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遥生长的地方离C城并不远,江南鱼米水乡。
两人安排好各自的行程,约在两天后出发。导演听说她是去办胡思遥的事,便让她多休息几天,并说有什么困难随时来电话,关怀之情溢于言表。进剧组这么多年,她首次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还是因为一个故去之人。
出发这天,太阳大得出奇。君釉寒戴着墨镜,隔着深色的车窗仍觉得阳光刺眼,她时不时闭眼假寐。但因为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闭一会儿眼又睁开发呆,或是用眼角偷偷打量林誉。林誉穿着黑色长袖真丝衬衫,整个人看上去更是形销骨立。她也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墨镜下的嘴一直紧紧抿着,好像随时都会痛哭一场似的。虽然答应了林誉一同前往,但君釉寒心底还是对她存有芥蒂,所以一路都不怎么搭理她。而林誉似乎也沉浸在妹妹亡故的悲痛中,一路上也有些魂不守舍,看上去精神不济。
出了C城,沿途的风光越来越美丽。君釉寒看着如画的风景想:人家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还真是不假,这样美的地方,就该是出美女的地方。
大巴到达小镇后,林誉又带着她坐了镇上的小巴士,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近晚饭时分。
如果不是林誉说到了,君釉寒还以为自己到了某个名人故居。
院子似乎挺大,从粉刷成白色的高大围墙上方能看到里面的楼房顶层,里面是幢两层的旧式楼房,底层被围墙挡住了看不见,二楼是朱色梁柱,白墙青瓦,檐角上翘,脊背上排着三个檐角走兽,像沉睡在民国时代,显得古朴庄重。破坏小院整体气质的就是那扇黑漆的大铁门了,看上去笨重呆板,像监牢大门似的。君釉寒还以为林誉领错了地方。
林誉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打开门上一个四方的小孔。小孔勉强可看到半张脸,一双混浊的眼睛出现在那里,毫无感情的中年女声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找谁?”
林誉忙摘下墨镜:“惠姨,是我,小誉啊,思遥的姐姐,我来找胡院长。”
那女人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哪个小誉?没听过。”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开了门。
林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干笑两声。
君釉寒想,她不是说自己每年都来吗?怎么别人还不认识她?
院子中间有十来个孩子在嬉笑打闹,听见开门声都停了下来,见是生人,都怯生生远远站着偷偷打量。
君釉寒稍稍留意,发现那群孩子中只有两个男孩,女孩都生得眉清目秀,从三四岁到十来岁不等。她微微有些惊讶,之前听林誉的语气,想着应该有二三十个孩子,没想到这么少。
女人用家乡话对孩子们吼了一句什么,孩子们飞快地各自跑进房间里。君釉寒这才发现,底层跟二楼的风格截然不同,居然是一色的水泥墙绿漆玻璃窗,有几分乡村小学的模样。楼上楼下,风格迥异,使得整幢小楼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女人将两人领进最右边的一间小屋:“院长,有人找您。”
屋子中间侧对着门放了张藤椅,一个瘦小的身躯蜷在藤椅里,落地风扇正对着她呼呼地吹,花白稀疏的头发枯草般贴在头皮上顺着风向飘舞着。听到有人找,蜷在藤椅里的老人微微抬起头来。虽然之前曾听林誉说过院长被毁了容,但当看到那张脸时,君釉寒还是吓得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她忙捂住自己的嘴,为自己的失礼羞愧不已。
那还能算是一张脸吗?上眼睑耷拉下来遮住了大半只眼睛,不是正常老化的那种耷拉,像是被什么强行拉扯变形后的模样。脸上找不到一块正常的皮肤,像被削去了脸上的脂肪,伤口愈合后勉强长合在一起。听到君釉寒的惊叫,老人又略抬了抬头向她望过来,微微张着的嘴抖动了几下。君釉寒发现,原来不是张着,是根本就无法正常闭拢。
她到底是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落得这般模样的?听林誉说她年轻时是个演员,那应该也挺漂亮的吧?如果换成自己变成这样,估计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君釉寒想。
“你来做什么?”嘴唇几乎没有动,低沉沙哑苍老的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而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虽然不尖厉,却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糙质感,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心里毛毛的。
“我……我是送思遥回来的。”林誉说。
“她人呢?”听到胡思遥的名字,老人从椅子里坐起来,向门外张望。
林誉将一路抱在怀中的包裹平胸举着,深深吸了口气:“她在这里。”
老人愣了很久,接着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号叫,听起来凄厉恐怖。君釉寒吓得一哆嗦,之前一路上想好的安慰话全飞到九霄云外,恨不得立刻拔腿溜掉。
林誉比君釉寒有心理准备,平静缓慢地述说:“是火灾,七月初的事了。这位是思遥生前的好朋友,您要想了解什么,可能她知道一些。”
