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师的演技实在太过浮夸,连延景明都看得出来虚假。
这么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蹲在地上悲痛不止,恨不得满地打滚,那场面简直有说不出的诡异,延景明一时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话才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看向知州,压低声音,疑惑问:“他怎么了?”
知州也不知道这铸剑师是怎么了。
他心中有个猜测,觉得铸剑师或许是看见被延景明轻易弹断的剑,心生惊恐之意,不想让延景明再去祸害他的剑庐,才出此下策,憋出这万分次等的演技来。
可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就说明……
他送给太子妃,又被太子妃折断的那柄剑,其实是正品。
知州:“……”
知州简直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心中的震撼。
他是真没想到,太子妃这样看似柔弱的美人,那手腕伸出来可比他的手腕要细上不少,其中竟蕴含着这般令人震惊的力量,轻轻一弹便可折断一柄宝剑,随意便能斩断刀锋剑刃,这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力道,也怪不得世上总有人传闻西羯人皆怪力,全是以一当百的猛士。
这西羯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也正在此时,知州忽而想起当初师爷同他说太子妃喜欢武器时,所举例的京中逸事,是那太子右卫率秦卫征,送了延景明一张巨弓。
巨弓。
他怎么就忽略了“巨”这个字呢!
只不过此时懊恼,显然也已来不及了。
他原想靠着铸剑师来挽回自己的过错,可铸剑师担心剑庐被毁,装着肚子疼死活不肯从地上爬起来,这让知州都觉得有些为难,他纠结片刻,也只能蹲下身,假装关心铸剑师病情,一面压低声音着急劝说,道:“别装了,你演技好差!”
铸剑师:“……”
铸剑师执迷不悟:“哎哟!我肚子好疼!”
知州:“太子妃已经看出来了!”
铸剑师死教不改:“哎哟!它真的好疼!”
知州:“……”
铸剑师当然要死教不改。
为了他那一剑庐的剑不至于同这柄剑一般被延景明一指弹断,他说什么也不能带延景明去剑庐,至于演技假不假,对方看不看得出来,甚至想不想责罚他都无所谓。
他剑庐中的那么多剑,它们值得他的付出!
知州没有办法了。
他也听说过,据说太子妃脾气不错,很好说话,虽不至于因为此事就责罚他,可他也难免要给太子和太子妃留下一个办事不牢靠的印象,只不过师爷不在此处,他一人想不出办法,也没有办法,那么眼下此景,他也就只能跟着铸剑师一道装死了。
知州不免低声威胁,道:“你要是再喊肚子疼,我也要跟着你一道疼了!”
铸剑师:“啊哟,好疼好疼啊。”
知州:“……”
知州捂住了自己的头,露出他远比铸剑师精湛百倍的演技,装出一副急症发作头晕目眩的模样,并不像铸剑师一样嗷嗷乱喊,他只是顺着地滑下去躺下,而后一动不动,死也不肯从地上爬起来。
他本就有病在身,延景明一直觉得他看上去憔悴不已,好像随时就会晕倒,此时他的昏迷虽然有些突然,可多少也还在他事先的预料之内,延景明并未太过惊讶。
他甚至没有去琢磨知州究竟是真晕假晕,只是忍不住挠了挠头,实在弄不清当下这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到最后也只能转头求助与身后的温慎之,小声开口,问:“窝们要叫大夫吗?”
温慎之微微挑眉,道:“不必。”
何止是不必找大夫,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简单同这两人说几句话,便能让地上瘫倒的两个人爬起来。
温慎之绕过桌案,走到地上挺尸的二人面前,缓缓同延景明开口,道:“这剑庐,就不去了吧?”
那铸剑师睁开一只眼,竖起耳朵,小心翼翼仔细偷听两人接下来的对话。
延景明本来也对中原人的剑庐没什么兴趣,方才是这铸剑师非得拉着他去剑庐,他才勉为其难答应的,今天天气还这么热,若是可以不去,他当然很乐意。
延景明飞快点头,道:“窝也不想去的。”
铸剑师的肚子疼好似突然便好了一些,已可以扶着一旁桌案站稳了,而那昏迷知州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不少,看起来好像接下来再有一句什么承诺,他便能从地上站起来了。
温慎之又道:“你图纸上的剑,应当并不难铸成。”
铸剑师:“……”
延景明皱起眉,以他所了解的西羯的铸造技术而言,铸造那么多机关可是天大的难事,寻常铁匠只怕难以为之,往大铁棍上打十根刺就已经很厉害了,他那图纸上可画了少说有
上百根,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铁匠做得到的。
延景明自然不住摇头,道:“米有的事,窝的图纸很难的!”
