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知道惠子的情况吗?”家鸿沉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妈.惠子到底怎么了?”陈家鹄急了,再一次问他妈,“惠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出的事太多了!”家鸿气呼呼地说,“进屋去说吧,别让人听见了,丢人现眼的。”
陈家鹄一怔,预感到了什么,赶紧拉住父母的手,带他们去了客厅,不等脚跟站稳,便急切地催问道:“爸,妈,我感觉得出,家里发生了事,不管是什么事,你们都要跟我说,你们都不说,那谁还会跟我说呀?”陈父叹口气,对身边的老伴说道:“家鹄说得对,你说吧,是什么就说什么,天塌下来,用纸糊是糊不住的。” 家鸿气咻咻地说:“本来就该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瞒什么,瞒来瞒去骗的还不是你们自己的儿子。”
陈母想了想,摇着头,幽幽地叹息一声,沉痛地说:“家鹄啊,妈觉得……你是……看错人了,惠子她……她变心了……”说着,埋下头去,伤心地饮泣起来。家鸿则直通通地说:“什么变心了?她可能从来就是个坏心眼!”陈母抹着眼泪,一副气恨得欲言无语的样子。家鸿接着说:“我来说吧,她不在家,去跟那个美国佬约会了。
家鹄听得一愣,追问道:“美国佬?哪个美国佬?”
家鸿说:“萨根,美国大使馆的那个萨根。”
家鹄说:“萨根?惠子怎么会跟他去约会?”
家鸿没好气地说:“不是他还有谁?她说萨根是她什么叔叔,找看啊这关系也许根本就是瞎编出来的。”
家鹄知道惠子在美国大使馆有个叔叔,但没想到这人就是黑室的眼中钉萨根,便沉吟道:“这可不好,这萨根可是个坏人,不能打交道的。”
家鸿哼一声,满脸鄙夷地说:“可你不知道,他们打交道打得火热呢,最近她连晚上都在家里待不住了,这不,又出去了,骗我们说是去单位加班,加什么班,都是鬼话。我敢肯定,她现在一定跟萨根在一起!”
家鹄不无厌烦地看看家鸿,又不无求助地看看父亲、母亲,希望二老给他帮助,反驳一下家鸿。可二老爱莫能助啊,他们说的口气和用词比家鸿或许要好听一些,但本质无二,都是在数落惠子,替他难过、着急。
母亲说:“家鸿的话说得是难听了一点,但说的都是真的。”
父亲说:“有些话我们都羞于说,但谁叫你这么倒霉,碰上了。”
母亲说:“家鹄,妈真觉得你看错人了,你走了她就变了。
父亲说:“什么变,我看她以前那种温柔善良的样子都是装的。”
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情数落着惠子,令陈家鹄震惊不已,仿佛走错了家门,他们在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凭他对惠子的了解,凭他们多年相依相随、忠贞不渝的感情,陈家鹄是不相信惠子会突然变心、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的。他想为惠子做点辩解,结果二位老人狠心地抛出了一个大炸弹:惠子背着他们去医院把怀的孩子做掉了!
这事太大了,太意外了,陈家鹊简直不敢相信。可母亲有血布为证,家燕有亲眼为证,如果需要,还有医院和医生为证,肯定假不了。陈家鹄捧着血布,如捧着一座山,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傻掉了。
“她不是整天给你写信,怎么没跟你说?”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你说?有原因的。”
“因为她从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不说。”
“她说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腹泻引起的,我根本不信,哪这么容易,腹泻就能泻掉孩子?”
“你知道出事那天她在跟谁一起吃饭吗?那个讨厌的萨根叔叔!”
“我敢说他们现在又是在一起,天天这样啊,不是回来晚就是提前走……”
两位老人和家鸿又开始新一轮狂轰滥炸,居然还是没有把家鹄炸投降。陈家鹄平静下来后,又帮惠子说话:“爸,妈,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父亲责问道,“难道我们是在挑拨离间?”
“不是。”儿子讷讷地说,“我在想……会不会是她遇到了什么事?”
