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是,回到宿舍,放在写字台上的一袋咖啡作了祟。这咖啡是中田几天前托人给他送奖金时顺便捎来的。如果说奖金是“组织上”颁发的,中田只是转交,不说明什么,那么这袋咖啡却体现了中田个人的心意。这山旮旯里咖啡竟跟毒药一样,一般人买不到的,要“业内人士”从专门的渠道去搜才搞得到。中田在使馆路上开着一爿小茶馆(在美国大使馆后门出去不远),因为这一带外国人多,也供应咖啡。中田知道他爱喝咖啡,以前就常给他送。以前他在岗位上,是并肩合作的战友,送了也就送了,他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他事实上已经脱岗,朽木不可雕,报废了,他还有这份惦记,就有点感人心肠了。一袋咖啡让萨根心里暖暖的。体会到一个人的好,会把他越想越好,比如最后这笔钱,萨根想中田如果私吞又怎么了,自己拿他没治的。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现在他丢了工作,这钱几乎成了他的救命钱,今后养老就靠它了。这么想着,中田的形象在萨根心里越发的闪亮了,动人了。

知恩图报,可他有什么能回报中田?这一走,估计这辈子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永别了。聚时龃龋,别时依依,何况是永别。一时间,萨根心血来潮地惆怅起来,一个念头——想给中田留点什么——盘在心里,变得沉甸甸地饱满。最后,他决定把这个消息作为礼物送给中田。他知道,中田是个神枪手,这对他是个可以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再说,杀了陈家鹄对他也是了掉一块心病,至少令后他花这笔养老金时心里要踏实得多。

就这样,当天晚上中田收到了萨根给他捎来的两包骆驼牌香烟,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天哪,陈家鹄居然还没死!

中田看了纸条,头一下炸了,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相井第一次召集他们开会时的情景,会上相井曾专门问过陈家鹄之生死,他十分肯定地表示:陈家鹄已死,并敦促相井给萨根支付酬金。要命的是,相井似乎十分相信他,让他把钱转交给萨根。更要命的是,萨根收了钱,谁知道呢?现在陈家鹄“死而复生”,他又拿不出证据证明萨根已收到相井请他转交的钱,那么相井完全可以做这样的逻辑推理:一,这钱你中田私吞了;二,你明知道陈家鹄没死,就为讹一笔赃款存心欺君犯上。

这是什么罪啊?可以杀头的!

怎么办?中田想到那天冯警长也对相井说过陈家鹄已死,便连夜找到冯警长商议对策。找对人了!冯警长也怕相井找他秋后算账,两人同病相怜,很快达成共识:对相井隐情不报。

不报容易,但你怎么能保证他永远不知情?山不转水转,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干掉陈家鹄。两人商来议去,决定铤而走险。没想到,最后一点危险也没有,他们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谁能想到这么远还能致人死地?他们进入的是一个金处长毫无警戒和防备的区域。

“至少有入百码远,”金处长沉吟道,“真是不可思议。”

“肯定是个神枪手。”老孙自言自语。

“废话!”陆从骏又对老孙骂,“这么远的距离,一般的枪都够不着!”

金处长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弹壳给陆从骏看,“是,肯定是德国特制的威格-sii狙击步枪,这枪的射程达到一千五百米。”顿了顿,又犹犹豫豫地说,“奇怪……敌人为什么……要等那么久,直到我们行动才……那个,好像敌人知道我们有行动。”

“这不可能。”陆从骏干脆地说。

“那敌人为什么开始杨处长钓鱼时没行动,那时机会很好的。”金处长说。

“那时谁知道他是什么人?”陆从骏没好气地说,“连我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敌人。那时敌人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陈家鹄,后来惠子上船,你又下了船后,他们关在船舱里那么久,最后又一起从船舱里出来,敌人就以为他就是陈家鹄了。”

“这怪我,”金处长小声说,“当时我要不下船就好了。”

“你就别当好人了。”陆从骏并不领情,翻着白眼,像个死人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敌人会有这么一个神枪手,在那么远的地方狙击,而且弹无虚发。”

中田,一个像陈家鹄一样神奇的神枪手,以超乎人想象的能力,把陆从骏钉在了终生不忘的耻辱柱上。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枉费心机,这既是这次行动的可耻下场,也是陆从骏在黑室总体命运的写照。

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陈家鹊“明白”过来了。

纵然陈家鹄有九颗脑袋也休想破掉陆从骏制造的这部血淋淋的密码。这是一部用三个人(杨处长和两个死刑犯)的命制造的密码,惠子你认命吧,你浑身包着三张人皮,别指望陈家鹄还能有慧眼。当有人跟你玩命的时候,你的智商和学识只能当煮鸭蛋来吃。这天晚上,当陆从骏和老孙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医院看望陈家鹊时,后者似乎等待已久,不等来者开口,便满脸通红地对他们说:“带我出院。”

就四个字,别无下文。陆从骏想跟他说点什么,他用手势表示不想听。他像个障碍物一样,杵在房间中央,对任何人不理不睬,浑身散发出一种极度愤怒和悲凉的安静。

陆从骏注意到他脸色异常的红,却没有太在意。十多分钟后,老孙办完出院手续,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陈家鹊率先走出病房,陆从骏紧紧跟着他,仿佛怕他逃跑似的。因为走得太快,下楼梯时,陈家鹄一脚踩空台阶,差点滚倒在楼梯上,幸亏踉跄了两步,紧随其后的陆从骏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抓在手上,奋力往后一拉,总算免于跌倒。一个前扑,一个后拉,作用在陈家鹄身上,好像把他挤压了一下,他禁不住地大叫一声:“啊——”与声音同时出口的,还有一口血水喷射而出,画了一个抛物线,最后砸在雪白的墙上,像一朵鲜红的梅花。

这怎么出院?

这是又一张住院单!

这一回,陆从骏不需要医生诊断也知道陈家鹄犯的是什么病,民间形容人气愤至极时爱说:肺都被气炸了。陈家鹄犯的就是这病,肺气炸了!

不仅如此,还有其他症状。

第二天中午,陆从骏陪海塞斯来看陈家鹄,两人走进病房后又退了出来,因为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入。问护士,护士说陈先生就住那个病房。护士带他们来,走到病床前,轻轻地喊:“陈先生,陈先生。”那个满头白发的人从枕头上微微仰起头,虽然是满头白发,但陆从骏和海塞斯还是认得出来,他就是陈家鹄。

海塞斯惊呆了!

陆从骏也惊呆了!

陈家鹄想从床上坐起来,人没有坐直,一阵咳嗽,又咳出一口血。两人连忙劝他躺下,惊惶失措。陈家鹄倒是出奇地镇定,坚决地坐直了,还微笑地鼓励自己咳。

“咳吧,使劲地咳,咳死了就好了。”陈家鹄说。

海塞斯听着,鼻子一酸,湿了眼眶。

陆从骏也想哭,但似乎又想骂娘,几条人命哪,换回来的就是这么一个视死如归的家伙。陆从骏觉得自己的肺也在膨胀,要吐血了。他想破口大骂,却不知道骂谁,最后也是鼻子一酸,湿了眼眶。他可怜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付出那么多,收获的依然是付出。

“放心,我死不了的。”陈家鹄似乎猜透陆从骏的心思,对他苦笑道,“我欠下的命债太多了,我要死也要等让我还清了债再死,否则死不瞑目。”又转而对海塞斯说,“教授,等着我,医生说我还年轻,没事的,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我要好好跟你干一场,我一定要把这群狗特务都挖出来。”

医生是安慰他的,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他已经在一夜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夹。一个星期过去,全重庆最好的医生都来开过处方,该用的药都用了,陈家鹄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还是每天咳,一咳就出血。更令人担心的是,他的精神日益萎靡,还患上厌食症,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他的内部好像被气愤、伤心、苦难填满了,老想吐,有没有吃东西都想吐,干呕,常常呕出血。眼看他一天天萎靡下来,请来的医生一个个败下阵来,陆从骏出了一个怪招,从大街上请来了一位高僧。

