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盘磁盘是你的?”

“嗯。”

“你干吗要给他送磁带?”

“你听了吗?”

“我没听,但大概的意思孙处长已跟我说过,我认为没必要了。”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陆从骏深思一会儿,装得很难开口的样子,“怎么说呢惠子,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怕你听了难受。”

“你说……我不会难受的……”可实际上又在抹泪了。

“好,惠子,那我就直说了。”陆从骏眼睛一闭,像勇气倍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没必要是想给你个面子,其实这话是陈先生说的,陈先生说他要对你说的话都由他父母转告给你了,你有什么要同他说也可对他父母说。”顿一下,看看惠子的表情,叹口气道,“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

惠子的心本已经空虚,这下被弄得更空更虚了,一点心智都没了,她恍惚一会儿,噗的一声,好像气球破了,其实是她哭了,“难道爸爸妈妈要我跟他离婚是他的意思?”

陆从骏颇有耐心和涵养地等她哭够了,才深情款款地说:“像这种事要没有他本人授意,哪家父母会出面来说呢,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就是欧洲美国,都一样,这种事都是父母心头的一介痛啊。谁愿意自己的子女在婚姻上受挫折,你说是不是惠子?”

惠子眼巴巴地看着陆从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还是咬了牙说:“对不起陆先生,我想问你,希望你别在意……”

“没事,惠子,有什么你随便问。”

“他……身边……现在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

“啊,”所长故做惊状,“惠子,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所长故意欲言又止。惠子两眼死死地盯着所长,眼里再次噙起泪花:“陆先生,对不起,我想听你说……”

战争进行到吹号冲锋的阶段了,胜利的前沿,更要确保质量和效果。陆从骏掏出一根烟,抽上,缓缓地说:“惠子啊,说真的我听说了一些,我想你一定也听说了,一定是他父母告诉你的吧。”说完摇摇头,叹息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基础怎么样,陈先生到了我们单位后很快与一个姑娘……建立了不一般的关系,在单位造成很不良的影响啊。为此,我曾代表组织上找他谈过话,意思是你是有妇之夫,在同异性打交道中要注意影响。当时他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跟我打太极,说一些大话空话,我手上也没有掌握什么凭据,就不了了之了。但没过多久,关于他和那女的风声越传越大,有人还偷拍了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向我举报。没办法我又找他谈话,这一回他倒足一坐下就坦坦荡荡地跟我承认说有这回事,并向我保证他要跟你离婚,跟她结婚……” 话没说完,只见惠子腾地站起来,表情肃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陆所长一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恳求您让我跟家鹄见一面,不管他在哪里,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见他,陆先生,我求您了。”

陆所长本想去扶她入座,但不知为什么又缩回手去,稳稳地坐在卡座里,只是口头请她入座。惠子不从,居然又来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求求您了,请带我去见一下家鹄。”

惠子长躬不起,眼泪啪啪地砸在楼板h溅起水花。陆从骏只好去扶她,惠子坚决不从,“不,陆先生,请答应我,我求求您了,我要见家鹄。”

陆从骏淡淡地说:“这怎么行嘛,惠子,肯定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单位上有明确规定,不能让任何人去见他们,包括亲人家属。现在是战争时期啊,有些规定可能并不太合理,但这就是规定,没办法的。再说了,陈先生再三交代过我,绝不能带你去……”

只听扑通一声,惠子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一定要去见家鹊,让陆从骏十分难堪,只好大呼老孙前来挡驾。老孙刚才一直在外面,闻声赶来救场,好不容易才把惠子劝起身,带走,等他们走后,陆从骏才想起今天带来的照片还没有派上用场呢,惠子中途出怪招,搅了场.坏了局,这是事先他没有想到的。四十分钟后,老孙送完惠子回来,陆所长正好下楼准备回五号院去,在楼下两人劈面相逢。

“怎么样?”陆从骏问他。

“回家了。”老孙说。

“废话,我是问她人怎么样。”

“一路上都在哭,我看人都快哭虚脱了。”老孙小声嘀咕,“看她的样子真是挺可怜的。” 陆所长顿时沉下脸,像机关枪一样朝他猛射一阵:“哼,你可怜她?那到时候谁来可怜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可能不久后又可以上班了,你让我还是把他当个贼似的藏在对门?少来这一套!你以为只有你有良心,我就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非要把她弄成这样?”

老孙连忙申明:“我不会同情她的,您放心。”心里却在发牢骚,我说什么了值得你大发雷霆。

其实,陆从骏这么发火也说明他在同情她。是人都会同情惠子的,但又有谁能帮助她?即使是亲哥哥,龙王相井,虽然近在咫尺,一时也无缘来见她,因为他也是个国家的人,有许多国家的事需要他早早去落实。

此刻,相井一身布衣,在一个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园里驻足观望,手里抱着一把大扫帚。

花园坐落在山脚上,面积不大,但视野开阔,站在园内任何一处,都可以瞅见城市的一角:一片杂乱无章的屋顶和墙垣、电线杆、烟囱。园子虽小,倒是脏腑不缺,花台,水池,假山,曲径,凉亭,样样有,花地里种有花花草草,有月季、玫瑰、丁香、杜鹃、冬叶青、菊花等,还有桃树和桂花树各两棵,高大的桉树一株,另有一丛密匝匝的凤尾竹。相形之下,菊花的品种和样式最多最醒目,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红的,黄的,白的,摆成花篮的,扎成牛形马样的,颇为隆重。只是眼下,花期已过,花都凋谢了,看上去显得病恹恹的。其他那些花草果树也是一样,要不是过了花期,要不就还没有到花期,都不见开花结果。入冬了,枝叶也少了生气,只有那丛临水的凤尾竹,对初来乍到的寒气似乎很不了然,仗着临水的优势,依然绿得发亮。

