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遗诏

延景明在东宫中等了一夜,也不曾见到温慎之回来。

哪怕大宫女蓝暖与暗卫首领都同他说过,皇上重病,温慎之要侍奉圣前,他得住在皇帝的寝殿之外,晚上是绝不会回到东宫来了,延景明却仍是忍不住担忧,更是坐立难安。

自昨夜暗卫首领同他说了那些事后,他心中便万分焦急,生怕自己稍迟一些,太后就要为温慎之安排上三千佳丽。

他迫不及待想去寻忠孝王妃,将自己想求王妃帮忙的事情,好好同王妃说一说,可天色已晚,王妃已出宫回了王府,无论如何,他也只能等到翌日天明。

到了第二日,他听暗卫首领说,王妃已入了宫,只不过近日大雪,王妃入宫时弄湿了衣物,还借在宫中更衣,并未立即前往太后寝宫。

延景明不免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恨不得立即起身出门,匆忙之下,倒是连特意令暗卫首领帮忙准备的那一堆礼物都忘了带上,等到了地方,他才想起那些礼物,只好又请暗卫帮忙回去将东西带过来,而他自己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而后令人通报,他有要事,想要见一见忠孝王妃。

……

延景明原以为自己突然来访,忠孝王妃会极为惊讶,却不想忠孝王妃好似早已料到会有人来寻她一般,她神色平静请延景明坐下,而后开口便问:“太子妃是为殿下来的吧?”

延景明点了点头,却不知她为何一眼便能清楚自己的来意。

“太子妃与殿下还真是有意思。”忠孝王妃不由露出笑意,道,“昨日殿下方寻过王爷,今日您便来找我了。”

延景明不由一怔,他知道温慎之得知立后一事后颇为生气,随后便回了皇上的寝殿外,倒不想温慎之是去找忠孝王想办法了。

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担忧此事,倒是忘了温慎之也一直在试图阻止此事,甚至还因不想让延景明担忧而想方设法隐瞒此事。

虽说延景明不喜欢温慎之这样不同他坦诚,可他还是忍不住微微抿唇,有些抑不住心中的欣喜,只不过时局特殊,他忽而想起自己或许并不该笑,因而他又将那笑意压了下去,随后转首看向忠孝王妃,小声道:“窝不知道他找过王爷了。”

忠孝王妃:“那你应当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延景明一脸茫然。

可忠孝王妃并不具体同他说温慎之究竟做了什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还好王爷并不觉得生气。”

延景明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来温慎之那样委婉正直的中原人,究竟会做出什么样伤天害理的举动来令忠孝王吃惊。

可他又想,不论温慎之做了什么,那都是温慎之同忠孝王的事情,而他今日要求的人是忠孝王妃,他该自己再将整件事同王妃说一遍的。

机会难得,他也并没有多少时间,绝不该再拖延,于是延景明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认真同忠孝王妃说:“我很喜欢殿下的。”

他知道自己这开场听起来有些奇怪,可他学不来中原人,能讲那么多的大道理,他只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忠孝王妃,而此事已是他的心声,哪怕忠孝王妃觉得他奇怪,他也是要说的。

好在忠孝王妃只是稍稍一怔,而后不由便弯起唇角,像是在笑,微微颔首道:“我已听王爷说了。”

延景明一顿,有些疑惑,脱口反问:“……王爷?”

他与忠孝王根本就没见过几次面,忠孝王怎么可能会知道他心里想说的话?

“放心,若你二人执意如此,那谁也不能改变。”忠孝王妃笑吟吟说道,“王爷昨夜同我提起此事,我倒觉得……这算是件好事。”

延景明:“?”

“先朝之中也不缺情种。”忠孝王妃道,“宫中仅有皇后的也并非一人。”

延景明:“嗯?”

忠孝王妃:“再说了,殿下锱铢必较,那报复我可承受不起。”

延景明挠了挠脑袋,实在不明白忠孝王妃忽而冒出的这一长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用说……蜘蛛比较又是什么?

“太子妃,你回去告诉殿下便好。”忠孝王妃说道,“王爷已经决定了,殿下的苦心,没有白费。”

延景明:“……好哦。”

若忠孝王妃如此说,那他的请求,应当是成了吧?

