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沙岛异常忙碌,码头迎来送往,渔港里的船几乎倾巢而出,日?以继夜地在海上进行捕捞作?业,很?多?大型渔船还驶去了公海,十天半个月才回港,为的就是在休渔期来临之前多?打?几舱的鱼。
苏新七的父亲就去了远洋,海上没?信号,外出的渔民和家里联系不上,也?没?法报平安,留在岛上的家属能做的也?仅是去妈祖庙拜一拜,祈祷渔船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父亲出海,苏新七心里自?然挂念,她?每天早晚都要看看天气预报和新闻,看到渔船失事的报道她?就会很?紧张,生怕是父亲的船出了事,每每这时?,她?都会提心吊胆,在知道出事的渔船不是自?家的后,她?虽松口气却也?难以安心。
清明前后那几天沙岛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烟雨蒙蒙,岛上人?的心情也?像是蒙了一层云翳般,那几天苏新七天天跟着母亲去美人?山下?的妈祖庙祭拜,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会把希望寄托于有?形无?形的事物上。
苏新七总觉得不安,以往这种时?候祉舟都会陪在她?身?边安慰她?,但今年他去了大陆,山高水远的,联系不便。他出发那天晚上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那时?她?在渔排上,信号不好没?接到,等上了岸回拨过去也?没?打?通。
他离开的这几天,苏新七给他发过好几条消息,他总是隔好久才回复,她?猜他比赛时?间紧张,所以也?没?多?打?扰他,更没?拿自?己的烦心事影响他。
苏新七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父亲出海归来为止,渔船归港那天,她?和母亲一起去了码头,看到父亲平安下?了船她?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苏家的渔船满载而归,但不是所有?出海的渔船都这么幸运,从沙岛出去的其中几艘渔船在风暴中翻了船,船上的人?全员葬身?鱼腹无?人?生还,那几天岛上哀乐阵阵,恸哭声幽幽不绝,闻者心有?戚戚。
岛上的白事都影响到了学校,失事人?员里就有?学生家长,谁谁的父亲没?了这种事很?快就传遍了,中学每个学生家里几乎都有?渔民,对海上事故他们心有?余悸,那阵子校园气氛低迷,学校为了安抚学生,纾解他们的心理压力,还特地从大陆请了个心理学专家来岛开讲座。
讲座分为几场,高考在即,高三生的临考压力也?大,学校优先安排高三生去听讲座,讲座时?间安排在了周一下?午后两节课,学生们虽然对讲座不感兴趣,但是在上课和讲座之间,他们还是更乐于选择后者的。
沙岛中学有?个破旧的大礼堂,面积不大,一个年级百来号人?挤着坐勉强能容下?,讲座的主讲人?是个中年女?性?,她?讲的内容其实很?有?意思,也?分享了很?多?解压的方法,但买账的学生没?几个,底下?的学生大多?都在做自?己的事。
听了半个小时?后,苏新七也?有?点坐不住,礼堂狭小,人?又这么多?,里面空气混浊,坐久了头晕脑胀的,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心里老挂着事,她?都没?休息好,此时?坐在礼堂只觉得胸口发堵,胃也?不大舒服。
坐在旁边的陈沅看她?表情不太对,忍不住低声问道:“小七,你怎么了?”
苏新七越发觉得礼堂逼仄,太阳穴发胀,喉间干涩,她?费力把那股呕吐感压下?去,躬着腰站起身?,对陈沅说:“我去趟洗手间。”
“没?事吧?”
苏新七摇了摇头,她?伏低身?子从一排人?前走过,和站在后面的班主任说了声后就离开了礼堂,甫一从室内出来,她?顿觉胸口一松,透过气来,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水一浇,人?立刻就清醒了,那股欲要作?呕的反胃感也?消去了几分。
洗了脸,苏新七走出洗手间,才出来就碰上了靠在走廊上的陈鲟,他拿着个手机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神一转看到她?,立刻就问:“不舒服?”
苏新七停下?脚,自?上次在渔排给陈鲟过生日?后,这几天她?见到他总觉得不太自?在。
陈鲟看她?脸色是不太好,两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看上去有?点疲累,不由问:“没?休息好?”
苏新七摇了下?头,想了想还是回道:“礼堂太闷了。”
她?说完看了陈鲟一眼,低下?头往前走,经过他身?边时?,胳膊被一拉。
陈鲟待她?看过来,才说:“闷还进去?”
