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阴脸上带着笑容,与刚坐下的赢霁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落寞地收回了视线。
宴会估摸着近半,巫阴站起身来,“王上,神女今日身体些许不适,可否允她先行回去休息。”
羲瑶倏然抬头,看向巫阴又看向了赢祝。
赢祝闻言看向羲瑶,“神女身体不适?”
姜钦出言,“禀王上,初回宫时神女便已表示不适。”
“怪不得,孤瞧着宴上神女无精打采,既如此先行回去吧。”
羲瑶起身,作礼离开。她几乎想要跑出去,但还是忍耐住。
一出大殿,就往阶下等候的阿汝奔去。
“瑶姬怎得出来了?”
羲瑶拉着她的手写到:哥哥让我先走
回到寝室,沐浴后羲瑶便让阿汝熄了灯,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窗棂透进的月光稀薄,照不到床前。
羲瑶抓着被沿压在颌下,脑海中挥之不去都是极乐殿中的画面,酒池肉林淫|乱不堪,只觉眼眶又一阵湿意,拉起被子盖住头。
一定要做噩梦了。
月如钩静静挂在天上,微微的风吹着庭院中草叶窸窸窣窣的碎响。吹起月光,如轻纱漫舞。
羲瑶还是睡着了,不等她做梦,阿汝脚步急促地推门进屋,将她叫醒。
“瑶姬,王上头疾又犯了,您快过去看看。”
羲瑶迷迷糊糊,强撑起精神,阿汝点燃烛火,在幽幽的微光里看到她脸色焦急不同以往。
她还是掀开被子起身,简单匆忙地套上两件衣裳,随阿汝去赢祝的寝殿。
王寝之中,光亮不及极乐殿。稍显昏暗。
赢祝许也是夜半起身。
大殿里,女侍跪了一地,连姜钦也在,跪于赢祝榻旁。而赢祝,十分暴躁,羲瑶看他愤怒地站起,俯身掐住一女侍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女侍痛苦地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双腿蹬动不断地挣扎。其余跪着的,瑟缩着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殿中就只有姜钦劝阻与赢祝因头痛至极的吭哧声。
姜钦趴伏地上,“王上,若王上能无恙,妾愿自戕以向天祈愿。”
她话落直起身,拔下发间的簪子就往颈间刺去,她身侧的女侍大惊猛扑过去,金簪在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丢落地上。
羲瑶呆滞地站在大殿赭红帷幔旁的半明半暗之中,惊恐而不可思议地看着暴虐的赢祝,看着求死未成被女侍压住的姜钦。
赢祝因姜钦一番动作丢下了那被掐住的女侍,眉眼阴沉仍满是戾气。
阿汝也被惊到愣了一会儿,回神忙拉起羲瑶走出暗处上前去,跪地禀告:“王上,神女到了。”
殿中之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羲瑶,她脸色苍白僵硬地站着。
察觉赢祝投来视线,羲瑶低下头,遮掩住因恐惧而褪去血色的脸庞,微微颤抖的手也裹进袖笼中。
赢祝克制着忍耐不住的戾气,微拧着眉头,额角青筋暴动。他退回到床榻旁坐下。
姜钦也起身,重新跪好在床前,又将那丢出的金簪拾了回来,端庄地重新簪回发髻里。
除去那晕倒在地的女侍,忽略姜钦稍显不整的衣裳,一切似无异常。