这儿是重庆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于汪精卫主席的驾临,这儿的花草都被善待了,土被翻过,枝被修过,落叶天天有人打扫,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渊明,甚爱菊,专门为他移来不少菊花。总而言之,虽不是花开烂漫之季,但看上去园子还是精神抖擞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脚步、散得了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诗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众。他的《双照楼诗词稿》里收录了一首咏菊的词《疏影》,百十字长调,景致写得极好,与一九三八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环境相仿佛,摘录在此: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

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

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

正是千林脱叶,看斜阳阒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艳疏香相亚。

不同桃李开花日,准备了、霜风吹打。

把素心、写入琴丝,声满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园有南北两道门,南门大,一扇大圆形,直径达两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园在正院背后,是后花园的意思;北门小,一扇拱形单门,走出去,穿过一条百十米长的羊肠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树冠庞大的黄桷树,遮天蔽日,把小院内主建筑隐去大半,上下看,都难以一下判定这是何处。

这是寺院,只有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庙堂,供着如来观音(正面如来,背面观音)。小且不说,更是私密的,不准外人参观、供奉。

事实上,这是汪主席的私家庙堂,不对外布道传福,对的只是汪主席和家人及随从。

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眼睛明亮,是小庙之主;另一个是头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岁,脖子上有一道泛红的刀疤,显然是新疤,还在长新肉。

相井在这里面负责清洁卫生,白天经常抱一把扫帚转来转去,关了门却常常教训两个和尚。其实,他是这里面真正的老大,黑老大,两个和尚都是他千里迢迢带来的同胞,跟班,大和尚能飞檐走壁,武功高强,小和尚正在向他拜师学艺。

不用说,这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混账地方,是相井暗渡陈仓的据点。作为日本在华重要特务机构——梅机关(前身是竹机关)派出的一名要员,相井今后要替汪精卫走通降日之路献计献策,保驾护航,同时也负有监视汪的职责。说好听点,他有点秘密外交使节的意思,说难听了就是个跑腿的,来做一些游说、串通的工作。

此外,相井也肩负着父母大人交给他的把惠子弄回家去的“家务”。陈家鹄不是死了吗,她还留在中国干吗?吃一堑,长一智,她该幡然醒悟了,该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了。

说实话,相井对这份工作不是很满意,大老远的,深入虎穴,太危险!他在上海当药店老板当得蛮好的,一面做着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一面拿着梅机关的身份和薪水,既能精忠报国,又能牟利发财。关键是安全,而且好玩,朋友多,寻开心的地方多,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感。上海是太阳旗的天下,也是有钱男人的天下,花花世界,吃喝玩乐,比东京还丰富多彩。可来这鬼地方,整天做贼心虚提心吊胆且不说,还有那么多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在上海,时间跟黄浦江的江水一样在流动,在这里,时间成了花园里的这潭死水,臭烘烘的。

这两天,他很不开心的,姜姐倒是见了几次了,可让她通知警长召集那些人来开个会,至今都没落实。这都是些什么人嘛,素质太差了!好在刚才姜姐来报过信,那些人总算都通知到了,约好了,今天晚上可以来见他。

夜色浓浓,夜空沉寂,上清寺的汪精卫公馆里灯影零落,巡逻的卫兵以一团黑影的方式停停走走,忽东忽西,使夜色变得更加威严、肃穆,也更加吊诡、神秘,好像黑暗随时都可能滋长出事情来。

庙堂里,烛光幽幽,香烟袅袅。相井像如来一样,打着坐,端坐在正中的稻草蒲团上,双目微闭,旁若无人。今天他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和服,显然是要在即将与会的人面前体现帝国特色。说不定,要不是庙堂的穹顶太高,也许他还会在头顶张挂几面太阳旗呢。

旁边其实是有人的,是大和尚,立在一旁,高大、彪悍,但收腹挺胸双手抱腹毕恭毕敬的样子,显出了他的小。

“几点了?”

“还有一刻钟。”

“怎么一个都还没来?”

大和尚欲言之际,忽听外面有声响,“可能来了。”

来者是神枪手中田健二,第一个到的。他和相井曾共过事,相识已久,久别重逢,寒暄是热烈的。不知是对姜姐不信任,还是希望中田能给他提供好消息——多些人头,他问中田的第一个问题是曾经问过姜姐的。

“你们组现在有多少人?”

中田是科班出身,规矩蛮好的,准备回答上司问题前,先一个立正。相井因为要做规矩,蛮横地打断他:“萨根就不要说了,破了身,不能用了。”

“明白。”中田声音坚定,“此外有四人.我,还有一个警长,姓冯,有一个外国记者,叫黑明威,还有一个是女的,叫姜姐,她是冯警长的人,以前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会,我至今不认识她。”

“你错了,”相井笑道,“她是我们机关的人,我们早就有联系了,今晚你就会认识她的。”

正说着,又有人来了,是冯警长。

“你是冯先生?”

“是,你是……相井君?”