他冲她?略一挑眉,笑了下?,“早退,敢吗?”
苏新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确不想再回到礼堂,讲座没?那么快结束,刚才在洗手间时?她?就在想要不要和老师说一声,回班级坐着算了,此时?对着陈鲟挑衅似的提议,她?蠢蠢欲动。
“今天出太阳了,不想去海边走走?”陈鲟半是蛊惑道。
苏新七很?心动。
说实在的,讲座主讲人?分享的那些解压方法对她?都不适用,她?自?有?一套纾解压力的方法,那就是到海边吹吹风赶赶海,这阵子连天降雨,她?心理压力大也?出不了门,积攒了不少的负能量。
陈鲟见她?迟迟不答,显然摇摆了,遂二话不说,把人?一拉,“走。”
苏新七被拉着走了几步,使了好大力气才堪堪停下?。
陈鲟回头,苏新七抽出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片刻后才出声道:“我自?己走。”
陈鲟唇角一扬,示意她?跟上。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想要从校门正大光明地出去是不能的,陈鲟显然是逃课老手,熟门熟路地带着苏新七绕到了游泳池那块。
陈鲟往围墙示意了眼,回头问:“爬得上去吗?”
苏新七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米的墙壁,又看了眼墙上被蹬出来的几个浅坑,不太确定地说:“我试试。”
她?走到墙角下?,扯起袖子,深吸一口气,把脚踩上浅坑使劲一蹬,双手往上想攀住墙沿,无?奈敌不过重力整个人?又往下?回落。
陈鲟及时?掐住了她?的腰,把人?往上一送,苏新七借力起身?往上一攀,双手奋力一撑,抬腿跨过墙头。
陈鲟见她?坐稳,后退几步,一个助力跑轻松就上了墙头,他先行从墙上跳下?,把地上的碎石子踢走,尔后拍了拍手,抬头示意苏新七,“下?来吧。
苏新七看了眼底下?,没?多?犹豫,直接跳下?,落地时?她?脚底板一麻,身?体歪了下?。
陈鲟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后松开手,“走。”
游泳池靠近侧门,墙外就是沙岛的“娱乐区”,也?难怪学校的学生逃学都选那面墙。
学校没?放学,娱乐区显得比较沉闷,陈鲟的机车停在巷子里,他坐上车,插上车钥匙,回头把头盔一递。
既然都跟着逃出来了,苏新七这时?候也?不矫情,她?接过头盔,松开绑着的头发戴上后直接坐上了后座。
“坐稳了。”
陈鲟启动车子,轰了下?油门,缓缓地把车骑了出去。
从横七纵八的小巷出来,上了环岛路后陈鲟一直保持中速前进,他骑得很?稳,苏新七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手,她?把头盔的玻璃罩掀开,任由海风拂面。
几日?连降雨后,今天云开雨霁,太阳也?露了面,气温回升,这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放眼望去,海上风平浪静,湛蓝得好像一块剔透无?瑕的蓝翡翠,天际五色轮囷,霞光万道,海天相接处美不胜收。
苏新七也?不知道陈鲟要载她?去哪,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不知道是不是海风的缘故,此时?此刻她?的状态很?松弛,大概因为现在的海风和美景是逃课换来的,所以轻松之余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刺激。
陈鲟从后视镜中看到苏新七纷飞的发丝,勾勾唇,心情愉悦。
他们几乎绕了小半个岛屿,陈鲟最后把车停在了路边,苏新七下?车,摘下?头盔转头四顾,看到近海的一片红树林后立刻就知道他们到了岛的另一面。
沙岛的人?口主要都聚居在东海岸,西海岸虽然地势更为和缓,但海岸以泥滩为主,滩涂上长满了参天的红树林,那里的环境更适合野生动物生存,所以西海岸仅有?十几户人?家分散居住。
陈鲟拔下?车钥匙,下?了车后示意苏新七跟上。
苏新七看他翻过公路栏杆,心下?一惊,立刻说:“你要去红树林?”
陈鲟点头。
“不能进去。”苏新七走到栏杆边,面色微凝。
陈鲟上岛有?段时?间了,自?然知道她?反应这么大的原因,他看着他勾唇笑笑,“你也?信那些故事?”
