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胡思遥如约与君临风一起到了君家。
胡思遥是第一次见到君家女主人——韩熙。君临风去楼上接母亲下楼,两人并排着下来。韩熙穿着米色的及踝长裙,脚下穿着双平底凉鞋,大波浪的长发随意地披着,身材纤瘦,但又不同于母亲那种干瘪的瘦,远远望去,让人以为是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看着她缓缓走下来,胡思遥满脑子都是母亲苍老佝偻的样子,跟眼前这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也将她心中的恨意推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转眼间,韩熙已经走到她跟前,她打量了胡思遥两眼,招呼着:“你是叫思遥吧?坐,坐。”
胡思遥回过神来,忙点头。
“我很少出门见客,所以也不会招待人,别见怪,就当自己家里一样。”韩熙笑着说,转头又对君临风说,“很好呢,我看到她就喜欢,你也不早点带回来。”
胡思遥以为她是客套,假装没听见,礼貌地回以笑容,顺便打量着她——她保养得极好,只有笑起来时眼角略有些细纹,还有浅浅的法令纹。母亲的脸,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跟她相似的几分是哪里,眼睛?嘴?鼻子?她有些贪婪地想要在韩熙脸上找到与母亲相似的影子,但她不知道母亲原来的样子,又从哪里找起?越看越觉得心酸不已,她努力地掩饰着,但神情还是有些不自然。
韩熙看出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思遥,不舒服吗?”
“哦,没,没有,只是看到您,觉得很亲切,像妈妈一样的感觉。”胡思遥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没想到韩熙听到这话,愣住了,突然搂住胡思遥,哽咽着说:“我听临风说了,知道你从小过得很辛苦……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妈妈。”
胡思遥猛然被她搂住,一下子呆住了——长这么大,记忆里,连母亲都很少这样抱她,即使有,也是母亲在讲述旧年恩怨时痛不可当的时候,那也是胡思遥最痛苦的时候。所以,她极怕跟人有过于亲密的接触。现在被韩熙这么一抱,她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母亲的痛苦往事,脸色不禁变得煞白,但还有一丝理智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太失态。
君临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轻轻拉开母亲,见气氛凝重,打趣道:“这是丑媳妇见公婆呢,搞得跟母女认亲似的悲伤啊。”
“咳咳……”君廉刚从门外进来,听到君临风这话,忙轻咳了两声制止,“临风怎么说话的?”他走到妻子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说,“看你,这个婆婆这么热情,也不怕吓着人家思遥。”
韩熙将头埋在丈夫怀里,不停地点头,肩膀却止不住地轻轻抽动。君廉示意君临风将胡思遥带出去。
那件事只有他们夫妇知道,对独子都不曾提起过,就是怕在诉说的过程中刺激到韩熙再经历一次那种锥心之痛。
君临风拉着胡思遥到花园里散步,边走边说:“我妈比较感性,她很喜欢孩子的,但听说生我的时候难产,差不多丢了半条命,所以我爸决定只生一个。她特别喜欢女孩,她的朋友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对她们特别好,好得我经常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哈哈。”
胡思遥强笑道:“你爸妈很恩爱。”
“嗯。”君临风停下来,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别嫉妒他们了,你未来的老公也不会比老君差的。”
晚饭的时候,韩熙对胡思遥格外照顾,看来她是真心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
回家后,胡思遥给母亲打电话说见面的事,小心翼翼地不提及韩熙的容貌,只是简单地讲了见面的过程。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迟迟开口:“她很年轻吧?”
“也……不算很年轻。”
“肯定会比我年轻得多,嗬。”
“妈……”胡思遥有些心疼母亲。
“不说了,她对你印象怎样?有没有刁难你?”也许是不想女儿担心,母亲主动岔开了话题。
“没有,她对我印象很好,不过听君临风说,因为她没有再生,所以特别喜欢女孩。”她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看到她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妈妈,有些失态,所以撒了个谎,她好像很感动的样子,居然搂着我,哭了。”
“哭了?你说了什么?居然让这个蛇蝎贱人感动得哭了?”
“也是半真半假的话,我说想到了妈妈。他们应该知道我是孤儿。”
“没说别的了?”