温慎之淡淡道:“天下第一的铸剑师,总该办得到。”
铸剑师:“……”
话说到这份上,铸剑师怎么也该明白,对他而言,当下究竟是何等的困境了。
眼前的年轻太子,显然是在威胁他。
他若是此刻再不爬起来,不去答应这太子和太子妃铸“剑”的请求,他相信太子的下一句话,应当就是怂恿太子妃再去剑庐看一看了。
铸剑师捂着肚子,施展他并不优秀的演技,艰难从地上爬了起来。
“太子妃放心。”铸剑师故作虚弱道,“这剑,草民可以啊!”
延景明:“你的肚子……”
铸剑师:“已经没事了!”
延景明:“……”
铸剑师拍着胸脯保证:“给草民几天时间,草民一定为太子妃圆梦!”
延景明:“嗯……”
延景明决定再相信一次中原人。
他请铸剑师走到桌边,将自己手中的图纸摆在桌案上,而后认真同铸剑师道:“这个剑,上面有很多呱唧。”
温慎之改口:“机关。”
延景明:“要用的时候就可以biu粗来的。”
温慎之:“弹出来。”
延景明:“剑一定要硬。”
温慎之解释:“多重都可以,但绝不能轻易就能被掰断。”
延景明:“还有喏,剑身和剑柄是一体的,它只是看起来像剑。”
温慎之补充:“你就当做个狼牙棒就好了。”
延景明觉得自己说完了,温慎之补充得也很到位,他非常满意,便眨着眼睛看向铸剑师,问:“泥明白了吗?”
铸剑师:“……”
铸剑师算是明白了。
这西羯来的太子妃就是个奇人。
那被弹断的剑,就是他早年锻造之物,虽然不如后来的技艺精巧,可也绝不该是轻轻一弹就能断的。
至于那把刀,他也认识,是他专于锻造刀具的师兄的得意之作,说是集了外观精美与刀刃锋利实用等特色,在武林盟的品鉴会上卖出高价的宝刀,却也在这太子妃手中抗不过两个来回。
他看着那折断的刀剑,便忍不住心中凄哀的痛楚,好容易深吸一口气,从中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开口问延景明道:“这……还有一件事。”
延景明好脾气询问:“泥说。”
铸剑师尴尬询问:“怎么样的剑……才算是硬的剑?”
他若弄不清延景明力道的顶峰,只怕打出的剑还是要被延景明折断,他怎么也得有个预估准备。
可这问题,延景明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未去试过自己力气的深浅,只知道他小时候练武时,控制不好力道折断武器是常事,除此之外,母妃从不让他学习那些过于精细的活计,母妃总觉得他会将西羯国中极为珍贵的工具弄坏。
而今他年岁稍长,也能更好控制自己的力气了,可就算如此,他在同温慎之学写字时,还是弄断过很多枝毛笔。
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这都是温慎之的过错。
若不是温慎之同他说下笔要有力道,他又怎么可能将毛笔按断呢!
延景明仔细思索未果,温慎之却有无数的例子可以和铸剑师说。
在这件事上,他可太有发言权了。
“两三只羊,扛起来就走,不在话下。”温慎之认真严肃同铸剑师说道,“拉断过少说十张弓,手投羽箭打碎过瓷瓶。”
铸剑师:“……”
“按断过十几把毛笔。”温慎之想起来就害怕,“写字时用毛笔戳穿过好几张桌子。”
铸剑师:“……”
延景明小声嘟囔:“都怪你。”
温慎之却好像没有听见延景明的话,认真想了片刻,再为自己上头的例子加上一个了不得的实施状态。
“很轻松。”温慎之说道,“也就两三头羊吃力一些。”
铸剑师看延景明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太子妃真乃当代猛士。”铸剑师发自内心感叹道,“勇猛神武,旁人难及。”
延景明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也就一般般吧。”
铸剑师又转头看向了温慎之,心中对温慎之的敬佩之意,远比对延景明还多。
若延景明是神武猛士,那温慎之就是看似普通,实则深藏不露,令人震撼。
太子同这样可怕的西羯人一道生活,竟还能留得命在,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不曾有什么残疾……
他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
铸剑师又同延景明讨论了一会儿这剑锻出来后的具体模样。
他大致摸清了延景明的喜好与想法,也清楚待两三日后温慎之登仙山祭天,而后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要返回京城,这时间如此紧迫,他恨不得立即赶回去锻造这“剑”,方要起身告退,延景明却欲言又止喊住他,有些犹豫开口,问:“泥……可不可以不铸剑啊?”
