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瑶回到寝屋,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褪下外衣放回床尾的木架,重新躺到床上盖起薄被。
望着黑漆漆的屋梁。
真的是他,赢弈。
以箭射月,冒犯神灵,假借天的旨意而谋私。更以性命胁迫她,替他假旨天意欺瞒王上。
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怖。
她要怎么办。
夜已深,窗外的虫鸣声都渐歇,羲瑶睁着眼直到困倦不抵,才迷蒙睡去。
睡梦中,也逃不过赢弈此人。
次日醒后羲瑶坐在床上,端详着进屋来的阿汝。
“瑶姬怎得一直看着奴?奴有何不妥?”阿汝问她。
羲瑶摇头。
“昨日您让奴早回去歇息,您睡前卜一卦,可卜出结果了?”
羲瑶点头。
确定阿汝不知她昨夜偷跑出去的事,羲瑶松了口气,下床穿鞋。
她拉住阿汝的手写:一会儿去见王上
“不先告诉少祭司么?”
羲瑶愣了一下,看着她,而后写到:要先告诉哥哥么
她又要向巫阴哥哥撒谎么。
“自然最好先与大祭司、少祭司知会一声,免得到时有不妥。”
羲瑶垂眸,抿唇。阿汝说得是有道理,可……
她无从拒绝,阿汝服侍她穿好衣裳,梳洗后两人前往巫阴的住处。
奉天宫里,巫阴的寝院与羲瑶的寝院相隔不远,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巫阴也已经起身,衣饰齐整站在廊下,听着院里男侍禀报宫中的事。
还未到近前,阿汝便出声,“少祭司。”
巫阴的视线看了过来,吩咐身侧的男侍先行退下。
“小瑶。”
羲瑶向他跑过去,扑到他怀里。
巫阴脸带笑意,扶住她单薄的肩,“今日倒是起得早,怎么看着没睡好的样子?”
晨光熹微,小风徐徐,庭院里夜的凉意都还未退尽。
阿汝跟随在羲瑶身后,看着羲瑶与巫阴的亲昵。
羲瑶抓住巫阴的手,与他写:做噩梦了
巫阴收敛了些笑意,“王上那晚的事,小瑶还在担心吗?”
羲瑶抱住他,埋头在他胸口,脸颊蹭着他胸口的衣料摇头。
巫阴猜不出她都在想些什么,“月神之事,小瑶卜出结论了吗?”
羲瑶顿时感到愧疚,却还是与他写:前夜天上箭是上天在启示王上 为天子者勤政爱民
巫阴沉默,羲瑶抬头看他,觉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不过转瞬巫阴便扬起笑意,“是这样的吗?”
羲瑶点头。
她眼眶微微泛红,巫阴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指腹抚过眼角,“倒是无甚问题,不过王上可能不太爱听。小瑶去见王上,王上若是不悦也莫害怕,不会有事的。”
羲瑶与他写到:哥哥能陪我一起吗
“阿汝会随你去。”巫阴只是道。
羲瑶垂着眼帘没再强求,点了点头。
巫阴让阿汝带羲瑶离开,羲瑶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叹了一声,“罢了,这宫中你到底不适应,我代你去吧。”
王寝内,见巫阴,女侍皆行礼。
赢祝正被伺候着换朝服,冕旒微遮视线,一身白袍饰以玄鸟纹,腰间佩玉饰。
“少祭司。”
“王上,”巫阴行礼,“昨夜射月箭一事神女已卜出结果。”
“哦,少祭司快说于孤。”
“许是天觉王上供奉的心不够虔诚,方才以此为警示。”
赢祝顿时静默不语,片刻再次望向巫阴,“孤还不够虔诚?”