苏新七抿唇,她?虽然是沙岛人?,但这片红树林她?却从未去过。
或许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禁区,对沙岛来说,西海岸的红树林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岛上关于红树林的传说很?多?,故事内容虽然不一,但恐怖的基调大体是一样的,有?的说红树林里淹死过很?多?人?,那些人?死后徘徊不去成了海鬼,有?的说那里的树活了上百年都成精了,还有?说以前打?战的时?候,很?多?岛民活不下?去,都去红树林里上吊自?尽了,现在里面挂满了尸体……
各种故事曲折离奇,老一辈人?说起来神神秘秘的煞有?介事,这片红树林可以说是岛上所有?孩子的童年噩梦,每当谁不听话时?,家里的长辈就会恐吓说要把他丢进红树林里,这一招立竿见影百试不爽。
苏新七小时?候真心实意地害怕过,长大后读了书,虽然接受了科学的熏陶,但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对于鬼神之事她?心底还是敬畏的。
“里面风景很?美,不想去看看?”陈鲟再次开口,语气诱惑。
苏新七迟疑着。
陈鲟看她?表情肃然,倒像是真觉得这片树林是不祥之地,他轻挑眉,朝她?伸手,宽声说:“过来,有?我在,别?怕。”
苏新七还有?些犹豫,她?望了眼连片苍苍的树林,站在公路上完全看不穿叶底的情形。
日?光西斜,海风浮动,树叶沙沙作?响,一群白色海鸟从林中飞起,结队朝海而去。
看到活物,苏新七再看向那片树林时?就觉得没?那么可怖了,她?看向陈鲟,他始终伸着手,目光笃实,她?心里无?端升起一种信赖感。
她?暗咬了下?唇,手脚并用翻过栏杆。
从公路到红树林需要走下?一道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杂草,越往下?走脚下?的泥土越松软,陈鲟打?头,时?不时?回头看看苏新七。
红树林分布在潮间带,根系发达,能在海水中生长,它的高度与气温相关,沙岛西海岸的树木几乎都有?十米高,耸然伫立,像一根根原木立柱。
往下?走了一段路,苏新七抬眼就能看到林中场景,树木丛生,枝叶虬结,叶盖参天,从树底下?往上看和在公路上俯瞰的观感不同,她?顿觉自?己的渺小。
再往下?走就是泥泞的泥滩,陈鲟让苏新七在原地等着,他自?己踩着露出水面的树木根系,几个纵跳消失在了林深处。
苏新七望着幽暗的树林,心下?忐忑,她?巴巴地等着,约莫十分钟后看到陈鲟划着一艘小船朝她?这来。
“上来。”
苏新七踮着脚,有?样学样,踩着树根上了船。
这艘船极小,木壳的,不是动力船,船身?仅容得下?两个人?,她?惊奇,不由问:“你从哪找来的船?”
“找吴锋宇家的修船厂定做的。”陈鲟见苏新七坐好,摇动船桨把船推了出去。
树林里薄雾缭绕,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四下?无?人?,林中空幽,苏新七仰头能看到日?光在叶间跳跃,低头往船外看,水质清澈,还能看到底下?的水草和浅海鱼。
林中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阴森恐怖,浮槎其中,她?恍然有?种进入爱丽丝仙境的错觉。
陈鲟回头,见她?一脸惊奇,挑了挑眉问:“真的一次都没?进来过?”
“哦。”
“怕鬼?”
