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一笑倾城

大学毕业那一年,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嫁给了上一届的师兄,作为两名中文系同学,当时他俩身穿礼服,乘坐敞蓬汽车穿过寒风劲吹的大连街道,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坚持着在棒槌岛的沙滩上念完了《红与黑》中他们最中意的选段:“来吧,一切都很好;勇气,我一点儿都不缺!”听了他们无畏的宣告,大海就泛起了不平静的波澜,而我正是旁边那个忍俊不止的家伙。如今我旧事重提,可不是在讽刺什么,至少不完全是。这事儿是有点儿离谱,尤其在今天看来,但更重要的是,它正是他们一生中的美好时光的一个部分——人世间所谓的美好,其实就是未必美好却恰逢其时吧?

在豆瓣网,我参加了“搞笑新闻搜集小组”,也参加了“悲惨新闻搜集小组”,我发现两边儿的新闻其实差不多。我越来越能嬉笑着看待悲伤,也越来越能庄重地对待笑话了。以往我会觉得,对着大海念《红与黑》是脑袋抽筋的表现,现在却会想,时光荏苒,我们已经失去了多少往日的生活啊。年龄的增长会让你不再像以往那样高估聪明的价值,更少享受嘲弄的乐趣而更多地体恤他人。

我觉得我们说太多的笑话,也许是生活速度太快,每个人都有眩晕感之故。心理学家说嘲笑是对恐惧的回应,说得蛮对。如今在网络上,在饭桌上,人们嘲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可是并不比以往更自信吧?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曾经说,当他对年轻人讲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往事时他发现:“有多少事对我来说还是不言而喻的现实,而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但隐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本能使我觉得,他们的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拆毁。”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跟茨威格完全一致:年轻人未必总是对的,但是即使错,他们也总是有理由的。对今日的中国生活来说,“今天和昨天与前天之间的桥梁”同样不复存在。我们可能轻易地认为,我们已经在市场经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了这么久,多年以前的土路上必无风景。我们也可能会满足于自己的成熟,而不再珍视诸如“天真”、“信念”之类的东西。比方说,在1993年,如果我能知道多年以后我就是这个样子,当个记者遛遛哒哒,没准儿就干脆自戕了事。那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忍受如此平庸的日子呢?别忘了,“勇气,我一点儿也不缺!”如今我们可能会得出结论,认为这种勇敢只是滑稽的和可爱的——年轻人总是显得比成年人勇敢,恰如小型犬总是比大型犬显得勇敢,可是宠物专家说,那不是勇敢,只是容易激动。然后我们会怎么做呢?我们嘲弄那些冲动的小狗。

我们有着成年人对年轻人的嘲笑,现在对过去的嘲笑,优越感对卑微的嘲笑等等。有时我觉得整个国家都发出着各种笑声,尽管我们仍旧比较木讷迟钝。过去是凡有水井处皆有柳词,如今则是凡有Web处皆有嬉皮笑脸。有些人可以把嘲笑变成一种艺术,可是在我们当中,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太少,业余爱好者却太多。因此一方面我蛮喜欢看某一两个人逗趣,另一方面又苦恼于到处都在白痴似地笑个不停。

格外令人讨厌的是成年人带有成见的笑声。在YOUTOBE网站上曾经有过一个风靡一时的短片,内容是一个男婴不知道为什么咯咯笑个不停,这孩子长得可爱,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让看片子的大家都跟着开怀大笑了一场。我喜欢这样的笑声,它就是因为觉得好笑而笑,不附带任何偏见。成年人的笑就没这么简单了,要是内涵丰富起来,实在是让人觉得了无生趣。如今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没有什么是没被我们嘲笑过的,可是其中有多少是经过甄别的呢?

我自己也常常发出笑声,其中的大多数也很无聊,不过我倒是喜欢在东京的一次。当时日本外务省的一位官员请我们在三角宽他们家吃了怀石料理,味道很不错,然后就带我们顺路参观东条英机的墓地,想请我们实地体会一下日本的宽恕死者的文化传统。在墓前他说了一句多余的话:“请各位不要侮辱死者的墓地。”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冲东条英机家的墓碑尿尿的样子,于是腹中暗笑不已。这笑来自童稚年代,就像看到校长摔了一跤一样不可遏止。它毫无声息却又如此剧烈,以致东京上空紊流丛生,鸟儿都飞不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