“许是王上心里,还不够虔诚。”巫阴答。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瓶,递于殿中女侍,“这是此次的长生丹,王上若不够诚心,上天就要将它收回了。”
赢祝不悦,拂开身侧替他束带的女侍,冕旒因这般动作在他面前甩动,“这天底下,哪儿还有比孤更虔诚于天的。”
巫阴看着他,待他说完,“王上的心,神能看到。”
赢祝不再多言,“孤知道了。”
巫阴离开王寝回到了奉天宫-含元殿,坐在大殿中央方正的小案旁浅饮一口茶,摆弄其上占卜的蓍草。
含元殿大而空旷,两侧各有一尊青铜饕鬄咁烛灯盏。
四方墙壁上雕刻着扶桑升日,异兽争扑,神灵化万物之像。
一直待到巫咸回到殿中,杯中茶水已空。巫阴站起身向他行礼,将羲瑶占卜的结果告知于他,又道:“父亲卜一卜看呢?”
巫咸摇头,“上天不予我知,我昨晚便卜过。瑶姬当是不会说谎的,听她所言即可。”
巫阴不语。羲瑶比起从前,对他有所保留。
她有了小秘密。
是因何而起的小秘密?
殿外,女侍踏入门槛,行礼。二人皆向她看去。
“大祭司,少祭司,公子霁去了东寝拜访瑶姬。”
——
羲瑶欲前往奉天殿的路上遇到了赢霁,他一脸诚心地向她行礼,“霁有些困惑,不知神女瑶可能为我解惑?”
若说赢弈是深山雾里枝压细雪的松,赢霁便是春三月阳光下立于青山之中的松。他看起来温润虔诚,羲瑶答应了他。
看着面前的赢霁,她便想起赢弈。
若她是只小兔子,靠近赢弈,怕是会被他枝上落下的雪给压住冻死,冷漠寡情。羲瑶在暖阳下打了个颤。
赢霁见走在身前的小身影莫名一个寒颤,关心问:“神女瑶怎么了?”
羲瑶摇了摇头表示无事。只是想起赢弈同样要她解惑,却次次都一副能吞了她的样子。
二人至东寝居院落里,门前女侍推开屋门,阿汝见两人进屋便吩咐一侧女侍去禀报巫阴,吩咐另一女侍去备茶水。
吩咐后,跟随进屋,取绢帛笔墨放在案上。
羲瑶与赢霁对坐,抬眸看着他,等待他的问询。
“射月一事,神女可卜出结果?”
羲瑶取笔的手一顿,点头,而后于绢帛上写下了同给巫阴一样的回答。
赢霁看着静默了一会儿,低喃:“只是如此吗?”
未多怀疑羲瑶,他又问:“或许此问有些不妥,但着实是困惑我许久,望神女莫怪。王上,能长生吗?”
羲瑶心中的答案是不能。但巫咸的不老让她疑惑,她也不确定了。人如何能如神一般的长生呢?
她反问赢霁:为何公子霁想要这个答案
赢霁无法如实回答,他沉默不语。羲瑶看着他不可明说的神色,思考着如何回答。
赢弈同样问过此事。赢弈亦不相信长生,他似也不太在乎是与否。
赢弈问她,是想做商王。赢霁,也是吗?
羲瑶遂于绢帛上写:天若要王上长生,便可长生
“天意从何来?”
天下民生
赢霁看着绢帛上的四个字,“天下民生。上天真的在乎凡尘每一个庶民的死活吗?”
天意难知,只问公子霁可在乎?
赢霁自绢帛上抬起视线看着羲瑶,他不曾想过。
但他倏然之间觉眼前的羲瑶,心中所想之深莫测。
或许神女真的代表天。
他站起身,又向羲瑶行了一礼,“霁想要问的,都已问了。”他的目光扫过羲瑶身后的阿汝,落回羲瑶身上,“望神女能替霁保守此事。”
羲瑶点头。
看着他离去,羲瑶感到迷茫。
都想要做商的王吗?
她站起身折起了案上绢帛,转身交于阿汝,于她手心写:拿去烧了
阿汝垂眸看着手中的绢帛,应声,“诺。”
她离开寝屋,握着手中绢帛,想到赢霁那一眼,还是拿去烧毁。
赢霁刚离开羲瑶的院落便遇到了前来的巫阴,笑道:“少祭司。”
巫阴微带笑,“公子霁,怎我都不知就来找小瑶了。”
“有些疑惑,许要单独问神女。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射月箭有结论了吗?”