“没有了。”
“哦——”母亲长长舒了口气,“思遥,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能掩盖那些既成的事实。”
“我知道。”胡思遥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听母亲再次诉说仇恨,“妈,我很累,想睡了。”
“好吧。”母亲的语气有些被打断的意兴阑珊。
此后,韩熙隔三岔五让君临风送胡思遥礼物,经常邀请她去家里做客,而胡思遥为了早点拿到君廉的那些录音,去君家也去得很勤快,通常和君临风一起,偶尔也自己去。韩熙也开始着手筹备两人的订婚宴,她必须在这之前搞定一切。
从那以后,君廉再也没让她去“澜苑”。
这天,君家父子一个出差去了外地,一个去“澜苑”了,胡思遥早早去老城区有名的熟食店买了些韩熙喜欢吃的熟食去了君家。饭桌上,她趁给韩熙盛汤的时候悄悄将提前磨成粉的安眠药倒进了她的汤里。
饭后两人没聊多久,韩熙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胡思遥悄悄来到君廉的书房。
“又来了,又来了。”窗边鹦鹉架上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叫道。
胡思遥没有出声。她看电视里说有些鹦鹉会学人说话的语气,所以尽量不开口,担心东西还没找到就先被这该死的鸟暴露了行迹。
君廉的书房装饰得很简单,两面书柜上整整齐齐地码满了书,书桌上只简单地放着文房四宝,抽屉没有锁,里面只有一些不怎么重要的文件。她要找的东西显然不在这里。她很快将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又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这一两个月来,她隔三岔五往君家跑,逮着机会找了三五次,在君廉的卧室和书房来回找了几次,书架上的书也一本本翻开找过,还有桌子底下,都没有找到,难道不在书房?但以她对君廉的了解,他将东西藏在书房的可能性最大。
胡思遥怕韩熙醒来,准备再次无功而返的时候,鹦鹉又叫道:“又没有,又没有。”
不经意瞥见鹦鹉架,那是个竹制的架子,比她平时见到的略长一些,两头各装着一节小小的竹管盛水和鸟食。她慢慢走过去,将手伸到竹管的底部——摸到了塑料膜。她蹲下来,果然见底部粘着一个裹得很严实的小小塑封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取出来。
“找到了,找到了。”鹦鹉又叫道。如果不是怕弄死它君廉会立马察觉,胡思遥真想一把捏死它。
胡思遥下楼时韩熙还没有醒来,便也靠在沙发上假装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韩熙醒了,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毛毯。她也能感觉到,韩熙是真心喜欢她的。如果没有母亲这层纠葛,自己嫁给君临风……她不敢往下想,怕自己陷在梦里无法醒来。
她又假睡了一会儿,才“醒”过来,又陪韩熙聊了会儿天,趁君廉回来之前离开了。
回去之后,胡思遥用最短的时间将东西处理完毕。再将之前收集好的君临风跟小明星们的照片扫描好,发到了君临风的邮箱,再给他发了条短信:记得看邮箱。
在邮件里,她单方面解除了两人的婚约,并将那具别墅模型寄回了君临风在云南的居所。
接着,她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让她别立即将收集的信息公开:“思遥,你得继续留在那里,慢慢引导他们将注意力转向林誉那边,不再怀疑你,而又从林誉身上找不到答案,有所松懈的时候,再将东西抖出来。到那时,我已安排好这边的一切,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胡思遥没有多问,虽然母亲一再说是要等到时机更成熟,但以她对母亲的了解,母亲也许更多的是想让君廉过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他这一辈子太顺利,求人得人,求财得财,不能倒得这么痛快,怎么也得受些折磨才行。
而她,虽然一直以来期盼看到君氏土崩瓦解的样子,现在终于快实现了,却总想起跟君廉相处的日子,他对自己的信任和诸多照顾。很多时候她都想,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仇人该有多好,但一想到“澜苑”里的一切,又恨不得马上将所有秘密公之于众。
胡思遥买了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号码,给林誉打了电话:“以后你别再去‘金碧辉煌’了,我和君临风分手了。”
“你疯了?这样的金龟婿你都不要?”