“什么事?一个妇道人家还有什么事比名誉更重要的!”父亲愤愤地说。母亲则痛惜地摇着头说:“家鹄啊,你就是太自负了,明摆的事情还不信,我们是你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巴不得你好呢,能骗你吗?”家鸿看弟弟还是执迷不悟的样子,一气之下上楼从母亲房间里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都拿下来,丢给家鹄看。
“这是谁给你们的?”家鹄问。
“李政。”母亲说。
“李政?”家鹄欲言无语,“他怎么……”
“他是关心你!”陈父没好气地说,“换成别人,谁会管你这些闲事?”
“可他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因为萨根是鬼子的间谍,被人跟踪了。”父亲说。
“何止是萨根,难道惠子不是吗?一丘之貉!”家鸿说。
围绕这个问题,又准备掀起一轮轰炸。但这回只是小炸,因为陆所长临时闯进来,催促陈家鹄该走了。走之前,母亲一反往常地态度坚决,要儿子快刀斩乱麻,跟惠子离婚。陈家鹄刚摇头,还来不及说不同意,父亲一下子火了,跺着脚吼:“摇什么头!我看你妈说得没错,我们陈家世代书香门第,清白人家,绝对容不下她这种儿媳妇!” 这是陈家鹄这次回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对陈家鹄来说真是一次比死还难受的会面。与此同时,惠子虽然没有陈家鹄这么难受,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从心上划过的感觉也不好受。很难过!陈家鹄是剧痛,她是煎熬。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客人一拨拨地来,就是不见陈家鹊,他怎么还没来?
家鹄,你快来吧,我在等你。
千呼万唤,能把陈家鹄唤来吗?
该收场了,老孙终于不无遗憾地通知惠子:“走吧,看样子今天晚上他肯定不会来了。我早同你说过,他忙得很,事情很多,今天肯定是临时又冒出什么事来了。”
有善始,无善终,空欢喜一场。可这能怪谁呢?家鹊不能怪,他本来就不知道;孙大哥也不能怪,他是一片好心。要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仁慈的上帝没有眷顾她。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经不起打击的人,也是为了减轻孙大哥的负疚心理,惠子甚至连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表露出来,把难过都埋在心里。和老孙分手时,她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甜笑,好像在与陈家鹄告别。
说真的,老孙很是佩服她的涵养,把内心的失落情绪包藏这么好,真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啊,而且很显然,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自己这么难受还想着要体谅别人。可是,佩服归佩服,印象好归印象好,难道老孙会因此而罢休吗?不会的,老孙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惠子,坚定地告诫自己,她必须消失,从陈先生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说一点开心的事吧,说惠子的事太那个……闹心!
话说这天,晨雾浓浓,到八点多钟天才明亮,从云层中挤出来的软弱的阳光无力地打量着嘉陵江,打量着山城四面八方,可以见得万千苍生依旧如蝼蚁一样,游走穿行于这个杂乱的城市,四处忙碌,八方刨食。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生活就是这么麻木,不管谁在哭还是闹,不管谁受了灾,还是闹了病,死了人,日子照样流转,照样月落日起,风生水起。在浩瀚、巨大的天地面前,人真是小又弱;在乱世当中,乱七八糟的世相面前,人真是苦又悲,既无奈又无助,既掌握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生活。
不过,有几个人似乎掌握了自己,他们就是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人。
这天早晨,止上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却是根本的变化,就是骑自行车来这条路上送发信函的邮递员,已不是往常那个留着小分头、颇有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而是换成一个粗皮大脸、腰圆体壮的北方佬。
他就是老钱!
老钱在邮局大起大落,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接近黑室,为了与徐州同志建立长期固定的联络,以谋宏图。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在他放信件的邮包里,放着一封天上星回给徐州同志的信。首次接头,他不知道能不能接上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你看他哼着小调、不亦乐乎的样子,是发觉不了他内心的景致的,你只会觉得他是个乐观的人,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个早晨。
这条邮路确实比渝字楼那条好跑得多,路面虽然不怎么宽阔,也不完全是坦途,有几个坡度甚至是蛮陡的。但总的说,坡路少,坦途多,可以骑自行车,只有两个大坡度需要下车,人推着车走。老钱精神勃勃地一路打着铃铛,有声有色地闯入安静的止上路,放慢车速,数着门牌往前骑。一号,二号,三号……不行了,坡度太大,骑不动了,便下车推。老钱发现这点后,心里高兴啊,他就想在这截路上多磨蹭一会儿,慢点儿经过,好多打量一下周围。
路遂人愿,比天遂人愿还叫人乐啊!