说完她冲君釉寒点头示意,也不理会她求助的眼神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君釉寒睁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门慢慢合上,将她们分隔开,心里又急又怕:“怎么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老院长的号叫将她拉回现实。
“那个……老院长,您……您……节哀。”君釉寒结结巴巴地安慰老人,勉强说了这几句,竟再找不到别的话语来劝解,只能尴尬地干站在那里。但老人并不理会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君釉寒在心里把林誉骂了千百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终于不再号哭。估计是毁容留下的后遗症,半睁的眼睛里虽然透着悲伤,却并没有眼泪,这样一来,看上去更加恐怖——像灵异鬼片里怨气森森的女鬼。
“遥遥生前和你很好?”老人恢复了最初的声音,语气也慢慢平静下来。
君釉寒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并不很熟,不过在剧组里相对别人稍微走得近一些。”
老人上下打量了君釉寒几眼,笃定地说:“也是,聪明的人也不可能成为遥遥的朋友。”
这……什么意思?说我蠢啊?老人的无礼打消了君釉寒的恐惧,她强压下怒火,心里更不耐烦,只想早点走出这屋子。
“那,遥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或者留下什么东西?”老人问。
又来了!君釉寒虽然不胜其烦,但秉着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头。不过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老人似乎对此也并不是很关心,像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并不是林誉和君釉寒事先想象的那样询问胡思遥的情况,而是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君釉寒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找到林誉不管不顾地发起脾气来,她冲林誉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林誉睁大眼睛,状似无辜:“这有什么啊?”
“啊?我答应陪你见老院长,可没答应你我一个人见她呀!”
“有什么嘛,你跟思遥是朋友,她那么伤心,如果她想问你什么,我杵在那里,她老人家看着活着的双胞胎姐姐,再联想到死去的自己一手带大的苦命孩子,那不是更加刺激她惹她伤心吗?”林誉摊着手,疑惑地看着君釉寒,继而恍然大悟,“哦——你害怕一个老人啊?一个毁了容,样子令人害怕的老人!”
“谁说我怕她了?但你事先总得跟我说一下吧?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可以把安慰的话说得更加好些。”君釉寒涨红着脸分辩。
“你既然不怕她,我跟不跟你说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来拍戏,还要来个预演啊?”
“你!”君釉寒一下子语塞了。确实,林誉说中了她的心事,自己是害怕与老院长单独相处,可这话怎么也不可能向别人说出来,如果说出来,那不是比林誉的所作所为更无礼了?她感觉林誉到了孤儿院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初见时的温婉,但现在她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去反驳林誉,只能恨恨地抱怨,“你!你!反正就是不可理喻!”
“好了嘛,是我考虑不周,是我不对,下次我不让你单独见她就是了。”林誉朝君釉寒咧嘴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我带你去我的房间,把行李放下。”
君釉寒本来对林誉就没什么好感,这下心里更添了几分厌憎。她极不情愿地跟着林誉向西边的房间走去,心想,我要尽快离开这里,再也不想见到她们了。
林誉的房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除了床、桌椅与衣柜,没有多余的摆设。君釉寒放下行李,对林誉说想随便走走,不等林誉回答就出了房门漫无目的地到院子里闲逛。
她还在生气,不愿意和林誉待在一起,可院子不大,没多久就把前后逛了个遍。那些小家伙与她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这个远来的客人,神情戒备,似乎在揣测她到底要干什么。
百无聊赖中,君釉寒捡起墙角的毽子踢了起来。
正踢得起劲,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听到响动后君釉寒停了下来,向来人望去,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君釉寒张大着嘴不敢相信,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在确信没看错后,失声叫道:“姚小明?你没被抓啊?”
姚小明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君釉寒,也是一脸的惊诧:“小寒?你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简单地说了近三个月来各自的遭遇,都不胜唏嘘。
原来刘芳菲居然也是从这里出去的孤儿,脸上的伤好些了以后,就让姚小明送她回到了孤儿院。
君釉寒没忘记姚小明之前说的话,问道:“刘芳菲怎么又成这里的孤儿了?你刚才说的,她在医院里不是说她父母和她断绝关系了的吗?”