“是。”中田介绍,“今后我们小组由相井君指挥。”

“知道,知道。”冯警长欣欣然地上前握住相井的手,热气腾腾地扯起大嗓门,“你好,老大,久仰,久仰……”

“什么老大老小的,一听就像个黑市。”相井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也是为了立规矩嘛,“以后叫我龙王。”

“好,龙王。”看中田和大和尚都立得笔挺的,冯警长不由得也挺起了身板。

“今后我要让我们这些人做一条大中华真龙。”相井脸上习惯性地露出痛苦的微笑,“你,用你们老祖宗的话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心属于我们大日本帝国,穿的却是这身烂黄皮,委屈你了,我就赠你一身龙袍吧——以后你就叫龙袍。”

“这称呼我喜欢。”冯警长对相井点头讪笑,转身问中田,“你呢,以后该怎么称呼?”

相井走开去,一边走一边沉吟道:“中田君,神枪手矣,他手中的枪一旦出声就是我们的福音,叫龙吟怎么样?”

“好!”

警长和中田异口同声。大和尚刚才一直岿然不动,这会儿也露出一丝笑颜首肯主子,说r一个古色古香的字:“妙!”警长闻声,掉头好奇地看看他,问相井:“这位兄弟……”

“怎么又称兄道弟的?”相井剜了警长一眼,警告他,“不要叫兄弟,叫战士知道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二郎。二郎君是柳生剑派的传人,拔剑,十步之内,可直掏你心窝;腾步,登上这种屋顶不在话下,百步之内,落叶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怎么样,这庙堂之主不寻常吧?”

“嗯,不寻常。”警长巡视二郎一番,好像在寻他身上的剑。

“剑在我心里。”二郎微微笑道,“我的使命是负责龙王的安全。”他今天一言一语,一姿一态,都是替龙王相井树威风的。

“二郎君曾是酒井直次将军的贴身保镖,”相井问警长,“你觉得他该取个什么名好呢?”

冯想了想:“你是龙王,他负责保护你,是你的防火墙,安全门,叫……龙骨怎么样?”

相井高声道:“好,龙骨,好名字,他是我安全的主心骨啊,就叫龙骨吧。”

这时,门外响起突突的鞋跟声,渐行渐近。冯警长欣然转身去开门:“她来了,我们的女战友。”开门看,门口立的是一个时髦女郎,戴着帽子和墨镜,围着丝巾,让警长茫然不敢认。

“怎么,不认识我了?”原来就是姜姐,翩然跨进高门槛,笑道,“什么眼力嘛,我还没有化妆呢,只加戴了顶帽子就把你蒙住了,看来我颇有以假乱真的潜力嘛。”

“哟,你这行头太洋派了,来,来,让大警长为你效劳。”警长替她接过帽子和拎包,看着相井,有点炫耀的意思。

相井鼓着掌,朗声笑道:“真是美如天仙啊。你的美貌给了我灵感,送你一个悦耳动听的代号——龙珠。”

冯警长跟着鼓起掌:“好,龙珠,这个名字好!”

姜姐一头雾水,问相井:“什么意思?”

相井答非所问,对她说:“画龙点睛,由你来点晴,我们这条龙不但威武有余,还美不胜收呢。”

忽然,外面传来两个人急促的跑步声:是小和尚带着最后一个人黑明威来了。黑明威迟到两分钟,相井开始没有批评他,毕竟是第一次,给他个面子。但在给他取名过程中,黑明威又露轻浮,被相井狠批一顿。

是这样的,说到他的名字,冯警长说他是大记者,能说会道,口才好,建议叫龙嘴。相井考虑到今后他将与姜姐配对搭档,提议叫龙耳:一个是龙的眼睛,一个是龙的耳朵,他觉得挺好。

挺好的建议不妨问问大家,这样既体现他有见识,又体现他作风民主。“你们说,叫龙耳,好不好?”相井问大家。大家都说好,唯独黑明威,独树一帜,嬉笑道:“那不如叫顺风耳呢。”

相井顿时拉下脸,训斥他:“你太不严肃了!你今天迟到两分钟,我还没说你呢,干我们这行的,这是大忌!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情报,时间就是一个战士的战斗力,你年纪轻轻油腔滑调的,像什么话!” 众人噤若寒蝉,相井骂得更来劲,他今天本来就要树威风的,黑明威是撞到枪口了。最后是姜姐出来帮黑明威解的围,要说这就是缘分了:姜姐和大记者的缘分。

缘分这东西说来只有一个字:玄。

其实,当时相井还没有给大家分组,姜姐也不知道在相井的算盘里她今后将与大记者同组。但不知怎么的,姜姐从第一眼看大谊者起,就暗暗地对他怀有好感,也许在潜意识里,她觉得相井已明确不许她与警长相好,只准她好好服侍海塞斯这个半老头子,叫她吃亏了,得找个小年轻补一下。所以,相井骂黑明威时,她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替他难过,心疼他,便出来打圆场,找话说,给他解围。她看看小和尚,知道只有他还没有新名字,问相井:“嗳,这位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啊?”

