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比一般得奖者写得好。在《赫索格》中他写到拆房子,“到了路口,他停下来看拆卸队的工作。巨大的金属球摆动到墙上,轻易地穿透了砖面,进入房间,懒洋洋地浏览着厨房和客厅。它碰到什么,什么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白色的烟尘悄然而起。快到傍晚了,垃圾在不断扩大的拆毁区域里燃烧了起来。油漆像香一样冒烟。旧地板欣然地燃烧着——这是精疲力尽的物件的葬礼。六轮卡车正把拆掉的砖拖走,粉色、白色、绿色门做的脚手架被震得直抖。各种气体,混沌而刺眼,团团围住了正向新泽西州和西部开进的太阳。”
这个段落很棒,你可以听到声音,闻到气味,视角的变化也壮观,像有一架摄像机在移动,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种作家的心智与被描述的暴力的对峙。因此,虽然又会被某些读者抱怨看不懂,我还是坚持引用完毕。看不懂就多看两遍。我的问题是,作家在描述大金属球时用了什么副词?
没错,是“懒洋洋地”。破坏者——大金属球——只是懒洋洋的,就摧毁了房屋。这个球好像有意识,有性格,甚为傲慢,令人惊惧。这个段落的情感转换成大白话就是,“再结实的房子,也是说倒就倒啊!”
大致上,人类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屋子会拆掉,城市会没落,繁华总是如梦,时间矢志流逝。与一般的想象不同,这类事其实没什么悲壮感,就像贝娄写的这样,毁灭总是轻易和寻常的。王菲唱得好: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中亚有过多少王国,如今只剩下莽莽黄沙,可是谁会真的为之叹息呢?我的家乡沈阳曾经机械轰鸣,高炉林立,转眼间全没了,厂房夷为平地,新建了廉价居民区。又有几个人为此说过什么?人类目睹了太多兴废,早就懂得喟叹于事无补。贺拉斯有一句诗很庄严:光辉的塔楼与低矮的茅屋,都迈着同样的步履匆匆。到了现代,T.S.艾略特就反崇高了:这世界倒塌了,不是轰然作响,只是唏嘘一声。
我国诗人对兴废敏感,一再地感叹茂陵秋雨啊,铜雀春深啊,金铜仙人啊之类。这东西叫咏史诗,非要说有目的,就是鉴古知今。可是谁曾从中汲取教训呢?杜牧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全部的中国政治史。中国历史没能解决统治权与民权的矛盾,就像一场恶搞,统治者总是掉进同一条沟里。
这种意识,这种思绪,我称之为“历史的愁容”。它的核心思想是,兴亡乃人间常态,美好却永难实现。世界各地都有历史的愁容,前面的引文就是体现,可是在我看来,惟有中国才称得上是一个愁容挥之不去的国家。在往复循环的历史中,进步并不存在,老百姓便心灰意冷。这就像一只天真的羊,这只狼吃它,那只狼也吃它,羊就虚无了:我他妈的是你们的干粮啊!
这样的羊,一定会失去羊的天真,要么萌生做狼的野望,要么对一切漠不关心。这样的老百姓,一定公共意识欠缺,自私的心理发达。这样的知识精英呢,则多会寄情山水,风流自诩。如此一来,人们就会在面对公共事务时愁容满面。马尔库塞讲“单向度的人”,就是对社会失去批判精神,一味认同现实的人。单就这层意思本身而言,要我说,这种人如果有十个,九个在中国。
那么怎么办呢?我只能说,我们不能再重蹈历史的覆辙。这话语焉不详,那么姑且如此吧。这类话说了也没用,但是并非毫无必要。我们就国家、社会和历史发言,实在无需考虑有用和没用,因为我们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在历史的愁容中振奋,在大金属球的暴虐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