苏新七微窘,不自?在地说:“以前小就很?好骗,长大后……就不喜欢冒险了。”
“我要是早几年认识你,现在也?不用这么卖力。”陈鲟语气透着揶揄的笑意。
苏新七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回应,装作?没?听到的模样往树林里四下?打?量。
陈鲟余光看她?,倒不介怀。
红树林的树木盘根错节,不熟悉里面情况的人?可能会迷路,陈鲟显然不是第一回来,划起船来游刃有?余。
“我们去哪?”苏新七把目光从树干上的附生植物上挪开,看向陈鲟。
“带你看日?落。”
约莫在林中行进了二十分钟,苏新七敏锐地感觉到视线所到之处亮堂了许多?,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红树林的尽头是广袤的海洋,一轮圆日?正悬在海平线上将落未落,海面映着夕阳斜晖,粼光闪闪,觅食的海鸟盘旋海上,倏尔飞起倏尔俯冲,刚从曲折幽暗的树林中出来,再看到壮阔的海景,那种感觉是格外不同的。
苏新七在沙岛看过无?数次日?落,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将岛上的各种美景看过,可此时?此刻她?还是被眼前的落日?图景所震撼。
陈鲟把船上的缆绳系在就近的树根上,回身?坐下?。
“好看吗?”他问。
“嗯。”
一只海鸟俯冲而下?,掠过海面,再飞起来时?嘴里叼着一条海鱼,苏新七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它,“原来岛上的海鸟都住在这里。”
苏新七耽溺于欣赏美景,陈鲟也?不出声打?扰她?,他们并排静默地坐着,观日?薄海面,看海鸟捕食,听风吹树叶声。
“心情好点了?”良久,陈鲟问。
苏新七回头,陈鲟伸直双腿,双手往后撑,看着她?扬了下?唇,“果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苏新七反应了下?才知道他指的是上回生日?,他许愿祝她?天天开心的事。
她?心口微烫,抿了下?唇故意说:“可能是你心不诚。”
陈鲟笑,“真冤枉。”
他看着她?,“对你,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苏新七心悸,胸口一紧,眼神惶然闪躲。
陈鲟并不紧逼,他知道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他等得起。
美景当前,苏新七觉得心里松快不少,对陈鲟也?没?了芥蒂,她?托着腮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缓缓开口说:“也?没?有?不开心,只是每回我爸爸去公海,我都会担心。”
“岛上每年都会有?船失事,有?渔民出了海永远回不来。”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说:“大海真的很?神奇,你看现在,风平浪静,但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怒。”
“我外公就是死于海难,连尸骨都没?捞回来,他以前总说,大海对我们岛上人?来说亦敌亦友,人?在海上,要生要死全凭天意,他一辈子打?渔,经验丰富,最后还是没?能敌过大海。”
“外公去世后,我妈妈就想让爸爸别?再当渔民了,但是岛上人?大多?以海为生,我爷爷、爷爷的爷爷都是渔民,我爸爸是老大又是船长,家族里的人?都跟着他出海,靠打?渔谋生,他没?办法说不干就不干,而且……”她?看着远方,目光迷离,有?些怅惘,“他也?离不开大海。”
苏新七说完兀自?一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杞人?忧天,想太多?了?”
“不会。”陈鲟看向她?,语气虽淡却很?正经,“人?命的事,再怎么担心都正常。”
他顿了下?说:“我爸以前也?出过海。”
苏新七着实吃惊,“是吗?”
“嗯,年轻的时?候。”他勾唇一笑,说:“不然你以为我这名字是吃出来的?”
“那后来……”
苏新七问出口就觉得不合适,陈鲟却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坦然地说:“出了次事故,不能再呆在船上了。”
苏新七忽的想起他父亲不利索的腿,又联想到了祉舟说的话,陈鲟的父亲曾经在海上救过李叔的命。
她?心下?戚戚又有?些动容,她?知道这算是私事,他愿意讲给她?听,无?非是想开解她?。
“我外公说过,能在海难中活下?来的人?都是有?大福分的人?,你爸爸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默了片刻,苏新七开口真挚道。
陈鲟扬了扬唇,他本来是想安慰她?来着,结果反而成了被安慰的那个。
海风吹来,他眯了眯眼,“以后心情不好就找我,毕竟许了愿,神仙不帮忙,我得负责。”
苏新七与他对视着,心旌一动,一颗心仿佛随着身?下?的小船悠游徜徉,他的眼睛就是夕阳下?的这片海。
夕阳西下?,海风温柔,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映照,苏新七两颊韫红,双瞳剪水,整个人?焕发着柔和的光彩。
陈鲟有?些挪不开眼,他心底骚动,身?体就有?些不受控制。
苏新七眼看着他靠近,背脊一僵,瞳孔微缩,心口发紧。
陈鲟见她?没?躲,也?没?出言阻止,唇角微扬,垂下?眼上身?往前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咫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陈鲟抬眼,破天荒地看到她?羞赧的模样,喉间一动,只觉整个人?正在火上烤着。
天时?地利人?和,他再也?按捺不住,偏过脑袋正要吻下?去时?,一群海鸟恰好觅食归来,落到了他们头顶的树梢上。
林间一阵响动,苏新七如同大梦初醒,一个激灵回过神,她?心口砰砰乱跳,惊悸地坐直了身?体,移开视线胡乱地往别?处看,掩饰地理了理鬓发,不自?在地说:“太阳落下?去了,我们回去吧。”
仅仅不到几秒的时?间,陈鲟天堂地狱走了一遭,他暗自?磨了磨牙,双手再次往后一撑,有?种比完赛后的虚脱感。
他仰头看着头顶吃饱餍足的海鸟,心里低骂。
该死的鸟。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