相井骂够了,见得台阶便下,开始张罗给小和尚取名。小和尚不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是小字辈,叫他龙尾最合适不过。

便叫龙尾。

便完了一件事。

便开始第二件事:相井给大家分组。

最终分成三个组:龙袍警长和龙吟中田一组,由警长负责;大和尚龙骨和小和尚龙尾一组,自然是龙骨为长;姜姐龙珠和黑明威龙耳一组,由龙珠领头。姜姐一听自己要领导大记者,心里那个高兴劲啊,甭提了,因为如果不是跟他同一组,她只有跟中田一组(因为相井要求她与警长断交)。她很讨厌——也许是害怕中田,觉得他整个人跟一杆枪似的冷冰冰、杀气腾腾的。

相井为什么要把黑明威分给姜姐,莫非真是要“补”她一下,让他们来一场姐弟恋?当然不是。是什么?他想启用萨根留下的那部电台。自萨根交出电台后,那部电台一直没有启用。相井虽然自己带了电台来的,但他知道电台是个定时炸弹,最容易惹事。最近官里不停地给他发电报,下达各种指示和命令,他真担心被揪住尾巴。言多必失啊!所以,他想尽快启用萨根留下的那部电台,这样,一个组织两部电台,既能分散“言多必失”的风险,又能搅浑水——万一被人侦听到,对方一般不会想到这是同一组织。

要用这部电台,现在唯一的人选是姜姐。相井知道,她今年初专门在梅机关受过训练,他们也是那时候相识,并建立合作关系的。可姜姐租住的是民宅,不宜架设电台。现在有一种无线电测量仪器,你发报它几百米内都能感应到,民宅处怎么可能有无线电?也就是说,在那种地方架设电台,等于是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事。

架设在哪里最合适?

黑明威的房间,他是美国的大记者,住的饭店又是禁炸区,又是各国间谍出没之所,有个无线电信号很正常的。所以,相井觉得电台放那儿最安全,遗憾的是大记者不会使用电台。

不过没关系,可以让姜姐过去用,他那儿是饭店,楼上楼下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场所,即使姜姐经常去也没什么的,不扎人眼的。就这样,相井才决定把他们弄成一组,目的是要启用电台。

当然相井也想到,让龙珠、龙耳整天搅在一起,两人偷鸡摸狗或许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有足够证据相信,龙珠是只骚狐狸,而大记者看上去好像也有点不正经(其实不然),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关在一个房间里不上床才怪呢。虽然相井是不希望手足间搞相好、轧姘头的,但这有什么办法?要用电台没其他办法,他们要搞也只有睁一眼闭一眼了,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分完组,相井又谈到黑室和陈家鹄存亡的事。对此,大警长,大记者,包括中田,都言之凿凿,拍胸脯,发毒誓,证明少老大炸黑室“那一票”干得绝对漂亮,黑室基地已毁,陈家鹄必死,这是铁定的事。冯警长还特意带来了当时的报纸,白纸黑字,以资证明。

带报纸来,明显是来邀功领赏的,虽然相井心里也清楚,他们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但既然这样——都言之凿凿啊,他要再不做表示,以后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便给大家发了奖金,每人一只信封,看上去都还是不少的。对警长和中田还各记功一次,因为他俩是直接参与者,比黑明威和姜姐介入深,干得多,添加个精神鼓励,理所当然。

那么萨根呢,他是这次行动的真正主谋、干将,理所当然要得到更多,而且谁都知道,他是在等着要这笔钱的。这钱不给他,冯警长、姜姐、黑明威、中田都觉得没有安全感,怕他翻脸,把他们都卖了。中田心里是希望他们来提的,尤其是黑明威,是最该提的,他们是师徒关系,徒弟该为师傅的利益负责。可黑明威不知是今晚挨了骂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没提。冯警长也没提。中田觉得不妥,用日语方言跟龙王提了这事。中田所以用日语方言说这事,是怕龙王想赖这笔钱,方言说反正其他人听不懂,赖了就赖了,不难堪的。龙王倒好,反而表扬了他。

龙王早准备丁钱,有中田的双份之多,因为姜姐早同他打过招呼,这个美国佬是个刺头,不能亏待他。刚才龙王所以不提,也是想借此丈量这些人,看谁心中有义气这杆秤。显然,中田此举博得了龙王好感。这下,他又有理由高看他们大日本帝国了,日中美三国,最讲义气的还是咱们大日本帝国啊。

龙王把又一只信封拍在桌上,对中田夸奖道:“龙吟君,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我龙王做事决不亏待人,你们看,早准备好了,我还专门给他准备了美金呢,这钱够他养老的。”既然中田最讲义气,这钱自然让他转交最放心。“听说你住的地方离他们使馆很近,就拜托你转交可否?”

可以。

中田收下了钱。

奖金都发了,龙王善待部下的形象也塑造了,最后该说几句总结的话了。龙王感慨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姓陈的家伙啊,一直是我们机关的一大块心病,在东京的炎武教授听说他进人中国黑室工作,很震惊啊,特别地给我们机关长写来信,明确表示这个人对帝国密码威胁极大,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现在好了,心病已除,对我也是免了件杂事。说老实话,我的任务艰巨啊,我可不想让这些杂事缠身。这次我出发前机关长找我谈话,说万一陈家鹄还没有死,我必须要腾出手来,一边干大事一边要把这件小事了了。”

冯警长领了赏,记了功,心情好,不免话多,接着相井的话问:“龙王说的大事是什么呢,我们能知道吗?”