高僧姓阎,号悟真,四川江津人,父亲是个郎中,在镇上开有一家三开门的大药铺,四乡有名,家道殷实。十一岁那年,酷暑之季,深更半夜,药铺莫名地起火(实为硫磺自燃),在一箱箱干柴一样干燥的药材的助燃下,火势迅速漫延,把半条街都烧了,烧死几十人。他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一家九口人都葬身火海,独独他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窗洞抛出,而且恰好丢进门前洗草药的大水缸里,幸免一死。

但烧坏了头皮,头发从此再也长不出来,他成了一个天生的和尚。一年后的秋天,一个从峨眉山上下来的老和尚来镇上化缘,他用一罐被大火烧变形的银元给自己化了缘,跟着老和尚走了。如今,他年过花甲,须长过胸,却是眉清目秀,手轻脚健,一天可以走上百里山路。每到冬天,他都要从山上下来,云游四方,既化缘,又行善,替人治病消灾。这阵子他正好游至重庆,前些天陆从骏在大街上与其谋过一面,印象深刻,当时他仅用几根银针把一个只能匍匐爬行的乞丐扎得当场立起来,令乞丐感激得当街号啕大哭。

这天午后,陆从骏从医院出来,又邂逅他,看见他在医院门口在给路人号脉行医,便好奇凑上前观望。同行的小和尚,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天真,看见陆从骏立于一旁,对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有板有眼地说:“方家天象混乱,是毒火攻心,吃我师傅两服草药保定火降息安,太平无事。”

陆从骏有意问:“要钱吗?”他想如果要钱则走人,这种江湖郎中十有九个是骗子,昨天那个乞丐也不过是他们的帮手,拖儿。

小和尚眼珠子一转,明明快快地说:“方子不要钱,药草嘛我们这边有的也不要钱,拿去就是,我们这儿没有的就只有请方家去药店配了,那自然是要钱的。”

陆从骏看见他脚下有一麻袋的草药,还有一串风干的死松鼠和蜈蚣、蜥蜴什么的小动物。麻袋里还有一只乌黑的小木盒,这会儿老和尚配药,正打开盒子在拣药,里面是十分值钱的虎骨、鹿茸、牛鞭、头呈扁三角形的眼镜蛇等,这些都是名贵药材,老和尚拣了送人,也是文分不收,令陆从骏惊服不已,心生好奇。便一直守着,直到老和尚忙完。

老和尚以为他要看病,抓住他的手摸了他的脉象后,道:“居士患的是无病之病,不必吃药,老衲送你一句话吧,放宽心,睡好觉,多走路,少忧愁,就万事大吉。走吧,你没病,不要无病呻吟,若有家小在此,常回家享享天伦,病灶随风散。”

陆从骏谢过,却不肯走,与他攀谈起来,择机聊起陈家鹄的病情,诚恳讨教。

老和尚捋一下胡子道:“自古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四个字,所以,人不见,病不见,不然老衲有江湖行骗之嫌。居士若真心求医问药,不妨带老衲去见一下病者。老衲看病只为行善,山高路远都是路,山越高,路越远,善心越大,越易成人之美,解人之困,万不可偷懒讨巧矣。”

人就在楼上,举步之劳。

老和尚看了陈家鹄,望过,闻过,问过,切过,罢了,引陆从骏到病房外相谈。老和尚问:“病者是你何人?”

陆从骏答:“是我兄弟。”

老和尚道:“实不相瞒,令弟之病十分凶险,要急治,耽误不得,否则等到病人膏肓,神仙也救不了他。”陆从骏恳求善僧指点迷津,开方下药。老和尚道:“病人心病身病交加,欲治身病,先要治心病。他魂魄散了,神气断了,服百药皆如泥沙。”

心病如何治?老和尚出了个怪方子:“居士救人心切,老衲以救人为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信得过,让他随老衲走吧。”

去哪里?

峨眉山。

怎么去?

山高水远,就算派专车送,这一路走下来至少也得三五天。如果不顺,遇到塌方或者断桥什么的,十三四天都到不了。陈家鹄那身体,也许经不起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就会丧命。但若不去,留在重庆也是等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或许绝处逢生了。穷则思变,天地另开。这么想着,陆从骏定了小思,便紧急驱车去找杜先生定夺。

杜先生一听火了,指着陆从骏的鼻子一通数落,“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你不相信,竟然去相信一个草头老和尚!那是和尚,不是神仙,可以点石成金,起死为生。”陆从骏心里憋屈着一团火,他呕心沥血累死累活,结果杨处长死了,陈家鹄垂死,整个黑室风雨飘摇。追根溯源,这都是因杜先生一定要拆散陈家鹄和惠子而起。他在内心深处对杜先生是有意见的,尽管这意见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但此刻不知怎么的内心变得执拗起来,嘴上硬邦邦地顶了杜先生, “可陈家鹊不是死人,他不需要神仙,他只是病了,需要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而我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对此束手无策,不如放手给外人一搏。”

杜先生视一眼陆从骏,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你的意思是说全重庆的大夫都不如一个老和尚?”

陆从骏低眉轻声地说:“先生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古道士僧人中不乏高人。我亲眼看过他替难民治病,仁心仁术,药到病除,而且他对陈家鹄病情的判断也很精到。”

杜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就请他就地医治,也好让重庆的大夫们学习学习嘛,干吗非要大老远跑峨眉山去?”陆从骏只好把老和尚的原话向杜先生转述,最后加上自己的意见,“我也认为换个环境对陈家鹄有好处。重庆本是他的伤心之地,所看见的人和物都叫他耽于旧事,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来?心情好不起来,病就好不了。去峨眉山,换个环境,看看山水,或许能改变他心情,那里风景秀甲天下,又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他的戾气大,让菩萨化解化解,也许就好了。”

杜先生沉吟着掏出烟来,陆从骏上前要帮他点,杜先生却转过头去自己点上了,分明是没有说动他。过了半晌,杜先生才回过头来问:“那你打算怎么送他去?”陆从骏早想好了,“让老孙和小周开车送,轮流开,昼夜兼程,只要不出意外,三四天应该就能到。”杜先生冷冷地说:“可万一出了意外呢?你能确定这老和尚不是江湖中人?他要是把车引到土匪窝里去了,不光是陈家鹄,你那两员干将都只能跟着一起完蛋。”这个问题陆从骏着实没有想过,他愣了一下牵强地说:“应该不会吧。”

杜先生哼一声说:“应该?这世界上应该的事情太多了,汪主席当年不是口口声声说日本人应该不会武力侵华,现在呢,大半个中国都沦陷了。”

陆从骏在犹豫,杜先生说得有一定道理,谁也不能保证老和尚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但片刻之后,他坚定下来,比之前更加坚定:一则,他觉得老和尚那一身慈悲正气断然假装不来;二则,陈家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也绝非虚假。便再番据理力争,不依不休的样子,叫杜先生烦不胜烦。

“别说了。”杜先生起身而走,一边忍着脾气说,“我看你中了邪,就依了你行吧。但有一点无须讳言,这事你在我这儿是减了分的,如果一路平安无事,陈家鹄祛病而归,算你有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么峰回路转。

次日一大早,黎明的曙色中,老孙驾车,带着陈家鹊和大小和尚,还有助手小周,一行五人,出发了。陆从骏默默地看着车子的尾灯越来越小,快消失时才想起刚才没有跟他们道个别,便临时补一句,对着行将消失的一点点亮光犬声地说:“一路走好啊——”

这时陆从骏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前辈子一定对陈家鹄行过大恶,这辈子注定要做他的牛马来还债。

这是陈家鹄咳血后的第九天。

现在是陈家鹄咳血前的几个小时,当天下午两点半钟,也就是杨处长临死前的一刻钟。当时惠子正在船舱里,被杨处长的乌黑枪口逼得瑟瑟发抖,有人却心血来潮地想起惠子来了。

谁?

