少,对他来说都是隐患。
很多时候,斩断生路的,是自己。
这个黑色的软皮套记事本,只有两页写了字,第一行写着“思遥”两字,其余的全是手机号码,但每一个都被画上了两条横线。君廉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极少用的手机,从第一个拨起,直到最后,每一个都是空号。
他怒不可遏,将本子向墙上砸去。
“哗啦”一声响,本子壳纸分家,从壳里飞出一张小纸片,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记录着一个很眼熟的地址,看到后缀括号里的“孤儿院”时,君廉心头一震,连忙拿起电话打给刚才离开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