铸剑师不明白延景明的意思。
延景明不知如何解释,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一挠头,小声问:“你阔不阔以,把这个打成刀的样子……”
他越说声音越小,细想之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的要求,显然都有些过分。
他先前听知州说过,这铸剑师好像只铸剑,不锻造其他武器,今日他令这铸剑师锻造这奇形怪状的玩意,也仅仅只是擦着外形像剑的边,实则并不是剑,铸剑师忍了,他却又要得寸进尺,希望铸剑师将这兵器的外形改成刀。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过分。
延景明清一清嗓子,决定不再为难铸剑师了,他便道:“米有事,泥走吧。”
铸剑师:“……”
铸剑师欣喜若狂。
他迫不及待追问:“太子妃您好像更喜欢刀?”
延景明眨了眨眼,道:“对哇。”
他可喜欢大刀了!
挥起来范围大不说,看起来就很带劲,那震慑力绝不是剑可以比拟的,只不过他人在中原,不好用大刀,便只好将自己对于大刀的喜爱寄托在中原的长刀上,毕竟中原的长刀看起来虽然是细了一些,可也是很威风的呀!
铸剑师迫不及待道:“太子妃!草民不锻刀!”
延景明一下心虚,急忙点头,道:“窝……窝知道的,窝不会为难泥的……”
铸剑师:“可草民的师兄,他锻刀啊!”
延景明:“……哎?”
“太子妃放心!草民的师兄就住在山上!”铸剑师极为高兴,“草民现在就拿着这图纸去寻他,太子妃返回京城之前,我们一定能将太子妃想要的刀锻出来!”
这是天降大喜,延景明不由也跟着激动起来,道:“尊的嘛!”
铸剑师拍着胸脯同他保证。
“太子妃喜欢什么样的刀。”铸剑师说道,“您画下来,草民现在就去寻他!”
真好!
铸剑师简直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他先前还在担心,这太子妃一身怪力,若是他打出的剑再断了,太子妃责怪他可怎么办?
可太子妃不喜欢剑,太子妃喜欢刀!
师兄打的刀,断了就断了,他至多算是个烧炉子的从犯,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师兄也不能死他!
……
待铸剑师离去,延景明稍稍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喜庆,这才转头看向地上的知州。
“他怎么还不起来。”延景明压低声音问温慎之,“要不要找大夫哇?”
温慎之微微挑眉,干脆开口道:“知州大人。”
那知州吓得浑身一抖,却还要装作病弱,捂着胸口从地上艰难爬起来,颤颤巍巍道:“殿……殿下,臣在。”
“他已去铸刀了。”温慎之淡淡道,“知州大人还留在此处,可是还有什么事想同孤说吗?”
知州二话不说,急忙下跪行礼开溜,他没想过自己能够化险为夷,而今这心还在砰砰直跳,待出了屋,才缓缓松了口气,抹了抹满额大汗,急匆匆便要叫人过来去盯紧那铸剑师,以免这铸剑师扭头跑了,他又得在此处担责。
几人接二连三离去,屋内便又只剩下了温慎之和延景明两个人。
……
温慎之收起桌上散乱的纸笔,正要开口同延景明说一说几日后祭拜仙山一事,延景明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问:“泥不吃铸剑师的醋啊?”
温慎之:“呃……”
他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延景明堵了回去,脑中不由浮现起方才那铸剑师的举止容貌来,这看上去四五十岁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同那年轻教书先生自然不同,这醋……有什么好吃的?
