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蒋暮云都没能按时下班,Bonnie给她派的任务她只能利用兼职后的时间完成。
实习生都是用来压榨的,她同在实习的同学个个叫苦不迭,有在RCR的,也有在妹岛的,每天工作十小时打底,要求会的软件不限于Rhino、SU、参数化等等等等,且无双休无工资。于是先前无法理解蒋暮云回国的同学都纷纷羡慕起她来,虽然大多人实习只是为了刷简历,但干下来实在苦不堪言,众生皆苦,可蒋暮云好歹还有钱拿。
蒋暮云倒不觉得有多累,只想快快熬过小菜鸟阶段,好有机会真正参与实际项目。
兼职她每天都去,结束时九点半,她就扫一辆车去看弗兰克已经建成的项目。弗兰克的风格偏冷,每栋建筑表面像是刷着一层冰霜,起初她被冻得不行,可走近了去感受,再伸手捂一捂,似乎又能触碰到它的温度。
她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样的冷,但不确定是纯粹的喜欢,还是因为她对任何不太差的建筑都能看得顺眼。
建筑总给她一种安全感,即便它会旧会老,甚至坍塌,但始终不会离开和抛弃。
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时间,爸妈几乎不着家,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大房子是蒋暮云每天需要克服的难题,起初她很害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吓她一跳。
有一回梅雨季下大雨,她跑去自己房间关窗户,伸出手的那刻天空骤然劈下来一道闪电,她颤着手急忙把窗子推紧,紧跟着外头一声轰雷,惊得她忘了动。雨嘟嘟砸在窗户上,留下一行行流动的轨迹,她体质偏冷,家里总是开着地暖,她赤着脚定在地毯上,鬼使神差地伸手触到窗户,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颤动,仿佛雨点砸在她手心,仿佛窗户在轻声低语,告诉她不必要害怕。
窗外电闪雷鸣,屋里时亮时暗,后来她回想起自己像只僵尸一动不动摸着窗户,也觉得那场面十分诡异。那一刻的感受也难以用语言形容,她只能说个囫囵,以为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他却说他懂,懂那样的会心一击,就像他脚踩在葡萄园的土地上,弯着腰给每一株葡萄藤捉虫,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葡萄藤在呼吸。
和他一样,那一刻她感受到窗户在呼吸,嵌住窗户的墙面在呼吸,墙面上的绿色颜料在呼吸,整栋房子里的所有事物都在跟她共同生长共同呼吸。她忽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拿出纸笔画家里的每一处细节,甚至给她们安上奇奇怪怪的名字。她观察她们的变化,并试图与她们交流对话。
她把她的画交给老师,老师给了她满分,又把画拿去参赛,竟真的拿下一等奖。渐渐地她拿的奖越来越多,也总有老师说她有天分,她自己并没有太多认知,只一味地埋头画,家里的房子画完她就去画别的,地球上的房子画完她就画想象中的,她也不止画建筑,但建筑绝对是她画得最多的那个。
画画让她充盈,是她的后花园,她可以在里面肆无忌惮地转悠,时不时还能观察自己。
不仅如此,画画还能给她带来收益。
蒋暮云是在周三收到出版社的消息,那时她刚从外头回来,正对着电脑敲报告。她大学时候不间断地接单,画人像,画表情包,画插图,画游戏人物,跟出版社合作出过日历,也出过拼图。
找她的编辑还是原来那一位,只是跳槽到了另一家儿童绘本馆。编辑刷到她之前发的那张油画,才知道她回国,并且重操旧业接起了单。
距离上一次合作已经快六年,编辑要做的绘本却跟她们先前做的那套日历没太大区别。
“我们打算做一个系列,水果蔬菜植物都要,走大森裕子的风格,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之前我们做的那套日历算是我这边卖得最好的几本了,你的风格跟市面上的都不一样,我很期待再跟你合作。”
“我恐怕接不了。”
“怎么说?”
