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迅速接电源,架机器,放录音……
一遍,没反应。
两遍,没反应。
三遍,没反应……
到晚上九点钟,已经放了整整三十遍,其间陆所长、海塞斯、老孙、医生和几名护士轮流上阵,一秒钟都不放过,每一秒钟都至少有两人以上圆睁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家鹄,观察着他可能有的变化。
对不起,没有任何变化。
陆所长不甘心,休整了半个小时后又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势”。这一轮攻击他引入了“新元素”,“新武器”。他动员一个年轻女护士,在放录音的同时假扮成惠子跟陈家鹄有身体的接应。就是说,从放第三十一遍录音起,不但有惠子的真声音,还附有惠子的假身体感应,有动作。当然,主要是一些握手、捶胸、抓肩等这些常规动作。
女护士应该说还是蛮用功的,至少是开始那几遍,每一个动作都倾人了应有的热情和期待。在期待没有任何回报的情况下,又坚持重复了十来遍,即女护士总共忙活了快两个小时,那一套假动作重复做了十多个回合,陈家鹄身上有些部位都被抓伤了,结果是一对不起,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陆从骏还是不甘心,不放弃,他似乎走火入魔了,一起忙活的人都累得趴下了,去休息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还是一遍一遍地放着录音。夜深人静,惠子的哭声显得更大,从病房里窜出去,游荡在楼下那条僻静的小路上,一遍又一遍,把每一只夜游的猫和耗子的心都揪得要抓狂。
有一会儿,他也支撑不住了,枕着陈家鹄的手睡着了,并且做了梦。他梦见自己看着女护士机械、僵硬的动作(后面几个回合确实很马虎)大发雷霆,骂声之大,把他自己都吓醒了。
醒来,他又有了新主意,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势。他冲下楼把老孙叫醒(病房里太吵,他躲在车上睡党呢),让他立即上山,把林容容接下山来。
他要让林容容来充当女护士的角色!
换言之,女护士的努力得不到回报,陆从骏认为问题不在陈家鹄身上,而在于女护士,在于她没有投入感情,动作太僵硬。他相信林容容如果来干这活儿,绝对不会一点感情都没有。以前,林容容总是在他面前夸奖陈家鹄,他有理由怀疑林容容对陈家鹊有些好感,即使没有,至少还是同学,是战友,肯定比女护士要有感情嘛。是的,感情,有了感情,效果肯定不同!
林容容被连夜接下山。
林容容虽是陆从骏派上山的暗探,知道很多内幕,但接陈家鹄下山的内幕却是不知道的。这是杜先生的内幕,她还没资格知道。当初陈家鹄因体检查出心脏有病,被救护车当日按下山,林容容曾一度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当她走进病房看到陈家鹄那样子时,才发觉自己怀疑错了:陈家鹄还真是病得不行了。
好好的一个人哪,转眼生死两茫茫,林容容根本不需要陆所长来给她煽情造势,很自发、很直接地扑到病床上,抓起陈家鹄的手,哭哭啼啼起来。让林容容纳闷的是,她在一边哭哭啼啼,收音机里还有一个人也在哭哭啼啼。这需要解释一下的。
怎么解释?
又是欺骗。
陆从骏说:“为什么连夜喊你下山来,你听惠子的话就知道,陈家鹄心里有新女人了,你不知道是谁吧,就是你!我想他现在心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暗恋的人,就是你,一个是他觉得……愧疚的人,就是惠子。”所以,他才这样安排,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喊他,刺激他,从不同的情感层面去刺激他。为什么不让惠子来?因为陈家鹄现在肯定不想见她,所以只要了她的声音。云云。
这种解释也许不乏牵强,经不起推敲。但现在哪是推敲的时候,现在是洪水汹涌啊。林容容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咄咄怪事,智力降到最低点,本能被提高到最高点。鸟至将死,其鸣也哀,一个默默暗恋自己的人命悬一线,何况……她哭得更来劲了,更放开了,身体的接触面积和范围更大了,更多了,更紧密了,更投入了。
如果说女护士的配合是有瑕疵的,林容容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甚至比你期待得还要好,还要真,还要美。如果说这样的配合——绝配啊——还唤不醒此人的沉睡,那么他的沉睡就……无异于死亡了。陆所长和老孙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睁大双眼,紧紧盯着陈家鹄,密切注意他的反应。
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没有,还是没有,仍是没有……眼看窗外的天光渐渐发亮,眼看林容容嗓音明显变得嘶哑,可陈家鹄仍然像大地一样沉默,像死亡一样沉默。
比死亡还沉默!