止上路五号,哇,好大、好厚的铁门啊,好高、好深的围墙啊。这哪像个单位嘛,从外面看怎么看都像哪户豪门人家的大宅子,难怪我们以前找不到啊。老钱推着车走,四下打量着,寻找徐州信中描述的那道门。
哦,前面不是有根电线杆嘛,可能就在那儿。
上去看,果然有一扇横拉的单铁门——铁定就是它了!老钱前后顾看,发现没有人,遂夸张地大叫一声啊哟,把车撂翻在路上,人也躺倒在地,操爹日娘地骂天,骂地,骂路,骂电线杆。
徐州闻声,从小铁门的门缝里往外瞅,发现有个人气恼地坐在地上在操祖宗骂娘,眼睛却顺着电线杆方向骨碌碌乱转,心里明白了大半,便拉开门出来看。
“你怎么了?”
“他娘的,摔了一跤。”
“没人碍你,骂什么娘。”
“徐州同志,我是娘家来的……”
徐州这样子太好认了,保准错不了,老钱索性直截了当地摊了底牌,令徐州又惊又喜,四面察看。老钱扶起车,扶车的同时故意把链条弄脱,然后将车靠在电线杆上。车上承载了两大包邮件,光靠电线杆支撑不住,徐州便趁机上前帮他扶着车,这样两人基本上是交头接耳了。
就这样双方把该说的说了,该约的约了,以后只需“照章行事”即可。两分钟后,老钱弄好车后又哼起小调,上了路。徐州目送他离去,心里想,这下我终于再也不需要往伤口上撒石灰了。接着又想,以后可以随时与组织联系了,难得啊。这叫苦尽甘来,人世间还是有公平的一面的。
这一天,徐州想了很多。从当年在丰都教书写字,到偶然认识天上星,到宣誓加入共产党,到赴前线参加抗战,到江宁大战,一点一滴恍如隔世,仿佛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眼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陈家鹄。
陈家鹄昨晚一夜未眠,根本就没有睡意,连床都不想躺,一直站在窗前,久久地好像在等人破窗而入,要不就是自己飞天而去。好几回,他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找楼下的陆从骏,带他再回去。只是想到陆所长今晚不在楼下,才作罢。其实也没有作罢,有一阵子他甚至想偷跑出去,他想摘清楚,惠子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他还想搞清楚,家里人为什么对惠子会群起攻之。
他还想搞清楚,惠子回去知道自己今天回过家会有什么表现,什么想法。 他还想搞清楚,父母亲说的那些——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误会还是……如果是误会,又是怎么造成的。
还有!
还有!!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黑洞,洞子里全是无头无尾的东西,飘来飘去,浮浮沉沉,吵吵闹闹,沸沸扬扬。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成了个透明体,玻璃缸,夜色都掩盖不住它,它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父母亲说的那些事,像金鱼一样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有时还猛烈地四面撞壁,玻璃随时都可能被撞碎——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要爆炸!