相井扫视一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警长脸上,对他摇了头,“暂时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说的,等我们完成了这件大事、这个任务,你们的奖金一定会比这次更多,多得多,多得多啊。”

连说两个“多得多”,说明他心情特别好。这天晚上,大家的心情都一个比一个好,好得很啊,好像慈悲的如来和观音纷纷给他们福禄添寿了。

相井的担忧是对的。

转眼间,海塞斯的案头已经码着十七封特三号线的电文,其中一半都是长电文,最长的一封长达五页电报纸,像一份冗长的外交公报。海塞斯纳闷,这到底是拨什么人啊,想干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密集的电报?给人感觉大兵已经在家门口,决战将一触即发。

但一号院的报告又分明告诉他,敌人在长沙的进攻受挫,日军根本没有兵临城下。倒是委员长最近几次讲话,一再强调主战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对那些主降的声音予以极度露骨的批判、谩骂。这说明什么?武汉的沦陷让降和派更添了劲头和势头,让主战的委员长难以不屑一顾,一笑了之。他感到了压力,感到了挑战,所以不客气了,不顾风度了,像泼妇骂街一样上阵了。这使他想到,这拨敌人可能是来给主降派传话的,因为只有这种情况,上面才会有很多精神、指示、要求,他们在磨合呢,谈判呢。

海塞斯把这个意见写成报告报上去,一号院很重视,当天下午便有重要批文下来,批复全文如下:贵院今呈SJ-071号报告,所表之意得委员长深切关念。当下不乏有高层要员逆史而行,执迷不悟,与日方媾和之心越发彰显,令四万万国人痛心疾首。口说无凭,切望深入挖掘,实据在握,把柄在手,以便拿奸捉贼。

批复落款是委员长侍从室,说它是委员长的口谕也不为过。海塞斯看了批复后自然明白,所谓“深入挖掘,实据在握”,就是要他破译密电。捉奸捉双,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哼,一群臭官僚!

海塞斯在心里骂,他想对他们说:敌人这是在于盗卖一个国家的大买卖,派出来的自然不会是个小毛贼,用的密码更自然不会是小毛贼玩的把戏。少老大是小毛贼,所以才玩那种破玩意,被陈家鹄一眼识破。经验告诉他,特三号线的密码一定是高级的,他们敢接二连三连篇累牍地发长电便是证据。可以想象,那些电文里铺排着一个个收买汪精卫良心的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但要具体看清楚这些诱惑、道理、条件、许诺,你们得需要耐心。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等你们看清楚的时候,他们的买卖,成交也好,断交也罢,已经结束了。这就是一个破译家的命运,也是密码存在的价值所在,就是:正常情况下,在保险期限内,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敲开密码的牙关。

那么破译家是干什么的?他们整天面壁苦思,搜肠刮肚,其实是在追索一个“非正常”,或者说是在追寻一个“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说了,那是芝麻秆上结西瓜,可遇不可求,谁遇到了谁就可以改变世界,贪夺天功。这没道理可说,你只有瞪大眼欣赏,拿起笔记下来,传下去。所谓非正常,就是言乡必失,就是吃饭漏饭,你把对方在使用密码过程中犯的错误揪住了,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人家心窝窝里去了。

海塞斯觉得二十年前自己是个大天才,坐地生风,平地拔楼,莫名其妙地破译了日本、欧洲各国几万份电报。尤其是当时日本的外交密电,那么古怪、深难的一部密码,他居然在汽车旅馆里,同一个来自宾西法尼亚的乡村女教师的一夜情中获得了宝贵的灵感。他至今记得(终生不会忘记),灵感降临时他正在自上而下亲吻女老师的腹部(刚从挺着两只梨形乳房的胸部滑下来),他仿佛就是在她那个浅浅的肚脐眼里拾到了九霄云外的灵感。

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这一切,海塞斯如在梦中,不相信这曾经是他活生生经历过的,甜滋滋品咂过的。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但在心里他时刻都在对自己说:你已经回不到从前,你的演出结束了,现在是陈家鹄的演出时间了……陈家鹄让他看见了自己的从前。但同时他又自负地认为,陈家鹄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为他总觉得,或者说他怀疑,陈家鹄之所以能这么神奇地三次破译日本密码,一定跟他曾师从炎武次二的经历有关。换言之,他靠的不全是才华,而是他的经历,他的运气——刚好碰到他导师在参与研制日本密码。

平心而论,从特三号线密集的电报流量中得出结论:敌特已派人抵渝与降和派媾和,本身已是一种破译。许多破译一般也就是进行到这个层面,甚至有些情况也只需了解到此便够了。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单任务就是这样,当时五支日军围困武汉,武汉大本营急于想知道哪一支部队会率先发力打头阵,海塞斯正是通过分析五支日军的电报流量得到结论:敌二十一师团将打头阵,前线部队因此重新布防兵力,有效地阻击了敌人进攻,延缓了武汉沉陷的时间,从而使大批军工企业得以顺利转移到后方。

现在一号院不满足于此,要你更上一层楼,要你把每一份电报白纸黑字写出来,这谈何容易。等着吧,海塞斯心想,你们耐心等着,反正陈家鹄可望近期康复出院,等他来给你们交卷吧。

这是陈家鹄醒后的第六天。

医院传来消息,陈家鹄后脑勺的伤口今天已经拆线,伤口愈合情况良好,他精神状态也不错,已经在看书。云云。陆从骏听说后,激动得差点当即赶去医院看他,可当时因为另有一件事悬而未决,老孙可望中午回来给他回音。所以,他决定先等老孙回来,把“悬而未决的事”敲定后再去看他。带着好心情去。

一点多钟,老孙略为推迟回来,但消息是好消息:他已经跟重庆饭店的王总见了面,很投机,对方很愿意支持他们工作,现在一切都按他们预想的方案在推进。就是说,悬而未决的事定了音,而且是悦耳动听的音。陆从骏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当即喊上海塞斯,去医院看陈家鹊去了。

果然是带善好心情去的。

两人高兴而来,结果扫兴而归。

也许,陆从骏来的时候是希望借今天这个好 日子添喜,前些天他陆续来过医院几次,但陈家鹄 始终情绪低落,不想跟他交流。这两天他在山上开会,昨天下午才回单位,已经三天没来看陈家鹄 了。土别三日,如隔三秋。还有个说法: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他相信,今天看到的陈家鹄一定可以 “刮目相看”,因为医生说他都已经在看书了。

何止是看书!