温慎之不由挑眉:“他年纪那么大了。”
延景明却摇头,道:“他只是留胡子,看起来大。”
温慎之:“……”
延景明又道:“走路的样子,最多应该也只有三十岁。”
温慎之:“……”
延景明还怕温慎之不信,耐心给温慎之解释,道:“窝们西羯,好多人都有大胡子的。”
对,温慎之想起来了。
西羯以蓄须为美,留的还不是中原士人的那等长须,而是直到鬓角和脖颈的曲卷大胡子。
那也就是说,在西羯人眼中,有这样一把油光水亮的大胡子,显然就等同于是英俊潇洒的代名词。
延景明不知道温慎之在想什么,他只是继续在钻研那铸剑师的年龄。
“窝看人很准的。”延景明说道,“泥看窝阿兄,他也留胡子,可他也只有二十多岁。”
温慎之想起了延春。
身如铁塔,满面络腮胡子的延春。
延景明终于要得出最后结论。
“那个铸剑师。”延景明认真说道,“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温慎之却抬手,止住了他还要接着往下说的话。
“等等。”温慎之满面严肃,问,“大王子在你们西羯,算英俊吗?”
延景明一怔,不明白温慎之为何突然问起这件事,想也不想便点了头,道:“有好多人喜欢窝阿兄的!”
温慎之:“不是因为他的身份?”
延景明不解,道:“窝阿兄就是很帅啊。”
温慎之:“……”
虽然延景明夸的是延春,温慎之却已在心中完成了一轮逻辑诡异的转换。
延春是大胡子,铸剑师也是大胡子。
延春在西羯人眼中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那铸剑师在西羯人眼中显然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该注意的人不仅是那位教书的徐先生,还应该有这个铸剑师啊!
而这铸剑师,还有温慎之追不上的优点。
他会铸造兵器,而延景明很喜欢兵器。
温慎之心情复杂,难以言语。
延景明皱眉看着温慎之的神色变化,虽然温慎之双眸也没有说,他却觉得心中了然,已极为熟练地猜出了温慎之的心中所想。
“不是吧。”延景明小声嘟囔,“泥连这个也要比较啊?”
温慎之:“……”
“泥干嘛要这样吃醋。”延景明皱起眉,“窝又不可能会喜欢其他人。”
温慎之:“……”
擅长多想说话又习惯委婉的温慎之,飞快在心中对延景明的这句话进行了转换。
不可能会喜欢其他人。
只会喜欢他。
他抑不住微微弯起的唇角,那喜悦还来不及浮上心头,延景明已一推他,气呼呼道:“泥怎么这么喜欢乱七八糟想。”
温慎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下撞得桌案上,将那桌子都撞得歪斜了几分,延景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开心时候用的力道有些太大了,他惊慌收回手,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温慎之却笑吟吟扶着腰看向他,道:“没有关系。”
延景明:“……”
温慎之已绕过此事,带着那副笑意,径直同延景明说起了正事。
“再过两日,便是祭拜仙山之时。”温慎之道,“到时你要早起洗漱更衣,在山下等候——”
延景明一怔,问:“在山下?”
他原以为自己要同温慎之一道上山的,可若他不能上山,那岂不是就是温慎之孤身与国师同行?万一那老神棍做了坏事怎么办?
温慎之点头,道:“这是历来规矩,没有办法更改。”
延景明:“……”
温慎之又道:“晨起上山,晚上应当能下山回来。”
延景明很不放心。
温慎之只是同延景明确认此事流程,道:“回来之后,应当还要在此处停留几日,等知州将呈贡金丹等物准备妥当,我们便起身回京。”
他稍稍一顿,眸中带些笑意,道:“来之前我特意同父皇与皇祖母说过,回程时,我们取道西南,顺便去见一见你阿舅。”
延景明却满面严肃,对自己将要见面的阿舅没有半点兴趣,只是重复说道:“可你要一个人和老神棍上山。”
温慎之一怔,道:“当然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总该有些亲卫随侍,还有仪仗同行,就算国师真心怀不轨,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动手。
延景明却从温慎之一眼中获得了启发。
对,温慎之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
这不是还有暗卫首领阿猪吗!
延景明心中不悦一扫而空。
他身手这么好,和阿猪借一套暗卫的衣服,不就可以跟着一起上山了吗!
不愧是他!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