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殿里,赢霁与赢羿的棋局打了个平手,站起身微蹙眉头,“阿羿的棋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赢弈敛着目光,唇边笑浅,指腹立棋子轻敲着棋盘,“自然不能一无是处。”
赢霁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想到骊山祭天之行,他的骑射。以箭折箭,救一只兔子。
笑道:“是啊,不该小觑。父王寝宫的那一箭,想也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赢弈抬眸看向他,“王兄的箭术也不差,怎就做不到?”
“想是不能,恰好透过窗棂射中金乌。亦不敢行此谋逆之事。”
“王兄都不敢,那弟弟我更不敢了。”赢弈笑答他。
赢霁深意地望着他,不再多言,告辞转身离开。
赢弈盘玩着手边玉碟中的白子,想着昨夜前来的羲瑶。
赢霁拉他同去为赢祝积福,也不会是简单的积福。
奉天宫
巫阴正吩咐侍者为要离宫的羲瑶准备物件,因此次在宫外怕是要待上一段日子。
有人禀报赢霁来见,他便出了屋,见人来,引至清幽的小亭中。
凉亭背着日光,阴凉凉,四周花盛草茂,细柳扶风。
两人站定亭中,赢霁道:“少祭司。”
“公子霁为何事前来,离宫前还有何要准备的么?”巫阴问。
赢霁琢磨着说到,“天以箭示父王,真是天意吗?”
“何意?”
“我宫中有侍人模糊看到射箭的方向来自公子羿的住处。”
“你怀疑是公子羿所为?”
“我预感如此,只是没有证据。如今父王有些猜忌我了。”他说着叹了一声,“若是我为证清白之举,上天可会怪罪?”
巫阴笑,目光略过风吹摇动的草丛,“既是自证,上天当以宽恕,你难道有对策?”
赢霁转眸,同他一齐望着摇曳的花草,“王叔说与我一计,我已是买通父王寝宫的一名侍者。先进再退,以退为进,许能洗去嫌疑。”
傍晚的王寝庭院,园圃丛丛似洒金,赢祝追逐着几个女侍,在庭中嬉戏。
一男侍躬身半藏匿于花丛旁,左右四处瞧看,不见有人注意他,忽而“诶呦”一声,悄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片,而后大声呼叫,“王上!王上!”
他跑到赢祝面前跪地捧着玉片,呈上,“王上,天上忽掉下此物,砸中了奴,不知,不知可是天之旨意?”
赢祝神色凝重,那几名嬉戏的女侍也停下凑在一处,站在不远瞧看。赢祝拿起玉片,只见透光的八个字:太子当立,国方安定
他举起玉片就要砸了,好在隐忍着紧紧捏于手中,“天意?传召神女!孤立刻要见神女!”
男侍低着头,忐忑惶恐地应声退下。
不多时,赢霁不请自来,跪于殿中。
赢祝坐在榻边捏着玉片还端详着,见他,脸色沉冷,“霁儿为何而来?”
赢霁看着赢祝手中的玉片,俯身匍匐,“父王,儿臣绝无僭越之心,若父王信不过儿臣,便赐死儿臣,儿臣绝无怨言。此前一事,已让父王与儿臣暗生嫌隙,唯以死明志。”
赢祝眉目沉沉,静默不言。
羲瑶走在前往王寝的路上,脑海中皆是来时巫阴与她所言,“公子霁屡屡蒙冤,王上怕是会伤及他,小瑶护着些。”
赢霁仿似春松,恭谨守礼,羲瑶知他是被赢弈诬陷。可她与赢弈……
王寝前宽阔的青石路上,羲瑶抬眸见前方小径同来的赢弈。赢弈亦望着她,她慌张垂下眼帘。
进了内殿,羲瑶与赢弈皆向赢祝行礼。
“父王。”赢弈瞥向还跪伏在地的赢霁。赢霁直起了身,侧头看向他。赢弈眸光淡淡,隐藏细微的蔑笑,向赢祝道:“父王,王兄向来本分,断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
殿中除去赢祝与赢霁,还因此事来了二人,大祭司巫咸与冢宰鲍庸,皆在为赢霁求情。
赢祝已经是信了赢霁的话,只是还想听听羲瑶的说法,让女侍将玉片递了过去。
“上天还恼于孤,神女造福百姓为孤积福,上天可是就能不再提及此事?”
