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佑我

巫阴看着羲瑶心神不安的一副模样,温声,“小瑶不必太着急,王上那儿可以拖一拖。”

羲瑶收回神思,乖顺地点头。

赢霁在旁看着羲瑶,她很听话,依赖于巫阴。这于他而言倒是好事。神女权威之大,若是不受巫咸掌控,那除王上之外便无人可再能制衡她了。

赢霁与巫阴离开,羲瑶站起身回头抓起阿汝的手,与她写:先去奉天殿占卜一事 我待个时机再行

“好,奴随您去奉天殿。”

羲瑶至奉天殿,于神像前跪坐,混乱的思绪得到一些平复,渐渐安定。

青铜立像,冰冷肃穆,人首鸟身怪异而又神圣,羲瑶不足它半只手臂大小,像朵盛开在神像下的茉莉,低头跪坐蒲团上冥想。

穿堂的风轻轻撩动她嫩青的衣袂,撩动发间的珠玉流苏,撩动殿中轻纱帐缦如烟如雾。

扶桑铜树上的火苗在白日里并不明显,微弱的跃动着,随时像要熄灭却又始终在燃烧。

“公子羿。”不知多久,女侍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羲瑶如惊弓之鸟倏然抬起眼帘,但按耐着静坐着未动。

大殿门前立着女侍二人,赢弈向其中一人道:“夏姬近日精神不佳,我来见先祖,向天祈福。”

女侍恭谨地向他颔首,“神女便在里头,神女会替您向天传达。”

脚步声进了大殿,越来越近,羲瑶的目光瞥到松霜绿的一片衣角在身侧站定。

她收回暼去的视线低垂着眼帘,安抚着自己的不安未做任何反应,大殿中寂静,静得她清晰地听着自己略慌张的心跳。

“子孙羿,诚心祈愿,神佑夏姬,佑父王,佑商族。”

“愿向天献这肉|体凡身,还世上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赢弈立在神像前,奉上一炷香。

他声音似玉珠沉水,朗润清沉,话中诚敬普渡的良善仿佛天阙神音。羲瑶听得恍惚。

“神女以为,神能听得吾言?如得吾愿?若献这凡身,可能得神感召?”

虔诚清冷的话向自己问来,羲瑶抬头看向他,落进他墨沉沉无底深渊一样的目光里。

心脏陡然一惊。

他不是来见神求神,他来见她。

羲瑶霎时惊欲起,想离他远远的,可跪坐着她又不敢动。

他墨眉微微一挑,在等她的回答。

羲瑶知他不是诚心,他眼中没有半分诚心,她往后退了一些双手捏住身下的蒲团,心神皆惧地向他点点头。

赢弈淡橘的唇扬起,笑意很浅,“那神女能算出王上想要的答复吗?”

“昨夜,是神迹又或是人为?”

羲瑶顿时觉心脏跳动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心慌意乱,犹豫着跪直起身,伸手去拉住赢弈的手,赢弈一怔,俯身迁就过去,看着手心素白的手指,微粉的指尖,凉意地滑动出笔划:尚未算出天还不让我知

他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而羲瑶写完也不安地抬头看他。目光顿时交汇。

他道:“神女若怜爱世人,也望神女,佑我。”

羲瑶轻抿粉润的唇瓣。

赢弈抽回手转身离开大殿。

羲瑶眸光动了动,坐回蒲团上,转头看向赢弈踏出门去的背影。

他何须神的庇佑。

这些话又是何意?

她更加不安了。

一直到日薄西山,余晖斜倾洒满庭院,与阿汝走在寝院的长廊,羲瑶还一副神思游离的状态,目光毫无落点地看着廊外金辉下的院景。

今日,她早早打发了阿汝回去休息,着素衫散着头发一身沐浴后的花香气,独自坐在烛光摇动的室内,摆弄蓍草想要知道昨夜射月一箭到底怎么回事。

几次卜算后,她得到了信息。

东南赤星之下,即与昨夜事发有关之地。

羲瑶忙站起身吹熄了屋中九枝铜灯上的火苗,走到窗前透过窗棂往外的天空看去。

月朗星稀,夜幕上星点并不多,她看得很仔细方才注意到东南那颗并不算明亮的赤星。

心中有些欣喜,回身自床尾木架上拿起外衣披在身上,打算出门,蓦地又停在外间的门前。

四周包裹住她的黑暗里,心生出一阵恐惧。

那里会是什么?若是赢弈该怎么办。

想到白日奉天殿中的事,心中是赢弈的那个猜测被越发放大。

“望神女,佑我。”泠泠的几个字又响在耳边。

是他,一定是他。

若不是他,他为何去奉天殿说那些话。

这几个字由他说来,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威胁。

羲瑶望着面前的门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又回了内室,褪下外衣搭回木架爬到床上。

月光透窗,她裹着薄被缩得像只毛毛虫,看着窗外的朦胧。

怎么都睡不着。

他既已这般警告她,那此事只要从她口中揭露出去,于他而言她皆脱不了关系。

她逃避又有何用呢?

万一不是赢弈呢?

盯着月光不知看了多久,羲瑶坐起了身。下床自床尾木架上重新拿起外衣披在身上,走出门。

门前守着两名女侍,见羲瑶,“瑶姬这么晚了,去哪儿?”