陆所长终于认输了,放弃了,绝望了,他让老孙把林容容劝走,送她回山上去。林容容离开医院不久,被冷风一吹,头脑略微清醒,回想起刚才经历的这一些,总觉得有些荒唐。她记得王教员曾经对她说过,黑室绝对不可能允许日本人的女婿进去,所以不管陈家鹄与惠子有多么相爱,组织上一定会拆散他们的。她也记得——更记得——陈家鹊在山上时是怎么对她的——很冷傲的。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老孙,老孙恶声恶气地呛她一通:“你他妈的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些鸟事,他死了说什么都没球用,你就祈求他活吧,他活过来了你什么都会知道的。”林容容想也是,便什么都不想了,只在心里默念陈家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上了山,还烧了一炷香,对着它又是一遍遍地呼唤陈家鹄的名字。
与此同时,陆从骏是彻底绝望了,不做任何努力了。送走林容容后,他一直立在窗前,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双手默默地毁坏着磁带,一寸寸地把它从盒子拉出来,揪着,扯着,撕着,捻着,发狠的样子像要把它捻成粉,毁成灰。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就让它们随陈家鹄而去吧。
上早班的护士悄悄进来,看见陆从骏发狠撕扯着磁带的样子,心惊胆战,敛声敛气。她把体温计塞进病人嘴里,顺便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见他依旧长眠般的纹丝不动,不觉地摇摇头,想叹口气,怕惊动陆所长,叹了一半又忍住了。
几分钟后,当护士拔出体温计时感觉病人的嘴唇好像努动了一下。她惊诧地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怀疑是错觉。她紧盯他嘴唇,希望它再动一下,可就是没有。她确信刚才的感觉是错觉,目光从他的嘴唇边放散开来,向上方移动:人中,鼻孔,鼻梁,眉心,眼睛,眼角……
哇!天大的发现!护士失声惊叫起来。
陆从骏猛然从窗前冲过来问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用一只哆嗦的手指点着:“你看长官,那是什么……你看他的眼睛……眼角……那是什么……”
啊,那不是泪水嘛!
是的,是泪水,有两行,一边一行,细细的,软软的,像两根肉色的小蚯蚓一样在蠕动,分别向两边太阳穴的方向伸着、流着……陆从骏把头低了又低,看了又看,甚至都能闻到是泪水的味道,可就是不敢相信。他一直默默地盯着它们蠕动的情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同时感到身体在绷紧,越绷越紧,似乎随时都要爆炸。
今天值早班的不是柳医生,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军医小毕,仡刚才在值班室里听到护士的惊叫声后立刻跑过来,问护士:“怎么回事?”此时护士已经确信那是眼渭,兴奋地迎上来,把军医带到病床前,有点炫耀地指着两行泪水说:“毕医生你看,这是什么!”
医生定睛一看,顿时惊叫道:“我的天哪.,他流泪了。”转而失礼地一把抓住陆从骏的肩膀.激动地说,“长官,他醒了!”
陆从骏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一旁的椅子上,流如泉涌,身子却一点点矮下去,瘫下去,最后从椅子上滑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过度的兴奋和疲劳终于把他击垮了。
就这样,在昏迷了漫长的一百零六个小时后,陈家鹄用两行细细的眼泪向所有关心的人宣告了他的新生。他的生命正如他的破译才能一样强大神奇,强大得让死亡低头,神奇得令人们惊叹不已!
消息传开,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来庆贺。
然后是老孙。然后是海塞斯。这家伙本该早来,陆所长在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可他凌晨才睡下,把电话拔了,打不进去。后来是老孙回去通知他,他才匆匆忙忙赶来的,不过还是蛮周到的,匆忙中也没有忘带一捧鲜花来庆贺。
花好漂亮哦,惹得在场的医生护士一阵夸奖。
陆从骏已经睡过几个小时,精神十足,见海塞斯花团锦簇地进来,大踏步迎上去,板着脸孔,大声地对他说:“带花来干什么?你根本不需要带什么花,你的脸就比任何鲜花都还要灿烂!”
