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年开始,托马斯和费尔明决定结合两人的聪明才智,合力进行一项新计划,根据他们的说法,这项计划可以让托马斯和我都不必去当兵。费尔明对于当兵,可不像阿吉拉尔先生这么热衷。
“兵役最大的作用,就是调查文盲人口的比例嘛!”他说,“这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两周就够了,何必浪费两年的时间呢!军队、婚礼、教堂、银行,不就是《启示录》里的四骑士。很好笑?行,您尽管笑吧!”
不过,就在十月的一个午后,费尔明的自由派思想却意外动摇了。那天下午,书店突然来了个老朋友。那天,我父亲正好到阿亨托纳镇去替一套古董书估价,晚上才会回来。我负责看店招呼客人,费尔明则爬上梯子,忙着整理最上层的书架,因为书籍已经堆得快碰到天花板了。太阳下山后,就在打烊前不久,贝尔纳达的身影出现在橱窗外。她穿着便服,因为周四是她的休假日。她看到我立刻挥手打招呼。我又惊又喜,赶紧请她进门。
“哎呀!您都长这么高了呢!”她站在门口说道,“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您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紧紧拥抱着我,激动地流泪。她摸摸我的头,又摸了我的肩膀和脸庞,看看我是否一切都好。
“我在家里,天天都想念您,少爷!”她低着头说道。
“我也很想念你,贝尔纳达!来,亲一个吧!”
她羞赧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而我热情地在她脸颊上啵了好几下,逗得她呵呵笑。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正期待着我打听克拉拉的事,但我已经打定主意绝口不提。
“你今天好漂亮,看起来非常高雅!怎么突然会想来找我们?”
“老实说,我很早就想来探望您,但是您也知道,家里事情多,我真的很忙。巴塞罗先生虽然很有智慧,但他像个小孩似的,一定要有个人处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过,我今天打定主意来这一趟,因为明天是我外甥女生日,我想送她一本好书当作生日礼物,很多文字、没什么插图的那种。我这个人脑筋不好,书的事情我都不懂……”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店里突然一声轰隆巨响,一整套精装《布拉斯科·伊巴涅斯全集》从最上层书架掉下来。贝尔纳达和我惊愕地抬头张望,只见费尔明像是表演空中飞人似的从梯子滑了下来,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色眯眯的。
“贝尔纳达,这位是……”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书店的书籍顾问,请多指教,夫人!”费尔明主动自我介绍,然后执起贝尔纳达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
贝尔纳达那张脸,顿时成了一颗红甜椒。
“哎呀!您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夫人……”
“当然是,您至少也是个伯爵夫人。”费尔明急着插话,“这个我最清楚了,皮尔森大道上最优雅的贵妇我都认识!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够向您介绍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经典名著,我们有意大利作家萨尔加里最好的作品,也有桑多坎的冒险史诗……”
“哎哟,老天爷,我也不晓得!您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全国劳工联合会成员,我得挑对书才行……”
“别担心,我们这儿有凡尔纳的冒险小说《神秘岛》,内容极具教育意义。”
“您如果觉得不错的话,那就这本好了……”
我在一旁默默看着费尔明讲得天花乱坠,把贝尔纳达迷得团团转,他热情地盯着她看,仿佛她是一盒可口的雀巢巧克力糖。
“您呢,达涅尔少爷,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罗梅罗·托雷斯先生是我们这儿的专家,他说的准没错。”
“既然这样,那我就买这本叫什么岛的书,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对了,多少钱啊?”
“不用钱,算是我们送你的!”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
“夫人,请让我费尔明有此荣幸成为巴塞罗那最幸运的男人,就让我来付这个钱吧!”
贝尔纳达看了看我们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两位,这本书是我要买来送给外甥女的,还是让我自己来付钱吧……”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换个做法,让我请您喝下午茶吧!”费尔明提出建议,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头发。
“去吧!去吧!”我在一旁鼓励她,“你一定会很愉快的!我帮你把书包起来,费尔明穿件外套就可以出门了。”
费尔明立刻跑到后面去梳头整装,他喷了古龙水,最后穿上西装外套。我从收款机里拿了点钱给他。
“我应该带她去哪儿?”他低声问我,语气紧张得像个小男生。
“如果是我,会请她去四只猫咖啡馆。”我说,“那是个很有爱情运的地方!”
我把贝尔纳达买的书交给她,故意对她眨了眨眼。
“我要付您多少钱呢,达涅尔少爷?”
“我也不晓得,以后再告诉你吧。书上没有标价,我得问我爸爸才知道。”我胡诌了个理由骗她。
我看着他们挽着手一起出门,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圣安娜街的尽头。我心想,如果有人在天堂掌管命运的话,希望他能好心施舍一些幸福给这两个人。我在橱窗上挂起“打烊”的牌子,接着进里屋查看父亲登记订单的小册子。这时候,我听到店门开启的铃铛响了。我暗想,说不定是费尔明忘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父亲从阿亨托纳镇回来了。
“是谁……?”
等了几秒钟,依旧无人响应,于是,我继续翻阅订单册子。
我听到书店里传来脚步声,缓慢地踱着……
“费尔明?爸?”
没有人回话。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冷笑,立刻把册子合上。或许是客人没看见“打烊”的牌子,直接就推门进来了。我听见书本从书架落下的声音,决定到前面查看一下。我紧张地猛吞口水,手里握着拆信刀,走到后门口。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出声了。不久,我又听到了脚步声,越走越远……店门的铃铛声又响了一次。我探头张望书店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我直奔店门口,摸黑把门锁上。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又胆小,转身走回书店后面的房间,却瞥见柜台上有张纸。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张照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缘有燃烧过的痕迹,影像很模糊,看起来就像被沾满煤屑的手指按压过。我把照片拿到灯光下细看。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笑容灿烂。他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一头金发,身材清瘦,颇有贵族气息。她看起来比他小个一两岁,脸色苍白,五官精致,留着俏丽的深色短发,清秀可爱,神采飞扬。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而她一副顽皮的模样,似乎在跟他窃窃私语。我对影像中的人一见如故,总觉得这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反而像是老朋友。照片背景是一家商店的橱窗,看来应该是帽子专卖店。我仔细看了看这对情侣,从他们的衣着看起来,这张照片大概有二十五到三十年的历史了,一对青春洋溢的情侣,眼神充满着希望。火舌几乎吞噬了照片周围的部分,但依然看得出老旧橱窗上那一行幽灵般的文字:
安东尼·富尔杜尼之子
创立于一八八八年
重返遗忘书之墓那天晚上,伊萨克曾告诉我卡拉斯用的是母姓,他父亲的姓氏是富尔杜尼,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帽子专卖店。我再次凝望照片中的情侣,突然惊觉,这个少年一定就是胡利安·卡拉斯,他在遥远的过往对着我微笑,却忽视了那把将他烧成灰烬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