相井。

他早从冯警长那儿搞到了陈家的地址,这天午后打扮得西装革履,照着地址寻到天堂巷,敲响陈家的门:嘭嘭嘭,由轻变重,有礼有节。

“请问你找谁?”来开门的是家鸿,他看来人穿得这么周正,口音有点不对头,有些反感,冷冰冰地问。

“你好先生,”相井笑容可掬地说,“这是陈家鹊的家吗?”

“是。”家鸿有点警惕,“你找他干吗?”

“我找他的太太,小泽惠子。”

家鸿顿时沉了脸:“你是什么人?”

相井笑吟吟地说:“我是她的老师。”

家鸿打量他一番:“哪儿的老师?”

相井依然笑:“美国,美国的。”

家鸿突然觉得他的口音和惠子很相像,用一只独眼瞪着他问:“你是日本人吧?”

相井点着头,鞠着躬说:“我爱中国,我和惠子一样爱中国。请问惠子在家吗?” 家鸿没好气地说:“找错地方了,这儿没这个人!”说罢重重关了门,让门外的柏井信感蹊跷。

正是从这一刻起,相井开始了寻找惠子的历程。这注定是找不到的,因为几乎与此同时,朝天门码头的枪响了,三条人命相继赴了黄泉路,还有两个人受了重伤,倒在血泊中……一分钟内,死伤五人,惠子,你死定了!

惠子被带回,关在渝字楼地下室的审讯室里,冯警长的表妹就是在这屋里上吊自尽的。看来,这屋子对女人不够好,是凶宅。外面死静,屋里一团黑,眼睛看不见后鼻子显得特别灵敏。惠子闻到一股血腥味,那是从隔壁传过来的,那里陈着三具尸体,还没有处理,身上一定沾满了血。其实,惠子衣服上也是沾血迹的,是杨处长头部中弹后溅到她身上的。

傍晚时分,惠子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橐橐响起,由远及近,走进了隔壁,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好像在扒谁的衣服。一分钟后惠子知道,扒的是杨处长的衣服。

有人推开门,打开灯,光亮一下灌满屋。惠子受了刺激,不由得用手挡住光亮。她披头散发,一张泪脸,青灰又浮肿,又脏,几个小时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更像个鬼,见了人,吓得瑟瑟发抖。

来人是陆所长和老孙。

陆所长先发制人,劈头将刚从杨处长身上脱下来的血衣甩到惠子身上:“幸亏我防了一手,否则陈家鹄就被你干掉了!”

衣服盖住惠子的头,她慌张地把它取下来,哭着想上前,被老孙一声断喝阻止:“回去坐下!”惠子回去坐下,一边哭诉着:“不……不……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是你干的,”所长冷笑道,“是你指使同党干的。”

“不,我没有同党……我只是来见家鹊的……是孙大哥让我来的……”

“谁是你的大哥,”老孙说,“我叫孙处长!”

“孙处长……”惠子乖乖地叫一声,乞求地望着他,“你说……是不是你让我来见家鹄的……”

“是,可我没喊你带人来杀他啊。”

所长指着她手上的血衣说:“这就是陈家鹄,如果我们不防范!不错,你设想得很周到,表面上你是因为不甘心丈夫被人夺走,坚持要见他,可实际上你见他的目的就是要勾结同党杀他。”说着,眼光像冷冷的刀锋一般看着她,“说,你的同党在哪里。”

“不!我没有同党……”

“不,你的同党很多。”老孙哼一声说,“我们干掉两个,还抓了一个,没想到岸上还有。说,你到底有多少同党,说了可以饶你不死,不说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说吧,”陆从骏说,“告诉我们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可是他们认识你,”陆从骏说,“子弹像长了眼睛,杀了你身边两个人(杨处长和受伤的卫兵),可就是不杀你,不朝你射击。你说这是为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你漂亮,要带你回去当压寨夫人吧?”

惠子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只好哭诉:“呜呜……不,不,呜呜……不是这样的,陆先生,呜呜呜……不是这样的……家鹄啊,你在哪里?家鹄啊,我好害怕啊,呜呜呜……”

“别哭!”老孙大声说,他今天终于可以不需要扮好人了。为了向陆从骏证明他对惠子没有同情心,他甚至在装恶人,说话总是恶声恶气的,“有你哭的时候,等拉你出去枪毙的时候你再好好哭吧,现在先闭上嘴,过来!在这里签个字,快签!”

“这是什么?”

“审讯记录。”

“你什么时候记的……”

“你管我什么时候记的。”

这个审讯完全是走过场的,目的就是要惠子在上面签个字,然后把她交给法庭去处理。不该死的人黑窒可以把他搞死,这叫暗杀,黑室没少干。可惠子的黑路已经走到这地步:手上捏着三条人命,犯不着来这一套,还是叫法院去枪毙吧,让她光明正大地死,免得以后出现万一,瞎猫碰到死老鼠,让陈家鹄探到实情,找他们算旧账。

这时,陈家鹄还没吐血呢。两个小时后,陈家鹄口吐鲜血!

九天后,病人膏肓的陈家鹄像一匹死马一样,被一个底细不明、真假莫辨的老和尚带走了。

不必多虑,老和尚的底细是干净的:完全是个大善人,医术也是高明的,要不陈家鹄上路的当天都过不去。上路不到五个小时,陈家鹄就敲响了笫一次死亡的钟声,当时他们刚走出重庆界,翻过一座小山,看见路边有一家小饭店。山上气温低,走了几个小时,大家又饿又冷,准备下车吃个热饭,暖暧身子。陈家鹄吃不了饭,自然没下车。等他们吃完饭上车时(不到二十分钟),发现他已经近乎断气了——只有呼呼地出气,没有吸气,一边翻白眼,咬牙关,应该有大半个身子进了鬼门关了。

老孙和小周顿时手足无措,这些年来一直在刀口舔血的小周居然还迸飞出眼泪,不知是吓的,还是悲的。老和尚叫两人莫慌,说:“我早料到有此关卡,迟来不如早来。”吩咐他们将陈家鹄抬进饭店去。老板见是个将死之人,生怕沾惹晦气,坚决阻止,老孙哪里有心情跟他哕唆,掏出枪朝他脑袋上比画一下,老板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像个孙子一样把他们请到后院卧室去,还主动问,要不要些热水什么的。

老和尚说:“且慢。”不慌不忙,取出三根银针,在病人的人中及两侧合谷穴缓缓扎下,然后叫老孙将病人的头抬高,抬到与水平约成四十度左右。老和尚看着,算着,约是半分钟后,突然伸手在病人头顶猛一拍,病人的脸色立变,变得潮红。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紧接着用左手将病人的衣服扯开,右手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出一针,银针如长了眼睛一般精确地扎入膻中穴。陈家鹊唉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脸色立刻恢复正常,人也醒了过来。

小周一直站在旁边紧张观看,这时方千钧巨石落地,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上前紧紧拉住老和尚他这么一问,心思乱了,迟疑起来。那刘三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袍哥老大。

这一带叫做牛角山,属乐山和自贡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险陡峻。山上古树参天,再加上道路错杂难行,野兽毒虫出没不止,外人进去后极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层皮,在明清两代为当地私盐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后,前清遗老遗少躲了进来,人头多了,就扯起大旗聚成了寨子,四方泼皮无赖闻风入伙,专以打家劫舍为生。国民政府曾剿过两次,折了几十人却未能拔掉恶瘤,抗战爆发后再无人过问。如今,势力越发壮大,已聚八百多人,刘三便是这里的大头目,人称三爷。

