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梦幻启蒙

在大学里,有一次我们正在等待上新闻写作课,有个胖大的男人闯进了教室。这人穿着大花短裤,趿拉着拖鞋,像个垮掉的中年,晃晃悠悠的,开口就想驱赶我们,“新闻这玩意是个人就能写,你们还学什么呀?”稍后我们获知,这位狂徒正是新闻写作课老师本人。这事儿发生的年代非常古老,那时贬损自己的事业是种风度,宣讲常识就能博得喝彩,而报纸上的新闻全像机器人做出的饼干一样干干巴巴。幸运的是,如此有趣的老师并不多见,否则我就真的可能沦为一个彻底的二流子了。

正如这位老师的预言,大学新闻课对我们全无益处。花了整整4年,我终于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普利策和赫斯特。走出校门时,我琢磨着,这是我能用来阻止别人说我是猪的唯一理由。

除了当时的新闻教育有点儿冒傻气之外,我觉得使自己倒胃口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新闻报道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是个挺古板的事业。对于上述两位美国新闻大亨,很长时间里我并不很感冒。让我大感兴趣的倒是赫斯特的女儿,她曾被绑匪劫持,最初痛苦不堪,却在某一天突然转变为暴徒,跟他们一起去抢劫银行。要是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苹果变成驴子,你就能解释这则趣闻了。

我相信我们这一代记者在年轻时的趣味就在于此,我们需要某种狂野的魅力,而不是会议报道。我们领受的新闻启蒙是梦幻式的,若非《光荣与梦想》,就是法拉奇——不仅没有呆板,甚至连平淡都没有。童年时期我们读的《丁丁历险记》就更甭提了,作为一名在小便池里都能找到独家新闻的记者,丁丁比起007来不遑多让,连他的那条雪纳瑞犬都比《南方周末》更有力量。

相比之下,现实中的记者生活实在难以让人满意。有时你确实会看到欢乐,可是另外一些时候你看到的却是生活像泥沼,上帝又很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我们怀着希望,愿人有赤子之心,让晚风吹拂处,他人也能惬意。可是我们的失望总是与希望一样多,这多少会令人茫然。

与上述梦幻般的新闻教育相比,著名导演英格玛.伯格曼讲述的故事就要朴素多了。他说他的梦想就是古代的一个传说,大教堂倒塌了,工匠、工程师、磨房主、骑士、小贩,三教九流都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花很久的时间重建了更为辉煌的教堂,建完他们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伯格曼说,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共建人类文明的大教堂。

我觉得对于野心勃勃的新闻人来说,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其实真是如此,一个馒头吃不出胖子来,营造文明大厦所需要的忍受劳役艰辛的记者,必不只是某一个或某几个,也必不只在某一处。

即便谈及如此庄严的话题,我也要说,对记者们来说,人生最严肃的事情并不是如何发表新闻,而是哈哈一笑。新闻这玩意的确是个人就能写,可是如何考证我国的这些手持记者证的两足动物到底是不是人呢?这个问题总是让我忍俊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