赢祝极尽隐忍,声线不太平稳,“神女快来替孤看看,怎得如此折磨。”
羲瑶微微咬唇,走上前去,搭脉后,从阿汝那儿取过针包,替赢祝施针。
她觉自己的手还是有些抖,她希望赢祝没有看出来。她怕赢祝暴怒之下,她明日就得祭天。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给赢祝头上的穴位扎上针后,他明显气息平稳许多。拧着的眉头逐渐放松,不再青筋暴动得吓人。
赢祝缓缓闭目,轻吐出气,“神女不愧为神女,只是孤这疾如何才能好啊。”
羲瑶收针后,阿汝让殿中女侍取来绢帛,写下一些安神镇静的药草,又让赢祝少操劳,少饮酒,少动怒。她会向上天传达他的心愿。
赢祝坐在床沿看着她写下的嘱告,羲瑶看向了一侧还昏迷不醒的女侍,思索再三走过去,蹲下身探向她的鼻息,舒一口气。
确实只是昏迷。
她有些惧怕身后的赢祝,但还是向阿汝要来针包,救醒了这女侍。
赢祝看完医嘱便偏头看着她,几分笑意,而后吩咐殿中旁的侍人,“神女心慈,既然如此你们便带她下去好好休息吧。”
醒来的女侍仿若死里逃生,连连向羲瑶叩了一串响头才被扶着退下。
羲瑶感到心神俱疲,向赢祝行礼告辞。临走前,忧虑地向姜钦投去一眼。姜钦恰好也看着她。
再次回到寝室里,羲瑶坐在床沿发愣。阿汝以为她是吓坏了,“瑶姬不必担忧,大祭司与少祭司都会保您安然无恙的。”
羲瑶想要问她,为何巫咸要她献祭,为何巫阴哥哥也一样。但已经有答案了。
巫咸已经告诉她,为了商,为了王上,为了商的子民。
她不想再多想,打算睡下。又回忆起王寝中,王后姜钦仰颈自戕,毅然决然的模样。
她让阿汝去拿了绢帛与笔墨,写了份帛书让她送去给王后,而后才稍稍安心,让阿汝熄了灯,躺下入睡。
阿汝拿着羲瑶的帛书,出了寝屋站在廊下,就着月光看着其上字迹。羲瑶的字工整秀丽,即使光线不清也能阅读。
她将帛书送去了巫阴那儿。
赢祝犯头疾的事巫阴已是知晓,只是未被召见,夜半更深不好擅自前去。此时披着外衣散着头发屈立着一条腿坐在床边,摇动的光晕里阅读羲瑶要送去给王后的帛书。
帛书上写得是:王上的病症好好修养渐渐便可痊愈,上天不必王后献祭自身以求得王上无恙。王后当珍重自身,上天愿怜爱众生。
阿汝将王寝发生之事述于巫阴,又道:“瑶姬必是吓到了,好在此时已经睡下。这份帛书可要送去给王后?”
巫阴没有截下,“送去吧。”
“诺。”
阿汝应声,接过帛书离开。巫阴望着半开的窗扇外夜幕之上皎白的月,“上天不必凡人献祭以求福?小瑶总是这样心善。”
月色晕染的朦胧天幕中,一只箭矢直入九霄,迎月而去。清晰地映入巫阴褐色的眸底,带起一丝惊诧,“何人?”
翠微殿的庭院,赢弈放下手中的长弓,立于月色之下,“齐昭,何谓天命?商王是天命?神女是天命?”
“那祭司呢?”
齐昭须发皆已半白,瞠目结舌看着方才那遥遥向月的一箭,“公子羿,你,你……”
“你们也觉王上所为诸多不妥,为何上天还要他做王上。”
“我这一箭若是对天,天会震怒吗?”
齐昭踉跄着退后了两步,沉默半晌,“王上所为不妥,可为臣者也毫无办法。王上轻信祭司,给予祭司诸多权利,臣者谏亦无用,恐遭杀身之祸。只是神女,臣以为并非捏造。”
“瑶姬。”赢弈收回望着莹月的目光,回身看向齐昭,“怎知不是为蛊惑王上而捏造?”
“公子羿怎知,神女为祭司所操控,帮扶于公子霁。臣以为,神女以天为旨,听命于天,以救万民。”
“遂公子霁才会向神女示好。”
赢弈思忖着齐昭的话,清冷的声音似自月宫流泻而下,“若王逝霁立为天命,那刑霁以自立,可谓逆天而行?”
