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礼物一事已准备妥当,那延景明接下来要做的,就该是学好中原文字,再写出一张能辨认字迹的拜帖了。
这件事对他而言有些困难,他不能让温慎之知道,便请暗卫首领帮忙写了一份,温慎之不在时他照着临摹,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这才终于将那字写得勉强像是个字了。
他在此事之上的确没有天分,写出这样歪歪扭扭的字,延景明觉得自己拿不出手,还得再练,只不过他们已将到京城,他难免心急,想方设法躲着温慎之,只为了能多找些练字的时机。
好在这段时日温慎之实在太忙,并未注意到延景明的异常,他着急赶回京中,恨不得日夜兼程,待终于赶回京城之外,倒见京城一切如常,皇帝病重的消息果真还未外传。
长公主收了温慎之消息,又心焦如焚,实在无法待在宫中冷静等候,而今收到温慎之归来此处的消息,特意便装出城相迎,待见了温慎之,她一时却又不知该同温慎之说什么才好,到头来也只是握着温慎之的手,像是终于放下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松了一口气,道:“回来了便好。”
她看上去面色疲倦,略带几分憔悴,几不见当初延景明见她时的那副风华,显是已有段时日未曾好好歇息了,她说完这句话,温慎之正要回应,方道一句“皇姐,我回来了”,长公主却又满腹忧愁抬眼看他,道:“先回宫再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温慎之点了点头。
到了此时,无论是长公主还是温慎之都很清楚,而今并不是什么许久的好时候。
他们不该在城外过多停留,最好应当尽快返回皇宫之中,长公主便又回了自己的马车上,令人在前领路,她要尽快带温慎之回到宫中。
今日延景明仍与温慎之同车,他既已知晓这其中的事态原委,回到京城时,心中难免便有几分紧张,马车朝着紫禁城去,他便忍不住偷偷拉开一些车帘,小心朝外看着,以为出了如此大事,京中必然是要变得与以往不同了。
可不想无论他怎么看,眼中都只见京城万分繁盛,同往日并无多少不同,街上行人商贩好像全都不知这京城的天已要变了一般,延景明不免觉得奇怪,而温慎之也顺着他的眼神,从窗缝之中朝外看了看,而后便自言自语般开口,道:“看来皇叔的确将事情瞒得很好。”
好像这京中百姓,无人知晓皇帝早已病重,甚至细想之下,温慎之还忍不住有些古怪想法,他只觉得……若自己是这京城百姓,皇帝沉迷求仙问道多年,不顾朝政,闹得寻常百姓时日艰难,这样的皇帝病重,他不仅不会觉得难过,只怕会恨不得想要喝上几杯酒,好庆祝老天开眼,这昏君终于是要走了。
他越是如此想,越发觉得心中情绪古怪,那股隐隐不安的奇怪感觉,夹杂着一股古怪难言的悲痛之意压在心中,越靠近皇宫,这股令他难受的感觉便越发鲜明。
延景明大抵是明白了温慎之的意思,可也只能轻轻伸出手,放在温慎之的手上,希望能令温慎之觉得好一些,温慎之便也深吸了口气,微微同他笑一笑,又道:“京中一切如常,这是好事。”
延景明点头。
而后一路,温慎之便再也不曾说过第二句话,他们顺利回了宫中,下了马车,再同长公主见面,长公主开头第一句却同温慎之道:“父皇的病,恐怕是不太好了。”
这一路温慎之早做好了准备,在离京稍远一些的地方时,通信不便,他那时甚至觉得父皇或许已经驾崩了,因而长公主的话他并不觉惊奇,只是略略点头,道:“此番离京,我寻了名神医回来。”
可长公主却叹气,低声道:“你在信中同我说过父皇的病。”
在温慎之听姚神医说过皇上的病或许是因服多了金丹之后,曾同长公主写过一封信,在信中略微提及了此事原委,那时他想,长公主是他再亲近不过的皇姐,此事他瞒着谁也不会瞒着长公主,而长公主对父皇的病也一向颇为忧心,他不该瞒着皇姐,却不曾想,也正是那信,令长公主早已对皇帝康复失去了希望,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做他想,而是深深叹气,道:“毒已入骨,若再长久服用,只怕药石难医。”
——这是温慎之在心中同她说的话。
“而今父皇忽而病重,正是因吃多了那所谓的金丹。”长公主稍稍一顿,忽而又开口,低声说,“太医说父皇或许撑不过这几日,我总担忧你赶不回京。”
温慎之沉默不言,也是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令长公主觉得安慰,可长公主也不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像是强打起精神,同温慎之道:“还好,还好你已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言,而是转身带着二人朝皇帝寝宫走去,延景明跟在她身后,只觉气氛万分压抑,更不用说待入了宫中,到了皇帝所居殿外,方才京城中那副繁盛之景便好似突然淡去了,来往宫人行色匆匆,人人均是一副苦愁之色,偏偏今日天色阴沉,更加衬得那感觉怪异,令他几乎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其实心中清楚,哪怕忠孝王刻意想要压下此事,可皇帝宫中的宫人不可能没听到半点风声,而对宫中人而言,皇帝驾崩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而更不用说这满天下乱传的谣言——谁都觉得到了最后时刻,忠孝王温恭肃必然会与太子殿下争夺皇位,若有宫变,宫中人难免要受到牵连,他们自然要满心担忧。