“天对商的指示,并非有人刻意为之。”
两人未多说。巫阴前去见羲瑶,赢霁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想起昨日寝院中男侍与他所说。
他看到箭射出的方位来自东南,而东南……赢霁收回看着巫阴的视线望向东南方向。
那儿有赢弈的寝居,翠微殿。
他总觉赢弈对天少于旁人一些敬意。
阿羿,难道是想反抗祖制吗?
箭射月神一事,被定为赢祝对天不够虔诚。宫中诸如此般的流言甚嚣尘上,道赢祝对天不诚,惹来天怒。
赢祝十分恼火,揪了一替罪羊指其为射箭之人,触怒了天,将其处死。
金辉铺满的庭前,齐昭与赢弈站在屋前廊下,赢弈望着丛竹摇曳听子壬禀报了王寝之事。
丛竹下日光竹影相交错,似要交织出一副朦胧的神的幻象。
一如昨夜那缥缈不清的羲瑶的影子。
“公子羿,少祭司道是王上奉天不诚才引得天示此事,你此举意欲何为?”
赢弈仰头看向茫茫苍蓝天幕,一身衣袍与天同色,腰垂玉玦,“代天谏言于王上。”
月升竹林之上,王寝之中靡靡之音,嬉笑阵阵,窗棂之内烛火通明,赢祝追着衣衫散乱,肌肤玉雪的娇美女侍在床榻间打闹。
一阵尖啸破空,穿窗而入,泛着寒芒的箭尖在赢祝面前一掠而过,“铎”一声,伴随嗡鸣,稳稳插入墙上的壁画,直中扶桑神树前升起的金乌,靛青尾羽震颤着燃着火焰。
女侍一声尖叫,赢祝惊得跌退坐床上。
夜幕之下,云近月低,摘星阁高耸而立背倚明月,浮云伴侧。
檐角的兽铃风中清音,空灵似自天阙而来。
漆黑一片无灯的摘星阁内,赢弈立于一扇窗前,握弓的手骨修长,青筋虬劲。微微的月光打落他身上,放下举弓的手臂,目光自远处燃着灯火的王寝中收回,转身离开。
王寝内,赢祝缓回神来,内殿中已因尖叫引来殿外的侍人。他望着面前残羽的箭矢,伸手将其从墙壁上拔了下来。
箭身上,还有几字:王无道,当立太子
他的脸色阴沉晦暗,“叫大祭司!”
箭矢被他摔在地上,殿中围着的侍人无一人敢去拾起,低着头死寂无声。
方才随赢祝嬉闹的女侍跌坐地上亦不敢出声。
巫咸来了殿中,侍人为他让开路。
看着地上的箭矢,巫咸看了一眼赢祝,上前俯身拾起,看到箭身上刻着的字,“王上。”
“巫咸以为这是怎么回事?”赢祝阴冷的声音,似巫咸不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他即刻就会将他祭天。
“孤是天下的王,是天下永生的王,孤将与神并肩!”
“这真是天神的指示吗?”
巫咸端详着手中箭,箭羽燃烧的残余还可辨出原是靛青色,像是神鸟的尾羽。但他还是与赢祝道:“倒不像是神旨。许是有人想借此达成某种目的。”
赢祝端详着他,冷着目光,沉声,“当真?”
巫咸看向赢祝,躬身奉上箭矢,“王上是天授的王,臣知王上对天的诚心,天即使觉王上在有些事上不太妥当也不会剥夺王上为王的权利。”
赢祝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再次拿起了箭,于手中折断。
“有人想要孤的位子。”
月夜之下,王宫中火光四起,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士兵搜寻怀揣异心之人。
搜查的士兵连奉天宫都未放过,几人进了羲瑶的寝院。
羲瑶正在屋中翻看医书,听闻动静回头看向阿汝,她便出屋去查看。
不多时回来禀报,“有人假旨天意箭射王寝,要王上立太子,险些伤到王上。宫中正在搜查此人。”
羲瑶眉间隐隐忧虑,望向窗外天空皎洁的月。
赢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