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塞斯眼里对方不是老虎,只是一只猫,发火也吓不倒他的。说到底,不就是搞个女人吗,有什么了不得的。海塞斯坦然地说:“恰恰相反,我是在对一个生命负责。我是一个生命,还没有老朽的生命,你知道吗陆先生?”陆从骏这才意识到,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是什么人?妓女?还是相好?
“告诉我,她是谁?”陆从骏说。
“我不会告诉你的,”海塞斯说,“我告诉了你也就等于失去了她。”
“你要了她,就没了命。”
“没这么可怕。”
“不过你放心,这种可怕的事下不为例了。”
海塞斯没听懂陆从骏说的意思,看着他,耸耸肩,没说什么,溜走了。值班室这边,老孙在批评门卫。陆从骏走过来,劝老孙:“算了,这事他们没有责任,有责任的是我们,没有及时通知他们。”但他及时想起了一个人,“我看他做事很尽职的,把他喊过来吧,反正他在那边也没事了。”
说的是徐州。
徐州就这么进了黑室。梦寐以求啊。不费一心一力,出色完成任务,捡了个大便宜啊。当初为了下山,吃了那么多苦头,只进了一个“黑室的对门”,现在稀里糊涂进来了。怎么回事?徐州想的是,陈家鹄病愈出院了,进了黑室,遂将把他“照应”进去。这么想着,他觉得陈家鹄离他更近了。更称心的是,鉴于他的形象可怖,有碍观瞻,老孙安排给他的是个苦差使:只负责守夜,白天他还是回老地方去待着。这多好啊,等于是原来的根据地不丢,可以照常与老钱保持联络,同时又进了虎穴。
徐州知道,组织上一定在急盼陈家鹄的最新消息,所以进黑室正院后的头一个晚上,他便写好纸条:武松康复回家,且进了正房,我也一同跟进,可望更好开展工作。武松是陈家鹊的代号。纸条揣在贴胸的口袋里,只等见到陈家鹄后便发出去。
可是连值三个夜班,有事没事东转西转,逛遍前院后院,见了一大堆陌生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是始终没见着陈家鹊的身影。最后从洋教授那儿才得知,陈家鹄根本没进来。
这天夜里,海塞斯又想出去会姜姐,徐州自然不敢放,这是老孙明确交代过的,要盯紧洋教授,不能让他夜里出去。海塞斯有约在先,急于想出去,徐州便跟他玩了一个欲擒故纵的手段,给他感党是可以争取的,藉此两人小聊一会儿。正是在这小聊中,徐州才得知陈家鹊根本没进来,至于他在哪里,病好了没有,教授也不知道。
聊过之后,当然还是不敢放,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打电活叫来老孙,让老孙来当恶人。
怪了,老孙居然放人了!
原来,陆从骏责令老孙要尽快查清海塞斯在跟什么女人来往,可又不准放他出去,这怎么查?重庆好几十万女人呢。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一个人,海塞斯的司机。老孙约他喝了一顿下午茶,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司机招了,但好像又没全招。司机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女人是谁,只知道他们约会的地方在渝字楼。既然在渝字楼,自家的地盘,老孙决定放胆一搏,放他出去。
夜长梦多,老孙只给海塞斯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海塞斯如期回来,姜姐也回家去了。第二天上午,老孙被手下带着去到市中区中山路附近的一条冷僻小巷里,石板路,拾阶而上,一溜木板房,多数是两层楼,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挂着红辣椒。老孙走了一个来回,最后走进一户人家。
这就是姜姐租住的房子,房东是一对老头老太,都已年过花甲,老头吧嗒吧嗒吸着水烟,对人爱理不理的;老太婆坐在堂前纳鞋底,见有人进屋,很贤惠,上来跟老孙打招呼,很客气很热心。相谈中,老孙知道他们有两个儿子都在前绒,女儿嫁的也是个当兵的,屋子就这么空了,便把隔壁一问屋出租给人住,现在住的是一个 “大美人”。老太婆对姜姐印象十分好,不但夸她人长得好,心眼更好,经常提前支付房租,有时还给老头子送纸烟。
老孙想知道平时有什么人跟她来往,老太婆连声说:“没有,没有.”还解释说她丈夫在部队上当大官,所以她待人接物很注意影响,住了一年从来不见她带人回来过。见问不到东西,老孙就很想去隔壁那间屋看看。当然不能硬闯,便来了个缓兵之计。下午,老孙先叫人支走老头老太婆,安排他们去警备区前线官兵家属接济中心领一袋大米,其间,老孙与两名手下趁机对姜姐租住的屋子实行全面搜查。没有发现发报机,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唯一有一点可疑,是屋内有一部电话机,而且居然藏在床头柜里,引起老孙警觉。
回头,老孙去通信机站核查这部电话,本想办个手续,登个记,让机站窃听这部电话。可一查吓一跳,这部电话居然是“红线”,是与汪精卫主席联络的专线,要窃听必须有委员长的手令才行。
陆从骏闻讯着实感到震惊,以为姜姐只是日鬼的虾兵蟹将,哪知道居然还是条神秘的大鲨鱼。大鲨鱼固然诱人,但要是抓捕不当,有可能让你网破船翻:所以,保险起见,陆从骏不得不去请示杜先生。
先是久久沉思,后来突然对陆从骏爽朗地笑道:“看来你要立大功了。”陆从骏诉苦说:“我一个人怕没这个能耐,我想窃听这电话都没资格。”这话说得不好听,接近发牢骚。杜先生斜他一眼,荡出一步,从陆从骏面前走过去,用背脊对他说:“谁说你是一个人,你的意思这一路走来都是一个人?”
“不,还有你。”陆从骏讪笑。
“就是,至少还有我。”杜先生回过头来,肯定了他的媚谄。接着,杜先生说:“汪某的降和不是秘密,时下不乏有人说他在与日本人暗中勾结,妄图颠覆国民政府,但一直苦于没有实证。”
“据我所知,汪身边的人最近在上海、南京等地与日本特务高层组织梅机关接触异常。”
杜先生说:“是的,委员长对此非常重视。所以,你给我盯紧这条线,没准可以顺藤摸个大瓜出来。”顿了顿,又说,不乏得意地,“你们查,那叫顺藤摸瓜,在党国政治大局来看,这叫敲山震虎。某些人如果能够悬崖勒马,知难而退最好,要不然……”说到这里,杜先生忽然缄口,但眼神和语气充满杀气。这样的锋利只转瞬即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吩咐陆所长,“事不宜迟,你马上去安排人准备窃听电话。”
“那手续……”
“让机站窃听才要手续,难道你自己不会架台机器?”
意思很明白,让他自己动手干。陆从骏回去即给老孙布置任务。窃听嘛,多容易的事,切开电话线再接一根线出来的事,小学生都会做。老孙叫上人在姜姐住的这条巷子里租了一间屋,屋子窗外便是电线杆,爬上电线杆,并联一根线进屋,这巷子里的所有电话都成了他们的囊中物,想偷听谁的电话,犹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天黑了,姜姐下班回去了。
姜姐回家,职业地东看西察,注意有无人人室的迹象。这一切,她做得自然不刻意,显然是“每日一课”,已经养成习惯。察看一周,并无异样,她放心地放开手脚.宽衣丢物,洗手洗脸。
诸事妥当,她掏出一纸条,准备打电话。当她打开床头柜时,发现了异样——原来她在话机上盖着一块绣花丝巾,虽然丝巾依在,但花的方向反了(本来是倒放的,现在正了)。她见此,立即警觉地去找房东问:“今天有无人来找过我。”
“没有。”房东老太说。
“你们今天有没有离开过家?”
“下午我们去了一趟警备区。”老头子说。
“警备区?干什么?”
老头说:“没什么,就问我们家儿子现在在哪里。”
老太说:“你知道的,我家两个儿子和女婿都在前线部队上,他们给我们发了十斤大米。那个长官还说,我大儿子在十九路军,那是抗日的英雄部队,等以后赶走了鬼子还要犒劳我们呢。”
老太缠着她还想多说,姜姐根本无心听,应付两句就回自己屋里去。一个小时后,姜姐带着一身灰烬和一只皮箱出了门。灰烬可能是烧了一些东西吧,皮箱里是什么?她要溜吗?就让她溜,看她去哪里,跟着她走也许可以摸到更大的瓜。
夜深了,石板路上因为姜姐敲出的清亮的鞋跟声而显得更加清冷,更加寂静。
走出巷子,路口停着两辆人力车,车夫一个是年轻人,一个是中年人。年轻人在抽烟,中年人在打盹。姜姐叫醒中年人,上了他的车。
“快走。”
“去哪里?”