他眼睛一直不眨地盯着窗外厚厚的夜色,有时黑暗让他觉得晕眩,有时黑暗又变得雪亮,像黑暗在燃烧,在痛苦地燃烧,痛苦得吱吱地叫。他希望自己累倒在地,可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空气,只有浮沉在脑袋里的一个个念头是沉重的,黑色的,有时又是红色的——像用血做的。
这个夜晚,漫长如一生,短促如一秒。
陈家鹄经历了一个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夜晚,没有生命的感觉,只有灵魂被剥光了外衣、赤裸裸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天亮了,他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床上,要么死亡来把他接走,要么陆从骏来找他,给他回应。昨天晚上,回来的路上,面对陆从骏再三的问话,他只说了一句:“惠子可能出事了,她没在家。”
回到这儿后,面对陆从骏又是再三的问话,他又说了一句:“你手下不是有侦探吗,我想知道惠子今晚去哪里了。”
陆所长是个聪明人,听了这两句话一定会想到很多事——陈家鹄相信,这两句话已经把自己当下的困和苦、面子和乞求都给了陆所长。所以,他在等陆所长来找他,给他回应。
陆所长却迟迟没来。
陆所长来了,来得太迟了,下午三点钟才来。他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当然,原因可以很多:因为侦查一时无果,或者因为临时有事,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但事实上,什么原因也没有,说白了这就是个程序——魔鬼程序的一部分:来早了不可信。原定是午后就来的,后来(昨天晚上)因为方案临时有变,要突击排演,不得不又延迟。
昨晚,陆所长把陈家鹄送回宿舍后,便回单位去等老孙。老孙很快回来,他们事先约好的:什么时候所长带陈家鹄回单位,什么时候老孙便放惠子回去。两人见面后,先是互通有无,发觉一切都按程序在走,没有任何出入。唯一有点失望的是,二老希望家鹄跟惠子离婚,家鹄的表现坚决:不同意!不假思考就摇了头。后来父亲放了绝话,一定要求他离,他也没有接受,乃至很生气地走了,说明他对父母大人的这个意见很不赞成。
凭良心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那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哪可能说离就离的,总要给他一点时间。但话说回来,你是不能给他时间的,一方面杜先生那边催得紧,另一方面你越给他时间,越可能出现意外——毕竟那些玩意,那些是是非非,惠子的那些罪罪恶恶,都是假的。事情绝不能拖,越拖对这边越被动,必须快刀斩乱麻。最理想的效果是——-陆从骏的梦想——陈家鹄一听惠子的那些“龌龊”事,一气之下,手起刀落,来个了断。
但现在看来可能性不但不大,且几乎为零。这从他回宿舍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句话可以作证——他不是要求陆从骏派人去侦查“惠子晚上去了哪里”吗,这说明什么?他不会轻易下刀的,他要探寻真相后,破译了“密码”后,才会决定。
惠子晚上去了哪里?
当然是去和萨根偷情了,睡觉了,做爱了。这哪要派人调查、侦探,这是魔鬼程序早就设置好的。老孙甚至都做好了相应的照片和录音。陆所长来跟老孙商量的事是,要他定好时间去向陈家鹄陈述经过。这可是一件定乾坤的大事,所长要亲自与老孙合谋一下,什么时间去说最合适,怎么说最有效——必须要有完整的细节和可靠的时间、地点、场所,因为他们面对是一个高智商的人,要经得起智力的推敲,万万不能有差漏。一旦被陈家鹄有所察觉,前功尽弃自不待说,更可怕的是,他很有可能因此与黑室反目,事情如果到了那一步,他们就是拿命去填也挽不回来了。
老孙深感压力很大,却灵机一动,说:
“有个人比你更合适去完成这件事。”
“谁?”
“家鸿。”
家鹄的大哥!
当时陆从骏听了兴奋得直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家鸿呢,家鸿当然是最合适最理想的。理由有二:一,之前他曾多次对老孙诬告惠子的种种不是,说明他比谁都想叫惠子身败名裂,从他们家滚蛋,被家鹄休掉,扫地出门;二,作为同胞兄弟,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会异样的光芒,异样的价值,异样的可信度。
行了,无需多虑,就这么定了。
原订的方案就这么变了,可以说有重大调整。
于是,今天大早晨老孙就去找家鸿,道明实情,表明态度。果然,家鸿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态度十分爽快,配合十分积极,整个上午都与所长和老孙在合计、推敲说什么、如何说。最后又经过反复排演、试演,确信效果百分之百的好之后,才整装出发。为什么来得迟?就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啊。