姚小明耸耸肩,满脸的不在乎:“她说之前是骗我的,不想让人知道她从小无父无母。我们来到这里后,她报了名字,那院长也认识她,总不会是骗人的吧?再说,她都那样了,还能骗到谁啊?就算骗,骗我也没用啊?我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小混混。”
“这么久了,她的脸好了没有?到底伤得怎样啊?”君釉寒指指自己的脸。
姚小明伸着脖子朝楼梯口看看,低声说:“见到她,最好少说话。唉,真的蛮惨的,当时脸上几乎没一块好肉,天气又热,伤口感染了几次……削得坑坑洼洼的,又没了一只眼睛。”姚小明沮丧地垂着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现在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稍微涂点药就行了,但是她——还是天天往自己脸上使劲涂使劲涂,还经常让我像在医院时护士做的那样,帮她换敷的药。”
“啊?”君釉寒没明白他的意思。
姚小明指着自己心口,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她还过不了心理这关,所以……”
“唉!”君釉寒长叹了一声,“换作是你,你也接受不了吧?”
姚小明更加沮丧了。
君釉寒想着老院长那张被毁的脸,再想想姚小明嘴里的刘芳菲,摇头叹息:“唉,这算不算是命运的巧合啊?都是年纪轻轻貌美如花的,却都遭遇意外毁了容?说起来,还好胡思遥死了,要是烧个半死,估计也跟她们一样了。”
晚饭是为她们开门的惠姨做的,本村人,替他们做好饭菜就回去了。
在饭桌上,君釉寒见到了刘芳菲。
如果不是姚小明之前说过,单看她现在的样子,君釉寒还以为她已经不在意自己被毁的容貌了呢——她就那么大咧咧地裸着一张残缺不全的脸,浑不在意脸上黑黑黄黄的药膏散发着的刺鼻药味,也不因为来了客人稍微遮掩一下,甚至连被摘除还没装义眼的左眼眶都不用头发稍稍遮挡一下,空空荡荡的,让君釉寒想到《封神榜》里被苏妲己剜了眼的姜王后,恐怖又可怜。刘芳菲和老院长的怪脸两两相对,饭桌上摆着这样两张脸,君釉寒只觉得胃里难受得连水都喝不下去。
整个就餐的过程很沉闷,刘芳菲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姚小明、老院长给她布菜,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都以点头或摇头回应,也不看君釉寒和林誉一眼。她吃得很少,只吃了几小口,把碗一搁就上楼去了。她走了君釉寒倒觉得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有她在,君釉寒觉得自己不管看不看她,都无比的尴尬和不礼貌。
胡思遥的骨灰已经送到,老院长也没有林誉之前所担忧的那么悲伤,君釉寒想第二天就回去。
心里打定主意,就立刻向老院长辞行:“老院长,我打算明天就回去了,希望您节哀。”
姚小明听到君釉寒说要回去,叫起来:“啊?这就走?”声音太大,连他自己都惊到了,赶紧埋下头偷偷瞄了一下其他人,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又将留恋的眼光投向君釉寒,但后者正望着老院长,看都没看他一眼。
老院长和林誉也都抬起头来,老人看了君釉寒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边喝汤边含混不清地说:“这么快就回去了?家里有事?”
林誉接着老院长的话说:“难得出来散散心,不多玩几天?”
姚小明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多玩几天再走吧,你回去也差不多国庆了,不正好放假嘛。”
散心?自己有什么需要散心的?君釉寒觉得林誉的话颠三倒四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表面还是很礼貌地说:“这次来,主要是送思遥的……现在思遥回家了,我也该回去了。”变相地揭穿林誉的惺惺作态。
林誉似乎还想劝君釉寒,老人先开口了,眼神让人猜不透想法,语调轻缓:“是啊,都是要回家的,早回早安心嘛。”很平常普通的话,听着不觉得有什么,细细一想,再看着她那张无法分辨表情的脸,居然会觉得心里直冒寒气。
林誉见老院长这么说,话到嘴边又改口了:“那……好吧,明天我帮你去订票,下午有班车,吃完午饭再走吧。”
“谢谢。”
除了姚小明显得有些沮丧,其他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饭。
饭后,君釉寒离开众人来到院子里。
靠近围墙有几株高大的香樟树在夜风中摇动繁茂的枝叶,每棵大树都被条状青石板围了一圈,青石板的表面被经常来坐的人磨得油光黑亮的。君釉寒坐在石板上乘凉,姚小明径直来到她身边并排着坐下:“你干吗要这么快就回去啊?”
君釉寒往边上挪了挪,有意跟他拉开一点儿距离:“该回去就回去了,还需要什么理由啊?一个人都不认识,留下来做什么?”
“别啊,你不是认识我吗?”姚小明轻轻拉着君釉寒的衣袖,“再多待几天吧?”