陆从骏和海塞斯推开病房门时,看到陈家鹄一只脚搁在床沿上正在压腿。入院已有小十天,楼不能下,楼道的门都不能出(为了安全嘛),他可能觉得骨头都胀了,要活动活动。

“好啊,看你这样子可以重振旗鼓了。”陆从骏高兴地迎上去,爽朗笑道。

“我要回家。”陈家鹊直通通地说,板着脸孑L,像一台机器,认真和冷漠的样子是不容商量的。

陆从骏一时无语,太意外了!三天不见,身体和精冲是明显好转,可心思好像是坏透了,变得六亲不认,连长官和恩师都不放在眼里,直接给睑色看。还是海塞斯放松,笑笑,幽默地说:“你说回家是指哪个家,单位的家还是……”

“我要回家看惠子!”同样的口气,同样的严肃,对陆从骏说。

“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吧。”陆从骏说。

“对,等你身体好了再说。”海塞斯附和道。

“那幺实话相告,”陈家鹄依然是对陆从骏说,依然是老样子,像一台机器在说,“如果你同意我回去看惠子,我身体已经好了;如果不同意,对不起,我的身体恐怕永远也好不了了。”

操!这不是威胁嘛,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我是你的长官,.敢这么放肆!陆从骏的心底无名火乱窜,真想破口恶骂。海塞斯看出陆从骏脸色青了,出来打圆场, “怎么能这样说话,难道你脑子里还有水?”说着哈哈大笑,给陆从骏灭了火,泄了气。就算给教授面子吧,陆从骏想,极力压制了情绪,冷冷一笑,基本上是和颜悦色地说:“我同你说过,现在回去不安全,特务……”

“我也跟你说过,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回去,为此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说罢掉头就走,甩门而去,好像真是脑子里的水还没散尽,不但抢人家的话说,还不让人说话。

反了,反了,这家伙疯了!一次满怀热情和希望的会面就这么收场,陆从骏懊恼死了,恨不得掏出枪来朝天开它几枪,以发泄心头之恨。问题真的是很严重的,他已经把话说绝了,海塞斯的心部捏紧了。回去的路上,他小声跟陆从骏提议道:“就让他回去一下吧,多派些人保护就是了。”

笑话!

怎么可能呢?陆从骏心想,你教授身在局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这个秘密早注定他和惠子已经不可能再见面,让他们见了面,我的面孔又往哪里放呢?确实,在这件事情上,陆从骏扮的就是鬼,心怀鬼胎,投毒下药,逼良为娼,丧尽天良,干拘全是鬼事,怕见光的,见光要死的。

不过,陆从骏似乎不像教授那么着急、悲观,他已经平静下来,反而安慰教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我想我们的好心他总有一天会认识到的,现在他是把我们的好心当驴肝肺,这头不识好歹的犟牛!”

陆从骏所以有这么达观,是因为老孙正在替他打一张绝对牛的牌。等这张牌出来后,陈家鹄,我就是用八大轿把惠子抬到你面前,你都不一定想见了。他在心里说,听着,陈家鹄,跟我斗,你还嫩!

老孙在打什么牌?

还得回头说,得看看惠子这几天是怎么过的。老孙说过,那天他送惠子回家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人都快虚脱了。到了天堂巷口,下了车还在哭,进了巷子还在哭,直到敲门时才强忍住不哭。但眼泪忍不住啊,泪水像动脉血从创口冒出来一样,汩汩地流着,流啊流,流得她浑身像一团棉花一样轻,又像一只秤砣一样沉。她就这样泪流满面地走着,一脚轻,一脚重,穿过廊道,经过庭园,往楼上走。

上楼梯时,她连着跌跤,有一回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当时家鸿和家燕没在家,家里只有两位老人,惠子敲了门,是陈父去开的。老头子开门看见是她,像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走,溜进客厅。陈母也是这样,知道是她回来了,连忙钻进厨房。好像真的是一个鬼子进了家,他们都躲着,藏起来。后来听她在楼梯上跌跤的声音,陈母出来张望,看她扑通扑通跪下来的样子,有点心酸,想上去扶她一把,但就是迈不开脚步.,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最后几步楼梯,惠子几乎是爬上去的,看了着实叫人心酸。

“作孽啊!”陈母心里难过,就这么含糊其辞地感叹了一句,不知是在可怜自己还是惠子。

惠子进了房间,鞋子都没脱,便上了床,用被子裹着,放声痛哭。哭到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反正后来就没有时间了,所有的时间她不是在哭就是昏迷,昏迷醒了,继续哭,哭累了,又昏过去。

下午五点多钟,家燕放学回来曾上楼去看过她,见她穿着鞋子昏睡在床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帮她脱了鞋子。七点多钟,家燕又上楼来喊她去吃饭。惠子没力气说话,用摇头表示。家燕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还是摇头表示。家燕想再跟她说什么,但想了好久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家燕又来喊她去吃饭,她还是一如昨天地摇头。这时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这哪行,要饿出毛病来的。家燕便把饭打上楼,劝她吃,惠子还是摇头。要喂她吃,还是摇头,把家燕弄急了。

“你一天多不吃饭怎么行,快吃吧。”

“……”

“你到底怎么了,昨天你去哪里了?”

