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接人之前,宋小路在小北山的老别墅里搓了三小时麻将。
跟他一起打麻将的是他的小学老师,一位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太太。老太太喜欢搓麻,他之前就打着切磋牌艺的旗号请过几回,这一次终于请动了。
别墅虽老,却处处讲究,老太太边走边看,偶尔看一眼旁边的小年轻,五官舒展,长相可谓周正,和小时候毛毛躁躁的样子着实不太一样。
以前两家人做邻居的时候,宋小路是她班上的学生,还是班里最闹腾那个。那时候把她孙子打出一脸鼻血的,就是这位上蹿下跳的泼猴儿。他自己也还记得,见面就说老师谢谢您当初网开一面,不然今天您见到的估计就是四根手指头的我了。
当初她这位老师兼被打人家长,被他求着拜着,说宁愿绕操场跑100圈也别请家长。她知道他家家教严格,不过是一还不懂事的小毛孩,又不单是他一人的错,最后是她松了口,打架这事儿算是翻篇了。
她原以为宋小路能言善辩,何况今天是他有求于人,可他却意外沉默得很,看上去很不得劲。
她在别墅的长廊上停下,示意角落里一株大花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今年还尤其冷,你这凌霄虽然耐寒,可要是不好好护养,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
宋小路微微一怔,冲院子里一指:“您看,那儿建着暖棚呢,等再冷一点我就给它搬进去,没事松松土,天晴再晒晒太阳,这样总不会出问题吧。”
老太太笑了,“你这院子里也没养什么别的,专门搭个暖棚可不划算。”
她话里有话,冲着宋小路笑一笑。
她对宋小路还算有些了解,年纪轻轻却大有作为,是近几年淮清地产行业有名的人物,听说以前是学葡萄酒的,后来不知怎么做回家里的老本行,公司不过接手三四年,就压过不少老字号,稳稳盘踞在了产业头部。
他手里囤了不少黄金宝地,最近他可劲儿想从她家手里拿走的那块,却远在老城区边边沿沿。她觉得纳闷儿,那地放十年前还值点钱,可现在大家都挤破脑袋去新城区搞开发,早看不上那些老的旧的了。他倒好,为了这么块地,跟她孙子谈不成,就改来联络她。
她家始终犹豫着不出手,不是价钱谈不拢,而是担心他把那块地给毁了。
宋小路确有赚大钱的本事,可完全不是改地建房的那块料儿。也不知是他不上心还是故意的,抑或是飘得找不着北了,什么地到了他手里,建出来虽不至于块块土得掉渣,但相比远舟地产以前的作品,品相实在相去甚远。
老话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重要的是实际内容,远舟地产以前干的就是这事儿,可到了宋小路手里,他偏偏反着干,一味地把功夫下在包子褶儿上。远舟确实因此渡过了危机,赚得盆满钵满,可攒了十几二十年的高品质口碑也全砸在了宋小路手里。
是以说他名号响,不如说是顶风臭八百里。线上线下骂他的不在少数。
她说这事儿不划算,是觉得这块地不值得他这么下功夫,可他态度坚决,就差直接说那地他非要不可了。
宋小路笑着说,“划不划算的也不是现在就说得准,真要计较这么多,您猜猜这花盆里的土是哪里来的?”
她仔细瞅两眼,“我还真没见谁用这样的土养凌霄。”
宋小路带着她往里走,“这土是从波尔多带回来的,本来种的葡萄。”
她愣了愣,原来他以前还真是卖葡萄酒的。又问:“你这凌霄养几年了?”
宋小路想了想,“六-七年吧。”
冬日里的穿堂风从对面吹过来,他被冻出个哆嗦,吸吸鼻子搓搓手,把老太太请进了屋里。
屋里已经有两位在等,一个周黎辉,还有位朋友是周黎辉请来的麻将老手。四人围坐下来,宋小路提议按上海麻将打,老太太就是上海人,以为他是故意迎合她,嘴上却没反对。
她问宋小路:“你在上海待过?”