“若霁不堪天命,公子羿替立,也算不得逆天而行。”齐昭顺着他的话道。
“神女难道不会为阻碍吗?除去神女,谁知天意?天意若不如人意,又当如何?不如不信天意。”
齐昭回答不上来,略感忧虑,“若逆天而行,恐遭天降罚。”
赢弈抬头望天,“人间诸恶,怎不见天罚?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天。今日这一箭,明日便上诉于王上,天不满王上所为以此警示。”
齐昭愈惊,“假借天的旨意么?”
赢弈闻言笑看他,“如何叫假借,天也未驳斥我啊。”
齐昭一时哑口无言,“这……”
送走齐昭,赢弈回头,见夏妺身着素白薄衫打开了一条门缝正站在后头看着他。屋中并未点灯,素衣如一抹月色莹莹泛白。
“何谓善,何为恶。于小人物,求存苟活,爬得向上,就足够。”
“看得太清,有何好处?羿儿不可对天不敬。”
她话音冷硬,目光阴鸷地望着赢弈,面容在月光之下惨白,说完就合上了门。赢弈神色疏淡,“那神眷顾你了吗?”
次日,宫中流传起昨夜半箭射月神一事,宫道上,园圃旁,都有男女宫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羲瑶还在寝室中睡着未醒。
阳光透窗落到室内,屋中铺满浅金,洋溢着温暖,光柱下细尘旋舞。
鹅黄枕巾上,发丝团团如墨揉在一块儿,羲瑶面朝里侧呼吸均匀睡得尚沉。
巫阴行至窗前停住脚步,侧头隔着窗棂看到锦衾隆出小山包,露出枕上发丝蓬乱的小脑袋。
“少祭司。”阿汝的声音在窗外轻轻响起,未入画中,“瑶姬昨夜睡得迟,不安稳,遂还没起。”
“那便过会儿再叫她吧,奉天殿那儿我去与大祭司交代。”巫阴自屋内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前。
赢霁一早因昨夜赢祝头疾之事前往了王寝。花圃旁手执扫帚清扫落叶的男侍与端着铜盘的女侍低声议论,传入他耳中。
“昨夜,王上头疾疼痛难忍,王后险些就要为王上身祭,有人在昨夜里见有箭矢射向月神,你说,莫不是月神发怒,惩于王上?”
“真的?怎会有人如此大胆,是要亡商吗?”
“诶,公子霁来了,别说了。”
赢霁侧头听着,闻言提步踏上石阶进了王寝。
寝殿中,赢祝坐在床沿,素衣松散罩身,蹙眉指腹揉着太阳穴,而殿中还站着大祭司与一些臣子。
“王上,恐是天不满于王上,方才有此一事啊。”
赢祝听来恼怒,“孤奉天至诚,天,如何不满于孤?”
“父王。”赢霁行礼向赢祝,“儿臣听闻您昨夜头疾又犯了,甚感忧心,此时如何?”
赢祝分神答他,“已经无事,多亏了神女。”
赢霁又看向殿中几个大臣,疑惑,“难道除了父王头疾一事,还有异事?”
“宫中传言,昨夜有人冒犯月神,才致王上头疼。”赢仲答他,“也有言,天对王上不满,方才以此事提醒王上。”
赢仲的话音刚落下,赢弈松霜绿的一抹身影进了内殿来,“竟有此等事?”
殿中人纷纷看了去。
赢弈向赢祝行礼,“父王,听闻您昨夜头疾,此时可好些了?”
赢祝摆手,表示无碍。
接他之后赢启也来探看赢祝,殿中看去站了不少人。赢祝昨夜遭头痛折腾,眉眼间还未褪去疲惫,此时烦躁又恼怒。
“查!孤倒要看看是谁在搞鬼!必将此人,剥皮抽筋,献祭于神。”顿了顿又道:“将神女替孤请来,此事孤要问问神女。”
巫咸应声,转身吩咐人去请羲瑶。
赢弈的目光微瞥过去。
赢启在他身侧轻喃,“不知神女可能知此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