海塞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更灿烂着呢。”然后走到床前,把鲜花送给陈家鹄,顺便又拔出钢笔,在护士的白大褂上写着:π=3.14.……
此时惠子确实就在楼下。
人生如戏,是因为生活中确实常冒出一些阴错阳差的事儿。此人千里迢迢而来,惠子是他必须要见的一个人,因为——他就是惠子的哥哥相井目石。如果有缘,此时他只要当窗一站,向楼下张望一下,即可见到在风中伫立的惠子:她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傻瓜农夫一样,在守株待兔,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在等她心爱的人从天而降。
今晚见不成也没关系,只要他想见她,在眼下简直易如反掌,因为冯警长、萨根,包括黑明威,都知道惠子家住何处,这些人日后都将成为他的手下,荣誉和性命都将掌握在他手上。然而现在,他初来乍到,觉得要做的事太多,暂时他还不想见惠子。有一天,等他想见时,惠子已经成了天涯沦落人,居无定所,行无踪影,找不到了。
这就是无缘。
相井怀里揣着一只纯金的怀表,这会儿他看看时间,立起身,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你要走?”姜姬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嗯,你们今天不是有约会?”
“还早,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我没事了,该走了,万一他提前来呢。”
“他不会提前来,只会迟到,以体现他是美国人,我讨厌他!”姜姐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放出,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新主子。
“你不能有这种情绪!”相井口气很硬,目光更硬。
“他身上臭得很,跟化做爱就跟一群狐狸在一起一样的,熏死人了。”姜姐转眼间露出风尘女子的那一套,妩媚地凑近他的新主子,假模真样地朝他嗅了嗅,“我觉得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啊,海水的味道。他是臭水沟的味道。
太露骨了,必须得给她一点警告。“我不希望你挑逗我,我来这鬼地方不是为了女人,何况你是我的手下。”相井胸脯一挺,正色道,“我希望你记住,他是条大鱼,你必须要养好他。今后这地方警长不能再来了,我也不希望你与警长继续有那种关系。你们中国有句话,天降大任,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们是来干大事的,比天还要大的事,不要陶醉在享乐中,要学会忍耐和付出,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人。”
“谁?”
“天皇!”
这一点,海塞斯一定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竟然对姜姐的身体不感兴趣,他们从来不进行肉体对话,他们只进行——工作对话。这个工作内容太伟大了,也可以说太无耻了,他们要把重庆变成第二个南京,要把整个中国都成为南京的辖地,天皇的土地。通俗地说,他们搞的是颠覆重庆乃至大中国的特务活动,这个男人就是新到任的特务头子。
他不是小毛贼,他是个大家伙。
大家伙站得高,看得远,怎么可能因色起乱?
大家伙伸出手,与姜姐握手,“再见了,好好养着他,忍着点。我相信,为了夭皇伟大的意志,为了大东亚美好的共荣圈,牺牲一下自己,忍受一点狐臭算不了什么,你会习惯的。”看姜姐点头称是后,接着又说,“通知警长,除了萨根,其他人都召集一下,尽快去我那儿开个会,我要重新组织他们。”
“时间?”
“再定吧,这两天我都会来见你的,听说你手下有个好厨师嘛。”
“你要来吃饭最好中午来,人少,我照顾得到。”
“嗯,好,留步。”
姜姐回头打开他留在茶几上的一个布包,发现里面有一支点三八的镍色左轮手枪,一盒子弹,还有一只信封。信封是一沓钱,都是法币。她先看了钱,又看了枪弹,嘀咕道:“给我这么多子弹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去杀人?”显然,她嫌给的钱少了。 海塞斯果然如姜姐说的,迟到了十分钟。他迟到不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是因为他是黑室的人。迟到十来分钟,其实是他小心的策略:他的司机在替他望风呢。
每次来渝字楼,海塞斯总是让司机把他丢在半路上,让司机先开车过来守望一番,确信无风无浪后,他才去赴约。走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他不会直接从渝字楼上车,他要走去重庆饭店歇个脚,在那儿抽口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再打道回府,给人感觉他是住重庆饭店的客人。
这么谨慎,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另一半是因为美女姜太特别了。这个美女的真实身份他自不知晓,但隐隐中他对她有点忌惮。他鲜明地感觉到她身上的不简单,他有理由认定,她是见过世面的,她是有秘密的,且不小——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善于逢场作戏,她至少跟两位数以上的多久他就又会来跟我谈惠子的事,这头倔牛会因为这次劫难改变对惠子的想法吗?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去改变惠子。所以,吃罢晚饭,陆从骏把老孙叫到办公室,商量对策。
老孙干脆地说:“那你就见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见你吗:你就借机向她揭发一下陈家鹄的风流韵事。你看,我都给你准备好家伙了,效果不错的。”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林容容的单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线衣,饱满的胸部毕现。照片还描过色,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两个腮帮子也有淡淡的桃红。另一张是林容容与陈家鹄肩并肩的合影照,显然是做出来的,陈家鹄的表情很不自然,两人的样子也不是太亲昵,甚至有点紧张,但这恰恰说明他们在偷情。
陆所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来回,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你这下算是钻到我肚子里来了,好,很好,我就需要它们,口头嘉奖一个。嗯,是什么时候做的?”