“我不画大森裕子。”
她画不来,也不想画。
编辑回过来一串哈哈哈,“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带的实习生说见面以为你是只小白兔,说到画却像只护崽子的老虎,凶得很,还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蒋暮云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冷硬,补充道:“如果你们确定了要走什么风格,我确实满足不了你们的条件。”
“倒还没有定死,你最近有什么画好了的这类图么?有的话不介意发我几张,我明天开会提一提,看看其他人怎么说。我看你那张油画变化还是挺大,不过东西却没变,你还是喜欢画葡萄。”
那张油画是蒋暮云第一节课给学生的示例,她立即回复:“随手画的,我找几张图发给你。”犹豫一会儿又问:“你那边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她想了想才打字,“我好久没出版过内容了。”
“这算什么问题,内容好就行。”
蒋暮云思忖片刻,找出几张最近画的图发过去,聊了几句之后又发了几张别的,编辑看完立即决定买走两张,说等明天开完会再一块儿谈合同。
蒋暮云继续敲报告。周五去上班,她把报告跟模型一并交给Bonnie,Bonnie忙完才把她喊回办公室。
那个模型是去年Bonnie带组设计的临街餐馆,用很细的木头搭成,大体跟实物大差不差,唯一的不同是进入餐厅的那段台阶,实际是往左,蒋暮云改成了朝右。这段台阶在设计阶段就引起过争论,只是考虑到可以让人一眼就看到招牌,最后在整体构造上做了妥协,从右改成了左。
Bonnie对此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蒋暮云动手做了这个模型,可再仔细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
“我看你的作品集里就用了很多木头,这么喜欢?”
蒋暮云没有解释,只点了点头。
“你这木工倒是不错,这个做了多久?”
“差不多四个小时,那些细柱子都是现成的。”
Bonnie又看两眼,“既然交给了我,你就没法拿走了。”
蒋暮云笑了笑没说话。
那模型是她晚上做的,需要的材料和工具并不多,只是用的微雕刀有些旧了,她往附近的木艺学堂跑了一趟,买来一把新的。那家木艺学堂也开设木工课,她先前告诉画室的老板周六有安排,就是因为她得去学堂教别人做木工。
当木工老师得要足够高的资历,她虽然很早以前就开始学,也有一些作品,但并没有太多相关教学的经验,是以相比画室那边,学堂的薪资算不上多高,教学时间也要长得多,从周六早上十点上到下午五点。但既然是出于兴趣,在其他方面必然需要作出牺牲,那点牺牲也算不上什么。
第一周的课她只负责基础工具讲解,又教磨刀。因为请了下午的假,中午到点便下了课。
她收拾好东西刚从学堂出来,就听见前头有人喊她名字。别人都喊她小蒋,表嫂却一如既往喊她暮云。
表哥表嫂前阵子去了一趟摩洛哥,一家人昨天晚上刚回来,现在过来是要接她去家里吃饭。
蒋暮云小跑着过去,表嫂来抱她,她又去抱表哥,表哥勒住她脖子,像看新大陆一样盯着她看,又伸手把她背的包给接走,接完又继续盯着她。
她不禁笑了起来,“表嫂,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哥他看我像在看怪物。”
她表嫂陶静安先是看一眼对面的丈夫,又看回她:“可能觉得你变了一些吧,你又瘦了点,得多吃两口饭补回来。”
沈西淮皱了皱眉,不很高兴,“不止瘦了一点,相都要脱了。”
“哪有那么严重!”
“隔一两年看不出什么变化,你现在把你大学时候的照片拿出来比一比,就知道差别有多大。”
蒋暮云表面不服气,“表嫂,哥在说我难看,他以前说我长得还可以的。”
沈西淮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说怎么样都好看,是你非要问我好看到什么程度。”
蒋暮云也笑,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刚化完妆,表姐说她的妆简直没眼看,她备受打击,就去隔壁抓着表哥问。表哥还是那副忧愁脸,说她怎么样都好看,她不满意,追问之后也只是得到一句还可以,她就问他怎样的才算最好看,他说有一个,但怎么也不肯告诉她。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现在人就在她身边,她很难不服气,再看表哥,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张脸也再看不出什么忧愁来。
表嫂握住她手,“别听他的,你确实又瘦了,不过补补就回来了。”说着从表哥手里接过两只耳朵帽儿,表哥解释:“不是晕车么?你们扫辆电动,陶静安带着你。”
她忙拒绝,“不用的,早习惯了,而且骑车太冷了。”
“以前大冬天你不也骑着到处跑?还喊我带着你,我不想出门也得被你抓出去。”
“我那是看你老是不高兴,不然才不喊你!”
沈西淮不置可否,表妹确实不缺他这个司机,有个更积极的司机每天带着她走街串巷,表妹都快要把整个淮清都画完了。
蒋暮云也想起那时候,表哥其实也经常主动找她,给她买这买那,但他并不是经常跟她待在一起的那个人。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表嫂便捉着她手开玩笑,“他现在也经常不高兴,还是扫一辆车吧,很快就到了。”
蒋暮云看一眼表哥,他现在不高兴那也是恃宠而骄。她自顾笑了声,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表嫂的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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