羲瑶心虚生怯,拉了一人手,写到:去找哥哥

写完顿了顿又补充:不必吵醒阿汝

“诺。”对方应。姜钦安排的人,很听羲瑶的话。

半沐月色的长廊里,羲瑶的身影小跑着出了庭院,在王宫的花圃走道之间,像只银白的夜蝶轻盈翩飞。

夜晚的王宫,月色下朦胧,羲瑶分不太清方向,望着天空的赤星找寻而去,碰到夜间的宫侍又慌慌张张地避让躲藏。

在花圃与回廊几经辗转,她与赤星越来越近,天空的星点也越发明亮清晰,像指引着她。

赤星的正下方,羲瑶看到了一座大殿与庭院,略微犹豫走上前去。

月光照亮的牌匾上提着“翠微”两个金绘的大字。

站在殿前又想了很久,才走上了台阶,门边男侍一人坐在地上歪着头已经睡着,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壬吓得一个激灵,陡然抬头,“奴没偷懒!”

羲瑶让他吓得退了两步。

子壬见面前是个子不高的小姑娘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对方,惊为天人。

月华倾洒她身上,一层朦胧,如梦似幻。五官比画上的神女还精致夺人眼目,修眉联娟,眼似春杏,鼻若悬胆,唇如含樱。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一身嫩青色,泛着淡淡月辉,长发散落开,略有些胆怯地望着他。

月色照万物不清,偏偏子壬看她清晰,仿佛月独照她。

子壬想起听得的月神传言,“是月神吗?”

羲瑶摇头。

“您稍等,奴去禀报。啊不,您,您,您随奴去见公子羿。”子壬想着,若是月神必然来找公子羿。

羲瑶听到“公子羿”三字,心中仅剩的一点希望破灭。

前去赢弈寝室的路上,子壬嘴还没闲着,“公子羿对神无不敬,月神您莫生气。您能不能保佑奴,多赚点钱财?”

羲瑶无法说话,他回头来一脸希冀,她只能点点头。对于他所说,赢弈对神无不敬,她半点不信。

子壬因她点头却是欣喜得很。

月影与竹影投落的门上,子壬上前敲了敲,“公子羿,月神来见您。”

一连敲了几声,羲瑶见屋内燃起灯火。有人影走动,片刻后来到门前打开了门。

她抬头,赢弈披着白日松霜绿的衣裳散着头发,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遮挡住屋中微弱的烛光。竹影也斑驳地映在他身上,因夜风微微摇动。仿佛竹影映青松。

他疏淡的目光越过子壬,落在她脸上,月映在他漆黑眼底,似暗湖波光微动,“神女,瑶。”

子壬倏然瞪起眼,退到一旁利落地跪了下来向羲瑶嗑了几个头。

看着面前的赢弈,羲瑶壮起的胆子有些缩回去,小小地往后退。

赢弈看她嫩青绿的外衣不齐整地套在身上,衣带也未系起,衣袂因风摇动,仰着白生生的脸庞,像朵夜风里的小茉莉。

“月神?”他疑问。

子壬还跪在一旁,忙解释,“奴不曾见过神女瑶,以为是月神,奴认错了。”

“你下去吧。”

“诺。”

子壬离开,羲瑶显得更加不安,局促地揪着衣摆,似乎也想要离开。

赢弈的目光冷似水,“看来神女是卜出结果了,来此为何?可是我奉天殿里,说得不够明白?”

奉天殿里的话果真是威胁。羲瑶六神无主,心慌地乱跳,她一咬牙上前去拉住赢弈的手,与他写:你若敢杀我我死前定将你的事都说出去

赢弈看着那不足以完全握住自己手掌的手,指腹柔嫩,摩擦着他掌心交错的掌纹,微痒,光线不明晰但也能感受出是什么字。

淡色的唇牵起丝弧度,目光落在她怯懦又强作镇定的脸上,“死之前,你要怎么说出去?”

羲瑶顿了一下,慌张思考,又写:我既是神女我会没有办法吗我也不是吃素的

赢弈耐心地看她写,写完也还是垂着睫毛,不敢看他,“是吗?”

她似颤了一下,又写了个:是

“来找我就是说这些?你觉得我怕吗?”

羲瑶睫毛颤颤怯怯地抬起来,看着他的目光,蓦然后退,直退到了竹影下。

心跳得愈快,眼眶也氤氲了层湿意。

是啊,赢弈。他这个人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她怕呀。

她还想多活些日子,为何要遇到这样一个人。

赢弈见她吓得连连后退,屋前丛竹的阴影将她的身影模糊,朦朦胧胧倒真像要羽化,如月神奔月去。

脑海不禁浮现祭台上那惊鸿一舞,也似能腾云驾雾起,回天阙。一时倒真分不清是人是神。

“我倒没有杀你的必要,徒增麻烦,但神女最好不要给我添麻烦。”

羲瑶听着,犹豫好一会儿走出竹影,缓缓回到赢弈面前,再次握起他指骨修长的手,在手心写:你要我做什么

赢弈垂着眼帘看着她翘翘的鼻尖,“射月之事,是天警示王上,而与我无关。”

羲瑶写了个“好”字,心中却觉委屈至极。赢弈的声音又响起,“我死,你死,记住了吗?”

她眼眶中的泪珠子顿时就掉了下来,赢弈见那泪光一滑而过似星辰,未想便以指腹蹭了一下,凉意渐逝指尖。

看她不吱声,“神女应该听到了,我就不重复了。”

羲瑶点头。

他顿觉心血来潮,“这么怕死,竟然愿意献祭吗?”

羲瑶并未回答,微微的风撩动着她的发丝与衣袂,娇弱的像要被风吹散。散溢出微弱的香气。

急风乍起,将二人的青丝与衣袂都吹扬起,风声呼号,竹叶迎风曳动簌簌而响。羲瑶放下赢弈的手,看了眼天空飘游的薄云,再次看向赢弈动了动唇瓣,以唇语到: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赢弈望着月光下披着银辉的飘离去的身影,“神女属于谁?”

羲瑶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赢弈看着她消逝于如雾的月色,夜空中皎月如钩,薄云舒卷。

若是天降神女,那神女,属于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我死,你死,记住了吗?

后来:我还没死,你怎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