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运气不错,这样一桩大案子,直到结案都没有牵扯到辛家,居上大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那日药藤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高存殷的消息,说:“鄜王今日押到西市上斩首了。城里的人都去观刑,我吓得没敢近前,专程绕开了走的。”边说边叹气,“其实又何必呢,这天下早不是大庸的了,凭他们几个人,如何能复国。”
居上没有答话,心下只是惆怅,自己与高存意兄弟很熟,高存殷比高存意还小两岁。曾经的天潢贵胄,因意气用事丢了性命,回头想想,真是让人难过。
所幸这件事已经了结了,她嘱咐药藤:“往后不要再提起了,万一不小心说漏嘴就糟了。”
药藤道是,把手里的竹篮打开,里面齐整码放着鲜花香烛,这是准备去西明寺进香用的。
居上不知里头门道,随意瞥了眼道:“那么大的寺庙,难道还没有香烛卖吗,事先准备多麻烦。”
药藤说:“小娘子不知道,寺庙附近的商户卖的蜡烛灯芯不好,烧着烧着就灭了。还有这香,不是正经檀香,里头搀了别的东西,香味不纯正。只有光德坊的香才是好香,王侯人家一般都上那里采买。”
总之进香前做好准备,可以凸显一片虔诚之心,佛祖看得见。
第二日一切就绪,大家便登车出门了,西明寺在延康坊,离待贤坊很近,只隔了一个坊院,前身是河间王旧宅,因河间王犯了事,这座宅邸便改成了寺庙。说来这西明寺是真大,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院,据说有房屋四千余,但照着居上去过几次的经验,想来还是有夸张成分的。
马车慢悠悠前行,停在了崇贤坊北的直道上,从这里下车走过去更方便,不必与别家马车挤在一起。像拜佛进香这种事,向来是阖家女眷日常生活中的重头,那日居上和母亲说要去西明寺,只一会儿工夫,母亲就召集了全家。
大家一起出动,倒也热闹,连不常出门的郡主都跟着一块儿来了。
自从大庸被灭,丰宁公主被降了等,她就愈发把自己困在房里不见人。这回大概是受了刺激,得知鄜王也不在了,她才觉得眼下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能也会变成刀下鬼。
正因为身份的变化,让平时骄矜的郡主忽然懂事了许多,她甚至对杨夫人说,该去向送子观音求子了。杨夫人很高兴,毕竟辨之是长子,别人家长子这么大的年纪早就有了儿女,自家因为娶的是公主,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现在平实过日子了,便重又有了指望,且杨夫人也从不拜高踩低,越是因为长媳亡了国,越是对她珍视。
阿娘只顾阿嫂,居上姐妹便可以行动自由了,虽然还在一处拜佛,没有人一步一叮嘱,顿觉放松了许多。
各自带着贴身的婢女跪在蒲团上参拜,居上听见药藤嘴里念念有词:“大罗神仙,漫天佛祖,请保佑我家小娘子日后一帆风顺,不犯太岁。小娘子结识了当今太子殿下,祈求佛祖,让太子殿下对我们小娘子日思夜想,再过几日上门来提亲,让我们小娘子入主东宫,重当太子妃……”
居上听得直呼倒灶,合什更正,“佛祖只听她前半句话就好,后半句当她开玩笑,不必理会。”
药藤纳罕地转头看她,“小娘子做什么要打岔?”