不对,他给忠孝王妃准备的礼物,还一样都没送出去呢!

延景明急匆匆开口,道:“窝……窝还为泥准备了一点点——”

王妃恰好伸出手,带着长辈方有的满面慈爱,打断了延景明的这句话。

“不用多说,也不用想,太子妃。”忠孝王妃说,“只要你们坚持。”

延景明面露迷茫:“……啊?”

忠孝王妃:“我一定会支持你们的!”

延景明:“???”

……

延景明满心茫然。

他同忠孝王妃告别,带着心中的无数疑惑返回了东宫,温慎之还未归来,而延景明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唤来了暗卫首领,想要同他说一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暗卫首领近日忙得焦头烂额,圣上病后,宫中谣言四起,而昨日太子殿下归京,又似与王爷彻夜长谈,那朝野间的传闻已经变出了八百个花样,这边温慎之与温恭肃关系和睦,朝中人却只怕连自己该站在哪一方都已想好了。

延景明有事要问他,对他而言,倒也是难得休息的时候,延景明让他坐下,不必拘谨,他便干脆嗑起了当初延景明送他的瓜子,想着早点磕完完早结束,他都努力这么多个月了,这破瓜子,怎么还有这么多。

延景明将方才王妃所言之语全都与暗卫首领说了,而后问:“她答应得这么快,尊的没有在骗窝吗?”

这段时日的中原生活显然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印象,他总觉得中原人大多满脑子阴谋诡计,王妃如此痛快答应,很有可能是另有所图啊!

暗卫首领面露为难之色,几番欲言又止,也只是委婉开口,道:“应该没有。”

延景明皱起眉,觉得暗卫首领有事瞒他。

可暗卫首领显然不知该不该将昨日之事告诉延景明,他觉得太子殿下昨日所为之事,多少是有些不太道义的,这种事情,他和秦卫征知道就算了,还是不要传到太子妃耳中,毁灭太子妃心中殿下正直的形象了吧?

延景明已疑惑询问:“她还说殿下做了什么事,泥知道吗?”

暗卫首领飞快回答:“属下不知道。”

延景明微微挑眉,问:“泥知不知道王爷今天的里衣是什么颜色的哦?”

暗卫首领一怔,答:“一直都是白色。”

延景明:“太后早上吃了什么?”

暗卫首领:“呃……太后忧心圣上龙体,今晨并未用膳。”

延景明又问:“那王妃今天弄湿了几件衣服哇?”

暗卫首领:“两层。”

延景明:“泥连这种事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殿下做了什么!”

暗卫首领:“……”

暗卫首领只好开口,道:“殿下的确做了一些事……”

可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两人便已听得外头似有异响,有人大声在外叫嚷喧哗,而这在宫中可是极为失礼的事情,宫人若这般无礼,免不了要受一顿责罚,而今时日特殊,暗卫首领一瞬明白是出了大事,他匆匆起身,方打开门,果真便听得外头数人哭嚎,其中一人扑进廊下,高声大喊,道:“皇上驾崩了——”

……

延景明总觉得……有些突然。

虽说他早知大盛皇帝重病已久,也许撑不过这几日,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仔细想来,这应当是他头一回如此接近面对身边之人的死亡,他实在难有实感,宫人匆匆拉他更换衣物,四下一片兵荒马乱,而他脑中昏昏沉沉,只是被拽去皇帝寝殿之前,暗卫首领匆匆拉住他,像是担忧他不知宫中规矩而闯了祸,特意低声嘱咐他,让他不论如何,都一定要同其他人一般哭出声来。

延景明心中茫然,他见所有人都是一副悲痛欲绝般的模样,可他与大盛皇帝并不熟识,他心中实在没有多少伤心情绪,到头来也只能低垂下头,跟着装出一副难过模样。

待到了皇帝寝殿之外,此处聚集之人更多,哭嚎之声不绝于耳,反令延景明觉得有些害怕,好在他一眼看见温慎之在此处,他多少松了口气,将提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