忠孝王温恭肃一早得了消息,知晓温慎之今日应当便要赶回京中了,只不过自皇帝重病之后,宫中一切事端都得由他决断,他实在脱不开身,便只能请长公主代为出宫迎接温慎之,自己候在殿外,来回踱步,焦急万分,见温慎之终于出现,他连客套之语都来不及与温慎之说,便直接与温慎之道:“先去见你父皇。”
温慎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的模样,下意识点了头,便见温恭肃又看向延景明,道:“景明,你也一并来。”
……
距上次延景明见到大盛的皇帝,已经过去了数月光景。
在他记忆之中,大盛皇帝虽有病在身,可看上去的精神还算不错,只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令他觉得害怕,而今宫中气氛阴沉,他当然更加紧张。
延景明小心跟随在温慎之身后,一道进了皇帝寝宫,先是嗅得一股难闻沉闷的中药气味,而后便见几名宫女自床榻上扶起一人,为他垫高枕头,勉强能坐起身了,温恭肃方才开口,道:“皇上,殿下回来了。”
延景明吓了一大跳。
大盛皇帝好似瘦了一大圈,整个人苍白干枯,更是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在听见温恭肃说温慎之已经赶回来的时候,神色中方有了几分光彩,勉力抬首看向温慎之,那浑浊的眼神之中,好似也带上了一抹亮光。
无论路上有多少胡思乱想,到了此刻,温慎之却只觉得心中难过,他同延景明一道跪下与父皇行礼,几乎有些抑不住喉中酸涩,低声开口,道:“父皇,儿臣来迟了。”
皇帝咳嗽几声,那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几乎难以说清一整句完整的话,却仍是坚持,道:“你……你回来了便好。”
延景明不由去想,还好他们赶回来了,还好在这最后时刻,他们父子两还能有最后一丝温情。
他抬起头,看着病榻之上,大盛皇帝朝着温慎之伸出了手,像是想令温慎之上前,温慎之便起了身,到了圣榻前去,更是越发觉得心中悲痛,毕竟连他也不曾想过,原来到了这最后一刻,父皇是会在心中惦念他——
皇帝已迫不及待握住了他的手,整张枯瘦的面容上都带了神采,说话时好似也已没有方才那么虚弱了,他匆匆开口,问温慎之道:“朕让你去寻的金丹呢?”
温慎之:“……”
“还有那名仙人。”皇帝面色焦急,急不可耐道,“可曾是寻到了?”
温慎之忽而便明白了。
哪怕到了这最后一刻,他父皇想见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梦,是他以为的,能够令他长生不死的希望。
温慎之终于开了口,问:“您已有多久不曾出过宫了?”
他答非所问,连温恭肃都免不了微微蹙眉,像是想着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让他莫要多说,可温慎之显然并不打算理会他神色暗示,几乎毫不犹豫便往下道:“您可知这天下已变成什么模样了?”
眼见他已要冒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温恭肃恨不得立即出声阻止,道:“殿下!”
温慎之根本不去理会他,只是顺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去。
温慎之:“还是说,只要您能得长生,这天下所有人,您都不在乎?”
他好像鲜少如此直白地去顶撞自己的父皇,因而说这件事时,他自己心中都有些紧张,可话已出口,他也没必要再去懊恼担忧。
“您该醒一醒了。”温慎之一字一句道,“这天下本无长生。”
皇帝本就身体虚弱,仅是因觉得温慎之带回了长生的希望,他方强打精神起身,可不想一贯顺服于他的温慎之竟如此顶撞他,他气恼不已,气息不顺便是咳嗽不止,温恭肃令宫女上前为他顺气,而后匆匆朝温慎之使了个眼色,让他快些离开此处,一面开口,道:“陛下身体不适,殿下还是暂先离开吧。”
他担心皇帝盛怒之下会对温慎之不利,这才着急想要阻止此事,温慎之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话已说了,他没必要在此处多留,便同皇帝再行一礼,而后拉住延景明的手,牵着他向外而去。
延景明被这变故弄得满心茫然,此时更不由开口追问,道:“泥刚刚……”
温慎之叹了口气。
延景明又小声嘟囔,好像还有些钦佩,道:“不愧是你。”
温慎之:“……”
二人已到寝宫之外,长公主还在外等候,见两人这么快便拿出来了,她难免有些惊讶,正要上前询问究竟是出了何事,已有一名宫人匆匆赶来此处,说殿下终于回宫,太后想见一见他。
温慎之便不再多言,他令人将姚太医带过来,再看看皇上的病情,而后便要带温慎之过去,而长公主随口询问,道:“太后在何处?”
“就在寝宫中。”宫人垂首解释,道,“忠孝王妃也同太后在一块。”
长公主心中明了,一面开口同温慎之解释,道:“近来皇祖母心中烦闷,总令皇婶进宫相陪。”
温慎之点了点头,却又想了想,道:“皇姐,我还句话要与皇叔说,回来之后,我便随你们过去。”
延景明却只听见了长公主所说的那一句话。
忠孝王妃在宫中,忠孝王妃这些时日一直都会在皇宫中,那他是不是可以略过那个令人头疼的难写拜帖,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延景明飞快抬头,开始在四周的屋顶树梢搜寻暗卫首领的下落。
阿猪!机会来了!
快把他给忠孝王妃准备的礼物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