居上闭着眼道:“不该求的别求,只求全家平安,无波无澜就好。”
向上叩拜,万分真诚。拜过之后起身让到一旁,容后面的人许愿。
药藤还在嘀咕:“事已至此,何不往好处想呢。”
居上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这等好事,还是不想为妙。”
嘴里说着,心里的憋屈和懊恼就扩大一倍。回想自己和太子第一次相见是在墙头上,第二回扮作婢女被他识破,还挨了阿耶的板子。第三次认错人,被奚落……上次见面自己又穿着囚服大泪滂沱……老天,真是没有一次算得上美好。
她是在家里人面前许下过宏愿,打算拿回原本属于她的地位,可设想中初见太子,是在她做好准备的时候,让太子一面惊鸿,然后顺理成章发展感情。而不是现在这样,回回灰头土脸,不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况且那个凌将军……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凭什么他就是太子。好吧,虽然他的样貌气度确实有储君风范,但怎么如此简单就送到她面前来,想结识太子,应该突破万难才对。
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诸如当上太子妃之类的愿望,就留到下辈子吧,这辈子平平淡淡活得像样就行了。
从大雄宝殿退出来,居上又随众人去了西域万佛堂,进门就发现聚集了好几位贵妇,其中一人见了辛家的夫人们,立刻扬手招呼:“杨娘子……你们来得正好,敦煌郡征集供养人呢,你们可要参一股?”
杨夫人和两位弟妇都被拉过去,一时没弄明白供养人是什么。那位夫人绘声绘色向她们描述:“朝廷欲在敦煌郡开凿石窟,雕刻石像,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佛学故事绘于石壁上。像这样的大动作,须得投入好些银钱,如今也向民间征集,但凡出资者,可以将自己的画像绘入《维摩诘图》,积攒功德之外,还可万古流芳呢。”
像布施这种事,长安城的贵妇们从来不吝啬,一听之下都很有兴致,遂围成了一圈。居上和两个妹妹并不十分感兴趣,在万佛堂转了转,便悄悄退出来了。
今日风和日丽,因为出门很早,太阳暂且没有发挥威力。三个人走到佛殿前的平台上,那里设了许多小摊,用以售卖开过光的符咒和挂饰等。大家在琳琅的物件中挑选,居上挑了个桃核做的坠子,居安买了个手串,居幽选中一面雕刻精美的桃木牌。
桃木牌上有字,居安接过来细看,前面一串话不曾看清,但最后一句分辨明白了,大声诵读着:“得聘高官之主……二姐,你会嫁个好郎子。”
居幽讶然,“我随手挑的,不知道上面写了这个……要不换一块。”
居上道:“随手挑的才算机缘,留着把,嫁个可心的郎子,有什么不好。”
结果就是这么巧,缘分说来就来了。
居安其人屎尿奇多,到了一个地方,首先要寻的就是茅厕。这回来了西明寺,也照旧不能免俗,拉着居上问:“阿姐,你说在寺里如厕,算不算对佛祖不恭?”
居上看着她,无可奈何,“不算。僧侣也种菜,就当布施给菜园子了。”
于是居安靦了脸,“阿姐陪我去布施,好么?”
居上没有办法,只能陪她跑一趟,留下居幽和贴身婢女果儿,在平台上凭栏远望。
晨起的微风吹拂着幕篱上垂落的轻纱,年轻的女孩子,明媚如朝露一样。西明寺来进香的不单有女客,当然也有男客,就是人群中匆忙的一瞥,忽然就一见钟情了。
等居上和居安回来的时候,见居幽红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婢女果儿含着笑,轻轻朝居上递了个眼色。
居上看出来了,追问居幽:“那块桃木牌显灵了?”
居幽扭捏着说没有,好半晌才逼问出来,“刚才遇见个人,说认得我,上次在宫中烧尾宴上见过。”
居安明白过来,“高官之主!”
居幽很不好意思,打了一下居安的手,“别胡说!”
既然有这样天降的缘分,当然要问清楚,居幽害羞,不怎么愿意细说,还是果儿替她答了,笑着说:“那人自报了家门,说是武陵郡侯。大娘子和三娘子不曾见到其人,长得一表人才,很是有气度。”
居上“哦”了声,“难怪前两日阿婶说起京兆尹家的公子,你不愿意搭理,原来是这么回事。”
居幽着急起来,“我是今日才遇见武陵郡侯的,和京兆尹家公子有什么相干!”
