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蔷薇刺

丁冬果没有继续追问,毕竟,倘若真问出来是仇人,他一个气愤不投喂她可如何是好?

她如今能吃饱喝足已是万幸,实在不适合较真。

桃花绚烂,天光正好。

丁冬果慵懒的眯眼面向暖阳,舒适又放松。

“天气真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安安静静地发呆,也别有一番趣味。”

这却是心里话。

她前面的十五年太过喧闹,想来注定有这一劫,让她抛却繁华,回归宁静,看透内心。

就像是小花猫存在命数一般,她,也注定有她的命数。

二人静默许久。

一行南雁北归,为这片寂静天地带来春日暖意生机。

那少年公子转过头,静静地看她,眸子清澈,净若琉璃,似乎有什么,又似乎没什么,仿佛俯瞰众生,无悲无喜的佛龛。

他从来什么都不挂在心上的。

却罕见的记住了她此刻的模样,她安安静静地样子,很乖,像猫。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

“莲华,认识你真不错,我都快忘记轻松欢喜是什么滋味了。”

哪怕是片刻须臾的喘息,也是好的。

丁冬果回到家时,不期然竟然遇到了等候多时的苏雪照。

苏公子温文尔雅,端方清秀。

他往灰扑扑破败的泥土院墙边一站,就连身边那枝粉嫩杏花,那扇粗糙柴扉,都变得如同山水画中的一抹墨色,意境深远。

这般芝兰玉树的他,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只是,物是人非。

没想到,只隔一夜,苏公子竟然会再次踏足这乡间小院,似乎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丁冬果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挪步走近前。

“苏公子?”

见她回来,苏雪照转过头,喃喃唤道:“冬果……”

他似乎很喜欢叫她的名字。

却有些不合时宜。

丁冬果嗤之以鼻:“苏公子切莫直呼民女闺名,民女可当不起。那日因公子之故惹来永昌郡主,民女已是承受不住,他日,若是再把少年公子的心上人文姑娘也引来,民女挫骨扬灰也未可知。”

苏雪照平静道:“文萱不会。”

丁冬果愣了下,涩然一笑:“也是。”

她不再多说,垂眸不语。

若是以往,她定要阴阳怪气的说上一句“文姑娘气韵高雅、出尘脱俗,自然不屑与我这等粗俗女子计较”之类的,然而,此刻,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笑了之。

苏雪照心毫无预兆的一抽,很细微,细软绵长的闷疼。

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以前丁冬果还是玉冬果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没完没了的说,聒噪,可当她不说,又太安静,安静的人心慌,手足无措。

“苏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难不成,是昨日热闹还没看够?”

苏雪照不答反问:“你还在生气?”

这个“生气”,也不知道是指昨日他误会她,亦或者是,更早之前,揭穿她身世。

无论是哪一种,其实都是没必要提的。

果不其然,丁冬果冷呵不屑:“我生什么气?苏公子不会专程跑来问我生不生气的吧?那我可担当不起。”

她的话语很是尖锐刻薄。

这般的尖锐刻薄,以前是从来不会用在他身上的。

她肯定是怨恨的。

也是,若非他,她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悲苦境地?她怨恨他,情有可原。

苏雪照低垂眼眸,余光看到丁冬果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却老旧,衣袖都磨毛躁了,朴素的让人心疼。

他犹记得,往常她最喜欢艳丽华美的衣裳,每每穿上新衣裳都要跑过来问他好不好看。

苏雪照喉咙一哽,下意识扯下钱袋子,递给她。

“这些银子你先拿去,回头我再让人给你送些过来。”声音艰涩。

给她钱?丁冬果倏尔发笑:“苏公子在可怜我?”多可笑,一个亲手把她从云端拉下来到人,此时却假惺惺的表现他的善意,是良心不安吗?

丁冬果猫儿眼微眯,蓦的凌厉起来:“苏公子若当真可怜我,以后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需要他的光鲜亮丽,来映衬她的狼狈不堪,她已走投无路。

苏雪照抿唇:“你我毕竟是旧相识。”

“旧相识?”丁冬果嗤笑,淡漠凉薄的看着他,一点都不似往昔温情。

“我可不配与苏公子称一句旧相识,如果可以,我情愿从来都不认识你,你的存在,只会提醒我,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苏雪照呼吸一窒。

如果话语带刺的话,明显这话扎到了他。

半晌,向来出口成章的苏大才子干巴巴说了一句:“冬果,不要胡说。”

丁冬果连翻白眼都不屑,只想划清界限,彻底躲开。

“苏公子若真心可怜我,就离我远远的,从今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别有一点牵扯。”

曾几何时,他说:“我不想跟你牵扯。”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她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说:“我偏要跟你牵扯。”

偏要,多么任性倔强。

苏雪照喉咙滚了滚,白如羊脂玉的面庞似乎又白了几分,煞白煞白,带着一股冷意的苍白,透着脆弱破碎之感,失了温润。

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是被他亲手毁了。

可是,能全怨他吗?

