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民警送到县城的白色粉末的检验报告也送来了,是剧毒化合物四亚甲基二砜四胺,俗称毒鼠强——惠姨服毒自杀被证实了。
毒鼠强虽然是国家明令禁止生产、使用的剧毒物品,但因为利润高,加工简单,长年来屡禁不止,在农村的集市上,十几元钱就能买上一包。在农村服毒自杀的人几乎每天都有,服用老鼠药和农药自杀的现象很多,大家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当天午后,惠姨的遗体就由村支书和村长安排几个乡邻用拖车送回了家。
在和村里人的接触中,君釉寒得知了更多关于惠姨的信息。惠姨原来是邻村的民办小学教师,夫家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小富之家。婚后丈夫让她辞职在家好好孝顺公婆,没两年公婆相继去世。老人走后,丈夫迷上赌博,渐渐好赌成性,因没人管束,如脱缰的野马般一发不可收,生意也不好好经营,家境便一日日衰败下来,后来索性歇业在家。那时她刚生了儿子,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老院长以自己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为由,请她来帮自己一起打理孤儿院,顺便也可以教孩子一些简单的文化知识。孤儿院的收入主要是靠社会捐赠,所以惠姨的酬劳并不高,只够勉强维持家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丈夫依然改不了赌博的恶习,三天两头就有债主拿着他打的欠条找上门来讨债,为此,两口子经常吵架。提及她,村里的人无不感叹惠姨命苦遇人不淑。
惠姨的死亡原因出来后,老院长依旧关门闭户。
门外的乡邻们闹哄哄讨论了两天,也就安静下来了。除了孤儿院,谁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影响,产生变化。
林誉走了,在惠姨死后的第三天。
她走的时候也没跟君釉寒打招呼。君釉寒早上起来发现房间里属于林誉的东西全没了。姚小明告诉君釉寒,天刚亮自己上厕所时发现她拎着包走的,见君釉寒没跟她一起,他还暗自高兴,以为是想留下来陪自己呢。
君釉寒本来在前一天就要走的,但惠姨刚死,老院长精神萎顿什么事也不能做,还有个养伤的刘芳菲,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没人照顾,简直是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姚小明更是坚持不懈地以各种理由说服她再留一段时间。又适逢国庆长假,她想还是等事情稍稍安定一下再走,便决定留下来帮着照看孩子们几天。最高兴的当然是姚小明了,和君釉寒一起忙上忙下的。这其间林誉也打下手帮着照顾孩子,都没有提离开的事,君釉寒以为她肯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谁想到她会自己悄悄溜走。
君釉寒嘟着嘴气鼓鼓的:“这些人真是的,个个都古里古怪,又没礼貌,那时是她死乞白赖求我来的,现在自己一声不响地溜掉,真是恶心。再说,她好歹也是从这里出去的,怎么一点儿感恩的心都没有?就算没有,至少有点同情心吧,这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她倒也真看得过去!”
姚小明见她生气,就拖着她去菜市买菜。孤儿院没了惠姨,姚小明自告奋勇地暂时顶替惠姨的部分工作,一日三餐毫无怨言地照顾老老小小,虽然做得很难吃,但总比没得吃要强。君釉寒也帮忙打下手洗洗涮涮。孤儿院里年长点的孩子,也懂事地主动帮着照顾弟弟妹妹,还做些打扫院子之类的杂事。
两人从集市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惠姨的房间收拾东西。少年阴沉着脸,左臂膀上别着黑纱,眉眼和惠姨有几分相像,应该是她儿子。
惠姨的丈夫一边收拾一边对少年骂骂咧咧的。
他们先拣大件的东西,比如电视机、风扇什么的,往推车上搬。其实,这里的东西应该都算是孤儿院的,估计老院长也是体恤她家人吧,并没有出来阻止。
房间自惠姨出事那天后就锁了起来,没有人动过里面的东西。
君釉寒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哐当——”惠姨的儿子不小心碰翻了床头桌子上的青花碗。
君釉寒在门外望着地上的碎片,突然想起来少了什么:原本放在桌子上盛白砂糖的白瓷罐没有了。
父子二人叮叮哐哐地收拾了半天,终于走了,小院重新安静下来。
吃过午饭,君釉寒和姚小明在厨房洗刷餐具,君釉寒从窗口望出去,发现玲玲蹲在后院花圃边的围栏下摆弄着什么。君釉寒并没有在意,洗好碗发现玲玲还蹲在那里,便从后门出去看她在做什么。
孤儿院的厨房跟主屋是分开的,是在后院搭建出的一间小小的房间,边上围了两块地,左边栽了不少花草,右边种着些瓜果蔬菜。
君釉寒走到玲玲身边蹲下,关心地问:“玲玲,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玲玲看到她来,慌忙站起来,怯怯地说:“不是我做的,不要骂我。”
君釉寒一愣:“什么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骂你?”