“为什么啊?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君釉寒朝不远处的两人努努嘴,“跟她们闲话家常?我看还是算了吧,个个都古里古怪的……再说了,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什么好事,整天对着几张苦瓜脸,会把人逼疯的。”
“可我在这里好无聊的,而且,大家也都不太喜欢我。”
“你都把人家撞成那样了,还指望她们会待见你?”其实,君釉寒平时说话不是这么刻薄的,但面对姚小明时,不知不觉就会和他抬杠,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我错了,但是……唉!”姚小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吧,她们也没怎么对我,要是直接一点儿我觉得还好受些,比如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打我一顿什么的,问题是,她们根本就不理睬我,好像这里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如果不和她们主动说话,她们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他朝楼上望望点头示意,“楼上那个,就算让我帮她涂药,将药瓶往你面前一放,一句话都不跟你多说。问题是,她脸上的伤口早就长好了,根本不需要涂药。你知道我拿着棉签往她脸上抹的那种感受吗?好像在让你数她脸上的疤痕似的,简直太让人抓狂了。本来我想,开孤儿院的人嘛,应该是内心柔软、无比善良的,对人不说热情,至少该和颜悦色吧?可是你看老院长,只有吃饭时能见到她,还次次都板着脸,而惠姨呢,白天在的时候,只管孩子,其余时候碰到,也不搭腔。”
“既然这样,你还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干吗?”
“这……”姚小明使劲挠了挠头,“你以为我想啊,小菲没说要我走,我怎么好意思说走嘛……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这个赔偿问题什么的,都没有谈过呢。还有,左眼摘除手术做完一月左右就可以装义眼,上次装上就过敏感染了,医生说让她休养一段时间再去试试。另外啊,”姚小明压低声音,“她这里的问题似乎更大,我怎么走啊?”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姚小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居然变得这么有责任心了,怎么看都不像那个把摩托车停在小店门口专门勒索弱小群体的小混混了。”君釉寒毫不掩饰揶揄的眼神,“那你就慢慢熬吧,我倒要看你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回一个漂亮的刘芳菲,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补。”
不久的将来,君釉寒时不时想起自己这几句玩笑话,感到无比愧疚。
“你……”姚小明被君釉寒抢白到无话可说,眼神越发可怜了,“你就别挖苦我了,求求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三天?不行?两天也行啊。”
看着姚小明的可怜样,君釉寒也不忍心继续挖苦他了:“我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了,说实话,我害怕和老院长待在一起,见到她我就难受。不过呢,再怎么说,你将人家弄得这么惨,遭受冷落也很正常啊。而我呢,这档子事说白了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好不?作为一个同事,我肯来,怎么说也仁至义尽了吧?可你看她们?对我跟对你也没什么差别啊,反正都是冷冷淡淡的。要我说啊,姚小明,你也赶紧找个机会早点回去,你撞伤了刘芳菲,大家谈个赔偿方案,再大的代价也比耗在这里强,你不可能就这样无休止地耗下去的,能耗出她恢复如常?还是能凭空耗出一笔巨款给她?有这些时间,你不如努力赚点钱尽可能多给她些金钱上的补偿来得正经呢。”
姚小明将双手使劲地在脸上搓着,猛地抬头:“好!我听你的,是不能这样耗下去了,我尽快找个机会和小菲提,看她怎么说,大不了下半辈子我做牛做马补偿她就是。”
自从出车祸以后,姚小明总在下意识地闪躲,逃避这个问题,使劲地捂着,恨不得哪天一觉梦醒,时间回到车祸前……君釉寒这一席话,字字句句将他心底的软弱击退,使他能勇敢地挺直脊背站出来。
君釉寒就是这样简单直接,又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一针见血。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忧愁似的,偶尔会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闹点小情绪,做些别人觉得可笑的举动出来惹人捧腹,觉得她幼稚,但每每笑完,又令人羡慕起她的这份单纯来。所以,性情孤傲的胡思遥会喜欢她,二混子姚小明会喜欢她,所有的人好像都很喜欢她。其实,大家不过是喜欢跟她相处时那种轻松至极的快乐。
当晚,君釉寒和林誉睡在一起,床不大,两人并排刚刚好,没有多余的空间。君釉寒奔波一天,本来是很累了,可偏偏又睡不着,躺了半晌,还是两眼炯炯发亮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保持仰卧的姿势久了,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想翻身,又怕惊醒林誉,侧耳细细一听,身边的林誉鼻息均匀,应该睡着了吧。正准备翻身,林誉却说话了:“小寒,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呢?”
她这么说,君釉寒倒不好意思了,忙说:“没,多大点事啊,也值得气这么久?”