“就昨天。”老孙说,“陈家鹄醒了,我就想陈先生肯定还要继续扮他陈世美的角色,就着手做了。”至于为什么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现太投入了。陆所长晃着林、陈的合影照,问老孙:“你觉得他们有戏吗?”
“我觉得林容容心里绝对有陈先生。”
“这好啊,我就希望他们之间有戏。”
“你其实早有预感,否则就不会想到让林容容下山来。”
“有一点吧。你没看她那个劲,说起陈家鹄,尽挑好词用。”陆所长兴致很好,对老孙挤眉弄眼地说,“可惜林容容没看到陈家鹄醒来,要看到了你当时抓拍它两张,效果肯定比这个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动没准会钻在陈家鹄怀里哭呢。”
“要不请她下山来安排一次见面?”
“这就不必了,她早激动过了,我已经跟她在电话上说过,陈家鹄被她叫活了,把她乐得恨不得飞下山来,我坚决不同意。” “为什么?” “惠子还没除。” “这一招没准就能把她除掉。”老孙指着林容容的照片说,“她这照片照得还真不赖,有杀伤力,我看够惠子受的。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她凭什么死皮赖脸赖着他,她还年轻嘛。”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陆从骏叹口气道,“我估计不会这么容易。”他看过陈家鹄和惠子每一封往来书信,深知他们俩感情有多深。“你去安排吧,让我尽快见到她。”说的是惠子。
老孙走后,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静得有些空落落的。陆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将手搭在抽屉的把手上,竟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气。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叠信。这是陈家鹄与惠子的所有来往信件,有的是备份,有的是原件,自从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他们后,陆从骏就再没有让一封信走出过这个办公室,也就没有备份的必要,全存的是原件。他已经将这些信读过多遍,有些话由于它们富有的诗意和浓烈的情意,已经像一口口痰一样粘在他心头,经常冷不丁从脑海里跳出来,恶心他,嘲笑他一家鹄,还记得吗,那一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福田君(应是在美国的日裔)的庄园里玩,你走时偷走了一棵小樱花树,种在我们望潮苑宿舍区的公园里。哦,转眼已经过去两年,那棵树一定长得比我还高了,我好想去看看它。其实我每天都在看它,因为它就种在我的心田里,它在我心里生根、长大、开花。好美好美的花哦,灿烂如霞,热烈如焰,我深深地为此陶醉、迷恋、守望。家鹄,我是如此地相信,你的心里也一定盛着同样美妙的风景……
惠子,亲亲,我的宝贝,你说得没有错,我心里也盛满了这样一片迷人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妙,如此的温暖我,是因为有你的爱在浇灌,在滋润。尽管我们在战争频发的年代中相爱,但我深信我们爱情的这片净土将永远没有战火,没有离别,没有欺骗,没有丑陋,只有爱,只有美,蓝天的美,大海的美,森林的美,而你就是这一切美的根,美的源……
彩虹是需要阳光的,家鹄,有了你这片深情、活泼的阳光,我才能色彩斑斓;有了你这片和煦、温暖的阳光,我才能明媚照人。有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彩虹,没有你,我只能在长夜里沉睡,在风雨中凋零,在黑暗中黑暗,在寒冷中寒冷,在哭泣中哭泣……
惠子,凡是你给我的,我都会存在爱的存折里,用我的一生来支付你百倍、千倍、万倍的利息。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的世界将会完全失明,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惠子,我永远的爱人啊,我贪心地觉得,一生一世的爱是不够的,我要你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与我相爱,点亮我的人生。记住哦,不光是今生,还有来生……