“重庆饭店。”
车子走后,姜姐不时张望后面,注意有无跟踪。没有。拐过一条街,还是没有。她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后来凭着路灯,她无意间发现车夫弯腰露出穿的衫衣是军队的制服衫衣,且侧腰处明显有别枪的迹象,不禁恍然有悟。 姜姐见前方有一个路口,支使车夫:“前面往右。”
车夫回头说:“你不是要去重庆饭店,怎么往右?”
“少废话,叫你往右就往右。”
“好嘞。”
小巷深深,了无人影。
快行至小巷尽头时,姜姐突然掏出手枪,向车夫后脑勺连开两枪,跳下车钻进另一条小巷,逃之天天。她就这么跑了,永远跑出了黑室的视线,直到几个月后,三号院的人去河内追杀汪精卫时,才在同一宾馆发现她,那一天也成了她的末日。
重庆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坝,系江水常年冲积而成,珊瑚坝是市中区长江水域北岸最大的沙洲,东西长约两公里,南北宽六七百米,夏季洪水期常被淹没,冬季桔水期,露出水面的沙洲可达上数万平方米。一九三三年,时任四川善后督办的刘湘为统一川政,下令在此动工修建机场。这也是继广阳坝后,重庆的第二座机场。
珊瑚坝机场虽然简陋,却留下了中国许多重要历史人物的足迹。尤其重庆作为陪都期间,蒋介石、林森、汪精卫、冯玉祥、宋子文、孔祥熙、张群、陈诚及周恩来、叶剑英等,都是这儿的常客,从这里“飞天”。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时令已近大雪,江面上袭来的寒风,比山谷里钻出的穿堂风还要阴冷。上午八时,戒备森严的机场,突然驶进两辆小车。
战时的珊瑚坝机场属一号院管辖之地,对出入人员有严格的检查制度,但车上下来的人是汪精卫、陈璧君、曾仲鸣、何文杰、陈堂涛、桂连轩和王庚余等一行要员,值班的人不敢造次,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登上飞机。
飞机拔地而起,开始了汪精卫的卖国之旅。
次日,汪精卫、周佛海、陈璧君、陶希圣、曾仲鸣一行飞到了越南河内;两天后,另一位叛国主谋陈公博从成都起飞,经昆明到河内与汪精卫一行会合。二十九日,汪精卫给国民党中央党部和蒋介石发出“艳电”,公然打出对日本乞降的旗帜。
这一下,离开重庆的人可多了,明的,暗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先行的,拖后的,加起来至少走了几百人,都是一群追随汪贼卖国求荣的货色。还有不少人想走又没走成,比如相井、姜姐等等。在原计划中,他们俩都是在走的名单里的,尤其是相井,他来这里干吗?不就是来为汪一行出走铺路架桥,现在他们走了,他大功告成,理所当然要跟着走。
可由于出现变故,汪一行出逃时间和方式,跟原计划有较大变动。本来他们中大部分人要绕道去成都出逃,重庆走的只有汪精卫和其老婆陈璧君,这样分头走,不易引人瞩目。但由于临时发现姜姐已被黑窒盯上(房间被搜查,电话被窃听,人被盯上),汪精卫担心他们都已经被盯上,于是搞突然袭击,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早上就行动,比原计划提前了四天。
他们这次走,连相井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十九日,一行人到达河内后才发来电报告知情况,并要求他不得轻举妄动,要静候待命,处理后事。就是说,他暂时还不能离开重庆,何时离开,另行通知。相井自是恼怒十分,但人家汪大人现在是日本政府热心收买的大人物,红得烫手,得罪不起,只有听之任之,伺候好他,这样下一轮走的名单中也许就会有自己。相井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好在汪精卫没有马上发“艳电”,汪府虽然暗流涌动,但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军警还不敢上门搜查,给了相井一个周旋的时间。他把连接汪府后花园的铁栅栏门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封了,开了正大门,给人感觉这是一个独立的寺院。为了招徕信徒,他在门口立起大铁锅,连搞好几天的行善赠粥活动。这事他在上海就干过,但效果这边独好。战时的重庆,至少有十万难民,这些人纷至沓来,从早到晚,排成长龙,成了相井及其随从们最好的保护伞,包括姜姐。姜姐找到了最好的角色,她盘起头发,穿上布衣和大头棉鞋,当上了老妈子,天天烧火熬粥,脸上常常沾满锅灰,连性饥渴的男人都不会正眼瞧她。
随后,汪精卫在河内发表“艳电”的第二天,相井也对官里发去一份重要电报,内容如下:可靠消息,美国著名破译家让·海塞斯现在重庆,替支那人破译帝国军事密码。此事万万不可,应立即向美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勒令其滚出中国。
这电报把黑室搅成了一锅烂粥!
这一天,陆所长应邀匆匆赶来见杜先生,后者久久盯着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你他妈的闻大祸了!”
这是相井给富里去电的第三天,这边已经有反应,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实属罕见。美国政府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直接同蒋委员长私下交涉,抗议,要求中国政府迅速放海塞斯回国。无奈之下,委员长只好忍痛割爱,当然免不了对杜先生大骂“娘希匹”。
陆从骏知情后当然是很震惊,同时他深知现在黑室离不开教授,所以不顾一切要求杜先生通融,一定要去说服委员长收回成令。杜先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恶声恶气地对他说:“你不要再说什么屁话了,这事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只有照办了。我几次三番告诫你,海塞斯的身份一定要滴水不露,守口如瓶,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不要怪谁,你自己酿的苦酒只有你自己喝。现在的问题是,第一给我查清楚,是谁惹的祸,我怀疑你那里内奸还没有除尽!第二,让教授安全登上飞机,顺利回国,不要再节外生枝。”
这对陆所长无疑是黑色的一天,但在探寻答案的黑暗面前,他心里面清澈见底。他坚信黑室内部不会有内奸,事情一定出在海塞斯身上,是他把他的身份对姜姐透露了。
此时,海塞斯其实还不知道姜姐已经出事,他们下一轮的约会时间还没有到呢。陆所长没有把姜姐的真实情况及时告诉海塞斯,一来,他不想让海塞斯知道他们在跟踪他,二来,陆从骏也想看看海塞斯跟姜姐到底会怎么发展下去。现在看不了了。这女人失踪了,还给他捅出这么个大娄子——这当然首先是海塞斯捅的,他嘴巴烂了!这天,陆从骏从杜先生那里回来,直闯海塞斯办公室,他真想破口大骂。可鉴于之前的隐瞒,骂他还不能直接骂,得绕个弯子。
“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陆从骏闯进来,劈头盖脑朝海塞斯吼,让海塞斯一下愣了。他还没见过所长对他这么严肃,这么发火。“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海塞斯被他这架势镇住,没有硬碰硬,而是退一步,嬉皮笑脸的。
“别废话,我再问一遍,她是谁?”陆从骏变本加厉,猛地拍响桌子,“你今天必须说,你的身份已经大白了你知道吧?你的政府跟鬼子现在是一个鼻孔出气,在逼委员长放你回去!到这个时候你还要隐瞒什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事关黑室的命运,也事关你的生命!”
海塞斯知情后也大为惊骇,当即供出姜姐,并回顾了他们交往的过程。“怎么会这样?真的,她是日本特务?”罢了,海塞斯竟失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还不是小的,是大家伙!”
“她现在在哪里?”
“鬼知道,她跑了。”
海塞斯自知大错铸成,后悔莫及,对陆从骏的发问一一如实道来:“我是跟她提起过……我的工作……我想她是渝字楼的人,跟你们大家都很熟,就没有多在意……”
“都说了些什么?你该不会是全说了吧?”
“没有……我只是……偶尔说起过,我在给你们破译日军密码。”
“那还不等于全说了!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我没有说其他的……”
“有没有说陈家鹄的事?”
“没有。”
“有没有说过这儿的地址?”
“没有,这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
“她问过吗?”
“问过,但我绝对没说。”
“你是什么时候跟她说你的工作的?”
海塞斯想了想,“有些时间了。”正因此,他反而觉得好像找到了姜姐不是敌特的证据,“我觉得你们可能误会她了,你想如果她是间谍的话,她应该早就向上面报告我的情况,然后上面可能也会马上采取行动,不可能等到今天才来赶我走。”
陆从骏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到这时候还在犯迷糊?她之所以早不说,是因为还想从你嘴里挖更多的情报,现在说是因为她已经暴露了,挖不了了。”
海塞斯问:“她怎么暴露的?”见陆从骏气呼呼的不理他,他低下头,感叹道,“疯狂,疯狂,这世界太无情了。”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真没想到她会是敌人特务.看上去那么贤良美丽的一个女人。”
“贤良美丽?美丽是不假,要说贤良,如果她叫贤良,这世上就没有心狠手辣之徒了。”陆从骏愤愤然地说,“哼,说起来也幸亏她没杀你,否则我就活不成了。”
“她还杀过人?”
