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Chapter 56

九月中旬,大屿刮了场台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整座城市像糊了层湿透的纸巾,潮湿得透不过气来,连日不见光,屋子里物件似乎都透着霉味,阴天让人的情绪也很?消沉。

苏新七回?到租屋,脱下被雨打湿的外套,换了鞋,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

这周孟芜的男友来大屿,她晚上不回?来,房子里只有苏新七一个人,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吹好头发从浴室出来,给自己煮了碗鱼丸面,简单把晚饭解决了。

吃完饭,她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里处理文件,外面下着大雨,雨珠敲窗的声音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九点钟的时候,苏新七接到了陈沅的视频电话,才接通,陈沅上来就抱怨最近天气不好,潮了吧唧的,每天下雨,都没办法出门玩。

陈沅高考后去了一个高职校读护理专业,但她志不在医,在校的时候就喜欢捯饬美妆,毕了业后就签了一家网红公司,成了一个美妆博主,时常开直播分享美妆教?程。

苏新七早已习惯她咋咋呼呼的,笑了下说:“你今天不用直播啊。”

“休息,本来想去找你的,下暴雨。”陈沅嘟了下嘴,她瞥到苏新七手?边放着几份文件,惊叹道:“你还在忙啊。”

“过两天要出远门,一些工作想尽早处理掉。”

“出远门,去哪啊?”

“青海,法援。”

“啊,这么远啊,多久才回?来啊?”

苏新七想了下,说:“四五天吧。”

“好吧,律师就是忙,等?你回?来告诉我,我找你去。”陈沅又叮嘱了句,“青海海拔还挺高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提前吃点红景天,别高反了。”

“嗯。”苏新七点了下头。

“我们有阵子没聊天了,你有没有新情况啊?”陈沅摘下美瞳,看了眼镜头问:“你那个同学,检察院的,最近约你了没?还有之前的警察小哥哥,还联系着吗?还有给你送花的同行,有几个吧,有进展吗?”

苏新七听她这么说好像自己是个广撒网多捞鱼的海女,她无奈道:“都只是工作上的联系。”

“是你单方面和人只保持工作上的联系吧。”陈沅一脸了然,她一只眼睛敷着卸妆棉,用另一只眼睛看着镜头说:“我敢保证,只要你朝任何一个方向主动迈出一小步,甚至不用迈步,给个眼神就行,他们立刻就会朝你飞奔而来。”

苏新七被逗笑了,陈沅看着她的笑靥,尽管相识多年还是不得不感慨一句:“你长这样就当不了美妆博主,显得化妆品鸡肋,容易引人嫉妒……女神,赶紧垂怜下那些爱慕你的男人吧,别老看法律条文研究案子啦。”

苏新七抿着浅淡的笑听她瞎侃。

“说真的,小七,你别总拒人千里之外。”

苏新七垂下眼,忽然轻声说了句:“我见到陈鲟了。”

“什么?”陈沅惊得差点把卸妆水给洒了,“你见到陈鲟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他回?国了,现在在大屿,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会在大屿训练。”

陈沅瞪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消息消化了,她凑近屏幕,看着苏新七问:“你们……见面了?”

苏新七点头,抬手理了下鬓角的头发,笑着说:“他不太想见到我。”

陈沅见她笑着说这句话都心疼了,“小七。”

“我没事,意料之中。”

苏新七和陈鲟之间的事陈沅都知道,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小七,你还喜欢陈鲟吗?”陈沅沉默了几秒后问道。

苏新七回?想起和陈鲟近两次的碰面,一见到他,她就难以自已。

“我忘不了他。”她很认真地说:“我很?想他。”

“既然这样……”陈沅说:“那你就A上去,求复合,或许他心里还有你呢。”

苏新七哑然,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现实,他……现在挺好的,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我的出现会让他总想起曾经不被信任、被背叛的回?忆。”

陈沅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十七八岁时总觉得无疾而终的爱情才深刻,现在才知那时是多么天真,这样的爱情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遗憾。

“那你也放过自己吧,你要他往前走,你也别困在过去了。”陈沅叹口气说。

苏新七缄默。

大约雨天真的会让人变得忧郁,苏新七挂断视频后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回?到房间,她坐在床上看着窗玻璃上的雨珠放空许久,外面狂风呼啸,她想起了陈鲟骑着车来海堤找她的那个晚上,亦是风雨交加。

她探身打开床头桌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护腕和一个对讲机,还有形形色色的贝壳,那是她和陈鲟在海边赶海时捡的。

苏新七看着一屉的回?忆想,她把自己的骑士弄丢了。

苏新七和王峥申请去青海参加法援活动,她本以为王峥会反对,没想到他直接批准了,他没批评也没建议,只是让她调整好状态回?来。

临行前,苏新七挑了个周末去了永安古厝,那天多云,但假日的古厝还是人烟辏集十分热闹,她特地错开饭点,午后去了面馆。

她到时,面馆里没什么人,李父李母正坐着和人说话?,苏新七走进去,朝他们颔首打了个招呼,本想坐在一旁等?他们聊完,李父却招呼她过去。

“小七,过来,来见见校长。”

苏新七走近,转过头才认出背对着她的中年男人是以前沙岛中学的校长朱建豪,没记错的话?,她读初二的时候他从大陆调了过来,等?她高中毕业,他就被调回?去了。

在面馆见到他,苏新七很?意外,赶忙致意:“您好。”

李父搬了把椅子让苏新七坐下,抬头笑着和朱建豪说:“苏新七……和祉舟同届的,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朱建豪戴着副方框眼镜,穿着较为正式,不太茂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打量了眼苏新七,立刻说:“记得记得,他们那届考上大学的我都记得,除了祉舟,她考得最好是不是?”