家鹄,这又是一个极端地想念你的夜晚,睡眠突然离我很远,远得就好像去了你的身边……我忽然想起我们在美国时,你要随导师去华盛顿参加会议,要去大半个月。出发之前,你拉着我,说了很多话,走了很多路,然后彻夜欢乐,彻夜不眠。后来你告诉我,那只是为了分别的幽独。家鹄,现在幽独已成了折磨,时间也变得薄如蝉翼,我只有反复回忆我们在一起时候的一切,把自己关入过去的时光,才能用泪水减轻离别的痛苦……
惠子,我何尝不是如此痛和苦。《我是猫》里面夹着一片树叶,那便是那个晚上你拾起的梧桐叶。亲爱的,你可以把它读作一点,也可以把它读作一切,在那个飘满徽凉的季节,在那个余音绕粱的晚上。你的爱是那么的单纯、固执,与以往一样迁就着我的一切,带给我非常非常轻柔的温暖和诗意般轻灵的祝福。我会永远牢记那所有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而离别带给你的伤楚,我会给你一万倍、十万倍的补偿,以我最真诚的态度和最坚定的决心。相信我,度过现在的黑暗.灿烂的明天将变得更加灿烂……
多恩爱的一对啊!
读着这些情深深、意绵绵的情书,陆从骏有时也会恍惚:他究竟该不该对他们下毒手?他这样棒打鸳鸯,会不会遭报应?难道这是必须的吗?我是不是该去找杜先生说说情?如果惠子的身份确有瑕疵倒也罢,现在看来她几乎绝对是清白的,仅仅是“为名除害”,值得吗?
但他一直没去找杜先生,因为他知道找了只会遭骂,只会给自己在杜先生面前减分。以前在三号院,现在在五号院,在杜先生手下工作这么段时间,他最大的体会是:党国的利益是神圣的,为了党国的利益,他们可以置任何个人的生死不顾,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讲良心道德,他认为在这个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并没有错,所以他甘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更不要说良心道德。
维护党国的利益就是最大的良心和道德!
这么想着,他毅然划亮火柴,毫不迟疑地烧了这些信。对着燃烧的火焰,他庄严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儿女情长,投鼠忌器!快干吧,别让杜先生久等了,黑室是多么需要陈家鹄去效劳啊,党国是多么需要我们献出忠诚乃至灵魂血肉,筑起钢铁长城,去阻挡侵略者的铁蹄!
第二天上午,渝字楼,二楼茶房的一只包间,惠子和老孙楣对而坐,茶桌上放着惠子那盘录音磁带。老孙正在给陆所长做铺垫工作,磁带被老孙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惠子。
“为什么?”
“陆所长觉得没必要了。”
“为……什么?”
“陆所长马上来了,到时你问他吧。”
说曹操,曹操到。陆所长脚步生风,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与惠子热烈握手。
“你好啊惠子,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我好……”好什么!这一问,让惠子顿时伤了心,流了泪。
“啊哟,怎么了惠子,谁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惠子拭着泪水,眼巴巴地问,“陆先生,你最近见过我们家鹄吗?”
“最近他不在这儿,在别的地方。”陆所长照着老孙编的谎言重说一遍,继而笑逐颜开地说,“但毕竟不是去了美国,我哪里会见不到他。我说见不他那就是对你撒谎哕——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对你撒谎的。不瞒你说,我前天才去过他们那儿。”
“你见到他了吗?“
“当然。”
“他好吗?”
“好,好得很。他们现在那儿很安全,有吃有喝,又不挨飞机轰炸,比我们在这儿好多了。就是……怎么说呢,离你更远了,不过远近都一样,近了也见不了。啊,谁叫你的家鹄是大专家呢,首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保护着,连家人都见不了。不过没事,这是暂时的,等战事平息下来就好了。”
陆从骏故意夸耀陈家鹄,把他的工作和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是在往惠子的伤口上撒盐。说到这里,陆从骏以为惠子会他问什么,没想到惠子一直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往下说。他一时无语,好在目光碰到那盘磁带上,不愁没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