“才杀了我一个部下。”
“天哪,这世界太残酷了。”
“是你太自大了!”陆从骏看着他说,“这下好了,你走了,黑室就空了,由于你的自大,我一切都白干了。““难道我必须回国?”
“你要是不回国,鬼子就会向贵国政府施压,你们政府又会把压力转嫁我国政府头上。”陆从骏说,“让你走是委员长下的命令。”
“什么时候走?”
“做好随时走的准备,一有飞机就走。”陆从骏一屁股坐在凳上,茫然地说,“迟一天都不行,可能就要出事,鬼子已经在上海纠集一些流氓向贵国领事馆抗议,我们必须要尽快让你离开重庆,出现在美国大街上,只有这样抗}义才会结束。”
与此同时,重庆饭店的台球室里,黑明威正独自在练球,啪啪的声音像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的击发声。看样子他状态不佳,连打几个臭球,气得他将球杆丢在桌上,背着身在室内走来走去,似乎恨不得离去。这时,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来,拿起球杆,趴在桌上,瞄准,啪啪地连击几杆。黑明威转过身看,见来人是冯警长。
黑明威警戒地环视四周,见没人,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冯警长走到黑明威旁边击球,悄声说道:“你姐出事了。”
黑明威装模作样地拿起另一根球杆,走到警长身边准备击球:“出什么事了?”
冯警长击完一球:“暴露了。”
黑明威趴在桌子上瞄准黑球:“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一边打球,一边小声交流着。
“她跟我打电话说的。”
“我怎么没接到她电话?”
“她怀疑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我也暴露了?”
“没事。”警长说,“她是担心,因为你们最近接触比较多。我已经盯你一天多了,看你有没有尾巴。”
“有吗?”
“没有。有了我就不会跟你接头了。”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那怎么行,”黑明威说,“电台联络的频率表什么的都在她手上,她从来都是随身带的,万一有事要联络怎么办。”
“这说明她一定还会找你的。”冯警长说,“这两天你最好别出门,在房间待着,她可能随时会来找你。”
果然,下午姜姐就来找黑明威,当时黑明威正心不在焉地在练习发报,猛然听有人敲门,连忙藏好发报机,起身去开门,看见一位包着大红头巾的孕妇立在门前,让他很是疑惑。
“太太,有什么可以效劳?”
“怎么?”孕妇推开门闯进来,指指肚皮道,“什么眼力嘛,塞个枕头就不认识了。”
孕妇就是姜姐,化装术真是不赖,当烧火老妈子像老妈子,当孕妇像孕妇。这不仅是穿扮的问题,更是心理和演技的问题。毕竟是茌上海受特高课专业训练过的,科班生啊,就是不一样,有两手。
黑明威左看右看,忍俊不禁,上来想扯掉她的头巾,“这什么玩意,一下把个大美人搞得像个丑八怪。”姜姐连退两步,说:“别,我这身装扮可是花了不少工夫弄的。”她不想久留,当即打开拎包,取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喏,这是电台联络表和密表本,龙王让我交给你,今后我不便再来了。”
“这怎么行?这儿还离不开你的嘛。”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姜姐上来大方地拍拍他的脸蛋,黑明威脸刷地红了,姜姐见了,嬉笑道,“你很可爱的,可惜我们没缘分。你是记者该知道,我们的汪大主席已经跑到越南,宣布要与日本合作组建新政府,所以最近这边风声很紧,你要多加小心。”
“你真的不来了?”黑明威手足无措。
“没办法,我已经暴露,不能再出来活动了。”
“可我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密码呢。”
“怎么不知道,我不都跟你说了。”
“说是说了,可我还没有用过。”
“你会用的,很简单的,就跟用字典差不了多少。”说罢,姜姐连一个“再见”都没说便干脆地掉头走了,让黑明威措手不及,一时愣在那儿。后来想追出门去时,她已在外面关住门,匆匆地走了。黑明威打开门,追出去,只听到一声比一声紧凑的鞋跟声,透出离去的决然。
罴明威站在那儿想,她要去哪里?我还能见到她吗?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跟她在一起。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女性有这种想法,以前他对女人总是有种莫名的畏惧和抗拒:他的母亲还在他的心里!他是个不幸的儿子,母亲给他植入了对女人如对老虎的畏惧心理。他也成了姜姐唯一同事又没有同床的男人。不过,以他此刻的心理推测,如果再给他们一段相处的时间,也许他们会有同床的一天的。这么说,他们确实是没缘分啊。
一个礼拜后,海塞斯声势浩大地走了。
确实是声势浩大,香港的报纸登了,美国的电台播了,以致在蛾眉山上的陈家鹄都可能知道了——事实上不知道,因为寺院里没有收音机。因为消息不慎走漏,所以海塞斯走的那天,金处长派了一个排的兵力护送去机场,排场比杜先生出门还大。排场再大,陆从骏还是提心吊胆,到了香港,又有一群人接,一群人送,都是陆从骏亲自出面安排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海塞斯顺利回了国。有好事者在纽约第五大道上还给他拍了照,登在香港的报纸上,另有人在美国的电台上也说了,对国民政府深表遗憾的表面下极尽挖苦和嘲笑。
不管你怀什么心,说什么,只要人安全回了美国,杜先生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但话说回来,连一个人走的消息都按不住,说明什么?陆从骏,你黑室的内贼没除尽啊。这一天,杜先生又把陆从骏叫到办公室,说的就是这个话题。
杜先生说:“黑室成立至今,成绩斐然,但厄运也不少,各路特务围着我们转,就想把我们灭了。树大招风,树大更要抗风!杨处长是被一颗八百米外的子弹射杀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身边的特务不是三脚猫,不是几个小喽哕。教授走是绝密又绝密的消息,外界又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觉得是这敌人掐指算卦算出来的?”
“当然不是。”
杜先生狠狠地瞪他一眼,“陆从骏,我早对你说过,你那里面不干净,你要打扫卫生,彻彻底底地打扫。这次算你运气好,教授路上没有出事,否则你的脑袋已经是我的啦。”
陆从骏埋着头听训,一声不吭。
杜先生接着说:“陆从骏,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当前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为了配合汪贼的降日计划,最近鬼子从水上、路上、空中,海陆空三条线源源不断地输送特务进来,潜伏在我们身边,加上汪贼留下的余孽死党,我们是身处雷阵啊!你必须要有高度的警惕性,你们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价值千金的,都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起,陆从骏就已经做好挨骂受罚的准备,也许是准备充分吧,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局促和不安。甚至,在杜先生看来,他为部下今天的泰然、为他宠辱不惊的气度、为他目光里引而不发的那种力量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好像他的威严已经被剥夺。当陆从骏意识到这点后,为了掩饰内心的平静,也是为了还给首座一份威严,他使劲想起远在峨眉山上与生死做搏斗的陈家鹄,想起自己眼下干的坏事败露后可能得到的灭顶之灾,想起杨处长的死,想起海塞斯工作上的困境……全是一堆闹心事,想着,想着,他眼睛泛红了,声音发颤了,拿烟的手哆嗦了。
这个表现又似乎过了头,与他过往在首座面前的形象有所不符。不过,杜先生凝神沉思一会儿,没有觉得异样。或者说,他接受了这个异常,因为他觉得陆从骏确实应该痛定思痛,好好总结一下教训,充分认识到自己工作面临的困难。他是个忠诚有才干的人,痛苦会让他变得更加有才干的,杜先生这样想着,为今天的谈话感到满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从骏丝毫没有在单位内“打扫卫生”,因为杜先生看到的“那些黑”是他自己抹上去的。说来叫人不敢相信:海塞斯根本没有走!走的是一个 “像海塞斯的人”——他其实并不118像海塞斯,可这有什么关系?海塞斯的标志是一把大胡子,天气那么冷,围条大围巾总是可以的,戴顶大帽子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不管是日本政府还是美国政府,虽然都要求中国政府放海塞斯回国,可谁会来检查呢?一个人其实经常不是以相貌作凭证的,而是以名字。陆从骏做的主要是文字工作,比如制作假护照,比如虚构上报的材料、新闻稿,比如图片说明文,等等。
陆从骏干了一件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事,欺骗的对象包括委员长在内,其胆大足以包下生死大关。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正因为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所以他成功了。当然,如果失败将惨遭杀头之祸,为了确保成功,陆从骏甚至把五号院的所有人头都押上了。他干了一件很绝的事情,疯狂的事,在一个三更半夜,把五号院的全体人员集中在礼堂内,包括林容容、李建树、张铭程——他们刚结业下山,参加了工作,张铭程被海塞斯淘汰,留在机要处当机要员,林容容和李建树则进了破译处,做了海塞斯部下。
在死一样的静肃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陆从骏让老孙用一把削发如泥的匕首剃掉了一头已经被黑室折腾得半白的、但依然茂密的头发,并割破指头,滴了至少半两血,兑在一斤烧酒里。随后,他命令每一个人效法他,割破指头,滴血入酒。全体八十七人,人凑一份,最后一斤酒差不多盛满了一只脸盆。他第一个喝下一杯血浓于酒的酒,然后把海塞斯将走的来龙去脉和他将偷梁换柱的设想对大家和盘托出,最后他这样说道:“今天我要以血酒作证,和大家签订一个生死盟约,不想签的人现在可以出列退场.想签的人留下。”
没有一个人出列。
一盆血酒就这么被喝光。
这是一个疯子的举动,但陆从骏这么做却是出于高度的理智。有一个明显的事实支持他这样做:陈家鹄在峨眉山生死不知,郭小冬来了这么久毫无建树,林容容和李建树初出茅庐,是龙是虫还不能见分晓,如果海塞斯走了,黑室等于是空了。空了还能干什么?空了,就是等着人来看笑话,就是坐以待毙,还不如搏一次!