羲瑶望着手中的玉片,赢弈的目光望着她低垂的小脸,落回到她手中的玉片上。
她点头。
而后上前去将赢霁扶了起来。
赢祝未阻拦,“既是上天的意思,与霁儿无关,霁儿不必放在心上了。”
“是,父王。”赢霁行了一礼。
赢弈的目光看着他,又看向扶起他的羲瑶。羲瑶能感受到赢弈的视线,总是带着凉意难以忽视,她不敢去对视。
她心里乱乱的。
赢弈对于他计划的失败似并不恼,察觉不出他的情绪。
赢祝遣退众人离开。巫咸、鲍庸几人便都立于王寝阶下。赢弈望向赢霁,“恭喜王兄了。”
羲瑶瞧着他,躲到了巫咸身后。
赢霁看着赢弈,“非我所做之事,险以命相赔,何来恭喜?上天明鉴,必报应心怀不轨之人。”
赢弈笑,“上天明鉴,遣神女代行人间事,想神女必是明鉴。”
羲瑶听着他的话,见他向自己看了来。
鲍庸与赢霁的视线也都投过来。
巫咸替她解围,“天遣神女辅佐王上,皆由王上明鉴。神女年纪尚小,不过是沟通人神。”
话落,几人不再于此事多议,各行其道。
羲瑶抓着巫咸的袖子,随他离开。鲍庸跟随于巫咸,与他说着近来沂河水患的事,询问是否为对河神的祭祀不到位。
赢弈隐约听得一两句。
看着巫咸身侧像个挂件小娃娃一样乖巧的羲瑶。
如若她不曾偷偷私见他两回,那确实是个分外乖巧听话的神女。
羲瑶的思绪已经都被鲍庸所说之事吸引。
“治水无果,伤亡众多,王上不管不问,只道他们触怒河神理应献祭于水,此事大祭司看该如何?”
“对神灵的祭祀不可懈怠,沂河既泛滥,又还能如何?上天若存怜悯之心,想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赢弈未回翠微殿,而是出宫去见齐昭。询问今日禀上的沂河水患具体之事。
羲瑶回到寝院,坐在案前卜了一卦:此次若前往沂水岸,旦亳,其途可险?
小吉
她遂起身去见巫阴,与他言想要去往旦亳城。
巫阴不允。
“水患之处,凶险混乱,别处都行,唯这处不行。”
坐在榻上,巫阴极其严肃,羲瑶又与他写到:天说小吉
“不行。”
没有商量的余地,羲瑶只能恹恹离去,随阿汝到奉天殿,跪坐神像前与先祖之神祈祷。
人首鸟身的商人先祖,一只神情肃穆的雌鸟。
上天派遣而来,诞下商王赢契,佐其夺得天下后重回天上。
商王乃神赐的王族,天命的天下共主,商与天地共存。
赢弈自齐昭府邸回到王宫,觐见赢祝。
接连之事已让赢祝十分烦躁,他坐在酒案后搂着女侍,眉间压着不耐,“羿儿又为何事而来?”