“……”

“不管有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否则要生病的。”

“……,’

“惠子姐,你求你了好不好,快起来吃一口吧。”

“……”

不论怎么劝,说什么,问什么,惠子都不出声,最多是摇头,搞得家燕又气又急,气急败坏地朝她吼了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死……”惠子突然睁开眼这么说了一句,又闭了眼,跟着泪水哗哗流出来,好像泪水是被声音控制的,一出声,开关开了,想关都关不上,汹涌的样子像血流,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挤似的。

死!这是这两天惠子醒着时唯一的念头。她真的想死,如果身边有把枪,她一定朝脑门开枪了。毫不犹豫,决不后悔。家鹄有了新的女人!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一个大霹雳,把她彻底击垮了。

撕碎了!

碾成了粉!

像故乡暮春的樱花,在冰凉的风雨中扑簌簌地摇落,落得满地都是,落得花雨纷纷,碾成了泥,化作了尘,连香味都不剩一缕。

生不如死啊!

让我去死吧!

惠子的整个身心都被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包围起来,死亡是唯一的突破口,她要用死亡突围出去,用生命的死。亡来洗涤生命的苦痛——无法摆脱、忍无可忍的苦痛!可是,她被粉碎了,瘫软如泥,神志不清,有气无力,连弄死自己的力气都没了。

那就饿死自己吧!

这就是惠子为什么不吃饭的原因,她要通过绝食接通去天国的路。家鹄已有新爱,人间已经了无牵挂,只有苦和痛,走吧,坚决地走,决不后悔!惠子死的决心和曾经对家鹄的爱一样大、一样深。

一个烂女人,死不足惜,就是死在家里挺晦气的。

这自然是气话,惠子即使作了最大的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找谁来救?老孙。为什么?因为那天是老孙把她接出去一趟后,回来就这样了,可以想见这可能跟老孙跟她说了什么有关。

有道理。

于是,当天晚上家鸿便给老孙打电话,反映惠子的现状。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老孙一听头都大了,无疑,惠子因绝食而死在家里,家鹄总有一天要知道内幕的。这绝对不行,得想办法阻止她。怎么办?怎么办?老孙急得不行。这是前天晚上的事,陆从骏在山上开会,老孙一时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只好约家鸿去渝字楼商量对策。两人见了面,老孙虽然心里急,但首先还是接受了家鸿的问询。

“那天你带她去哪里了?”

“就这儿。”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回去就赖在床上,一口水都不进。

“唉,我能说什么,还不是她的臭事。”

“什么事?”

“我手下拍到一批他跟萨根那个……偷情幽会的照片,我给她看了,可能就把她吓着了。啊哟,我不该给她看的。”老孙现在说谎话根本不要打草稿的,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现在怎么办呢?”家鸿问。

“反正肯定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在你家里,那要遭人闲话的,对家鹄,对你们家和我们单位都不好。还有那个萨根,他可能也会因此找你们麻烦。”

“他敢!”

“这种人什么事不敢,你不敢的缺德事他都敢。唉,现在先不说这些,先想想办法,你看谁—一你们家里现在谁跟她……关系最好?”

“家燕,我小妹。”

“那你就让家燕去做做她的工作,好好劝劝她,哄也好,骗也好,反正一定要阻止她,决不能发生那种事,她绝食死在你家里。”

“家燕都劝过几次了,不行。”

“你妈呢?”

“更不行。”家鸿说,“现在要劝她,我们家里的人都不适合。”

“你觉得谁最合适呢?”

“当然是萨根了……”

是啊,多合适的人选,我怎么没想到呢?老孙是当局者迷,他明白惠子与萨根鬼混全是自己编的鬼话,鬼话当然不能信的,所以想不到他头上,老在惠子家里人身上打转转。可家鸿恰恰是被他的鬼话照亮了智慧,他觉得既然他俩在“轧姘头”,而且事就出在他们“轧姘头”上,解铃当然还需系铃人。

是啊,是啊,萨根绝对是不二人选,就是他了!老孙想,让萨根去扮演这角色,他还可以借机把他们“扎姘头”的文章做大,或许会出现更多的素材,至少还可以再拍几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吧。

那么谁去通知萨根好呢?当然是家鸿。这一回,老孙没有迷,一下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家鸿是他们忠诚的“战友”,有些亭可以放开说,可以设计,可以合谋,可以串通,可以一起说鬼话,走鬼路,干鬼事。四第二天,家鸿按照老孙的设计,早早地把萨恨带到惠子床前。家鸿离去时特意关上房门,让他们可以自由发挥,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开口吃饭,别死在这张床上。

很久,房间没有传出任何声响,萨根一定是压着嗓门在说,在楼下是听不到的。后来,楼上突然传下来惠子破涕恸哭的声音,好像决堤了似的,杀猪一样的恸哭声,震得房子都颤了一下。家鸿在楼下听着,知道这是好兆头,压力锅泄气了。随后,哭声渐渐小下来,越来越小,直到无声无息。也许还在抽泣,但楼下是听不到了。

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楼上一点动静没有,家鸿又纳闷又好奇,脱了鞋子悄悄摸上去,隔着壁板侧耳听,正好听到萨根老于世故地在说:“惠子啊,我早跟你说过了,中国人都不是好东西,但你一意孤行,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萨根继续说:“其实很多东西是明摆的,你一回来他就消失了,说是近在身边,可就是不见人影,正常吗?”