可这赌的是命啊,他敢这么疯狂赌命,也许还有一点就是:他认为杜先生应该明白海塞斯走了对黑室的利害关系,心底可能也是希望他这样做的。他明的不让你做,暗的希望你做。这是官场的潜规则,是厚黑学。当然这仅是他猜测,如果猜对了,东窗事发,杜先生会保他的。否则的话,他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很显然,如果杜先生决意要这么做,黑室事实上已经被他抛弃了,废墟而已。
与其在废墟里苟活一世,不如搏一次命。
海塞斯就这么留了下来,跟当初陈家鹄隐居在对门一样隐居在黑室院内。院内八十七人,天天可以看到他,同吃一锅饭,同走一条路,同顶一片天,但对外面的人来说,这个人已在美国。海塞斯休想出门,只要不出门,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都可以满足你。甚至,陆从骏对他在院内找女人这一点都默认了。院内现有二十七名女性,陆从骏默默掐了一下指头,有可能被他瞧上眼的大概在五个左右。其中林容容首当其冲,是最危险的,年纪、长相都有优势——也可以说是劣势,以前是师生关系,现在又在一层楼里共事,出险的机会最多。他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可只要海塞斯能给他破掉密码,他似乎也舍得。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海塞斯果然对林容容发起攻击。一天晚上,林容容给他来泡茶的时候,他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林容容会惊慌,吓得茶杯都打在地上,这是他想到的。但他没想到,林容容会强力抵抗,不要命地抵抗。他趁林容容慌乱之际,把手从她衣服下伸进去想摸她胸时,林容容像一只被摸了屁股的母老虎,在双手被他箍住的情况下,用头奋力向后撞击,不要命地撞,刚好撞到他下巴上,把他牙关都差一点震脱位了。
“教授,你怎么能这样!”林容容退到办公桌那边,顺手抓起烟灰缸,准备进一步还击。海塞斯痛苦地揉着下巴,“你把我下巴撞坏了。”一边又朝林容容移过来,“放下东西,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一点灵感。”林容容继续抓着烟灰缸,说:“我的身体不是你的。”
“是谁的呢?”
“反正不是你的。”
“你还是处女吗?”
“你管得太多了。”林容容说,“你应该管管你的密码。教授,大家把命都搭上了,都希望你早日破开特四号线密码,把汪贼的行踪找到,你却……在想这些事,教授,你不应该这样。”
“我是人,男人,一个健康的男人,不是囚犯。”海塞斯激动地说,“你们把我关在这里,门不能出,戏不能看,女人不能碰,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破译密码吗?”
“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不是一样嘛。”
“所以,我看你们都疯了,怎么能这样工作呢?”
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林容容坚决不让他碰,求情不行,威逼不行,摸一下手也不行。最后,林容容像个小偷,带着个烟灰缸趁机溜走,而且以后再也不单独进他的办公室,那只烟灰缸也就一直没有机会物归原主,后来她把它送给了陈家鹄。
林容容说的特四号线是怎么回事?以前没听说过啊。
是这样的,特四号线是汪贼逃到河内后与相井建立的联络电台,上线自然是汪贼,下线就是相井。汪贼出逃重庆是瞒着相井的,逃到河内后他急于要通知相井,到河内的当天即借用特三号线的频率与相井联络。特三号线这边侦听处一直有人守着,所以它一出来就被发现了。
其实也就出来这么一次,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发了一份电报,如果当班的人马虎一点,经验差一些,很容易疏忽掉的。这天值班的正好是蒋微,耳朵灵得很,而且经验丰富,刚呼叫几下便被她发现是一台新机器——不同的机器电波声有区别的。
在老频率上出现新的机器型号,而且发了一份报后再也不出现,蒋微觉得很蹊跷,引起她深思。如果说从此老机器没了,新机器一直在那儿,说明对方换机器了,可以理解的。但现在老机器当天又出现了,而新机器却一去不返,它像个妓女,来跟三号线会了一下就拜拜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微想,可能是部新电台,想跟三号线下线联络,因不知怎么通告它,便借用三号线的平台通告它,那份电报可能就是在对它说:我要跟你联络,去哪里吧。换言之,它不是妓女,它是“第三者”,这会儿它们可能在某个秘处幽会呢。随后几天,蒋微组织大伙寻找这部可能的新电台,一天晚上果然在—个新频率上找到它。这其实不难找的,因为双方的声音都是现存的,好像拿着照片去人堆里找人,找到是正常的,找不到才不正常呢,只能说明你太不专业,也不敬业。
海塞斯命名这条新线为特四号线。由于它出现的特定的时间、联络方式、机器型号,蒋微怀疑这是汪贼带出去的电台。为此,她写了一份专题报告,引起陆所长的高度重视。在密电破不开的情况下,如何来证实这是不是汪贼的电台?有一个办法就是:辨别报务员发报的手法。汪贼出逃后,汪府和二号院陆续消失了一批人,其中有一个姓裘的杭州姑娘,以前在二号院通讯处工作。陆从骏把她以前的三个同事找来一起辨听特四号线上线报务员发报的手法,他们三人听过后一致认定,这就是 “裘姑娘”的手法。
至此,可以毫不怀疑这就是汪贼身边的电台。
再说,自汪贼在河内公告“艳电”后,陆从骏知道,三号院已经陆续派出去三批特工去找他,目的是要抓他回重庆接受审判(要么就地干掉他)。但河内这么大,没有线索怎么找?现在电台找到了,离找到他们也就只剩一步之遥。就是说,找到电台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蒋微在当中功不可没,令陆所长对她更是青睐。杨处长牺牲后,陆从骏就曾想让她出任侦听处处长,可她太年轻,才二十四岁,委以如此重任,怕惹人质疑和非议才作罢。现在,人家立了大功,便趁热打铁下了命令。
话说回来,最后的“遥远一步”只有靠海塞斯去走。
陆从骏为什么斗胆搏命地要把海塞斯留下来,原因就在此:他不想在抓捕汪贼的历史大战中袖手旁观,他想有大作为,关键时候露一手。应该说,他的条件很好,电台找到了,而且电报流量相当大,更是滋长了他的信心。汪贼出逃匆忙仓促,在重庆有诸多事情未了,因而对相井有太多的话要说,经常一天发好几封电报,让海塞斯暗自窃喜,觉得这是非常有利的条件。言多必失,事多必乱。破译电报,最怕“金口难开”,对着一面墙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电报多了,容易露出破绽,发现一个破口子,钻进去,就有可能升人天堂。
每天,当侦听处给他送来成沓的电文时,海塞斯都隐隐地感到一种冲动,像踏入了一条清澈见底、鱼儿乱窜的溪流中,似乎随时都可以徒手抓起一尾鱼。可是,不知是时光的流逝让他失去了过往超凡的神力,还是异域的天象、地理让他犯了“水土不服”的毛病,还是林容容的毅然拒绝浇了他霉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海塞斯感到自己的激情显得杂乱无章,他兴奋,可表现的是那么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神魂颠倒,以致每一次出手都是徒劳,每一次碰运气都撞到南墙。他把基督的神像请入室,挂在正面墙上,祈求主给他带来好运,但来的还是厄运、厄运……他像个被众魔诅咒、诸神抛弃的将军,一次次冲锋,均以失败告终。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老了吗?在经历了重重挫折和无情打击后,海塞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陈家鹊,每到夜晚就想念,清晨醒来也在想念。而且,他可以想象,由于自己的无能和不幸,有一个人比他还在用心地想念陈家鹄,他就是陆从骏。
有一天,林容容回忆她与陈家鹄的过去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既有人为的因素,又有某种天意。比如那天陈家鹄从峨眉山回来,全黑室那么多人,第一个看到他下车的人恰是她,这就是天意。当时她正在替陈家鹄收拾东西。三个小时前,他们在进入重庆地界后,路过某高炮部队,老孙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当参谋长,便进去蹭了一顿午饭,同时给陆所长打来电话,提前报了个到。陆从骏正是接了电话后,带上林容容过来给他收拾东西的。鬼子的尾巴已经剪掉,难缠的恶病已经祛除,陆从骏可以理直气壮地请陈家鹄大驾光临黑室本部——正院。附院的那间屋子空置已久,可以想象一定四处蒙尘结垢,把它打扫干净,最多住个一两天,没意思,不划算。所以,陆从骏决定让陈家鹄今天回来直接人住黑室。
如果陆从骏不在那时候去上厕所,第一个看到陈家鹄回来的人应该是他,但恰恰在车子开进院门的前一分钟,他进了厕所。所以,听到有车子开进院子后,他明知道是陈家鹄回来了,却无法冲出来迎接。
冲出来的是林容容!