“对对对。”李父应道。

朱建豪看向?苏新七,问道:“你现在是继续读书还是出来工作了?”

“我工作了。”苏新七回?道。

“在大屿?做的什么工作?”

“律师助理。”

朱建豪笑着点点头,“律师是个好工作啊,以后有能力了还能为家乡做贡献。”

苏新七看着他,忽记起当年警方调查冯赟时,他说朱建豪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人,他们两个都是大陆人,在岛上工作,端午节那晚冯赟邀请朱建豪到他的住处吃饭,因为高考结束高兴,他们喝了酒,最后双双醉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关于此事,冯赟的前妻也是这么说的,警方由此排除了冯赟的嫌疑。

苏新七恍了下神,忽而笑笑说:“为家乡做贡献说不上,能把祉舟的事查清楚我就算学有所?成了。”

她观察着朱建豪的表情,只见他微微怔了下,随后就低下头惋惜地叹口气,说:“祉舟真的……唉,可惜了。”

李母忍不住哽咽了声,红了眼。

苏新七心头浮着一层云翳,她与朱建豪对视着,问道:“校长和冯赟还有联系吗?”

朱建豪明显愣了下,他清了下嗓说:“冯老师啊,我到教育局工作后就没再和他联系了,听以前的同事说他现在开了家教育机构……怎么,你们现在还怀疑祉舟的事和他有关?”

“就是他害的祉舟!”

李母的情绪一时失控,李父忙安抚她,聊到祉舟的事,他也是一脸悲痛。

朱建豪表情为难,他小心措辞道:“祉舟的事我也很?心痛,但是没有证据的事……”

苏新七看了李父李母一眼,心头不甘又愤恨,她抬眼看着朱建豪,眼神坚定,“我会找到证据的。”

店内一时静默,只剩下空调呼呼转的声音。

朱建豪看了眼腕表,咳了下说:“哎呀,一不小心坐久了,我得走了,不然家里人一会儿该来电话催了。”

李父见他起身也站起来,“下次来古厝再来吃面啊。”

“好的好的。”朱建豪和李父握了下手?,“生?意兴隆,保重身体。”

他又看向?苏新七,用长辈的口吻客套地说了句:“工作加油。”

苏新七和李父送朱建豪到了门口,等?他走后,苏新七才问道:“校长怎么来了?”

“周末陪家人来古厝玩,中午在店里吃面,碰上了。”李父叹了口气,“他还记得我们,以前祉舟学习好,大陆有学校想招他,这个校长还来过家里,说希望祉舟留在沙岛中学,给学校、小岛增光,他还说会尽可能给他最好的教?育资源,冯赟……就是他请过来的。”

李父抹了把眼睛,声音里满是沧桑,“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祉舟好,冯赟表里不一,谁能想到他是个畜生?,你说我能怪他吗?唉,都是造化弄人啊。”

“小七,我们是不是就拿那个畜生?没有办法了?没有人相信我们说的,法律也不能办他,有时候想想,我真不如豁出去和他拼了。”

苏新七忙出声阻止,“叔叔,我们说好的,不要冲动,拿你的命换他的,根本不值得。”

李父沉重地长叹一声,“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会乱来,我要是倒了,你阿姨一个人撑不下去的。”

李母这几年精神状态不太好,苏新七很?想安慰他们,但言语缓解不了剜心的痛苦,她也想给出一个保证,说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说正义虽迟但到,说法律会给他们一个公正……但她没办法给出这个保证,她学法这么多年,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正义到来的那天。

她曾经询问过王峥,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物证和可靠的人证的情况下,要控告冯赟是不可能的,还很?有可能会被反诉。

苏新七进入法学院的那天,曾以为法律会为她指明一条正确的道路,但几年下来,她反而更迷茫了。

下午,苏新七在面馆帮忙,做餐饮的每天起早贪黑十分辛苦,店里之前有个小工,上个月辞职了,现在店里就只有李父李母两个人里外操持,她要是有时间都会过来搭把手?。

两年前李父李母说要离开沙岛来大屿开店时苏新七是十分高兴的,她见过他们成天以泪洗脸,消极度日的模样,他们愿意走出来,积极生?活,她替祉舟感到欣慰。

四五点钟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黑云压城电光闪闪,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古厝里的游客散去,巷道里冷清许多。

“天气不好,今晚来吃面的人会少。”李父说。

李母从厨房露出个脑袋,对苏新七说:“小七今晚留下来吃饭。”

苏新七想着过两天要走,点了点头说:“好。”

她话音才落,门外有人掀开塑料门帘走进来,苏新七转过身,露出笑来,热情地招呼道:“欢迎光——”

她的话?在看到进来的人时消了音。

李父看到来人也愣住了,直到陈鲟摘下帽子,他这才敢认,立刻惊喜道:“小鲟,真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开店了?”

