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萤火

必然是他。

他到底还敢做些什么?

她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可却根本避不开。

这人当真无所禁忌,怎么这么坏!

只要与他有关,羲瑶便觉自己的小命要提前结束。

同一弯月下,庭院里烛光橙黄的室内,赢霁刚刚送走前来搜查的士兵,看着面前的男侍。

“你所说可真?确实看到那夜的箭来自东南?”

“奴抬头恰好看到,但其实,奴,奴也不是那么确定一定看清了。天太黑了。”

赢霁在榻旁坐下,想着今夜之事。

王无道,当立太子

父王会如何想他?

他虽着急,可还未急到这个地步,去触怒父王。

是天意,还是人为。

是阿羿吗?

“你下去吧。”

“诺。”

次日,议政之时,多位大臣殿上指责赢祝触怒了上天,才会有这接连之事要赢祝立太子。

赢祝大怒。

“孤对上天的诚敬天地可鉴!说孤触怒上天,你们又做了什么?这般诚心,不若孤将你们都剥了皮去祭天,平息天怒?”

殿中顿时都噤了声。

巫咸扫了一眼众人,道:“此事许是人为,只是昨夜并未捉到这心思险恶之人。”

他话一出便遭到反驳,“一次可以说是人为,可前两日不还有一枚箭出现在月前?不是天意这还能是什么?”

“给孤将这妄自揣测天意之人拖下去,活剥了!”赢祝倏然从座上暴起,怒指对方道。

那人依旧诚恳劝谏,言辞掷地有声,“王上!违背天意,如何能得长久!王上!”

“大祭司都说了是人为,有人要害孤!孤看此人就是你吧!给孤拖下去。”

相尹赢仲看着争执愈发激烈,问向赢祝:“神女何意呢?王上?”

“孤一会儿便去问神女。”

“尚不知真正的天意,王上便先放过他吧。”

“为天献祭还委屈他了吗?”虽如此说,赢祝还是坐了下来,留了那人一命。

回到寝殿,赢祝命巫咸召见羲瑶。

走在去王寝的路上,羲瑶还未编好蒙骗赢祝的话术。心中已将“赢弈王八蛋”骂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这个人,她现在都快成骗子了,骗巫阴哥哥,骗公子霁,连王上也骗。

而这个人,还拿捏她本就没剩几年的小命。丧尽天良。大坏蛋。

羲瑶进了王寝,见赢祝坐于小案后,冕冠朝服都还未换,脸色阴沉沉的。

巫咸站于他身侧。

“宫中之事神女可有听闻?”

羲瑶点头,他便抬手赐座。羲瑶行礼至一旁坐下,女侍当即拿来笔墨帛书轻置案上。

“是天意么?上天当真对孤如此不满?”

羲瑶执笔,垂着眼帘。她不知该如何答,她写到:上天并未对王上有所不满,只是望王上以民为本。天命所归即民心所向,王的基业若要千秋,必百姓安居乐业。

将帛书交于女侍,递向赢祝。赢祝蹙眉看完,问她,“天不福泽于民,如何安居乐业?”

羲瑶便又回他:王承天命,治理天下,王上不该将一切都推脱于上天。王之责于民。

赢祝捏着手中帛书,目光锐利地看向羲瑶,“孤既为天下的王,要为那些庶民而操劳己身?那孤为何要做这个王?”

羲瑶眸里惊震。巫咸适时出声,“王上息怒,庶民奉养王上亦奉养上天,神女所言也只是为王上着想。”

羲瑶看向巫咸,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说。

“那大祭司如何以为呢?”赢祝问巫咸。

“若上天不满于王上,王上祭二人于天,许能平息上天的怒气。”

羲瑶微微咬唇,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出了王寝,羲瑶见台阶下前来的赢霁,对方向她行礼,她便与他颔首。抬头,见他身后不远处同来的赢弈。

赢霁上台阶进了王寝之中,羲瑶垂眸往前

走去。

赢弈的脚步在她身侧微顿,“神女。”

羲瑶当即僵立住,不知他要说什么,抬头看他。

他眸中映着羲瑶局促隐藏不安的模样,余光微瞥跟随她的阿汝,与羲瑶道:“神女为昨夜之事而来?”