她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音,顿时觉得跟地震似的,整栋房子都好像被汽车轮胎碾得在发颤,同时她听到身体内部发出一阵悲喜交加的响声,这声音带着忧伤和畏惧,在她周身引发了因为炽热而冰凉的感觉。她冲出门,站在回廊上往楼下看时,车子还没停稳。她想下楼去迎接,却突然觉得双膝发软,以致要扶住栏杆才能站得住。她一动不的。学校原本就很封闭,石砌墙体显得坚固厚实,围墙高筑,门少窗小,现在主要是在围墙上加一道铁丝网,有点监狱的意思。走进去看,里面其实一点也不像监狱,柏树参天,石子小径,水泥浇筑的乒乓球桌,篮球场,大食堂,教学楼,寝室屋,都是学校的感觉。甚至走进教室,晃眼看去,一排排桌子、板凳,黑板上有板书,均是师生满堂的气象。只是细致看,才发现大不同,一张张桌子是缝纫机桌,板书是衣服的设计图案、尺寸什么的。
这里现在是一家制衣厂,对犯人的改造就是给前线官兵缝制衣服。惠子不会用缝纫机,做的是铺助工,给衣服钉纽扣,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天经过她手的纽扣至少可以装备一个加强排。超负荷的劳动在一定程度上让她摆脱了时间停滞不前的纠缠和折磨。但尚不能完全摆脱,一天里总有那么几个钟点,比如早上醒来时,晚上入睡时,单独入厕时,工间休息时,一个人走过幽暗、潮湿的石子小径时,围墙外那位钢琴教师弹起钢琴时……都是她恐惧的时光,她会情不自禁地哭,有时是喃喃自语,有时是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手脚哆嗦,像时间的指针扎进了她身体里。寝室是间大屋子,住着十六名犯人,她的床铺在最阴暗的角落,从来吹不到风,也见不到阳光。
进来的头一个礼拜,每一天她都觉得度日如年,一分一秒,沉重如山,时刻压迫着她,令她喘不过气来,看不到将来,死亡的念头像手里的纽扣一样多,一样不离手:睡觉时摸到冰冷的铁床想到死,起床看到囚衣上的编号想到死(她的编号是一百七十一号),路过花坛看见油茶树开出白色的花朵时想到死,被狱友侮辱时想到死,吃饭吃出一只屎壳郎时想到死,看到天上飞过一群大雁时想到死,从灰蒙蒙的窗玻璃里看到自己鬼一样的形象时想到死……有一天晚上,她梦见陈家鹊温存地抚摸她、亲吻她,她在梦中流出了热泪,激动得号啕大哭。可醒来发现抚摸她的是二十九号狱友,一个嘴上整天挂着“操你妈”的北方佬,她拿着一把从工场偷回来的剪刀,胁迫她就范。她把剪刀抢过来,往自己的喉咙刺,幸亏对方夺她的剪刀,偏了方向,只刺破了一层皮。
这件事轰动了监狱上下,狱头关了二十九号犯人一周的禁闭,对惠子(应该是魏芝)则给予了一定同情,给她换了床铺,跟她谈了话,还特意安排十三号犯人盯着她,怕她再受人欺负,又寻短见。犯人中有两个地下团伙,一是白虎帮,二是凤凰帮,十三号正是凤凰帮的头目,人称太后,因惠子长得有点像她已过世的妹妹,不免爱屋及乌心生好感,加以照顾。正是有了“太后”罩着,惠子后来的铁窃生涯过得相对平静。
主要是找到了一件事做,写日记。
不知是因为悲伤过头失了语,还是怕人听出她的家乡口音,惠子入狱后几乎不开腔,别人跟她说什么,她总是以点头摆手作答。有一天十三号说她:“你是属猫的,整天不出声,不怕憋死啊。”惠子习惯地摇摇头,不过这一回总算出了点声,“我想写点东西。”她说。
就是说,她希望十三号给她搞来纸和笔。
这对十三号来说是小事一桩,便成全了她,弄来的本子还蛮高档的,套着蓝色塑料皮——佣十三号的话说,是防水的。从那以后,惠子才彻底摆脱了想死不活的念头,她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消耗在笔记本上,几乎所有闲暇时间都在孜孜不倦地写啊写,狱友们因此也都不叫她“171号”或是魏芝,而改叫她“呆子”了——该是 “书呆子”的简称吧。
从峨眉山回来的当天晚上,陈家鹄就一头钻进破译楼里。他的办公室在海塞斯办公室的对面,楼上走廊的尽头,也是双门大开间,将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图书资料室。
一个多星期前,老孙出发去峨眉山接陈家鹄时,陆从骏便开始给他忙活搞办公室,叫人把图书资料都腾到楼下,叫后勤处把墙壁粉刷一新,照着海塞斯办公室的没施全套布置:大写字台,大方形茶几,靠背椅,长沙发,橱子,书柜,黑板,保密箱,电话机,盆景植物,双层窗帘,等等。大东西布置完后,又他们张罗小玩意,茶具,茶叶,咖啡,烟缸,打火机,粉笔,铅笔,笔筒,圆规,角尺,镇纸等等。
与此同时,由林容容一手负责给他安顿寝室,从床单到被褥,从洗脸盆到洗脚盆,从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脸的香皂、擦脸油、牙膏、牙刷,应有尽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时,林容容还把自己当做他可能暗恋的人,一边布置一边满心欢喜地想,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心操办的,那时他会有多么开心。她一心想让陈家鸪走进房间后产生惊喜的感觉,所以一再给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洗了,擦了东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连窗帘拉开到什么位置都用了心,比了较。可以说,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做到了,就是没想到——万万想不到,陈家鹄最后根本没进寝室!
林容容又是空欢喜一场。
不仅于此,对林容容打击最大的是第二天,她作为陈家鹄的徒弟提着热火瓶走进师父办公室,准备给他泡茶时,陈家鹄板着脸孔问她:“你来干吗?”
“我给你泡茶。”
“没必要,你走吧。”
“这是我的工作,我现在是你的助手。”
这是组织安排的,林容容和李建树是新手,需要有师父带一下,陈家鹄和海塞斯必须各带一个。陆从骏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想把他们捆在一起,遭到陈家鹄坚辞。
“那就让老李来跟我吧。”陈家鹄说。
这件事让林容容彻底看透了所谓“陈家鹄暗恋她”的本质:大谎言!弥天大谎啊!林容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斗胆去质问陆所长。在林容容眼泪的催逼下,陆从骏不得不承认事实。
“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林容容委屈啊,不理解啊。
“这不明摆的,为了救他嘛。”这是事实,陆所长答得轻松自如。
“那你至少应该事后跟我说明情况啊。”林容容委屈至极,哭得更凶。
“现在说也不迟。”陆从骏恬不知耻地露出可恶的嘴脸,“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这很好嘛,而他现在确实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接触交往嘛。恕我直言,我个人希望你们能够结成一对,这对党国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弊,你说呢?”