“我爸说的。”陈鲟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哎唷,你这孩子,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

李父接过各种礼盒,苏新七怕他拿不住,上前搭了把手?,拿了东西默默站在一旁。

“谁来了啊?”李母从厨房走出来。

“小鲟。”李父说。

李母看向?陈鲟,想到以前的事,略有些尴尬,“小鲟啊,好几年没见了。”

李父拍了拍陈鲟的肩,“长大了,壮实了。”

“小鲟晚上有事吗?”李母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了眼苏新七,用谨慎的语气问他:“要是没事,留下来吃碗面?”

苏新七双手?攥着礼盒的绳子,抿了下唇开口说:“叔叔阿姨,我突然想起——”

“好。”

苏新七话?还没说完,忽听陈鲟应了话?,她怔了下,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还要不要把话?说完,人还该不该走。

李父看陈鲟点了头,喜笑颜开,李母接过苏新七手?上的东西,喊她:“小七,你来厨房帮忙。”

苏新七掀起眼睑看了陈鲟一眼,他没看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沉吟片刻,低着头跟着李母进了厨房。

陈鲟和李父在外面说话?,苏新七在厨房帮李母打下手?,李母虽说是留人吃碗面,但也没真就煮一碗面糊弄,她把厨房里有的食材都拿出来,准备做顿丰盛的。

“小七啊,你帮阿姨把鱼处理了。”

苏新七点头,拿了把剪子,抓了条鱼利落地开膛剖腹。

为了让食客放心,当初装修面馆时,李父特意让师傅给厨房装了面大玻璃窗,方便堂食的客人能看到厨师的操作,吃得安心。

陈鲟坐在店里,一抬眼就能看见苏新七,她低着头,手?上拿着剪子在杀鱼,鱼还是活的,鱼尾不住地打摆,她抿着嘴,脸上神色淡淡,下手?毫不犹豫。

“小鲟,小鲟?”

陈鲟回?神,看向?李父,李父递了杯温水给他,“喝水。”

“你爸妈还好吧?”

“嗯。”

“今年的世锦赛我看了,真争气,为国争光了。”李父冲他竖起大拇指,又问他:“今年还出国训练吗?”

“暂时没计划。”

“那是在大屿训练?”

陈鲟点了下头。

李父高兴,“以后你有空,都能来面馆坐坐,带上你的教?练和队友,叔请吃饭。”

陈鲟只是微微颔首。

李母把做好的几样菜从厨房端出来,李父拿了碗筷,招呼苏新七,“小七,剩下的让你阿姨弄,你先过来吃饭。”

苏新七有些犹豫,但厨房里就剩煲汤和几道蒸菜需要等?候,也没她可以帮忙的地方了,她磨蹭了会儿,最后还是李母把她推了出去。

吃饭的桌子是张方桌,苏新七本想坐在李父身边,又觉得不太合适,坐陈鲟旁边她又怕他反感,正迟疑不下,李父把一副碗筷摆在陈鲟边上的位置上,喊她:“快坐下。”

再犹豫就显得刻意了,苏新七暗咬了下唇,走过去坐下,她把口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双手?放在膝上,都没敢去看陈鲟。

“来,你们两个,快动筷子。”李父看着对面两个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人,心里暗叹。

当年的事对他们夫妻俩是场灾难,对俩孩子的伤害也不小,何况他们当时年纪小,还不成熟,爱恨都浓烈,很?多事没办法轻易揭过去。

李父张了张嘴想开解,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轻叹,孩子大了,道理都懂,他作为长辈,劝谁都不是,说多了反而是负担。

天色愈暗,李父把店内所?有的灯都开了,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李母把最后几个菜端出来,四个人坐一桌吃饭,席间李父李母问了陈鲟和苏新七几个工作生?活上的问题,他们问一答一,没多说别的,饭桌上的气氛稍显沉闷。

苏新七低着头,机械地往嘴里塞饭,食不知味,她能感受到陈鲟的气息就在身边,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仿佛有着天涯之隔。

她正出神,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苏新七一惊,立刻拿起手?机,站起身说:“我接个电话。”

苏新七离开位置往店门口走去,在门檐处站定,把手?机捂在心口处深吸了口气才接通电话。

“小七做律师的,就是忙。”李父看了眼陈鲟说。

陈鲟没应,他垂下眼,脑子里想的是刚才无意中看到的东西。

她的手?机壁纸很眼熟,似乎是他奥运夺冠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