刘三,本名刘荣,系大军阀刘文辉的远房族兄,原是前清犍为县县丞,正牌子举人出身,会文章,富智计,落草后颇受尊崇,老寨主死后被公推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刘三最宠爱的小女得了种无名热的怪病,四方求医不果,便领人上峨眉山拜菩萨祈救。途中,凑巧撞见悟真和尚,被施了救,带回寺里,吃了两服药,病情便见好,令刘三感激不尽。日后不久,刘三托人送来书信一封,财宝一箱。悟真和尚阅信方知,刘三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刘三在信中立誓为信,但有差遣赴汤蹈火绝不皱眉,云云。悟真乃出家人,与世无争,哪里会去差遣一个土匪头子,不料,这次还真用上他了。

无名头日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骂:“别装,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是咱三爷的地盘,你以为报个名就把我吓倒了,跟我装?告诉你,别装席,装死还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带老衲去见你三爷,老衲出门多日,车里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寻人施助,三爷竟唤人来接了,呵呵,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荡之样,实让无名头目不敢造次,便骂骂咧咧带他走了。

便见了刘三。

便化险为夷。

别时,刘三又赠不少财宝,悟真一概不要,却讨求山参一枝。原来,此时的陈家鹄,经这番折腾,已经气若游丝,生死两茫茫,急需补气强神。但师徒出游多时,携带的补气强神的良药已告罄,若不能及时采补,老和尚对陈家鹄的命数也心存悬疑,所以向刘三讨求。刘三差人端来一抽屉的山参让悟真挑,悟真挑选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参,一颗心顿时释然。日后,正是靠着这枝老山参,陈家鹄才坚持活着上了峨眉山。

一行是第五日凌晨到达峨眉山报国寺的。

这是老孙第二次到峨眉Il|。一九三五年,蒋介石在高参杨永泰的建议下,开办了有名的“峨山军官训练团”,自兼团长,刘湘为副团长,陈诚为教育长。四川、西康、云南、贵州等地营长以上军官多被调来受训,训练坜地就设在报国寺门前的小广场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间。开办之初,杜先生曾来视察过,老孙时任杜先生卫队队长,便随行而来。此番故地重游,尽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树和红墙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记忆。尤其是如今杨永泰和刘湘均已离世,更令老孙深感欷献,有种物是人非的凄凉。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万年寺出的家,修持则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禅院。从报国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于不通公路,只能步行,老孙便在此与一行作别,驾车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来为陈家鹄保驾的,自当留下。他找来两副滑竿,轮流抬着昏迷不醒的陈家鹄,片刻不歇,一路赶路,于午后终于结束艰难行程,赶到了天花禅院。

天花禅院规模不大,统共只有十来个和尚,三间佛堂,十八间厢房,厢房后还有一间药材储藏室,里面包括野生雪莲、冬虫夏草、灵芝、千年人参等名贵药材。它们的来历与老和尚的医术一样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给人感觉仿佛是说有就有了,好像老和尚有法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不论如何,它们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济世救人不会有巧妇难为无米炊之虞。这也是他为何要带陈家鹄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毕竟,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良药是治不了恶病的。

但是现在,有神仙药也对陈家鹄无用,用不了,因为他已经深度昏迷,开不了嘴口,咽不下水。一路上,头两天他还有意识,后面几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参时刻给他补气,可能早断了气。他这口气,全靠老和尚细细嚼碎了老山参,口含鼻塞,强行维持着的。

上山后老和尚便开始施医,他将陈家鹄安置在一间空屋子内,这屋子简陋至极,除了一张木床什么也没有,连窗户都没有,只在墙角处有两个不起眼的换气口。把门关上,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尊大棺材。

接下来的两天,陈家鹄就在这尊大棺材里静静躺着,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边的厢房里。他毕竟放不下心,时刻凝神倾听,却始终听不到隔壁有丝毫动静。只见老和尚偶尔进去给病人扎两针,很快便出来,时间短得像是一个错觉,抑或一个万籁俱静中偶然发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是什么缘故,子夜已过,小周突被什么声音惊醒,听见陈家鹄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寒塞窄率的,像是有什么人在轻轻搓揉他衣服。小周觉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开门,只见小和尚一脸木然地守在“大棺材”f J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问他:“小师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和尚瘟头瘟脑地回答:“师父让我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进去打扰。”小周如释重负,“原来是师父在给陈先生治病。”见小和尚点头,又问:“师父进去多久了,他进去,我怎么没听见呢?”

“师父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

“是的。”

“那他怎么给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师父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问三不知,子丑寅卯什么也讲不出来,但就是不肯放小周进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强闯,只好怀着巨大的好奇与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间继续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卢惊醒,这正是久违了的陈家鹊的咳嗽声。陈先生醒了!小周惊喜交集,一跃起身,赶紧穿戴整齐,推开门,却看见老和尚带着两个沙弥正匆匆走来,其中一个提着个砂罐,另一个则提着篮子,里面装着碗、调羹和蜡烛。四人一起进去,在屋里,陈家鹄的咳嗽声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闷雷。

陈家鹄从黑暗中醒来,一时难以适应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但这并不妨碍他分辨来者是谁,他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师父,我这是在哪里?”

“在你涅巢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说完,沙弥已点燃蜡烛,屋里的黑暗顿时被驱散一空。小周这才看清病人的脸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还要苍白,仿佛透出慑人心魄的寒刃,不觉冷得心里一缩。

老和尚径直上前,把了把病人的脉,笑道:“陈居士真是个有福之人啊,遇到坏事也能因祸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了惊吓,出了一身大汗,内邪随汗走了不少,后又求得老山参一枝,讨得残喘,好让我妙手回春。”言毕即扎针,完了又伸出手在病人头部轻轻推拿几下,然后问他,“居上可想吃点东西?”陈家鹄苦笑,“光想有什么用,吃了都会吐出来。”“我问你想不想?”老和尚说。陈家鹄摇头,“不想。”老和尚笑道:“怪了,人人都要吃饭咽菜,你陈居士一代才杰之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么会连饭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参都让你吃了,那苦涩之味实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农家菜粥,闻之清香,观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为何,陈家鹄顿时觉得口舌生津,咽了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咽了一口津液,说明你是想吃东西了。想吃什么?嗯,依老衲看,此刻来一碗热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来吧,我早已给你备好了。”老和尚对两个沙弥挥挥手,一人连忙将罐子打开,正是一罐热气腾腾的青菜粥,另一人则把碗和调羹拿出来,盛了一碗,递给师父。

“把他扶起来。”老和尚吩咐小周。

“请你张开嘴。”老和尚吩咐陈家鹄,陈家鹄便张开了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洁净雪水,佐以高山野参汤、红糖、当归、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来吧,吃吧。”老和尚说着喂了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见底。陈家鹄担心不争气的胃又给他来老一套,一阵翻腾后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这么想着,他合了口,闭了眼,好像这样可以把要吐的东西挡回去似的。这样过去数分钟后,陈家鹄只觉得胃里生出一股温暖之气,丝丝地往下畅通,同时觉得一股贪婪的食欲填满了欲海,使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见了,笑道:“还想来一碗?”陈家鹄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一旁静观的小周终于找到事做,接过空碗准备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够了,”老和尚对陈家鹄说, “你这沉疴之躯,久病之身,十分虚弱。所谓虚不受补,能克化这一碗粥就已经很不错,想吃得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吐。

这一天,陈家鹊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千二净.一粒米都没有吐出来。到了晚上他已经有说话的愿望了,他问老和尚:“我之前吃什么吐什么,现在也没见你用药,怎么一碗粥人肚,只觉肠胃里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还想再吃。这是什么道理?”老和尚开心笑道:“没什么道理,这是你的命,也是你与老衲的缘分。不过,你既然神志回转,老衲不妨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当做饭后茶余之消遣。”他顿了顿,缓缓讲来,“话说从前有座村庄,供奉着一尊魔鬼木像,为了不让魔神带来灾难,村庄每年都要牺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后来,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横竖是个死,何不一搏?于是他一把火将魔像烧成了灰烬。没想到从此后,村庄就从魔鬼的阴云中解脱出来。陈居士,你心中或许就有这么一座魔像,阻碍你不能咽食,老衲只是替你暂时驱散了它的阴影,至于能否将它彻底焚毁,还得要靠你自己。”