林容容哑口无言,只有眼泪在默默诉说着什么。
这是陈家鹄入黑室后的第七天,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不可思议,这多么天,除了上厕所,陈家鹄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办公室是寝室,也是食堂,也是健身场所。他在办公室里重复了病房的生活,一日三餐由人送,一堆人围着他转,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日结束这种生活。这是种什么人的生活啊,没有生活的生活,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办公桌前。他让人在办公室里临时加设一张钢丝床,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就工作。与钢丝床上同时搬进屋的,有一个稻草蒲团和一面桃木屏风。蒲团是他打坐用的,每天起床和睡觉前各打坐一次,每次三十分钟。这是他健身的方式,效果似乎奇好,有时人状态不好,头晕目眩,他只要坐上半个钟头便精神焕发。屏风是用来掩蔽钢丝床的,有四屏,可以折叠,打开有两米多长,刚好把钢丝床挡在视线外。每一屏正反两面均印有窈窕的仕女图案,总共八幅,人人手持桃形扇子,跷着兰花指,穿着袒肩的纱衣,跣着三寸金莲,收腹挺胸,顾盼生姿。
以后,办公室内,每一处可以钉贴纸张的平面:墙上,橱上,柜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将钉贴上电报、地图、文件、图标等跟破译相关的资料。屏风是它们第一个占领的地方,屏风上画着仕女的地方又是率先被占领之处。他心里已经没有女人,所有想走进他生活的女人都将被赶走,哪怕是古代的、画上的。
除了与海塞斯和李建树在工作上经常有长时间的交流外,他跟其他人很少有交流、有往来,包括陆从骏,以致陆从骏在很久以后都还清晰记得他曾经同他说过的很多句话,以及说话时的表情——就是没表情,像一只铁匣子在说。
“我已经给你浪费太多时间,不想再浪费了。”这是他进黑室当天决定吃住在办公室时对陆从骏说的一句话。
“我不希望你常来看我,我需要什么会给你打电话的,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你不该担心我的身体出问题,你该担心我的大脑出卖我。”
“什么时候我破译这部密码,我就把它的尸体当楼梯走下楼去。”
这些话包含着对党国事业的无比忠诚和赤胆,即使陆从骏自己有时都不一定说得出口,可他张口就来,不迟疑,不含糊,不做作,没有注解,无需补充,像是一道经过深思熟虑的命令。开始,陆从骏总怀疑这是他阴谋的表面,担心他也许从哪儿听说了一些惠子的是非,他要用这种天花乱坠的言辞包裹自己险恶酌内心秘密——鬼知道他关在办公室里在干什么呢,也许整天在压床板呢,他在用虚假的努力给你制造虚假的信心,以此达到报复你的目的。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树都愿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证,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工作着。他每天与他们开会,每次会上都抛出一大堆问题和设想,你从他提出的问题和设想中可以下判断,他一个人一天干的活比他们全处十七个人(包括楼下)加起来的工作量还要大。这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了他废寝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总该破个例,放松一下,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顿年夜饭。不!他用一个字拒绝了大家的盛情。你不下楼也可以,我们上楼来陪你吧。不!为此,他又冒出一句很铿锵的话:“我现在只有一个节日,就是什么时候我把密码破了,那时你们再来陪我补吃年夜饭吧。”他这么说,口气平静,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
这餐年夜饭,与他平时的夜饭相比,只有一点变化,就是菜碗里多了两只黄灿灿的大鸡腿,而他只吃了一只。虽然他也想把另一只吃了,可他怕同时吃下两只鸡腿,他的胃是满足了,他的大脑却可能因为胃里滞留过多的血导致脑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发出就寝的讯号。
年三十都在为党国效劳,这成了陆从骏教育大家的活教材。其实,以前五号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译楼里有这么一个人,这个夜晚,由于陆从骏在举杯向大家庆贺新年吉祥之际,对着一张空椅子说了~大通夸奖陈家鹄和勉励大家的话,使大家得以知道他的存在,并对他充满了敬意和好奇。从那以后,这个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默默地为陈家鹄祈求星辰之外的运气降落在他身上,好让他早日结束监禁生活,从楼里走出来,与大家重吃一顿年夜饭。
不仅如此,连他的敌人,上清寺里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动得失去理智,开始暗暗地佑助他。这天晚上,姜姐盘起头发,穿扮老式,戴上一顶斗笠,夹着一把雨伞,手上戴着一挽黑纱,匆匆上路了。
其实,好几天前河内方面就发来电报,同意她离开重庆去河内过年。她一直拖到这天夜里才走,非她本意,实是相井出于讨好她的目的而干的好事。河内没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独独只给她一个人亮了绿灯,相井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汪精卫床上的女人!换言之,冯警长不过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这个惊人的发现让相井后悔莫及,因为此时汪大人的未来已经昭然若揭。他极力挽留她,是为了临时抱佛脚,争取一点向她献殷勤的机会。他以安全为由建议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纳,于是为自己取悦她赢得了一点时间。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把她当女皇一样伺候,竭诚竭力给她编织一些美好的记忆,以便日后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让他早日脱离这介鬼地方,有个腾云驾雾的灿烂明天。
包括她最后以这身装扮走,也是相井献计献策的结果。这是奔丧的样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家里死了人,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军警都偷偷去喝酒了,谁管谁的事啊。相井为姜姐这次出逃真是费尽心机,一定程度地注定了她一路上会万无一失的。
果然,姜姐一路顺利过关,十多天后安全到达河内。殊不知,这恰恰为后来陈家鹄破开四号线密码提供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契机。
陈家鹄说:“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陆从骏答:“当然是四号线。”
海塞斯说:“正如你黑板上写的,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共有九条线,其中军事线五条,特务线四条。战争已经进入到拉锯阶段,加上我们破译人手不够,连你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上面决定暂时放弃军事密电的破译,当务之急就是要破译特务台,其中特四号线又是重中之重。”
海塞斯说:“现在已经确认,特四号线是汪精卫出逃到河内后与重庆地下潜伏分子联络的一条线路,其下线就是特三号线的下线。这两条线现在电报流量是四号线明显多于三号线,四号线出来后电报流量一直很大,几乎每天都有往来的电报,而且电文都在中长之上。三号线刚出来时也是这样,但是后来减少了,最近有所增加.但也不是很多,有的也都是一些短电报。”
海塞斯说:“至于特二号线,最近一个月很少联络,电报更是少,可以说几乎处于半冬眠状态。你曾经怀疑它是敌特空军的气象预报台,现在我认为可以肯定,就是。这条线,现在事实上暂时也是可以置之不理。最后要说的是特一号线,它是在特三号线出现之后不久恢复联络的,报务员和密码都换了,唯一没变的是机器,还是那台萨根用过的机器。萨根已经回国,电台的复活让我们可以想见他后继有人啊。”
这是陈家鹊回来后,海塞斯第一次跟他介绍工作情况。“最后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说首当其冲要破译四号线,因为——”说到这时,海塞斯突然发现陈家鹄呆若木鸡,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便挪揄地叫唤他:“嗨,陈先生,你在想什么?”没理会,又喊,“嗨,你听见我说的吗?”
陈家鹄这才有反应,“听见了,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海塞斯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陈家鹄说:“你说上面做了这个决定那个决定,我还正想问你,你说的上面是指谁?”
海塞斯一听即明白,他只听了个开头,后面根本没听,便没好气地说:“你的上面是我,我的上面是陆所长,陆所长的上面自然是杜先生,而杜先生的上面应该是委员长,我想这决定应该是出自你们委员长的。就是说,委员长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反特,把特务揪出来,让重庆太平。但你的心思我看还留在蛾眉山上没回来,这怎么行?时间很紧迫啊,你们委员长还指望我们尽快破译四号线,从而寻到汪精卫的行踪把他抓回来呢。”
陈家鹄埋头思索一会儿,抬头诚恳地说:“刚才我好像是走神了。”
海塞斯说:“不是好像。你完全走神了。”
“可我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海塞斯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是峨眉山上的雪景吧。”
陈家鹄好像没听见教授的嘲弄,仍旧痴痴地喃喃道:“什么?它是什么?怎么回事,它就在我眼前,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抬头乞求地望着海塞斯,“真的,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真见鬼。”
海塞斯说:“那你就好好想吧。”便走了,气呼呼地。他觉得这人有点让他陌生,或者说他以前的独特性不见了,变得像他身边的其他中国人一样不诚实,爱装腔作势,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换言之,他觉得陈家鹄这种样子是装弄出来的,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其实,陈家鹄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迷症。也许跟那次头部受伤有关系,也许跟他当下求胜心切的心理有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现在他的迷症老毛病似乎加重了,病发的几率在明显增加。以前,他一两个月才会犯一次,现在几天就会来一次。迷症犯时,记忆和时光都是被切掉的,这是一种病,现在陈家鹄和海塞斯都还没有意识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家鹊经常出现这种症状:教授在说,他在听,可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回过神来又总是说刚才好像想到了什么,试图极力想把它们搜索回来,却常常搜得痛苦不堪又一无所获。有一次,很奇特,他走神时,嘴里念念有词的,好像是在念一首诗。反复念。念到第三遍时,海塞斯终于把它听清并记录下来,如下:全身有骨二零六.
配布四肢一二六。
上比下肢多两块,
余下八十在中轴。
面颅十五脑颅八.