玲玲急得脸都红了,指向草丛中的一团黄灰色的东西:“这个不是我弄死的。”
君釉寒顺着玲玲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围栏下的草丛中,死了一只猫!这只猫君釉寒在院子里见过,是捕鼠能手,没想到竟然死在了这里。她站起来连连呼叫姚小明:“姚小明,姚小明,你快过来!”
姚小明听到君釉寒的呼叫,急匆匆从厨房冲了出来:“什么事?”
“这只猫死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姚小明长呼了一口气,“死了只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去拿铲子过来,这就把它埋了。”
姚小明反身就准备回厨房找工具掩埋死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从围栏上抽出一根竹枝,俯身用竹枝拨开围栏下的杂草:“咦,这里有只死老鼠呢……”他沿着围栏用竹枝拨弄着杂草,不一会儿又找出一只死老鼠,“这里也有……这只老鼠的头都不见了,一定是被猫吃了……哦,我明白了,这些老鼠是被毒死的,那只猫又吃了毒死的老鼠,结果也被毒死了。”
君釉寒和玲玲都露出恶心的表情,君釉寒皱着眉头说:“赶紧把死老鼠给埋了,恶心死了。”又回头对玲玲说,“罪魁祸首找到了,你这下不用担心别人说你了。”
玲玲笑了:“姐姐,你真好。要是被她们以为这只猫是我弄死的,我就惨了。”
君釉寒觉得玲玲的反应有些奇怪,便问:“你们,平时要是做错了事,谁会骂你们啊?”
玲玲小声说:“惠姨。”
君釉寒吐了吐舌头,心想:看样子惠姨的脾气很不好呢。都死了,还有余威在,看玲玲吓的。
她牵着玲玲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脚边的泥土里有一小摊灰白的小颗粒,在整片黑褐色的土里特别显眼。她好奇地俯身看了看,是碎碎的灰白色小粒粒,像是磨碎的某种坚果,心里隐隐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却又想不明白,便直起身子摇了摇头打算离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有点草木皆兵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响起老院长的声音。
“院长奶奶,我们没有做什么。”玲玲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君釉寒指着围栏下的死猫说:“没什么,玲玲看到这只猫死了,在伤心呢。”
“哦。”老院长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姚小明仔细地搜查了一遍,在附近又找出两只死老鼠,他把死鼠集中到一块儿,挖了个深坑掩埋了。他本来打算把那只死猫和死老鼠埋在一起的,君釉寒说:“这么可爱的动物怎么可以和恶心的老鼠埋在一起?”姚小明现在对君釉寒的话是丝毫不敢违拗,马上在远远的厨房墙角挖了个深坑,把那只猫单独埋了,还用小木条给那只猫的坟头立了个十字架。
君釉寒见他多此一举,忍不住又嗔他:“你又不信基督,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
“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嘛。”
君釉寒见后院有些杂乱,菜地和花圃也有些杂草,便收拾了一番。她整理完毕,转身准备去前院的时候,不经意间瞄到老院长站在她房间的窗口面向自己这个方向。君釉寒以为她在看自己,就冲她笑着摆手,但老院长面无表情,并没有回应她,君釉寒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在看自己。
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人阴晴不定的态度,也就不以为然了。
下午,有对三十多岁的男女开车来到孤儿院,穿戴整齐光鲜,一身名牌。他们找到老院长,自称是不能生育的夫妻,想领养一个女儿,并主动拿出两人的身份证、结婚证、个人收入证明、房产证复印件等相关信息证明给老院长查看。
两人和老院长在以前惠姨办公的房间里谈了许久。三人出来后,两人随着老院长来到孩子们的学习室。老院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神情淡漠地看着两人在孩子们之间走动。那对夫妻模样的男女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仔仔细细地端详每个小孩,还拿出零食分发给他们,时不时地蹲下来与其中的某个孩子亲昵地说话。孩子们却似乎并不领情,个个神色紧张,面带戒备地盯着这对男女的一举一动。
自打这对男女进了孤儿院,君釉寒和姚小明就一直在留神关注着,特别是君釉寒,这几天与孩子们待在一起,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牵挂这些可怜孩子的命运了。现在,他们站在老院长的背后默默地注视着这对男女的一举一动。
无论怎么看,在君釉寒的心里,都觉得这对男女像是在菜市场买菜的客人,在菜摊子上挑拣最好看最鲜嫩的蔬菜。一旦有了这个心思,君釉寒就越发觉得这些孩子似乎真的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人挑拣,任人宰割。她的内心莫名地疼痛起来,可又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地干扰她的思维:这些苦命的孤儿,被人领养后就能重新组建一个健全的家庭,以后的生活会更美好,我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啊。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此时此刻,她都感觉不到那种美好,内心中只充满对这些孩子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担忧和由此带来的深深的悲凉。
希望,这是个好人家。君釉寒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如果这不是个好人家呢?被领走的孩子会如愿过上幸福的新生活吗?他会不会被呵斥被责骂,甚至被狠心的新父母毒打虐待?离开了熟悉的玩伴,他们如果受了委屈又该向谁倾诉?会有人听他们的倾诉吗?如果在新家庭受到委屈,他们该怎么办?他们有能力反抗或者摆脱吗?君釉寒越想越觉得害怕,胸口似乎被压上巨石般闷得难受。这时候,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胡思遥,似乎理解了胡思遥为什么会那么排斥被领养。那是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极度恐慌。当你把你的人生完全寄托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如何不恐慌?在经历过接二连三地被亲人背叛与抛弃的痛苦之后,胡思遥一定深切地体会到,连亲人都可以抛弃你,你凭什么可以指望在如同挑拣商品一样把你挑走的“父母”身上得到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或许,貌似和蔼可亲的领养者,正以施舍者的姿态将你领入另一个痛苦的深渊。而你,外人眼里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幸福的孤儿,实际却是待宰的羔羊。
不能自主不可预测的未来,才是恐惧最大的根源。原来是这样!君釉寒似乎听到胡思遥内心深处抗拒的呐喊:我不要这样!