陈家鹄咀嚼着老和尚的话,若有所悟。

老和尚转过头去,对小和尚说:“你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送过来。”小和尚应声去。老和尚这才又对陈家鹄说:“好了,你神志刚刚回来,不宜多劳神,把心静下来,什么也不必想,老衲自会竭尽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觉得脚指头有疼痛之感,但说无妨。”

陈家鹄一怔,突然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陈家鹄确实感到脚指头痛,好像每个指头都被毒蚁叮咬过,烧热,辣痛,且有增无减。如果他可以坐起身来,弯腰细看,会发现每一个指头均有几处米粒般大小的创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种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创口立刻剧烈红肿,血流不止,人会出冷汗,会恶心呕吐,紧接着鼻腔、眼膜、皮下组织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阙,五分钟内必断命。此蛇被当地人称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为猛烈,但极其罕见。老和尚偶然在白龙洞捕得一尾,精心饲养两年,如今终于在陈家鹄身上派上了用场。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谓胆大包天。这间棺材样的黑屋子,是他专门为需用毒虫以毒攻毒的病人设计的。天花禅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里,虫豸别说攻击病人,连行动都成问题。老和尚辟出这么一块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烧火提高室内温度,令毒虫可以行动自如。为了不让毒蛇咬到陈家鹄身体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涂满了地黄水,只在脚趾上抹了专门“引蛇出洞”的香草药膏。昨天晚上,小周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陈家鹄香喷喷的脚指头的声音。

毒蛇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预期的要好,他这么快神志清醒,并能克化食物,说明他体内积累已久的毒气、晦气、浊气已开始明显下行。之前,毒气往上急攻,脏腑功能乱成一团,头发才会一夜变白。以后,陈家鹄的白头发将日渐转黑,正是因为毒气下行的泄路通畅了。老和尚看在眼里,欣慰在心,他对治好陈家鹄的病信心更添。

这天午后,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间厢房,叫陈家鹊住了进去。这问厢房在天花禅院左侧,推窗即见洗象池,白天可见满山遍野银装素裹,妖娆万端;池塘边,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风中萧萧瑟瑟,低吟轻语。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头,天人合一;凭窗远望,万山沉寂,云收雾敛,遥天一碧,心地宽阔。陈家鹊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间被月华抚弄,心神日渐安宁。

景色撩人可以为药,但要彻底治愈陈家鹄心病,这还远远不够,必须人心对照,借物明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和尚有空便来看陈家鹄,除了扎针、用药,还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谈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陈家鹄关闭的心境打开来。转眼到了陈家鹄上山后的第九日,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诗选集》来,笑着对陈家鹄说:“老衲识字不多,平时却爱附庸风雅,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还是有些字不认识,居士听说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学问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 陈家鹄说:“师父拿我开心不是?我是学数学的,要论文学恐怕要差师父一大截。”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书接过去,见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老和尚请他读一遍给他听,而且要大声,要尽量有表情。陈家鹄开始不愿意,但在师父执意要求下,便读起来,越读越富有声情: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读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压根不提哪个什么不识之字,只说:“你中途一刻未定,换气自如,说明肺部之伤疾已经基本无恙,今后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带你小走一会儿,可能会觉得累,但无妨。累也是一个身体无恙的信号,如果你的身体感觉不到累,就不可救药了。”

山中积着雪泥,老和尚和陈家鹊都穿上布鞋,鞋上又绑上两圈草绳,沿着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缓缓行走。这一路道路极窄且陡峭蜿蜒,又结了冰霜有些湿滑,严格说并不适合散步,这对久卧病榻的陈家鹄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远走,只走了百十米便要回头,却遭陈家鹄反对。他还要走,一走又走,最后竞走了三里路,走到一座凉亭方才歇了脚。两人在凉亭里坐下,老和尚说:“按道理,你大病初愈这么近足是不许的,老衲该制止你,但见你兴致高,便由了你。只是回去之后,你得多挨几针。”陈家鹊笑道:“我现在早已是满身针孔,不在乎再多上几个。”印象中,这是老和尚看到陈家鹄脸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这是老和尚对陈家鹄病情的最初判断,后来与陆从骏相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陆从骏虽没有对老和尚和盘托出陈家鹊的病历,但多少还是透露一些,令其可以猜测到,无非是为爱而伤、为情所困之类。现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里窃喜。心病难治,难就难在身外找不到药材。换言之,药材在病人自己心里,而笑便是最好的药。老和尚看陈家鹄出气略粗,料他身上一定发出微汗,便问:“是否有口渴之感?”陈家鹄点了点头,看着铺在树叶上的积雪,说: “如果师父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来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呵呵笑:“看来你体内之伤已痊愈。有伤必有寒,有寒必畏风,你现在对雪水都断了畏惧,说明你体内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轻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体本是上好的,老衲现在有信心还你一副好身体。不过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还是吃颗蟠桃吧。’

“吃蟠桃?”陈家鹄不由一怔,这大冬天的,哪里去找桃子?以为老和尚是在说笑话。只见老和尚从袈裟里摸也一支短笛,放在嘴里吹起来。约十分钟后,一只一米多高的猴子捧着一颗拳头大的桃子出现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唤它叫“大青”,轻轻拍拍大青的头,示意它把桃子送给陈家鹄。大青唧唧地叫一声,似乎是在说“知道了”,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给陈家鹄。

陈家鹄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竞手足无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老和尚说:“这是大青给你的见面礼,收下吧。”陈家鹄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过桃子,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大青跳到老和尚身边,十分亲呢。老和尚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来给它,大青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边,大吃大嚼起来。

老和尚见陈家鹄捧着桃子不吃,说:“你不是口渴吗?吃吧,吃了对你有好处。”陈家鹄这才试着剥开皮,咬了一口,只觉满口蜜汁乱窜,竟是平生未尝之绝味。老和尚说:“怎么样,很好吃吧?”陈家鹄点点头,问:“这季节,冰天雪地的,大青从哪里摘来这样鲜美的桃子?”老和尚轻抚大青的头,笑着说:“吃了鸡蛋,还要找下蛋的母鸡么?你要是喜欢多与大青亲近亲近,以后有你吃的。”陈家鹄上前去抚摸大青,一边问老和尚:“师父,禅院里外都是猴子,这大青可比它们要大得多,也聪灵得多。”老和尚点点头说:“大青本是这里的猴王,后来猴群叛乱拥立新王,新王必杀它而后快,是老衲救了它。一年多来,每当听到老衲的笛声,它就会送蟠桃来。老衲生平救人无数,要说恋情感恩,没有谁能及得上它。”

陈家鹄听完,觉得老和尚这话颇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陈家鹄的感觉没错,老和尚把大青召唤来给他讲这个故事,的确是为了治疗他的心病而故意为之。“难道人还不如猴子?”老和尚自问自答,“自然不是。人乃万物之灵,灵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们这颗心,包容四海不难,包容天地亦不难,难的是包容自己。存了一分杂念,便遮蔽碧海苍天。陈居士,说到底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陈家鹄像是留声机一般重复念叨一遍:“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不错。”老和尚盯着陈家鹄看,正容说道,“阳明子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道理一针见血。你心中挣扎无端,贼势滔滔,破之乃难上难矣。心病不除,身体如何好得起来?”