“那是……他工作需要……”是惠子的声音。,

“什么工作有这种需要?”萨根说,“好,就算是工作需要,平时不能回家可以理解,可是你怀孕流产这样的事,你的生命危在旦夕,他都不回来,这正常吗?”

惠子说:“我……没跟他说……”

萨根说:“嘿,你刚才不是说,有一天他回来过,没见你就走了?”

惠子说:“是妈妈跟我说,也许不是……真的……”

萨根说:“为什么?”

惠子说:“他们希望我跟家鹄分手,可能是故意气我的……”

萨根说:“好,好,就算他没有回家过,你小产的事他也不知道,可是你刚才又说,你最近已经好长时间没收到他信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是吧?”

沉默——应该是惠子点了个头。

萨根接着说:“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他突然不给你来信了?我告诉你原因吧,就是——正如他首长跟你说的,他在外面已经有了新的女人,这个女人像魔鬼一样夺走了他的心,而他的心只有一颗,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何况现在还有那么多证据,照片、离婚书等等,你居然还心存幻想,岂不荒唐吗?嘿嘿,惠子,你们女人啊,你们东方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沉默了一会,惠子突然哭着说:“萨根叔叔,难道家鹄真的有新女人了?”

萨根好像打了个手势:“百分之两百。”

惠子哭得更伤心了。

萨根说:“有什么好哭的,这种男人值得你伤心吗,你还为他绝食,要为他送命,你傻不傻?太傻了,傻到家了,你死了他最高兴,离婚手续都不要办了,清清爽爽开始新生活。还哭啊,别哭了,你在哭,他在笑,这眼泪都在嘲笑你,你还哭。”

哭声变小了。

萨根好像立起身,声音很坚定:“行了,擦干眼泪跟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流一滴眼泪……”

家鸿连忙溜了,后话便不知了。

但可能是惠子不想出门,也可能是惠子身体太虚弱,一时走不动,总之还是过了近一个小时,陈母午饭都烧好了,家鸿都已经上楼喊他们下来吃饭了,这时他们才下楼。不是下楼吃饭,而是去外面。萨根说惠子需要吃一点营养粥,他知道哪里有,他带她去吃。

惠子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身体确实虚弱得很,下楼梯的时候只有让萨根撑着她才行。下了楼,惠子不要萨根撑,坚持要一个人走,可走得颤巍巍的,让萨根提心吊胆地,伸着一只手,似乎随时要防止她倒下。他们就这样走了,像一对父女,又像一对忘年交。

老孙闻讯后,对家鸿连声道好:“这样好,就让他们在外面野,我估计萨根这个老色鬼今天说不定就把她带回家去了,反正大家都撕破脸皮了,也用不着躲躲闪闪的。”

家鸿说:“这样最好,让家鹄也可以死了心。”

老孙假惺惺地问:“难道你弟还没有对她死心?”

家鸿出一口粗气:“我看是没有,我这个兄弟啊,读书读傻了。”

老孙又假惺惺地安慰他:“陈先生才不傻,要真傻了,孤注一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但我看他最近态度已经有大转变了。…

“是吗?”

“我感觉是这样的。”

“那就好,否则我父母的心都要为他操碎了。”

“不会的,就等着好消息吧,今天如果萨根把她留在外面,也就不需要等多久了。”

天黑了,惠子没有回来,八点钟,惠子还是没有回来,让老孙和家鸿都暗自窃喜,感觉梦想即将成真,他们可以去开怀喝一杯。

这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当时陆所长已从山上开会回来,得知惠子的最新情况后也是满怀喜悦,觉得有点天助的感觉。但是,惠子最终还是让他们失望了,九点多钟,她像个幽灵一样回到了家,无声无息地上了楼,钻进了房间,跟谁都没有打招呼,像回到了旅馆,进门就上床睡了。

老孙和陆从骏闻讯后(家鸿打电话报的信),自然是很沮丧。但只沮丧了一小会儿,负责当天跟踪萨根和惠子的小周回来了,给他们带来一个一定程度上的好消息。小周说这天晚饭萨根是带惠子在重庆饭店里吃的,吃饭之际他偷偷溜到前台,给惠子开了一个房间,要惠子今天就住在饭店,只是惠子不同意,执意要回家。

这至少是半个好消息,说明萨根对惠子绝对是有色心的,问题是在惠子身上,她可能还沉浸在伤痛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使萨根空有其想——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正是在掌握了这个睛况后,陆所长和老孙才合谋了今天这张大牛牌。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老孙在重庆饭店咖啡吧阳光走廊上享受着法国情调,高脚玻璃杯里盛着满满的白色泡沫,据说这是咖啡,让老孙匪夷所思。老孙是随便点的,咖啡吧里当然是点咖啡,没想到是这玩意,弄得他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那就胡乱喝吧,喝得满嘴泡沫,像个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