若非她骄纵任性,惹事生非,香弥怎会被她连累的摔断腿,他又怎会下得去狠手?

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

丁冬果懒得搭理他,转身进了门。她不想再跟他有丝毫的牵扯,早就她迈出侯府大门的一刹那,他们便彻底断绝了,以后,不是一路人。

伤心自是难免,毕竟她自小追在苏雪照身后,早就成了一种习惯。

而现在,她最该戒掉的就是这种旧日习惯。

万籁俱寂,苏雪照落寞站在农家院外,半晌,才神色恍惚的离去,背影透着萧索。

想来他还不适应这种冷遇,不过来日方长,他会适应的。

丁冬果抢白了苏雪照一番,心里却并不痛快,嗓子眼里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她的讽刺,她的阴阳怪气,都像是一种无能愤怒。

而应激愤怒过后,却是铺天盖地的悲哀。

即便是千百次的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甚至去刻意忘记跟他的一切。

然而,真的事到临头,仍旧做不到心如止水。

到底还是她修为不够,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丁家人彻底沸腾了。

没想到安安静静地农家小院,一整个冬天都相安无事,开春竟然热闹了起来,先来了个盛气凌人的郡王,又来了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公子,还来两次。

一般关系可不会连着来两次,他跟冬果是旧相识?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吃饭的时候,丁家人免不得要试探。

丁家大女儿桂花先开口问:“那个年轻公子,你们以前认识?什么关系啊?”

丁冬果头也不抬的说:“仇人。”

丁家人面面相觑,不再吱声。他们见过苏雪照,当初就是苏雪照亲自过来把秀秀给带走的,丁冬果说他是她仇人,倒是不过分。

等丁冬果离去,丁家人心里还是犯嘀咕。

“也不知道那公子是什么人。”

“甭管他是谁,冬果那丫头肯定都恨死他了,平时那丫头板着脸,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只有见了他,气的满脸涨红。”

“肯定气啊,要不是他,冬果还是侯府千金大小姐呢。”

众人七嘴八舌。

唯有丁母,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

若是冬果那丫头能勾搭上一个以前认识的公子少爷什么的,哪怕是给人家当妾、当外室,那都是数不尽的富贵荣华啊,想想就激动。

晚上,林母殷勤的端着一碗甜豆花跑到丁冬果的柴房里。

甜豆花是农家奢侈品,这东西往常可是只有家里的宝贝疙瘩五岁的丁小宝才配享用的。

“果儿啊,白日里那个公子,家里挺阔绰吧?”

“什么?”

“你别瞒着娘,娘都看到了,他给你钱袋子,你没要,你这傻孩子,干嘛跟银子过不去?”

丁冬果抿了抿唇。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生育和常年操劳而过度苍老的妇人,实在无法让她跟“娘”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她内心只有一片苍白无奈。

“丁夫人,银子我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你这孩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娘还不是为你考虑,想让你过好日子。”

这倒是奇怪了。

丁冬果面无表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丁冬果上道,丁母笑说:“娘是想跟你说,今时不同往日,你也别再端着千金大小姐的架子,该低头还是得低头,咱家就这条件,你能嫁入豪门,当个妾侍,那都是谢天谢地。”

侍妾??

这样的称呼,丁冬果第一次被人安在自己身上。

她都给气笑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时竟无从开口,最后只能把一切咽下肚子里。

夏虫不可语冰。

“银子我会给你们,你们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否则出现什么意外,你们一两银子都拿不到。”

虽然一肚子气,但还是默默把那碗甜豆花吃了个干净。

她现在,是没有资格生气不吃饭的。

夜里刮风,窗纸呼啦啦的响,丁冬果迟迟没有睡着。

脑子里思绪万千。

她没有思考如何讨好莲华,更不是因为苏雪照心起波澜,而是,在担心未来。

她心底充满对前途命运的担忧。

丁冬果以前还是侯府千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想着,只要能嫁给苏雪照,当好一个贤内助,平安顺遂即可,虽然偶有不甘,但是,绝大多数女子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经历过人生遽变之后,她不这么想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嫁人,成为那个男人不可或缺的贤内助,或许是一条不错的道路,但是,不适合她。

无论是她现在尴尬的身份,还是脑子里已经逐渐占据思想高地的不甘,都驱使她下意识的想要抛弃儿女私情,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

她想要权势,想要财富,想要走上青云之上、万人之巅,让人瞩目。

这些欲.望,已经超越了风花雪月。

即便是不择手段,她也要从这个泥坑里爬出去,爬到能让她随心所欲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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