陈家鹄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干世界固然复杂,但人心更复杂啊。”老和尚顺势而为,一掏二挖,便把陈家鹄心中的块垒—— 惠子——挖出来。秘密端出来,目的是讨教,请师父指点迷津。老和尚听罢,置若罔闻,只说:“今日已不早,我们回去吧。”说完,拍拍大青,意思是与他再见了。大青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老和尚,又象征性抱了抱陈家鹄,才摇摇摆摆地离去,让陈家鹊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灵的动物。四纵然有九个脑袋,陈家鹄这次给陆从骏是真正骗倒了,惠子是日本间谍,这对他不啻为致命打击,他的肺正因此而炸,他的病正因此而重。病倒之初,他一心希望早日痊愈回去工作,所以异常配合医生的治疗。殊不知,身体绝情地背叛了他,令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病情日日加重,到后来他绝望了,滴水难进,覆水难收,他认为自己纵然有九条命也是死定。哪知道,上l【I不足十日,连雪水部想喝了,他对自己身体恢复之快感到吃惊。身体好的另外一个征兆是,那些烦心事又在心里荡漾开了。今天他一吐为快,本以为会引得师父一番鸿篇大论之教之导,不料是只字未闻,实令他百思难解。

老和尚其实是故意在吊陈家鹄的胃口。治心病,讲究的是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把问题的实质抛出来,却不做解答,让人自己去思,去想,去琢磨,琢磨得越深,其心思自是越纠缠,越紊乱。等乱到一定程度时突然当头棒喝,让病人豁然开悟,其效果当是最好。

这样过去多日,一天午后,到了固定的该扎针之时,老和尚按时到来,却是徒着手,挎着一只背囊,见面就催促陈家鹄出门。“今天天气晴好,”老和尚说,“我带你去看看云海。”路上,老和尚时而夸陈家鹄脚步有力,时而夸他气色如祥云,呼吸如自然,总之是夸他身体好。老是夸,陈家鹄终于在面对茫茫云海时道:“记得师父曾说过,我是心病大于身体之疾,如今我身体是日日见好,可为何不见师父治我心病?”老和尚觉得时机已到,便笑了笑,缓缓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记得我们上路头一天,在重庆郊外那家小饭馆里,你曾问老衲,人生如戏,戏即人生,我们活着之意义何在?现在老衲可以回答你,人世间事渺渺杳杏.一切所谓之意义,统统皆是无意义。何况你惹的尘埃,轻如浮云。”

陈家鹄想了想,说:“师父的话太过深奥,我理解不了。”的确,要让他视惠子为“浮云”,实是强人所难。老和尚似乎看穿他心思,指着自己的心说:“老衲心中女色全无,绝非因老衲出家在先,只因女色如浮云,似彩虹,都是空中楼阁矣,让凡夫醉生梦死。世间万物皆为身外物,你为一个女流迷钝、辗转,岂不枉自菲薄?俗家有言,世间唯女流和小人难养,佛家言,性是乱,色即空,男辈女流,阴阳相克,水火不容,乃天地注定,大丈夫自当放下明志。”

阳光和煦,云海飘飘。

老和尚伸手指着灿烂阳光,道:“要知道,我们生命至深的需要不过如这冬日的阳光一般和煦、简单,但总有人,太多人,喜欢顶着烈日,化身飞蛾,投向华丽的火焰。殊不知,天地太强大,凡身太弱小,理当卸下所有承载,轻心即轻身,身轻生命才能自在活泼。欲壑难填,欲望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东西,当你打开一扇门,便是无穷的门。而欲望终归是沉重的,只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复杂,生命变得迷钝,念你之念。老衲今日送你四句偈语。”

“师父请讲。”陈家鹄看他抚须不语,催促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老和尚的这一席话,似有心.似无意,正中陈家鹄内心深处最大的阴影,他不由得皱紧眉头,一时间,与惠子相识的浪漫、相知的感动、相爱的甜蜜、成婚的温暖、离别的痛苦、相思的煎熬、背叛的惊骇……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春水潺潺,缓缓流过心头;又洞若烛照,所有细节纤毫毕现,酸甜苦辣洪水汹涌,内心泛起大波澜。

他的心思如何逃得过老和尚的明察?老和尚看着他,念声佛号,将一件禅事缓缓道来:“曾经,慧可禅师以断臂之大愿力向达摩祖师求道,禅师问日:‘诸佛法印,可得闻乎?’祖师回答:‘非从人得。’禅师闻之很是茫然,思量许久,竞觉俗尘缭绕,不得安宁,遂向祖师乞言:‘大和尚,我心不安。’祖师淡然一笑问他: ‘心在何处?我来替你安!’禅师于是顿悟妙法。”

这故事陈家鹄听得半懂不懂的,但以后日日思,夜夜想,一日夜里竞如迦叶忽见佛陀拈花,醍醐灌顶妙义人心始觉今是昨非。这天夜里,月光如银,他独自一人步行至山崖前,观看四周郁郁苍松,眺望脚下茫茫云海,长久默不作声,别时灿然一笑,对着崖下云海道:“松间闻道,云端听佛,陈某不枉此行矣。”

夜深回归寺院,远远看见小周与小和尚在修行堂内静心端坐,好似一对志同道合的师兄师弟,也在等待师父醍醐灌顶。

为了让陈家鹄的身体能够尽快复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参和灵芝等给他进补,同时又让小周天天领他去山野走走,热身,散心。小周本是个生性活泼的人,二十出头,正是好动、好玩的年岁。刚上山时,因陈家鹄卧床不起,没什么事,天天与小和尚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寻兰,游山玩水,方圆几十里山野内,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现在正好做陈先生向导,带他游玩,何处有路,何方有景,哪里有险,都在他心里。带陈先生出门,安全自然是第一,于是山左一带就成了他们常走之地。这一带风景独好,苍松傲雪,远景开阔,有泉有涧。北伐战争后,陆续有富甲一方的商人为避战乱而在此栖居,他们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家家地迁来,一户户地相聚,迄今已经人丁兴旺。

这一天,陈家鹄像往常一样与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带去散心,一边走一边不知不觉聊起老和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家鹊发现,只要说起老和尚,小周总是敬从心底生,礼从手上起——双手会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师父在上。”通过小周热情叨唠的讲述,陈家鹊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老和尚,他天天凌晨四点起床,坐禅两个时辰,天亮出门扫雪,日出熬药(眼下多为陈家鹄),一日三次给徒弟讲经,睡前习武一个时辰。说到师父的武功,小周每每发出感叹:“他两个指头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练武时走路脚不沾地,简直像在飘,在飞……”

“有一次我看见他腾空而起,把一只停在树上的鸟一把抓在手里……”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陈家鹄全然相信,因为老和尚神奇的一面他早有领教,从那一支支银针,到一碗碗草药,从治他身病,到疗他心病,一个赴黄泉路上的人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被他拉了回来,回到了从前。昨天夜里,他做梦,居然梦见自己在破译特一号线。这个梦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陆从骏在召唤他,其次他觉得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体确实是恢复了,再次……他一直想不出来,可总觉还有。这会儿,仡把这事对小周道明,问他有什么想法。小周脱口而出:“这不明摆的,你心里堆积着太多的恨,你恨透了那些特务,你想回去报仇,给那些为你死去的人雪恨。”接着,小周又嬉笑着说,“你虽然还没有真正走进过黑室大门,但你跟黑室的关系比这山上的金顶还高,而我虽然是黑室的元老,却还没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经进入到你的生命中了。”

“难道你不是吗?”

“说真的,我没有梦见过黑室。”小周认真地说,“我倒是几次梦见悟真师父了。”

“我也常梦见悟真师父。”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难道你忘得掉吗?”