每侧鼓室藏着仨,
加上躯干五十一,
中轴八十刚好齐。
他醒来后照旧没有记忆,好在这回有东西。海塞斯把记下的东西给他看,并试图帮助他搜索这首所谓的诗可能附有的深层意思。因为这里出现了很多数字,海塞斯觉得这里面可能藏着某个破译灵机。可他费尽努力搜索,依然无果,为此甚至痛苦得抱着头乱打转,让海塞斯看得都同情了。如是反复再三,也引起海塞斯的重视,他觉得这可能是陈家鹄的一种天才怪异,走神的表象之下,大脑其实在经历着极速运转,正如悲到极限时常常呆若木鸡一样。
海塞斯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自己身上也曾有过这种怪状,年轻时他经常是在与女人做爱时——在高潮来临时——在浑身痉挛、大脑被燃烧的血烧得要爆炸时—— 获得破译的灵感。按说,这时大脑是一片空白,可好几次他都在这期间听到天外之音——像天空被闪电撕开口子,像山崩地裂,像火山爆发,谜底就这样在剧烈的黑暗和阵痛中迸发、显现。为什么他那么迷恋女人?他是在冥冥地祈求灵感呢。这说来是一件荒唐的事情,可世上哪有比密码更荒唐的事?一群天才聚在一起,用天文数字在做藏猫猫的游戏,听上去很荒谬,很好玩,然而很多天才就因此而疯掉,更多的天才是被活活憋死。
密码!
该死的密码!
荒谬的科学!
该死的游戏!
当海塞斯意识到陈家鹄的走神有可能是一种天才接近天机、酝酿灵感的异相时,他开始有意识的引导他进入这种状态,期待能够出现一次奇迹,让他把失去的记忆 ——也许是一个至珍的灵感——从黑暗中收拾回来。引导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跟他滔滔不绝地谈事,最好谈那些他可能熟悉了解的事,他听着觉得有趣又不要太有趣,太有趣了你讲的东西把他迷住了不行,太无趣你让他烦了也不行,必须要介于有趣和无趣之间,要让他坐得住又分得了心,走得进去又走得出来,像在重温一册好书、一部好电影。海塞斯天真地想,就陪他玩玩吧,他身上有太多神奇的一面,多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海塞斯像个催梦师一样,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迷症中,他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事实上,每一次迷症都有可能把病人定格在迷魂中,那就是永久的失忆,就是灵魂出窍,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脑子烧坏,像烧掉的钨丝。打个比方说,迷症中的人,犹如电压急骤升高的电灯,亮度会增加,但如果太亮,持续的时间太久,钨丝随时都可能烧掉。正确的做法是,每当人犯迷症时,要及时、巧妙地引导他出来,既不能突然断喝,猛然把他叫醒,又不能袖手不管,最好是放一点病人平时爱听的音乐,或者让病人的亲人、朋友,总之是病人平时熟悉的声音,慢慢引导他出来。可想,海塞斯一次次把陈家鹄引入迷症中是多么无知又危险,何况陈家鹄大脑才受过伤。
然而,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神是个大鬼,病魔不过是个小鬼,陈家鹄能把那么强大的死神逼退、击败,那些小鬼似乎都不敢沾惹他了。所以,一次次迷症,虽然来得那么频繁,他都涉险而过:因为无知,如瞪薄冰,变成了如履平地。然后,有一天奇迹降临也就不足为怪,正如乱剑杀人一样,有点乱中取胜的意思。
奇迹在元宵节前一天降临在特一号线上的。
陈家鹄回来后,陆从骏曾召集破译处全体人员开过一个动员大会,给他们吹冲锋号。会后,海塞斯又把陈家鹄、郭小冬、李建树、林容容叫到一起,在楼上开了一个小会,明确了一下分工。五个人,四条线,陈家鹄全权负责最重要的四号线;二号线最次要,暂时要破译的条件也不成熟,但又不能完全放弃它,得有人盯着、养着它,这个任务交给了郭小冬;海塞斯全权负责一号线;林容容和李建树合力负责三号线——因为两人还需要师父领路,所以这条线其实也可以说是由海塞斯和陈家鹄两人共同负责。对此,陈家鹄曾有不同意见,他建议海塞斯单独来负责三号线,理由有二:一,这条线出来之初海塞斯就在高度关注,深入研宛,而对陈家鹄来说完全是新的,一点不熟悉,要介入进去会耗很大精力,不划算;二,一号线是复出的,当初的密码也是陈家鹄破的,他相对比较熟悉,容易做指导(其实另有隐情)。这个相对合理的建议,最终没有被海塞斯采纳,也许正是因为他深入研究过三号线,知道它的厉害,不想去啃硬骨头。说真的,他现在需要成果,否则就真成了“眼高手低”的大师了。
陈家鹄太想介入到一号线密码的破译中去,因为这条线以前是萨根的,他想从中捕捉惠子的信息——这就是隐情。所以,他一直在悄悄关注它,不时主动跟海塞斯提起。这一天,他又说起来,问海塞斯最近有什么新进展。
海塞斯说:“我担心它可能会启用完全跟老密码不相干的新密码,因为中间这条线静默了将近半个月,如果启用老密码的备用密码,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B本密,不应该静默这么长时间。你觉得呢?”
陈家鹄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初你坚决不想让我插手这条线时,我就知道你在这样想,你担心我会落入A本密的老思路中,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海塞斯说:“担心是真的,但不是担心你陷入泥潭。是的,一部密码研制出来后都分主本和副本,俗称A本和B本。如果A本在使用过程中被损坏,启用B本是毫无疑问的,但这次敌人明知我们已经破译A本,而且中间电台又静默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担心他们是启用了全新的密码。”
陈家鹄说:“有理。”
海塞斯说:“如果我的担心属实,一号线远还没有到实质破译阶段,因为电报流量还不够,我先给你做些铺垫工作,等你破掉四号线后回头再来对付它时可能会顺利一些,决不是怕你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你有盖世神力,怎么可能陷入泥潭?”
陈家鹊说:“你给我上麻油呢。”
海塞斯说:“你听我说完,我现在其实有新想 法。确实,正常情况下一号线启用老密码B本的可 能性很小,但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第一个不正常,一号线复出后电报流量锐减,还没有以前三分 之一的流量。第二个异常,这条线原来掌管电台的 萨根已经出问题,身份暴露,而且人都已经走了。掌管电台的人一般是小组老大,老大出了问题,敌 人对这个小组可能会另眼相看,不信任。对一个不 信任的小组,上面还会不会给他们一部全新的密码?我认为不会。可是抛弃它吧可能又会觉得可 惜,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上面很有可能给一部老密 码的B本,吊着它。你看呢?”
陈家鹄说:“你有点一厢情愿。因为萨根身份暴露就把整个小组看成二等公民,太牵强。萨根身份虽然暴露,可由于他有外交官的特殊身份,我们既不能抓他也不能审他,实际上对这个小组没有根本性的伤害、凭什么怀疑整个小组?何况萨根现在已经走了,连后顾之忧都没了。我倒在想,一号线复出后电报流量减少,可能跟三号线的冒出来有关。你以前也说过,一号线复出后,三号线的电报流量也变小了。所以,我想两条线可能在一个小组内,之所以设两条线,是想迷惑我们。”
海塞斯说:“我也这样想过。”
陆家鹄说:“所以,你不妨把一号线的电报也拿来给我看看。”
当天,海塞斯把一号线复出后的总共三十七份电报和相关侦听日志都抄录一份,变给了陈家鹄。后者连夜看,最后对其中一份电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总觉得这份电报有点怪,感觉像一堆人当中,其他人都着西装革履,穿得十分周正,独独一个人穿得怪诞,好像没穿外套,显得很不协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也想不清楚。反复研究侦听日志,他也注意到这部电台的下线有两个报务员:一个手法娴熟,是老手(姜姐),一个生疏,是新手(黑明威),而且后来老手不见,全由新手在作业。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启发,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新人刚上机作业有师父带一段时间,这是很正常的,就像他现在带老李一样,带一段时间后新人自然要独立工作。
思而未果,他带着疑问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海塞斯照例来跟他交流,指望又把他引入迷症中去。陈家鹄正在继续思考昨天夜里没有想通的问题,便把这份电报找出来给海塞斯看,并将自己的疑问抛出来,向他讨教。
海塞斯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也注意到了,但我想这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发报的人因为独立工作不久,手生,加上当时可能精力不集中,发报的错码率很高。另一种情况是我们的侦听员在抄收时由于信号不好,或者精力不集中,或者水平的问题,抄收的错码率太高。错码率太高,给我们感觉就有点怪,四不像了。”
海塞斯说:“你乜许会说,现在还没有破译电文,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错码的多和少?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打个比方,我现在不懂越南语,但我反复研看,我对越南语的字形已经有基本的熟悉度,如果在一堆越南语中突然冒出一些四不像的怪字符出来,比如冒出韩文,我虽然意思不明,但照样可以感觉出怪诞来的。所以,我认为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是这两个原因造成的,错码太多。”
海塞斯说:“我认为,要破译一号线,我们只能从一个角度进入,就是这些电报中会出现一些固定的词,比如萨根的名字,他走了,回国了,下面应该会向上面报告;还有我的名字。”说到这里,海塞斯把他曾跟姜姐相好后闹出的一堆麻烦事向陈家鹄一一说了。
就在说这些时,海塞斯发现陈家鹄又进入迷症状态,为了让他沉醉其中,海塞斯继续找着话说:“我的名字将不止一次出现在这些电文中,从最初向上面举报我在这里,到后来我被逼走成功,他们肯定也会向上面汇报。这些名字在几份特定电报中的固定存在,犹如黑屋子的天窗,也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钻的空子,找到天窗就可以破窗而人……”
这时,海塞斯听到呆若木鸡的陈家鹄突然痴痴地说:“密表……密表……密表……”连说好几遍,且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把自己吵醒。醒来后,陈家鹄依然不记得刚才在想什么。海塞斯提醒他说:“你刚才不停地在嘀咕,密表,密表,我想你是不是……”话音未落,陈家鹄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吼一声:“我想起来了!”