羲瑶点了点头,也碍于阿汝跟随着,往赢弈身边走了两步,极小动作地抬手,在袖笼遮掩下轻拉了拉赢弈的袖摆。

她想告诉他,她什么都未说。可阿汝在。

赢弈看着她的小动作,像是在讨饶,“我亦因此来见王上,便不阻拦神女了。”

羲瑶见他放过自己,轻吐一口气,松开手,与阿汝离开。却在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着赢弈大步踏上台阶,进了王寝。

天命将如何?

寝殿之中,赢霁向赢祝行礼,“父王。”

赢祝已是坐在了内殿的榻上,望着他,目光里少了慈爱多了凉薄,“霁儿知道昨夜之事了吗?一支箭险些射中孤,要孤立太子。”

赢霁抬起眸光,迎上他的视线,“儿臣听下面的人禀报了,本昨夜便想来看望父王,又怕打搅了父王休息。父王身体还康健,太子一事并不着急。”

“你也快及弱冠了,真不急?”

“父王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儿臣盼着父王与天同寿,万寿无疆,永远做商的王。”

赢弈站在入内殿的立柱旁,身影半隐于赭红的帷幔后,浅橘的唇牵起丝弧度。

“父王。”他走出帷幔,进入内殿。

赢霁回身,目光看向他,打量深究着。

“儿臣听闻昨夜之事,不知如何?”赢弈微微行礼,关切地询问。

“天予孤长生,天又要孤立太子,你们说说,天到底何意啊?”赢祝问二人。

赢霁看着赢弈,赢弈也看了他一眼。

“父王,神女说是如何?”

“神女?神女道孤该对天下负责,孤享人间江山,难道是为受苦的吗?天神的怒气,献上两个祭品即可。孤该立太子吗?”

他眼神如鹰凝视着眼前两个儿子。

赢弈躬身垂眸,“父王正值壮年,并不着急听从上天的旨意,即刻立太子。”

出了王寝,站在大殿前赢弈看向赢霁,“王兄真的不着急吗?”

“阿羿何意?”赢霁目光几分阴沉,“注定是我的,何须着急?”

“哦?”赢弈露出个笑容,先行下了台阶。赢霁目光愈发阴沉,看着他走远。

不多时,赢启自转角而来,远远看见他立于殿前。

商始祖像前,羲瑶跪坐,仰头看着庄严的青铜神像。脑海中皆是因这起射月而死的几个无辜之人。

一顶罪,二祭天。

还有她包庇赢弈一事。

不该如此的。

微风吹得青铜树上的火苗明明灭灭。

羲瑶不知自己该如何做,从入宫便已卷入了这些纷争之中。

巫咸让她越来越看不懂,巫阴哥哥也捉摸不透。

她在神像前一直待到天黑,沉闷夜色侵蚀着大殿,幽幽光火也驱不散。

起身走到殿前,看着天空的星斗,估摸着一会儿阿汝就该来带她回寝院了。

殿门两侧,一如既往立着两名女侍,仿若石雕。

她拉起一人的手,与她写:我出去走走

女侍不拦她,羲瑶便离开奉天殿。

她刻意避着人,像朵粉嫩的小花苞飘出奉天宫。

夜空无际,星辰稀落。

天地悠悠,无处存身。

不可存生。

条条蜿蜒小道上,羲瑶踩着月光,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她想去找赢弈,可她又害怕。

漫无目的,跟着一只萤火虫,在月光下攸游。看着它钻入门缝里,木门虚掩,她小心翼翼欲推门。

蓦然又停住。

这是哪儿?