这么一来又露破绽,她这急赤白脸的模样,看来对那位郡侯有几分意思。
总算这次不虚此行吧,阿娘和两位婶婶捐了钱财,等着过两日画师来给她们画像,然后带到敦煌郡去描摹在画壁上。居幽呢,也生出一段奇遇,遇见了一个有爵的青年才俊,也许再过上一阵子,人家会上门提亲也说不定。
居上回去之后,把求来的桃核坠子吊在了玉佩上,为了趋吉避凶,老实地每日佩戴在身上。
这么安然过了五六日,这天阿耶带回一个消息,说朝中要为太子及雍王、商王选妃了。
杨夫人听后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纳罕道:“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小了吧,怎的到今日一个都没有婚配?”
辛道昭说:“大业未成,不考虑男女私情,何等的有信念!太子今年二十五,是元皇后所生,雍王二十三,据说生母是皇后陪嫁的婢女,后来那婢女病死,雍王就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商王是郑贵妃所生,今年也是二十三,至于胡顺仪所生的韩王年纪尚小,还未弱冠,暂且不予纳妃。”老父亲说完,也动了一点点私心,兀自盘算着,“要说年纪……和咱们家三个孩子正相配,嘿!”
杨夫人笑起来,“你想得倒妙,三个女孩配三位皇子,这满朝文武还不得眼红死你!”
辛道昭摸着胡髭仰在胡榻上,窗口热浪滚滚,他摇着蒲扇发笑,“果真如此,岂不美哉!不过说句实话,咱家殊胜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毕竟与前朝太子险些结亲,只怕新朝刻意避忌。”
杨夫人却很不服气,“前朝太子怎么了?纵是灭了国,人家挑选太子妃也不是随便将就的,更说明殊胜是长安贵女中的翘楚。”
辛道昭摆了摆手,“你与我理论有什么用,我自然知道自家女儿好,不是怕宫中因此挑剔吗。我想着,即便殊胜不能够,二娘和三娘有机会也是好的。”
杨夫人当然更关心自己的女儿,“那殊胜怎么办,先前的陆给事又不成,咱们做爷娘的,总要为她打算打算。”
辛道昭的蒲扇继续摇着,慢吞吞说:“我这阵子结交了赵王凌从诫,陛下与他不是一母生的,但萧太后续弦入凌家,亲手带大了陛下,因此陛下御极,特意发恩旨,不令赵王避讳,且亲定了第二子凌凗为赵王世子。那日赵王还同我说,他家世子也要娶亲,问我可有好人选牵线搭桥。”
杨夫人啧啧,“这凌家真是有意思得很,一大堆的凤子龙孙,全等着攻下长安后才娶亲。”
“你懂什么。”辛道昭说,“北地门阀毕竟不如中原世家立家久远,如今天下大定,到了联姻巩固的时候了,可不一股脑儿要定亲吗。”
杨夫人忖了忖问:“你的意思是,赵王世子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就是人中龙凤,我曾见过的。”辛道昭感慨,“果真凌家拿捏住了龙脉,子孙可说个个出众。咱们殊胜不去作配正枝,配个旁支总不为过。况且我听赵王话里有那个意思,并不忌讳人言。你说,他可是在向咱暗示,瞧准咱家殊胜了?”
杨夫人呆了呆,半晌回过神来,“哦,想是烧尾宴那日留意过。”
“可不是!”辛道昭自顾自道,“等明日,我再探一探赵王的口风,若是他家确实有那个意思,须得让他们先开口,我家是女孩儿,不能落了下乘。”
所以说父母为子女打算,可谓尽心尽力。辛家也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向谁刻意兜售女儿。
第二日朝会过后,辛道昭因升任了尚书右仆射,不必再与百官在廊下吃“公厨”了,搬去了政事堂,有专管宰相饭食的“堂厨”,伙食好了许多。
这厢正打算饭后与赵王来个“偶遇”,不想圣上身边的内常侍忽然迈进门,抱着拂尘向辛道昭呵了呵腰道:“上辅,陛下有令,待用过饭食后即入两仪殿,陛下有要事相商。”
正要端碗的左仆射及侍中、中书令等不明所以,闻言都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