这还是两日来他头一回见到温慎之,温慎之同他一般,也已换了一身全素的衣物,正跪在皇帝榻前,而他身后还有其余宫妃皇子,殿中哭声不绝,温慎之没有回头,延景明自然也不敢唤他。

而后宫人领延景明在后跪下,延景明悄悄抬首,从后朝前去看,他看不到温慎之面上神色,也不知温慎之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反正这么多人中,他只担心温慎之心中的感受。

延景明并不知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他跪得腿都疼了,看温慎之一动不动,心中不安更甚,周围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到了此刻,他忽而便想起暗卫首领特意拉着他的嘱托——无论如何,他都得同身边其他人一般哭出来。

他明白暗卫首领的用意,在中原人眼中,皇帝等同于天,而今天塌了,自然每个人都要惊惶不安,可延景明心中一点也不觉得悲痛,他根本就不曾与大盛皇帝见过几面,哪怕他努力去回忆细节点滴,他心中也根本没有多少悲戚之感。

更不用说他仍记得上次面圣时皇帝同温慎之说的那些话,他难免对皇帝心有怨怼,那更是悲痛不起来了。

可他不能不哭,他现今是太子妃,只怕暗中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若是犯错了,影响的可是温慎之。

于是延景明皱起眉,开始认真回忆起自己这些年所经受过的、令人心生悲痛的事情来。

可他过去的人生着实太过顺畅,除却一些小挫折外,他好像并未遇到过多少令他悲痛的事情,而那些小挫折带给他的伤心又早已磨灭在了时间之中,他垂下头,实在掉不下眼泪,却又瞥见荣皇贵妃似乎正偷偷瞧着他。

延景明不由便有些急了,他掐了把自己的胳膊,心中正有些不知所措,却又一抬眼,望见了不远处温慎之的背影。

从这背影之中,他看不出温慎之此刻的心情,也未见温慎之同他人做戏一般嚎啕大哭,只是那身影微有颤动,延景明忽而便觉得鼻头一酸,他记得温慎之同他说过,大盛皇帝还未痴迷仙道时,也曾亲自教他读书,教他学画,不论大盛皇帝做了什么事,对温慎之而言,那都是他的父亲。

他又想,听暗卫首领所说,今日皇帝大敛之后便要宣读遗诏,若忠孝王仍不肯答应温慎之的请求,温慎之继位,他不是皇后,那便等同于对所有人宣布了胡族之人不可为后,温慎之必然要另立新后一事。

到时候,也许会有很多人挤破头想成为温慎之的妃子,就算温慎之有意阻止,可长久之下,延景明觉得……就算温慎之有意拒绝,也许也撑不过多少时候。

延景明眨了眨眼,只觉心中憋闷不已,再加上周遭诸人哭嚎,他根本不需强装,那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他起初还想忍耐,毕竟这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忠孝王妃也已答应要帮助他们了,这不算什么坎坷,可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来中原之后,抑或说是在这近几年中,他还是头一回哭成这般模样。

好在此处所有人都在哭,他看起来并不起眼,可温慎之却微微侧首,像是听见了延景明发出的声响,不由便回首朝他看来。

二人目光相对,温慎之眸中略微露出些许惊讶神色,他皱起眉,显然很是担忧,只不过此情此景,他并不能与延景明交谈,他甚至不能过多将目光停留在延景明身上,片刻沉默之后,温慎之只得蹙眉回首,而后便见忠孝王同太后上前,另有一人手捧圣旨,温慎之方有所察——终于到了宣读遗诏的时候。

……

延景明抑不住心中紧张,可延景明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中原人的圣旨,着实晦涩难懂。

每个字他好像都认识,可凑到一块,他便弄不明白了,只不过他想,若遗诏同他有关系,那肯定是要提及他的名姓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汉名,便竖起了耳朵,极为认真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可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听到自己的名字,满心紧张,小心翼翼抬首四顾,眼瞅着周遭众人面上神色各异,他想了想,匆匆去看荣皇贵妃,却见荣皇贵妃正神色复杂看着他,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又怨恨,又嫉妒,还夹杂几分不甘,好像恨不得用眼神将延景明和温慎之千刀万剐。