王宫至今她都不熟悉。羲瑶犹豫,退下台阶,看到门楣的牌匾上,赫然是“翠微”。

再看那只陪她玩耍的萤火虫已不知去向。

可是,天意如此?

她确实有疑问在心,想要问赢弈。

只是怕见他。

她还是推门而入,庭院中见到一株枝头压满花朵的海棠树,月华流照,香气盈溢。

她站在海棠下,仰头嗅了嗅香气,见海棠后头的屋里点着灯,窗前像是有人在看她,吓得忙往回廊那儿跑。

夏妺站在窗前,海棠后隐约不清的人影她并未看清,以为是侍人。

与身后女侍说着话,“羿儿都在做什么?”

“禀夏姬,公子羿在屋里呢?”

“王上如此信任神女,他却不知抓住这般机会。我怎会生这么个儿子,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再得王上宠幸一回,再生一个。”

庭前修竹丛影,羲瑶看着一侧的寝屋,屋里亮着烛光。

她记得这处,似就是赢弈的住处。

站在门前,羲瑶忐忑地敲了敲门,窗棂透出的斑驳烛影映在她娇俏的小脸上。

屋中,赢弈正与齐昭对弈,闻声侧眸,站起身,“我去看看。”

齐昭点头,头也未抬,皱眉研究着棋局。

打开屋门,一阵清风。

羲瑶的发丝被扬起,看着面前阴影笼罩自己的赢弈,后退了一些。

赢弈低头才看到她,正目光怯怯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带着丝海棠香,“神女,何事前来?”

他的冷淡让羲瑶局促不安,伸手去抓住他的衣摆。

赢弈便伸手给她,让她写字。

羲瑶垂眸握住他的手,写:你为何射那一箭死去三个无辜的人

赢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以为神女知道我不是好人,原来不清楚吗?”

羲瑶抿唇。

“他们死是因为王上,而非因我。无我,也会有人死。”

“神女想要普渡众生,神女做得到吗?”

“王上为私欲,献祭过那么多人,神女又当如何?”

羲瑶答不上来,他伸手抬起她的脸,冷淡的眸里凌厉,“来问我?那上天为何不救他们?”

羲瑶心口扑通扑通,无措地看着他。

是上天指引她来见他,她不知,她亦无能为力。

齐昭听闻声音走了出来,见羲瑶当即下跪,“神女!”

再看赢弈的动作,惊骇,“公子羿,你在做什么!放肆啊,放肆!你你你,大不敬!”

羲瑶眼中蓄起泪光,赢弈放开了手。看她低着头,伸手握住他的手,又写一段字:对不起我不知要怎么办

赢弈眸光愈发晦暗,放轻了声音,“偷偷过来的?”

羲瑶点头。

“特地来质问我?”

羲瑶摇头。不是质问,只是很迷茫。觉得不该如此。

“上天未给神女指示吗?”

羲瑶抬头看他。她跟着萤火虫来见他的,她不知何意。

“毫无用处,又何必祭它。”赢弈说了句羲瑶听不太明白的话。她放开赢弈的手看了眼星辰,出来许久,阿汝怕是已经在寻她。

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

她又抓住赢弈的手,与他写:我要回去了

犹豫忐忑地又写:你会杀我吗

写完抬头看着赢弈。

赢弈注视着她月华下明珠生晕般的面庞,“若神女不碍事的话。”

羲瑶咬住唇瓣,转身离开,海棠粉的一抹小跑着在银月下的小道上消逝。

齐昭一直看着月华映照下交流的二人,满脸迷茫。赢弈收回视线转身回屋,齐昭便也站起身,跟他进里屋,“公子羿何时与神女这般熟稔?”

“何时熟稔?”

“难道不熟稔吗?神女怎会前来私会?”

“这是私会?”

二人回到棋局旁,继续残局。赢弈落下一枚黑子,问到:“神女注定属于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