“你忘不掉它,是因为它需要你,黑室离不开你。”小周答非所问,“人就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谁把你当宝贝,你就会尊重谁。”

陈家鹄笑了,“人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边,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了,满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了,接着又是一句文绉绉的话:“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山路上下来,来到一个人家聚集的山坳里。这一带住的都是来避难的有钱人家,山左正因这些人家的迁居而时兴一时。刚进山坳口,便听见一群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门口有一些闲人围观,指指点点的。陈家鹄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过去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个儿子,父亲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过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分父亲留下的钱财,结果是分出了争端。这是无趣的事,两人看一会儿便走了。

刚走不远,小周注意到南边山坡上的那栋楼里,有个一脸富态的妇女,正站在晒台上偷偷打量陈家鹄。小周说:“你看,陈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儿一定也在某个窗洞里看你。”陈家鹄说:“看我干吗?在看你吧,你经常来这里走动,可能认识你了。”小周说:“看我就说明她瞎了眼。这些天我和你天天来这一带逛,这里人也都认识你了,谁看不出来,你是主人,我只是你的跟班,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下人?”陈家鹄一听这话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顿时沉了脸,闭了口,不理他,埋头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还不照样要面对这个话题。其实,这家人已经托人来跟小周打探过陈家鹄的情况,他们家有个女儿,原来在北平读书,北平沦陷后一直在家里待着,可年纪不小,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对象,让家里人很着急。这些天他们常来这儿逛,不知这家的大人还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陈家鹄,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来了解陈家鹄的情况。小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刚才,他陪陈家鹄下山时,看见那个曾经找他来打探陈先生情况的人上山去了他们寺院,估计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师父打探陈先生了。陈家鹄在前面走,小周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里禁不住地想,他这人实在太出众了,往哪里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欢,所以可想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纠缠。这么想着,小周自然地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罢晚饭,老和尚把陈家鹄叫出去一同散步,说的就是这件事。陈家鹄听了,苦笑不迭,“这太荒唐了师父,我刚从火坑里出来,怎么可能再往里面跳?想必师父一定替我拒辞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说,“但这件事也告诉你,你该下山了,可以回单位去了。”陈家鹄以为师父是怕他们来胡闹,“莫非师父还怕他们来威迫我?再有钱的人也不至于这么无耻吧。”

“居士想到哪里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刘三。刘三心里着魔,打家劫舍,抢婚逼婚也是难免。但这人家可是腰缠万贯之家,有钱固然能壮胆,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钱人最要的是体面,断不会行这等事。”

“那师父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陈家鹄还是不解,问。

“你身体已恢复如初,自然该下山。”老和尚说,“试想,倘若你身体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会看上你?你不过是路过那里几次,人家虽跟你有过照面,却没有相谈过,对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体壮,有精神气,有不凡的风采。所以,这事也提醒了我,你该下山了。”看陈家鹄思而不语,他接着又说,“绝非老衲嫌弃你,赶你走,你生而注定不是庙堂的人,你有智有识,心怀报国之志,身体好了,自当回去尽职。”

陈家鹄思量一会几,说:“师父不是曾说过,人世间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谓之意义,统统皆是无意义。”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这是老衲所见,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间没有两瓢相同的水,更何况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万不可张冠李戴,削足适履。老衲虽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业,但你瞒不了你所拥有的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着重担,使命崇高。正所谓‘王孙游兮不归,春革生兮萋萋’,峨山虽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应该比老衲更清楚,战事需要你,家国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放下浮云,轻装上阵,老衲笃信居士一定能凯旋。”

陈家鹄听着,直觉得热血一阵阵往头上涌,恍惚间,好像已经踏上归途,腾着云,驾着雾,飞离峨山,飞抵渝都。这使他再一次深切体会到,自己竟然是那么渴望回去。这天晚上,陈家鹄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是乱梦纷飞,时而梦见师父,时而看见陆从骏,进而看见海塞斯和满桌子的电文,后来居然还梦见了惠子。梦里的惠子时而狰狞可怖,时而悲伤可怜,时而从天堂巷里走出来,时而从美国大使馆里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惠子是从抄满电文的电报纸里钻出来的,模样极其荒诞恐怖,把陈家鹄吓醒了。醒来,惠子的这个极其荒诞怨怖的头像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久久驱不散,赶不走。终于,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么惦念特一号线,是因为惠子——既然她是萨根的同党,这条线又是萨根掌握的,那些电报里或许会有关于惠子的内容。这个念头一当瓜熟蒂落,他竟变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问山下镇上有无邮局。老和尚刚扫完地,准备回去洗漱,听陈家鹄这么说,问他:“想下山给公家拍电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和尚道,“不必了,天还没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一周之内你即可踏上归途。”说完,老和尚放好扫帚,双手向陈家鹄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飘然而去。陈家鹄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四顾了一下这已渐渐熟悉起来的环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涌上心头,令他久久难以平静。

这天正午,陈家鹄坐在禅院外的一棵树下思考着破解特一号线的事情,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这次不是迷症)。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把他从幽远的遐想中拉回来。

“陈先生,陈先生!”

是老孙!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看起来并不认识,仔细再看,只见其中一个扛着一个箱子,另一个扛着一副空滑竿。无疑,前者一定是老孙的手下,箱子里装的也许是防身武器,后者嘛,想必是老孙怕陈家鹄大病初愈,不能走这么远的山道,专门为他雇来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孙今日会上山,竞早在禅房准备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孙的到来。老孙一路走来早巳口干舌燥,入座后也不客气,一口气把面前的茶水喝完,然后从手下的手上接过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边打开一边说道:“大师啊,感谢您治好了陈先生的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什么俗物,您一定要收下。”说完箱子已经打开,里面装着一件金线天蚕丝袈裟,几本宋版经书,还有一套前清宫廷里的紫金法器——紫金钵、乌木佛珠、金丝楠木木鱼等,固非俗物,价值连城。饶是老和尚见识多广,也被眼前这份厚礼给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方抬头看了看老孙,笑着说:“居士真是贵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老孙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单位感谢您大师的,不是我个人。我孙某穷夫一个,哪里会有这种宝贝。”老和尚点头道:“老衲知道,只是贵单位盛情让老衲诚惶诚恐。这些都是稀世之宝,老衲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孙说:“却之不恭是对的,受之有愧就不对了,您治好了我们陈先生的病,那就是我们单位的大恩人,我们送礼是知恩图报,这总该没错吧大师。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没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罚的。”

老孙本来话不多,但这会儿说得比谁都多,实为高兴使然。一番推辞后,老和尚终是收下了礼物。得知老孙车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开饭。饭菜上桌,都坐下准备吃了,老孙突然发现一直没见着小周,便问陈家鹄:“小周呢,我怎么没看见他?”他这么一说,陈家鹄也回过神来,问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没有看见他。”

“他不会还在睡懒觉吧。”老和尚说着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厢房看看。小和尚说:“不必看了,他已经走了。”去哪里?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东西留给他,让他转交老孙。小和尚回屋去把东西拿来,是一个军用挎包,包里有一把手枪、三盒子弹和一本证件、两把匕首,还有一封信。信很短,却像两把匕首一样,狠狠地扎在了老孙和陈家鹄的心窝上。信是这样写的:孙处长、陈先生:

你们好!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天花禅院,也可以说是离开了你们。是的,对不起,我决意留在山上,找一间小庙剃度为僧,安度此生。感谢你们曾经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从今后,我将会分秒向佛,日日诵经,祝祷大家永远平安、幸福。阿弥陀佛……

这太出人意料了!

老孙匆匆把信看完,又气又急,丢了信往外跑去,只见山峦起伏,白雪耀眼,哪里有小周的影子?他不死心,呼喊着小周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呼唤小周的回声。回声在山谷间飘来荡去,唤醒了…问野猴,唤醒了松巅积雪,却哪里唤得回小周那坚若磐石的去意?

