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后,羲瑶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浮着淡淡粉晕,发梢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出了浴池拾起狐裘毯上的铜锤,敲响一旁垂挂着的铜钟。
震荡声嗡吟着传出殿宇,门外阿汝捧着备好的衣裳进入殿中,服侍羲瑶擦干发梢,穿好衣物。
莹莹月色里一抹芙蓉色穿行回廊间,如风吹落了芙蓉花。
穷奢极侈的设宴大殿,灯火如昼,乐音绕梁,舞姬如蝴蝶翩飞,随乐声舞动。
酒香、肉香、脂粉香,缠绕飘游诸客之间,乱人心魂。
东伯熊丘放下了酒爵,又扫一眼大殿看向赢祝,“王上,神女如何不在此?我等为神女而来,可不是要看这些个婢子在这儿取乐的。”
赢祝愉悦观舞的目光微转,落到熊丘身上,似凉薄似带笑,“神女稍作片刻即到。东伯丘不必如此着急。”
赢弈喝了一口爵中的酒,想到来时路上遇见的羲瑶,那去向是往浴池。窗棂投出的昏黄光线晕开在她脸上,并未替那张姣美的脸增添气色。
祭祀所失的血,仅这般短暂的休息无大用。
巫阴垂着眼帘喝酒,面上瞧不出神色。微微摇动的狼牙耳饰在乌黑发丝的衬托下却仿佛透出几分阴郁。
“神女到了。”
殿外忽传来女侍的声音,众人目光都看了去。
羲瑶步子款款踏进大殿,舞姬暂退两侧让出路来。她行至赢祝身前,微微行礼。
殿中目光齐聚她身上,芙蓉粉衣衬得娇颜莹玉光,如花似玉。
赢祝见她出现,满眼愉悦,“来人,在孤身侧给神女置座。”
男侍自侧门入殿布好坐席后退下,羲瑶与赢祝并排而坐。案上,酒肉器具皆与赢祝等同。
巫咸与相尹相对坐,目光看着羲瑶。赢祝对羲瑶的尊崇如他所期望。
歌舞再起,宴上人的目光却大多都已只落在羲瑶身上。尤其那七位方伯。
西伯曾刍望着羲瑶,“神女为何为神女?天的旨意,我们如何才能看到?”
熊丘亦言,“王上望天下归商,我们相信王上。只是神女,岂是随意一女子即能让我们相信的。”
巫咸愤然站起身来,“诸位这是对王上的不敬!也是对天的不敬!岂敢!”
赢祝脸色亦几分阴沉,“神女乃天赐予商,于商而言神圣如天。伯刍、伯丘,此言何意?”
诸伯侯虽沉默不再言,仍多有不服。对羲瑶存有质疑。
羲瑶看着他们,心中惶惶。思忖片刻,以指腹沾酒水于桌面写下几字,示意身后的女侍拿来帛书与笔。
她撩起芙蓉色的衣袖,缓缓在帛书上写下娟秀的字迹,递于赢祝。
赢祝执于手中,看完一阵扬声大笑,又命女侍送去给诸位伯侯观看。
只见那帛书上笔墨柔柔写着:诸位若对商存有谋反之心,我一卜便知。
四方伯侯的脸色顿时皆如被风雪冻住,僵硬泛青。熊丘压着惶恐摆出一副恼怒,“神女得天的旨意,可不能随意揣测我们。”
赢祝顺着答到:“自然,只要诸位心安。必不会有厄事落到你们头上。天会保佑商的子民。”
一众人各怀心思皆似被吓到的鹌鹑,对羲瑶不敢再出言不逊,在宴上说话的声音都收敛不似先前那般豪放。
赢祝颇为满意,酒过几循,兴致愈发高涨,站起身来举着酒爵,“神女即代表天,在我商族几年后,便会身祭回到天上,永保我大商!”
羲瑶端着酒爵的手颤了一下,酒珠溅到指节与桌面。赢弈刚巧看到,看到她苍白的脸上,茫然无措。不过很快恢复了沉静。
殿中众人举爵共饮,恭贺之言不断,奉承谈笑。
嘲哳声里,羲瑶的精神不佳,恹恹欲睡。目光投向巫阴,眼中映着烛光莹亮清润,想要他几分安慰。
巫阴垂着眼帘,察觉视线抬眸看去,羲瑶一眼委屈可怜的很。眸光动,露出一个微笑。
羲瑶顿时欣喜,回他一笑,乍如春花烂漫。
赢弈余光看着,端起酒爵饮尽。
“丽姣姣兮,瑶姬。可惜啊,凡人之身不可得。”赢启感叹。赢弈提箸刚戳一块肉,闻他的话,“你怎知凡人不可得?”
赢启一怔,目光自羲瑶身上收回看着身侧赢弈,“那是父王的神女,是天的神女。难不成不想活了么?”
赢弈斯文咬一口炙肉,眼前肉块微焦油亮,炙烤得十分得味,“你见过天神吗?”
赢启摇头,“可那又岂是你我能见的。”
“神女可见过?”
赢启再次摇头,“我怎会知道。”
“那不若去问一问神女。”
赢启虽觉这疑问不可思议,却也认同,“王兄去问吧。”
如此疑问询问神女,总觉有些许对天的不敬。
大殿中歌乐声乱耳,赢霁并未听清二人不大的说话声,零星几字凑不成句,目光在赢弈身上停了停,回头与巫阴说到:“瑶血祭时晕倒,身体如何?”