“谢谢你啊。”林誉拍拍她肩以示感激,又挪了挪身子,让出一点儿空间让君釉寒睡得更舒服些,“唉,想想小菲小时候的模样,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真难过。对了,你知道不?小菲是思遥最好的朋友,大概也是她曾经在孤儿院里唯一的朋友了。”
“啊?”君釉寒顺势翻动一下身子,感觉舒服多了,转头看林誉时,微弱的夜光里只见林誉两眼发亮地望着天花板。
林誉神情肃然,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喃喃自语般:“小菲比思遥小四岁,她刚来孤儿院的时候才四岁,瘦骨伶仃的。见到她的时候,思遥就跟我说,她想要小菲做她的妹妹。后来,思遥就真的像姐姐一样照顾小菲,两人的感情特别好,小菲也特别黏思遥,两人的关系好到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嫉妒了。再过了一年,我离开了孤儿院。后来听说,我走的那一天,她们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头痛哭,一整天都不开门。”
君釉寒问:“那后来呢?”
“我走之后,思遥和小菲走得更近了,每天都腻在一起。她们说好不要被人领养,再也不要分开,只要见到有人来孤儿院领养孩子,两人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人领走。老院长见她们俩感情这么好,好像也不忍心将她们分开,拒绝了好几次领养她们的机会。”
“再后来呢?”君釉寒忍不住追问。
“她们两人还是分开了。那是在小菲十二岁的时候。思遥当时已经十六岁了,在镇上读中学。在孤儿院里,孤儿一般在十岁之前就会被人领养,很少有孩子到了十六岁还不被人领养的,所以除了思遥外,孤儿院里从来没有其他孩子上过中学。因为学校在镇上,离孤儿院比较远,来回极不方便,老院长只好让她寄宿在学校,思遥在孤儿院待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每个周末和寒暑假回到这里,她和小菲还是形影不离。听说那几年,有对夫妇很喜欢小菲,来过很多次,院长都以不忍把她们俩分开为由拒绝了,但他们还是锲而不舍地来,一次又一次。后来,院长想,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分开后应该不会太伤心,看那对夫妻又那么执着,想来是非常喜欢小菲,可能真是小菲的缘分,最后就同意了那对夫妇,趁思遥上学时让他们领走了小菲。”
“院长怎么能这样……”君釉寒蹙着眉头有些生气。
“那也怨不得院长,”林誉解释着,“这里又不是正规的孤儿院,基本全靠社会捐助,就是县城里正规的福利院,有政府扶持也还是尽可能为每个孩子安排被领养的机会呢。孤儿院再好,到底不能算是个家。事实上,像小菲这样到十二岁才被领走,已经是很少见的了。”
“倒也是,那后来呢?”
“听人说,小菲走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倒是思遥很奇怪——回来后不见了小菲,就在院子里到处寻找小菲,边找边喊小菲的名字,明明知道小菲不在这里了,还是不停地找不停地喊,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几十遍,但一直没有哭。到最后,她也死心了,再也没跟人提起过小菲,如果有谁不小心在她面前提到那个名字,都会被她痛骂一顿。”
“啊?”君釉寒听得心里凉凉的,不知道是同情胡思遥还是责备小菲。
“大概在思遥的心里,觉得小菲背叛她了吧。所以对小菲的厌憎,”林誉轻轻地叹了口气,“就跟怨恨我一样。”
“这……难道就没机会解释吗?”
“嗬。”林誉苦笑着,“像思遥这样的情况,解释有用吗?从被父母抛弃,到我再到小菲的离去,她所关心的人没有一个能留在她身边的,她该怎么理解?自打小菲走后,思遥的性格就变得更加孤僻了。小菲被领走后,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就这样,渐渐地,我们都没有了小菲的音讯。直到这次……没想到她们两个却各自落得这样的下场。”
听完小菲和思遥的故事,君釉寒也感到很难过。对小菲的遭遇感触并不深,倒是因为曾经和胡思遥相处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更多的是在为她的经历感到难过。想着她自打出生就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接着又被依赖的姐姐和关心的“妹妹”相继舍弃,在她的成长经历中,被接二连三地抛弃,情感一再受到伤害,这是多么苦命的美人儿啊,难怪她跟谁都不愿亲近。君釉寒不禁为思遥的遭遇感到疼惜起来。
她想:思遥一定不是不渴望与人亲近,只是受不了再次失去的痛苦吧?只要别人能专心爱她就好。所以在跟君家少爷分手后,她可以从容地选择条件并不优渥的男朋友,并积极地与他一起奋斗,也许,是因为他能给她完整的爱吧。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君釉寒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