其实,这会儿小周就躲在寺院外的一棵松树上,老孙歇斯底里喊他、找他的样子,他看得清楚也听得真切。他一度差点为老孙真诚的心意所感动,想到放弃出家,跟他们一起回到重庆去,继续并肩为黑室效力。但终究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他决意留下却不是心血来潮,是日日思、夜夜想了很长的事。他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以此法力来抵抗老孙的呼唤,终是抗过去了,唯一的败相是两只眼眶里叼满了泪水。这本是他不许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像悟真师父一样,凡事从容不惊,平静坦然地面对,泰然自如地应接,可他法力有限,没有做到。他不知那眼眶里叼的热水,是给老孙的,还是给自己的。

一个小时后,他用蒙咙的泪眼默送老孙一行离开。当看见他们的车子钻入云海消失不见后,他才走出树林,与他们挥手作别,然后毅然转身返回寺院,跪在悟真师父面前,乞求出家为僧。一跪,跪了三天三夜,其执著、坚韧之心终于让师父相信,他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向佛,遂亲自为他剃度,并赐法号“了空”。

纯属巧合,当了空小和尚头顶崭新的六字真言,第一次走进神圣的庙堂,第一次手持神圣的法器,为天花禅院敲响新一天晨钟的同时,那辆载着陈家鹊和老孙及随从的美产越野车,正缓缓驶进陪都地界。

陈家鹊下山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回到重庆是二十三日,他离开重庆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他吐血的时间是之前九天,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就是说,这口血,这场病,这两叶破肺,剥夺了他整整五十四个工作日。

有趣的是,这五十四天重庆似乎留不住人,总是在赶人走,有太多的人,你爱的人,恨的人,都在这个期间陆续离开了重庆,走出了故事。要不是陈家鹄回来,这个故事都难以维系下去了。

最先离开的是惠子,她在受陆从骏和老孙恶作剧似的审讯之后,当天晚上便被法院的刑警拷走。这么急弄走她,倒不是急于要叫她死,而是怕她死。这个屋子对女人蛮凶的,曾有一个姑娘(前黑室成员,冯警长的表妹)就在此上吊自杀,成了老孙工作上的一大污点,压得他长时间抬不起头来。他怕惠子步其后尘,又在他履历上抹黑,便连夜通关系找人把她弄走。这一走便去向不知,生死不明。她失踪了,音讯全无,像妓院里的菜个妓女,一夜间消失无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是没人关注吧?

不,有人太关注她了,为了找她都悬了赏。这人就是相井,他那天下午造访陈家遭到露骨的慢怠后,估计到惠子一定出了事——至少是被陈家赶出门,要不就是被关在家里,失去了自由。到底是怎么回事?相井越想心里越着急,便连夜召见冯警长打探情况。

“我不知你有没有陈家鹄妻子的消息,我想见见她。”相井依然没有道白自己和惠子的关系。

“她?你怎么见得了。”冯警长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大大咧咧地说,“她现在怎么还找得到,要找到可能也是尸体了。”

“她死了?”

“没死也在牢里。”

“为什么?”

真实的事情历历在目,但冯警长不可能说的,说了岂不是露馅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把时间往前提一下,稍加改动就行。“这说来话长啊,”哕唆一句是为了找个合适的说法,冯警长思量一会儿说,“陈家鹄被飞机炸死后,她就被军方抓走了,他们怀疑她是我们的同党,是她把黑室地址透露给我们的。”这说法不错,可以圆过去。

“然后呢?”

“她做了我们的替罪羊,只能是九死一生,我想。”警长说,口气还是轻轻松松,甚至还有点得意,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说法得意。相井听了久久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怎么了?龙王;”警长问。

“找到她!”相井斩钉截铁地说,“你给我想办法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她。”

“为什么?”

“为了钱。”相井有意偷换掉警长问的概念,“只要你能找到她,我给你双份的赏金。”看警长没反应,又补充说,“不是你那个的双份,而是我给萨根的那个的双份,够你买下这儿的一条街。”

有这么个诱惑,警长真的四方去找了,转眼两个月过去,打破电话,耗尽人情,跑断腿:拘留所,监狱,饭店,街头,刑场,陵园……所有可能藏纳法办人员的地方,都跑了,问了,寻了,找了,没有,就是没有。蛛丝马迹都没有,一无所获。

这是惠子的情况,她是第一个走出人们视线的。

然后——当然是萨根,他的行程早就定了,飞机来了就走了。当时重庆到香港一礼拜只有一个航班,票很难买,但萨根不愁买不到,因为谁都希望他早点滚蛋,中方,美方,包括相井。他带着“陈家鹄已被干掉”的好消息和一大笔冒领的赏金离开重庆,心情想必是蛮好的。据说他走得很风光,金处长给他派出一千保镖护送他上飞机。因为,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美国大使馆一定会认为是中国政府干的。

怕人栽赃啊。

接下来走的人也是明摆的,就是陈家鹄。可再接下来走的人,是谁也想不到的:是海塞斯!教授怎么会走?是啊,他怎么能走?可是,他真的走了,而且由于他的走,引发了一大批人的走。

海塞斯的走,是因为美女姜把他告发了。

姜姐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这说来话长。应该说,海塞斯开始跟姜姐打交道时是比较谨慎的,基本上只是把她当一个性伙伴,带着色欲来,完事就走,而且来去的路上都有讲究和伪装。但慢慢地,也许姜姐的伪装更胜一筹吧,教授的警惕性越来越弱,同时感情越来越深,体现出来的是:他在她身边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话也越来越多。有一天晚上——就是陈家鹄吐血的那个晚上,他居然一夜没走。

天气冷了,男人身上的那股闷人的狐臭味似乎也薄弱了许多,姜姐在疯狂之余也有了缠绵的雅兴,她常常完事过后趴在海塞斯的胸前数他的胸毛,一根,两根,三根……三十根……三百根……那天晚上海塞斯就是被她这么数着数着,睡过去了。天气冷了,有女人的被窝留人啊。从那以后,海塞斯经常到渝字楼来跟姜姐过夜,直到有一天被陆从骏发现了为止。

那段时间,陆从骏被陈家鹄的病折腾惨了,对海塞斯关注得不多。等陈家鹄去了峨眉山,他自己又生了一场病,重感冒,休息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老孙送完人从峨眉山回来,讲起陈家鹄一路上的情况,陆从骏听了想起一句话:该死不死,必有后福。心情受此鼓舞,便去找海塞斯分享。办公室里灯亮着,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绒牌——这是海塞斯骗人的小把戏,陆从骏便闯进隔壁他弟子郭小冬的办公室里。

郭小冬不知道海塞斯门上挂着那纸牌,一句话把他师父出卖了。“您找教授?”郭小冬见所长进来,殷勤地对他说,“他下楼去了,您坐着等一会儿吧,我给您泡杯茶。”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多小时前。”

“应该回来了吧。”

“没有,回来我听得到的。”

陆从骏听了觉得不对头,便再去敲海塞斯的门。没人应。再敲,再敲,还是没人应。便拧开门看,果然是没人。人去哪里了?四处问,最后从门卫那儿得到确切消息:教授一个小时前出去了。

“出去了?”所长一惊,“跟谁一起走的?

“就他一个人。”门卫说。

所长急了,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能放他出去!

门卫支支吾吾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他,可以出去……”

陆所长这才想起,前一段时间因为他要常去附院见陈家鹄,曾跟老孙打过招呼:只要海塞斯出去,任何人不要过问。命令下了却忘了取消。可是他会去哪里呢?老孙立即带人出去寻找,陆从骏自己则在老孙办公室里守着,守啊守,一直守到凌晨五点多钟,这老兄才慢悠悠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回来就好,所长既惊又喜,既喜又气。

“我在对门院子里散步。”海塞斯大言不惭。

“你撤谎怎么不脸红?”

“因为我没有撒谎。”海塞斯笑道。

“那你是爬进去又爬出来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门锁着。”

“我有万能钥匙。”

“你有通往地狱的钥匙!”陆从骏开始还沉在他回来的惊喜中,还有心情跟他逗逗乐子,看他越说越离谱,便不想哕唆,沉下脸训斥他,“说,你到底去哪里了?敌人到处在找我们,你还敢夜不归宿舍,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