这次记忆没有丢失!后来,正是靠着这个危险又珍贵的记忆,他们成功破开了一、三号线的密码,包括四号线其实也破了,只是由于……怎么说呢,成果暂时 还不能享用,要等待另一个契机来把它激活。
话说回来,那一天,姜姐乔扮成孕妇来同黑明威见最后一次面时,交给黑明威一包东西,其中有一样东西是一号线密码的密表。所有密码都由密本和密表两部分组成,密本是主体,体积大(少说有几本大字典那么多),一般都专门配有一只箱子。这么大的东西,姜姐不可能天天随身带着,所以平时就放在黑明威的房间里。但密表只有一册书那么大,完全可以随身带,姜姐为了安全起见,密表她一直随身带着。这样既可以制约黑明威私自乱发电报,同时,万一黑明威被捕,房间遭搜查,密本被缴获,至少还有密表可以最后挡架一下,是最后一条防线的意思。姜姐身份暴露后,不便再经常出来露面,便把密表交给黑明威,让他一手负责电台。
此时,黑明威已经学会如何操作电台,如何使用密码理论也已经知道,但毕竟还没有实践过——这是后来他用错密码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姜姐把密表交给他时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脸蛋,这个挑逗性的小动作一下把他推到从未有过的意乱情迷的状态。姜姐哪里知道,他还是一个绝对的处男,从来还有被女人这么挑拨过。随后,姜姐走了,他顺手把密表本一丢(丢在书架上)惶惶地追出去,后来又惶惶地回来,心里全是姜姐的影子,那本密表本被搁在书架上,一时间根本没上心,后来要发报时也没有想起来。
当然,那只放密码本的箱子他是不会忘的,这是他房间里最需要保密和保护的东西,平时放在床底下,每次发报前姜姐总是把它拿出来,对着它译报。译报很简单的,用他师父(姜姐)教他的话说:就跟查字典一样。正因为简单,他第一次实践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很快对着密本把文字都译成了电文。可他忘了这只是程序之一,之后还要给这些电文用密表再打扮一下,形象地说,就是还要给它加穿一套外衣。
电报就这么发了出去!
这就是那天晚上令陈家鹄觉得十分怪异的那份电报,没穿外套的,而陈家鹄在迷症中恰恰是想到了这点:报务员在译电时忘了加用密表。至于为什么忘,是因为马虎,还是不懂,还是什么原因,陈家鹄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关键是他想到造成这种怪异的原因可能跟漏用密表有关,这就够了。
那么这想法对不对呢?
可以马上验证的。如果确实如此,上线在收到这份“裸电”后必将立即给下线回电,提醒这个问题,一般这份电报会短。就是说,只要查一下侦听日志,看一看这份裸电发送成功之后,上线是否立刻给下线发短电一封。一查,果然如此,四分钟后上线即回复一封只有七个字的短电。
那么这封短电会说什么呢?这个意思就非常局限,肯定是在提醒或者骂下线漏用密表。只有七个字,又是那么局限的意思.要对上去不会太难的。海塞斯当即把楼下的四位分析师喊上楼,一起来“排句”。所谓排句,就是根据特定的意思(即提醒或骂下线漏用密表)和要求(七个字)造句,把相关的句子全排列出来。因为字数少,意思又这么明确、局限,可以造的句子数量也是有限的,几个人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最后也只罗列出一百多句。然后,把这些造句请演算师一一去演算,如果哪句话的演算出现归零,就说明对上了,就是它了。最后,演算证明这句话是:笨蛋你没加密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行傻乎乎的“七律诗”,便是这部密码的蚁穴、裂缝、破绽、断口、天窗……至此,这部密码告破已是指日可待。三天后,在破译处全体夜以继日的拼命捣鼓下,一号线的“密码大厦”轰然坍塌。再说,本来陈家鹄和海塞斯都在怀疑一号线和三号线是同一个组织,现在密码在手,自然要去试探一下—— 不是举手之劳嘛。
一试,呵呵,没错的,就是一回事,它们是个连体人,心连心,手挽手,生死与共。对黑室来说,一枪撂倒俩家伙,开心啊,快活啊,爽啊。可能是爽过了头,不论是海塞斯,还是陈家鹄,还是陆从骏,还是……总之,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连体人”居然还连着一个人,就是四号线。如果有人想了,那真是要爽死人.不就是再举一下手吗,四号线就完蛋了。事实上,此时它已经完了蛋,可由于根本没人去这样想,暂时尚能苟延残喘一阵子。
为什么没人去想?当然不是因为得意忘形,高兴昏了头,甚至恰恰相反,是因为太清醒,太明白一些规矩、常识。试想,汪精卫是什么人嘛,人上人,马上又是要当总统的大人物,日帝国眼里的心肝宝贝,大红人,怎么会那么贱,那么卑微,要跟人合用一部密码?问题就在这里,大家把他想高了,把一只青蛙当做了老虎。确实,当时包括蒋介石在内都没有想到,汪精卫寄人篱下的境况会那么惨,基本上就是个瘪三货色。
话说回来,既然四号线还“活”着,陈家鹄肯定还得忙,海塞斯作为他寻觅灵感的搭档,自然也闲不下来。由于刚尝过迷症的甜头,这下两人都迷上了这玩意,他们不知道这游戏的危险性,无知而无畏,一时间简直疯狂地玩上了。好在陈家鹄有鸿运罩着,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脚。鸿运也包括姜姐无意中的鼎力支持,要不是她及时出现,危险的游戏老这么玩下去,保不准哪天就出了事,湿了脚——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归根结底,陈家鹄的平安无事,得对姜姐的及时出现鞠一个躬。
姜姐是正月十三,也就是陈家鹄从迷症中捕捉到珍贵记忆的前一天,到达河内的,她错过了与汪大人一起吃年夜饭的机会,但赶上了过大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吃汤圆。没有一错再错,还算是不错。人在客乡,东躲西藏,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蛮煎熬的。但因有似锦的前程鼓励着,有盼头,他们还是熬得住,苦中有乐啊。但也有人熬不住,生病了。谁?就是最先跟汪大人出来的报务员,那个姓裘的杭州姑娘,重感冒,发高烧。发高烧怎么工作?这不,汪大人有急事要跟相井联系,怎么办?
没事,姜姐不是会吗,顶一下吧。
就顶了。
其实也就是忙活了半个钟头,发了一份并不长的电报。可他们哪里想到,姜姐的中指头刚用上功,属于试音性质的刚敲了几下发报键,这边的蒋微就用耳朵把她“认”出来了。
一个原来一号线下线的报务员突然出现在四号线的上线上,在汪贼身边!至此四号线终于活到头了。如果说之前谁都没想到它们是“三连体”,那么这时候谁都会这么去想。
想了就好,试一下吧。
一试,呵呵,历史重演了!
就这样,从此,汪贼一行的足迹逐渐暴露出来。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子夜时分,河内高朗街二十七号洋楼内枪声大作,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汪精卫的行动精彩上演,死伤者的血从三楼一直流到花园里,钻入泥土,其中一定有一个美女告别人世的血,那便是姜姐。一度以为也有汪精卫的断魂血,但事后证实,这是个谣传。那天晚上,汪精卫临时与曾仲鸣换床而睡,曾替汪而死,汪贼侥幸不死,似有天意。
老天注定他还要臭上加臭,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虽然杀贼行动告败,但这并不影响陈家鹄的声名秘密远播和身价大涨,这个把死神赶走的年轻人眼下正红得发紫,从头到脚都红彤彤的,虽然他深爱的女人生不如死,虽然他的目光里饱含孤独的神情,虽然他的生命遭受着可怕迷症的威胁,虽然延安的同志对他念念不忘情有独钟,虽然他至今尚不是党国的人,虽然——虽然 ——但是,不管怎么样,从五号院到三号院,乃至一号院,凡是该知道他的人都对他满怀敬意,凡是该有的荣誉都对他毫不吝啬,凡是该给他的特权都对他全面放开,而他在性情包括信仰上存在的这个缺点那个瑕疵,凡是该原谅的一概原谅。总之,他有点像神了。
(本部完)
2010年12月3日
定稿于北京银行杭州分行会所
责任编辑徐则臣
《人民文学》 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