在胡思乱想间,那对夫妻已经笑眯眯地领着玲玲走了出来。玲玲是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女孩,快满十三岁了。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君釉寒刚来时一直以为她只有十岁,后来问了才得知真实年龄。她的右手被女人紧紧拽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但君釉寒清楚地看到玲玲的眼里含着泪花,想哭又不敢哭,脸上全然没有即将过上幸福生活的高兴,有的,只是深深的惊慌与悲伤。
“你们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想办法自己生一个呢?”君釉寒不由自主地走前一步,拦在两人身前脱口而出,“玲玲这么大了,带出去别人还以为跟你们是兄弟姐妹呢,一点儿都不像女儿。”
女人谦和地笑:“如果可以,谁不想自己生一个呢?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吗?我们俩想要孩子可偏偏没有……”她略带埋怨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我们本打算领养个年纪小点儿的,可后来再三考虑,我们的工作实在是有点忙,怕照顾不好,反而冷落了孩子。还是大的好,懂事!”说着亲昵地揽过玲玲的肩头。
君釉寒看见玲玲往后缩了一下,眼神无助而惊慌。看了玲玲的反应,君釉寒还准备说什么时,姚小明在旁边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君釉寒这才注意到老院长正斜着眼望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清汤寡水地没有任何表情,却有某种力量让君釉寒不敢再置一词。她极不情愿地默默退后一步让出通道。
“那,我们去办手续吧。”
老院长佝着背,领着男人朝以前惠姨办公的房间走去。
当晚,玲玲在暮色中坐上他们的小车走了。
他们看起来日子过得应该也算宽裕,脸上的笑容虽然分不出真伪,但看上去还算和蔼可亲,但愿玲玲跟着他们不会受委屈吧,君釉寒想。
晚上,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食物问题,君釉寒起夜了五六次,拉得快脱水了。她也不多想原因,自然一股脑儿算在姚小明头上:看样子姚小明做的东西不光难吃,卫生也不达标。
记不清是第几次从厕所出来,君釉寒虚弱地蹲靠在一间屋子门口自言自语地咒骂:“这个死姚小明,是不是在我的饭菜里下了泻药啊?”
君釉寒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门上挂了一把大铜锁将房门锁起来了——这扇门通往孤儿们住的地方,里面两间房,一间住男孩,一间住女孩。为什么要锁起来呢?她摸着门上的铜锁正纳闷,突然从门里传出轻缓的“笃笃”敲击声。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老鼠什么的,但她随即发现敲击声明显地处于门的中部,老鼠不可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抓挠敲击门板,并且敲击带着人为的节奏,似乎在发暗号般提醒她注意。她紧张地左右张望一下,正准备询问,只见从传出敲门声的门缝处塞出一张折叠好的字条,在微弱的月光下,白色的字条分外醒目,她赶紧捏在手里。隔壁老院长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响起了她沙哑的声音:“谁还没有睡呢?”
在君釉寒抽走字条的同时,敲门声也消失了。
君釉寒大声回应为那人遮掩:“老院长,是我,闹肚子呢。”
老院长没搭她话,小院又恢复了宁静。
她回到房间躲进被窝,把手机电筒打亮,展开折叠的字条,字条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而是用炭笔画了一个小铃铛,又画了几条错综复杂的线缠在铃铛身上,铃铛边上画着一双流泪的大眼睛。
这幅画笔触稚嫩,寓意隐晦,显然不可能出自太小孩子之手,除了被领走的玲玲,剩下还有五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应该出自这五人之手,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