“神女欲布善行为父王积福,儿臣想,何不借此让天下都知父王的仁德?今听闻旦亳祭祀有缺惹怒河神,引得沂水泛滥。河神抛弃了他们,可父王不会抛弃自己的子民,不若让儿臣们与神女前往旦亳救助他们,天下必会因此颂扬父王仁慈善德。”
“既为父王积福,散去上天的不满,又得天下美名,一举而两得。”
赢祝压低的眉宇舒展开,思忖一会儿,“羿儿这提议不错,孤准了。”
“父王大善,天下归心。”赢弈行礼,退出大殿。
奉天殿外,女侍来禀。
“神女,王上有令,此次积福前往旦亳,救助水患。望您为此行卜筮天命。”
羲瑶倏然回头,提起裙摆站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写:天道为吉
女侍看着手心写过的字,恭敬:“诺,奴会回禀王上。”
羲瑶看着女侍离去,回头看向森然伫立的青铜像。
上天仁慈。
这晚,姜钦前来奉天宫见羲瑶。
颤动烛光里,脸上一些忧虑,“神女离宫后王上的头疾可怎么办?”
羲瑶写下了一方子递于她,以慰她心安。
……
水患事急,纵需要准备不少,仍在次日上午打算离宫。
宫门前,随行侍从十几人,羲瑶牵着巫阴的袖摆跟随在他身侧行至马车旁。
她能感受到巫阴的不悦,他不赞同此行,可王上的命令只能遵从。
羲瑶跟在他身侧乖乖的,不声不响。
赢霁、赢弈、赢启三人也从远处而来。
赢启似有不耐烦,赢霁、赢弈难看出所想,赢霁上前来与巫阴攀谈,“少祭司,倒是不想此次会去沂水救灾。”
巫阴的目光落到赢弈身上,“公子羿算是在王上面前博了个好名声。”
赢弈闻言,笑淡淡,“下次将这样的机会,让与少祭司。”
羲瑶看向赢弈。
巫阴哥哥的意思,是他向王上提的此事?
他为何会提?
赢弈对上她观察他的视线,珠玉似的脸,黑黝黝的眸子,带着探究。
一侧有侍者的声音高呼:王上到!他收回视线看往声源处。
赢祝领着诸臣子前来送行,一行人皆向他行礼。
赢仲走出众臣之列恭敬屈身,“王上,臣请跟随前去,望王上能再筹集些物资,解旦亳之困。”
赢祝冷了些脸色,不应。
齐昭也出列,道:“王城物资有限,但若各位卿士都能从封邑调取富余粮食药草,想能解王上之忧。”
赢祝不愿动王宫府库粮仓,齐昭知难劝出成效。
他话落,赢仲看向诸位臣子,康丁站了出来响应此提议,而后又站出两人。
赢祝沉默片刻后,出声,“诸卿该为孤分忧了。”
众人只能纷纷答应下来。
赢祝见此脸色缓和,“神女与诸位,皆是孤,是天下之福。上苍必保佑商土。”
他离去,此行便多了赢仲随行。
羲瑶心中略感五味杂陈,晃了晃巫阴的袖子,巫阴收回视线低头看她,无奈叹了一口气。
赢弈又看向羲瑶,她由阿汝扶着上了马车。
几人上马,队伍出宫。赢仲命人自府上赶来马车,跟随在后。
旦亳是此次沂水泛滥灾情最严重的城邑,属商宗亲赢微管辖。
赢微救灾无果,向商王赢祝求援。
羲瑶对此次的事了解不多,巫阴并不告诉她这些。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帘晃动投进若有若无的光线,静得便只有车轱辘的声音。
她无法说话,许多事问不出,许多事说不出。
知天命者不可言,若上天不让世人知天命,那又为何让她知?
若不允天命泄于人,她不能说话,却也能写。
羲瑶跪直身,微微撩开窗帘向外看去,看到前方骑于马上赢弈的背影。
他可是知晓此次沂水之地的情况,否则怎会向王上提议去那儿。
公子霁与哥哥也都知晓吧。唯她虽为神女,于此事一概不知。
上天既示此行小吉,望河岸百姓与他们众人都能平安。
赢弈侧头与赢霁道:“王兄不正欲借此出宫积福一事博得父王偏爱,我这也算是帮王兄的忙。救灾一事若做得好,父王必大大嘉奖。”
正说着,余光瞥到身后的马车窗口,羲瑶探出的小脑袋,似正盯着他,回头看去。她立刻缩回了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