“有些虚弱,我吩咐了阿汝照看她,已是无碍。歇息个几日便能好。”巫阴饮一口酒,又看向羲瑶。
属于男人的酒宴,于羲瑶来说十分无趣。只随意吃了些东西,等待着结束。
烛火昏昏晃晃,照得她眼皮打架,越发困倦难抵。
“今日便到此吧。诸位也好回去歇息了。”
赢祝的声音拉扯回羲瑶飘游的神丝,抬起眼皮显得迷蒙,身后女婢贴心地俯身提醒,“神女,可以回去休息了。”
赢祝看向了她,“神女早些歇息,孤就先回了。”
他离开,巫咸跟随他之后,殿中其余众人也都起身,各个向羲瑶行礼,告辞后离开大殿。
羲瑶摇摇晃晃站起,扶住额头被身后女侍托住身形,她温声,“奴送您回去。”
摇了摇头,羲瑶看向巫阴,他还与赢霁说着话。赢霁注意到她,提醒巫阴,“瑶看着虚弱,你可先送她回去?”
巫阴看向羲瑶,回身吩咐身后女侍去叫阿汝。赢弈听着巫阴的话,目光投向羲瑶,率先离席而去。
赢启看了羲瑶一眼,身形微顿,随之离去。
羲瑶收回视线,垂眸些许失落,女侍扶着她要送她离开。巫阴目光再次看向她,“小瑶今日累了,早些去休息。我与公子霁还有些事要谈。”
羲瑶乖顺地点点头。
出了大殿,弯月已近西,月华清明庭间朦胧,阿汝就站在廊下等候,面容模糊于夜色,“瑶姬。”
羲瑶疲惫地向她走过去跟随她回住处。走出一段隐约听到身后脚步声,欣喜回头,入目却是赢弈清晰于明暗之中的轮廓,顿时受惊地退了一小步。
赢弈微微挑眉,转瞬敛了神色,“我有一事,想问过神女。”
羲瑶看着他,他往她走过来,她便又后退。
“怎么了?我不虔诚吗?”他问。声音似玉珠沉水。
羲瑶无法说话,不安地手指揪住了自己的衣袖。
他像是要审问,何处虔诚。
若非她虚弱无力,此时一定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阿汝替羲瑶开口,“公子羿,瑶姬不可言。”
“那便写吧,我随你们回去。”赢弈目光看着羲瑶,不冷不淡。
他跟随在侧,羲瑶如芒在背,本就疲惫昏沉的头更觉混沌。
赢弈看着身前发顶只到自己胸口,步子一深一浅带着凌乱的娇小身影,俯身于她耳畔低语,“神女即天帝之女,那得到你是否就能做这人间的主宰,取代赢祝?”
羲瑶脚步一滞,僵在原地,他声音极轻附在她耳畔仅她能听见。赢弈不察撞在她身上,将她撞得慌张地往前摔去,他当即伸手将她捞住。羲瑶就那么双脚离地被他按在怀中,头更晕眩了。
她如果能说话,一定要骂他大不敬。她吓得眼泪都含在眼角。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赢弈环着她腰腹的手上。
赢弈垂眸,看着眼前乌黑的发顶,淡淡的花香钻入鼻尖,甜丝丝的,“我松手,你就摔下去了,瑶姬。”
羲瑶顿时抱住他的手臂,紧紧地不放,赢弈瞥到她腕上缠着的白绸,乱动间沁出了血色,将她放回地上。
她又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垂着睫毛微微噘着唇瓣,像是委屈又像是生气。
阿汝在前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之事,“公子羿……”
“她很虚弱,方才险些摔倒,我便扶住了她。”
羲瑶未反驳,她也做不出什么反驳。只知眼前这公子羿不是好人,他大逆不道。
想着,往阿汝身侧凑了一些。
她一定要离他远远的,他说得那些话,让她血液都要凝住。
对天不敬,要被拿去剥皮祭天,对赢祝不敬,要被丢入鼎中烹煮。
他怎么敢。
站在阿汝身侧,羲瑶微微抬眸又看了他一眼。不明晰的月色里愈发可怖。
赢弈看她躲到了女侍身侧,浓墨般的眸中光点微动,“神女,神听到了吗?”
羲瑶抓住阿汝的袖子,阿汝不明所以,“公子羿?”
“走吧,不早了。你扶着她一些,别又摔着。”
“诺。”
羲瑶半倚着阿汝往住处去,注意力却都聚集在身后赢弈的脚步声上。
他为何敢与她说那些,可是只要她告诉旁人,他就会杀了她。
他眼里怕是没有神灵,也没有王上。他一定会杀了她。
回到住处沾着床褥,羲瑶觉脑海已经混沌做一团,可赢弈跟着她进了屋。她坐在床沿,畏惧地往里挪了又挪。
赢弈站定在床前并没有更多的动作,屋里暖黄明亮的灯火照得他面容也柔和下来。
他极其好看。
羲瑶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屈腿蜷坐着抱住自己,多看一眼都觉得能被他吞掉。
赢弈不避讳地看着她,“你怕我?神女不是王上都不怕么?”
羲瑶闻言也没理会他。她确实不怕赢祝,赢祝与旁人一样,皆是敬畏于她。
但他不同,她从他眼里看不出丝毫敬畏,只有冒犯。他就像个侵入者,而她明明是在属于她的住处,却像处在他的领地里,等着他处置。
她不能说话,赢弈也接受了这份安静。阿汝已被支开去拿笔墨,屋中只他们二人,赢弈便问。
“人间皆是由神掌控吗,王位的更替,部族的兴衰,凡人的生死?”
“给神献祭,便能得神的保佑,继而顺遂了吗?”
“我此时所问的一切,神可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