他信口就来,“最近一回在和平饭店的茉莉酒廊听了会儿古筝,吃了块手工巧克力,不管饱,最后还是跑去梅陇镇广场吃了川菜。”
“没常住过?”
“没呢。”
事实上这几年他去上海出差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手上也有几块地要管。来回实在折腾,他却乐意跑来跑去,偶尔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他妈经常因为这个念他,开玩笑要他待在上海别回来了。
牌场如战场,他提醒自己专心,可没多会儿心绪又飞出去老远,正准备把手里的牌扔出去,手机忽然响了,回头一看,是他妈裴小凝。
他起身出去接电话,对面上来就问:“你在哪儿呢?”
他想着是不是把什么事儿给忘了,对面主动给他提了醒,“去机场接绮遥,这事儿还记着吧?”
他笑了声:“您布置的任务怎么能忘。”
裴小凝不吃他这套,“现在也该出发了,没有让人等的道理。你们年轻人现在应该还时兴送花吧?花要不行,你再看看别的。”
他并不回应他妈话里的明示,只含糊应道:“马上就准备出发了。”
真正出发时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等把老太太送走,他才不紧不慢地坐上车,脚踩油门往外跑。
这车他开得并不习惯,有点白瞎了它的价钱,却也是他正经第一辆跑车。
这辆好不容易淘来的二手超跑,是宋小路他爸妈送给他充场面的。他家素来奉行“穷养”政策,宋小路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穷鬼,其他人开着跑车上下学,他得想办法自己挣生活费和学费,那辆仅有的粉色爱玛电动还是从他爷爷那儿费尽口舌要钱买来的。
他原本还没穷到那个地步,偏偏买的股票赔了个精光,他确实快揭不开锅了。偶尔断顿儿其实算不了什么,总不至于饿死,但那年奇怪得很,九月份了还是热,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跑去小北山找他爷爷奶奶。
他爷爷奶奶早先还会偷偷接济他,时不时给他点零花钱,后来是他爸妈几次三番给他们做思想工作,说养孩子千万不能惯着,何况是这样不听话的顽劣,绝对不能助长他遇事就找人帮忙的风气,不然以后肩上没法担沉。
宋小路并没有因此放弃,他虽然不缺钱吃饭,但缺钱买酒鼻子,缺钱坐车去参观葡萄园,然而他爷爷奶奶严防死守,他屡战屡败,脾气都快给磨没了。
这次去之前他做好了耍无赖的准备,他奶奶色厉内荏,其实很疼他,他打算从奶奶这儿入手。可等进了家门,才知道他奶奶出门和朋友打牌去了,他只能跟他爷爷相互干瞪眼。
来者是客,饭还是管的,宋小路就端着个大瓷碗蹲在院子里和他爷爷聊天。院子里几条大黄狗虎视眈眈望着他,他故意把碗放低,狗就自发过来了,他又忙举起来,说这独食今天他吃定了。
“在学校穷得没钱吃饭,到这儿还有你们来跟我抢?我要不要面子的?”
他爷爷就在旁边看他演,等他演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泼一盆冷水,说我没钱,钱都被你奶奶揣兜里打牌去了。
宋小路一听不妙,干脆和他爷爷摊牌:“我不要钱,我就想买台小电驴。”
“要小电驴做什么?我这儿还有辆飞鸽,擦一擦灰还能骑,你看你想不想要吧。”
宋小路哭丧着脸,“我这穷得都要卖裤子了,您说您多少年没给我压岁钱了?”
“你爸也从没拿过压岁,不照样过来了?小电驴得几大千吧,这也确实有点贵了,要不我给你拿二百?你爸用二百块可不止买个车。”
宋小路把碗往旁边重重一放,“这压根没法比,我爸那会儿一毛钱能整二两荷叶饼,大米一毛二,两分的白菜,一瓶茅台只要八块,三千块能办个豪华大婚礼,小学一路念到大学就花您一百四,我要是只花这么多,还能来跟您要?”
他爷爷被他的话给逗乐了,却又问:“你之前也没说要车,怎么忽然又想要了?”
“这么热的天,走路是会死人的!”
“去年也热,没见你出什么状况。”
“可现在我就想要!”