延景明突然便悟了。

若他不能如愿,荣皇贵妃想必只会窃喜,可而今荣皇贵妃摆出了这幅神色,那便是说明忠孝王履行了他对温慎之的承诺,而今这遗诏之中,除了帝位之外,应当还有册后那一条。

他只觉狂喜冲上心头,脸上还挂着泪,又看了看除荣皇贵妃外其他人的反应。

太后态度不明,面上只有独子亡故之时的悲痛,根本不曾将心思放在遗诏上,忠孝王则神色如常,摆着一副令人万分害怕的神色,谁也摸不清他此刻心中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至于朝臣与后宫皇子妃嫔,延景明觉得他们大多是有些意见的,只不过皇帝方才驾崩,谁也不敢在此时多嘴,更何况忠孝王就站在此处,还摆着那样一副凶恶嘴脸,朝中早传闻忠孝王要同温慎之争夺皇位,他们似乎总觉得温恭肃必然有话要说,便想等着温恭肃先开口。

可不想一直到温慎之跪伏承接遗诏之后,温恭肃倒还先率文武百官拜见新帝,这一切显然同众人所想的不太一样,片刻之后,终于有人低声议论此事,好像他们已顾不上此时场合,恨不得立马便要为了帝后之位争论说话。

温慎之只是接了遗诏,未行大典之前,他仍不算是大盛的新帝,可即便如此,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等同于皇帝的权力,他抬手先令秦卫征上前,请后宫众人暂先离开,此处若有争执,或见血光,也许不便让宫中眷属看到。

延景明并未同他们走在一块,温慎之特意令暗卫首领带他先往偏殿等候,待此处事了,他自会去见延景明,到了偏殿之中,延景明却仍放不下心中担忧,而他总觉得暗卫首领似乎无所不知,便开口问:“刚才那几个人——”

暗卫首领自觉回答:“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延景明又皱起眉:“可是在这种时候……”

皇帝尸骨未寒,那些人就敢在这时候胡闹,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毫无准备随便闹闹的样子,延景明担心此事或许另有主使,若是闹大了,温慎之也许会有危险。

暗卫首领却平静回答:“有王爷和殿下在,他们也就随便喊一喊,没什么用的。”

延景明:“……”

延景明总觉得暗卫首领在安慰他。

暗卫首领甚至从怀中掏出了瓜子,还分延景明一把,显然是为了分散些延景明的注意,让延景明莫要那么担心,一面慢悠悠道:“方才我又得了些消息——”

延景明自然以为他想说之事与刚才的事情有关,下意识朝他看去,紧张询问:“怎么样?”

暗卫首领:“荣皇贵妃对您很是不满,她总觉得,方才您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装出来的。”

延景明一怔,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脸,看起来像是想要将自己刚才丢脸一刻的痕迹从自己脸上抹掉,一面小声喃喃,道:“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泥怎么现在就知道了。”

暗卫首领:“看她的神色就知道。”

延景明:“……”

暗卫首领:“她是重点观察对象,属下很了解她的。”

延景明这才想起来荣皇贵妃似乎早对皇位有所窥伺,只是二皇子除了体重之外,好像都没什么长进,她似乎也就只能做一做梦,而今日之事……

延景明不由开口询问暗卫首领,道:“是不是她——”

暗卫首领摇头,道:“她没这手段。”

延景明:“哦……”

暗卫首领又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果真还是在安慰他。

暗卫首领越是如此,延景明心中便越发紧张,他实在坐立难安,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站起了身,想着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他身为西羯之人,总比温慎之身边那几名柔弱的护卫要强,只不过还未等到他开口,暗卫下属从偏殿外探出了个脑袋,像是在寻找暗卫首领在何方,一面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真吵起来了。”

延景明满心紧张,道:“窝过去吧。”

暗卫首领却拍了拍手上碎屑,对他微微摇了摇头,而后站起了身。

“您不必担心。”暗卫首领说道,“殿下已接了遗诏,便是大盛未来的天子,臣是该效忠于陛下的。”

延景明不由一怔,显然难以从暗卫首领这突如其来的改口之中回过神来,更是过了好一会儿方品味出暗卫首领这句话中的含义。

“您就好好在此处待着吧。”暗卫首领轻描淡写说道,“暗卫干活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