“不嫁他也不见得富贵不了。你现在赶紧搬家,如果被君家的人找到,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我们长大的地方,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你那件枣红色呢大衣的口袋里,有我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没钱了就用吧。至于其他事,等我电话。”
林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无比兴奋,回去翻出卡查了余额,居然有六位数之多,心中对胡思遥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胡思遥马上就搬去了城北那种破败的地方住,每两个月搬一次家,第二次搬家的时候在那里跟凌彻意外相逢。凌彻见她也住在这样的地方,终于不再觉得她跟自己有距离,鼓起勇气向她告白。本来在之前的相处中,胡思遥就对他有好感,遂发展成了恋人。没多久她就跟凌彻同居了,她料想君家的人一定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她,而且要找也肯定是先从单身女生查起,这样一来他们的情侣关系也可以为她掩护一阵。
她找了一份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工作——临时化妆师,大学时利用暑假时间去美容院系统学习过,所以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工作时间弹性较大,最重要的是,君廉绝对想不到她居然敢到与君氏有密切业务往来的公司去工作。
她每次给林誉打电话都会用全新的号码,不时透露一点点与君氏相关的信息,成功地引起了林誉的好奇心。林誉在胡思遥留给她的钱渐渐见底时贪婪之心大涨,更不愿意离开C城,也想方设法悄悄打探君家的秘密。
一年多的时间里,胡思遥不断躲躲藏藏,同时,母亲那里也渐渐传来一些好消息——她那边的事也快处理完了,进展顺利。胡思遥开始试图说服凌彻辞职同她一起离开C城,但他并不想离开,劝得多了,反而渐渐地对胡思遥的转变有所怀疑:“思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从前是做君老板的助理的,现在却换了份这么辛苦又没从前赚得多的工作。还有,你不是说C城是你这辈子生活的目标吗?怎么现在又想着要离开?”
面对凌彻的质疑,胡思遥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君廉自己项目做砸了,想把过失扣在我头上,我不走难道等着帮他背黑锅?对,我毕业时是想在这里立足,但经过这么多,觉得太累了,我们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然后凌彻就不说话了。
胡思遥回想两人相处的最后一个月,如果两人都在C城时,几乎是在冷战中度过的,只有她出差的日子,他才会打电话发信息关心她。在彼此的沉默中她隐隐看到了凌彻不愿离开的决心,这也使得她动摇了离开C城的念头。她跟母亲说,如果君家垮了,那她离不离开都一样。她迫切地希望母亲赶快点燃那根“引线”,让一切都成为过去,甚至不需要林誉做饵。母亲听她几次提及,却从来不明确表态,只说没有她的指示不能轻举妄动。
胡思遥认为,这算是母亲的默认,她对即将脱胎换骨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但那晚从外地回来,小床上那两具紧紧相拥的身体,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碎了,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姚小明的摩托车飞驰着向她撞来,将她摧毁得更加彻底——当揭开纱布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复制了母亲的人生,也深深体会到母亲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和绝望。
当胡思遥回到孤儿院,母女两人晚上独处时,母亲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闻着母亲身上散发的气息,她第一次觉得陌生,甚至感受到母亲身体传来的悲恸的颤抖时,居然觉得母亲并不是悲伤。毁容后的绝望将她变得敏感而脆弱。她将自己整日关在房间里,偶尔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还没有被领走的孤儿,心里充满了恨意,对整个世界的仇恨——第一次,那么恨母亲将自己带到这个世上来,给了自己如此不堪的人生。
直到君釉寒和林誉的到来。
那天晚上,胡思遥不得不陪着母亲演一场戏——母亲给她送绿豆百合汤,君、姚二人在香樟树下聊天,就算看到也肯定不做他想。但林誉多少知道,母亲一般不上二楼的,更别说给“刘芳菲”送汤,其中必有蹊跷。果然,没多久,便听见楼梯间极轻的响动。
母亲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估摸着林誉差不多到了,便假装压低声音,又刚好让躲在门外的林誉能听见:“你想办法把那小姑娘的项链弄来,那是思遥的。”
她越是说得这么晦暗不明,林誉便越是相信自己怎么都找不到的东西,肯定跟君氏有关,所以当晚就把项链弄到了手。
第二天,胡思遥便看到君釉寒的脖子上空荡荡的,几天后林誉更是不辞而别。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喜非喜,悲非悲。
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惠姨的死因,再发现母亲的算计里,居然连对她们没有实质性危害的君釉寒也在其中时,终于将她麻木不仁的心唤醒。看着疯狂的母亲,她甚至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错误的,等她想要阻止时,一切都太迟了。
姚小明用命抵了她一张脸,而君釉寒做了陪葬,她不知道母亲将君釉寒弄到了哪里,但她觉得,她能安排姚小明去死,又何尝在乎多死一个?
胡思遥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母亲从来都没有想过报复君廉夫妇后重新开始,她仇恨的已远远不止这两人,并且她所有的做法,都是毁灭性的,似乎要将所有结局都安排到最惨烈。那她最后,有留一丝生还的余地给自己这个她口口声声声称最爱的女儿吗?
胡思遥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哪怕她现在的人生早已支离破碎,却也不想就此毁灭,可她又觉得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