等他终于从他爷爷那儿要来五千,又急忙忙去买车,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原本想制造个惊喜,却只能到画室扑了个空,他借人手机给她打电话,知道她安全到家才放下心。
那之后他意外觉出了小电驴的好,即便后来自己挣了钱,他也没想着要去买一辆好点儿的车。
他爸妈现在忽然主动给他买了一辆,是因为他们给他物色了不少结婚人选,既然是要正经处对象,好车子势必少不了。
他紧赶慢赶,到机场时还是迟了两刻钟。他原本准备道歉,可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主意,只沉默着给程绮遥提上行李。程绮遥看上去倒没有不耐烦,扶了扶大墨镜,平静地坐上车。
这样的平静维持了半路,等宋小路开始赶命般飙车,飞速地在车流中穿针引线,程绮遥那对秀眉终于皱了起来。窗外倒退的风景在眼前生出虚影,她手拽紧安全带,发火的话分明就在嘴边,可她不甘心,到最后也没有开口问宋小路在发什么疯。
从机场到程绮遥的住处挺远,这回却只花了平常四分之一的时间。
宋小路没把人送进去,他一路绷着下巴,车子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小区外的街道旁。脑袋里轰隆作响,他长时间握紧方向盘,现在忽然卸力,两只手都开始发麻。
回头去看程绮遥,只见她脸色苍白,似乎是要吐了,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给人吓着了。
程绮遥胸脯剧烈起伏着,她顾不得去捡掉在脚边的包,回头时声音还有些抖,“宋小路,你别觉得我有多稀罕你,是我爸妈跟你爸妈非要介绍我俩认识,你要是不乐意,就别来接我!”
他脸上分明有歉疚,可一开口却完全变了样。
“是么?我怎么记着大学那会儿,说喜欢我的应该也是你吧?”
程绮遥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事儿,顿觉自己落了下风,急得声调也高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有女朋友!”
“噢,”他浑不在意,“那总归是喜欢我的,对吧?”
程绮遥想要反驳,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越是这样语速越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不也和你那时候的女朋友掰了么?”
她说完的当口是后悔的,可很快又觉得没必要对刚刚发过疯的人客气。
她紧盯着他,见他沉默一阵,她莫名有些发憷,可下一刻又见他忽然笑了起来。
“是,所以说咱俩确实可以处处,试着搭伙过日子。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家里也不会把这么好的车给我。等咱俩把婚结了,这车就等于咱俩共有的,你觉得怎么样?”
他显然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她,想要她彻底放弃,可程绮遥身体里紧绷的弦却慢慢松了,火焰也渐趋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镇定。
她不急不缓将脚边的包捞起来,“我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宋小路见她下车,好一会儿没动。刚才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现在安静下来,才发现车里还放着音乐。
他听了两耳朵,觉得异常聒噪,“啪”一声给关了。
窗外天阴沉,几团灰色的云在天边挂着,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正要回头,车窗先一步被敲响了。
他降下车窗刚要往外探,只见外头的人换了只手伸过来,手腕忽地用力一甩,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就迎面泼了过来。
嚯!
宋小路本能地眯起眼,那东西热乎又黏腻,顺着他头发和下巴往下滴,胸前顷刻间被洇得深黑一片,一时间车里充斥着浓郁的咖啡香味。
还没来得及反应,紧跟着又砸进来一只包,嵌着金属logo,往下落的时候,logo边角恰好在他额头划了一道。
“瞎了眼才会看上你!”程绮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看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说完又是“嘭”一声响,是车外的人一脚踢在了车门上。
程绮遥丢下最后一句,“以后用不着你来接,咱俩没关系了!”
他愣了一愣,自嘲地笑了声。想要跟他断绝关系的人并不少,程绮遥已经是第三个。
程绮遥发火也应当应分,是他先做得不对。
他不以为意地将外套拉链往下一拉,衣领扣子解开两颗,扯了扯懒得再管。又坐着没动,老僧入定似的晃了神,窗外冷风猎猎吹过,衣服还湿嗒嗒贴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又继续发了会儿怔,才将车子往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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