家鸿,对不起,虽然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战友,我们充分信任你,但规定要求你必须要戴上眼罩,因为你将要去的地方太重要了。没问题,我理解,这也是对我负责嘛,不该知道的东西不要知道。家鸿毕竟也是半个军人啊,通情达理得很。
除了戴眼罩外,家鸿还带了一样东西,就是一份誊写规范、清楚的离婚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鸿此行要完成的任务不但是黑室的意志,也是他父母的意志,所以这份东西他带得非常理直气壮。只要弟弟在离婚书上签上大名,说明他已经放弃惠子,然后不论是家里还是黑室,于公于私,都可以随便处置她了。换言之,请家鹄在离婚书上签宇不仅是个仪式,更重要的是个态度。态度不明,于公于私都不知如何下手啊。
家鸿,你一定要好好说啊,一定要让你弟弟走出樊篱,走出困境,走出被欺骗的迷局,走向光明,走向美好,走向崭新的生活。
家鸿说得真是够卖力的,从点滴说起,由浅入深,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某月某日,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手牵手在大街上溜达;某月某日,我无意撞见他们在我们家巷子里搂搂抱抱;后来我有意跟踪他们,看到的就更多了,更那个了……
“就说昨天晚上吧,”家鸿严格按照排演的内容,继续说道,“你走之后爸爸妈妈很难过,妈伤心得哭个不停,爸骂人,摔东西,家里鸡犬不宁。我心烦就出去了,往山上走,等我从山上下来,正好碰到一辆车停在我们家巷子口。我估计是他送她回来了,下去偷偷一看,果然是,还在车里搂搂抱抱,那个恋恋不舍的样子,看得真叫人恶心。”
在家鸿的陈述中,惠子活生生成了汪女郎一样的角色,风骚,下贱,骗人有一套,害人有一手。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家鹄,你太幼稚了,完全被她的假象迷惑了,包括我,我们全家人,开始都被她表面温顺的样子迷惑了。可俗话又说了,假的就是假的,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总有一天要露出尾巴的。她现在不先是露出尾巴,连青面獠牙都露出来了,你还能糊涂吗?再糊涂我看爸妈都要被她气死了,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爸妈想想啊,他们都老了,经不起折磨了。我这一年来心情不好,让他们受了不少委屈,给他们增加了不少心理负担,我希望你再也不要让他们受委屈了,就听他们这一次,把东西签了。”
家鹄不签。
家鸿又做工作。
家鹊还是不签。
家鸿还是做工作。
如是反复多次,终于把家鹄惹火,撕了那页纸,打开门,请家鸿走——不欢而散!
家鸿出门时说了一句狠话:“我看你非要把爸妈害死不可!既然你这么无情就别怪我不义,只要我爸妈因为这个烂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亲自把这个烂人赶出家门!”
陆从骏刚才一直踅在楼下偷听楼上动静,这会儿听到家鸿说这番狠话,气得抱头蹲在地上,好像家鸿恨的是他。他当然知道家鸿没在说他,可他更知道,楼上崩了,意味下一步非他亲自出马了。
陆从骏没有马上出马,他告诫自己:得有个缓冲,否则一轮轮冲锋,轰炸连着上,容易被陈家鹄识破。他乐意暂时当个局外人,让他们家里人先折腾,折腾不下来再说。现在,他给他们家里做的牌还没有打完呢。即使打完了,他觉得自己也不便立即出手,得缓两天再说。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得有个法度,不能凭性子来,陆从骏是沉得住气的。
和所长相比,惠子显得很沉不住气,她简直乱套了,心里像被炸了堤坝,开了锅,水漫金山,乱七八糟。昨天晚上,家鸿有点过分了,把门闩上了,惠子从渝字楼回去,怎么敲也没人来给她开门。家燕是想给她来开的,可父亲正在气头上,说了句气话:“她还有脸回来!”不会……”陈父瞪她一眼,却也没有直接数落惠子,而是把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到自己儿子身上,怪他自负轻率,婚姻大事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成于斯,败于斯,我看他是太自以为是了。”父亲跺着脚骂。
“他以前的路确实是走得太顺利了。”母亲说。
“这个脾气他要不改,以后还有苦头吃!”
楼上的哭声丝毫不减,如果再这么哭下去,二老的心情会不会有所变化?也许吧。事实上,他们的心情已经有点变化了,慈心在苏醒,在增加,在收拢。但陆从骏似乎早已算到这一刻似的,及时派老孙把惠子和萨根今天中午在餐桌“牵手”照片送来。二老一看,加上又听了老孙的胡编乱造,刚才稍有渐软的心肠又变得坚硬无比。
比原来更坚硬!五
该打的牌打了一圈了,定音之锤还是悬在空中,加上连日来陈家鹄几次三番向他要求再回去,让陆从骏烦不胜烦。人烦了,难免会心急——陆从骏有点心急了。关键是,今天午睡时他突然做了个梦:陈家鹄跑回家去了!虽是白日梦,可他真担心哪天这头倔牛偷偷跑回去,见了惠子,真相大白,岂不枉费心机?
于是他决定亲自出马。
用老孙的话说,你做了那么多铺垫工作,不急不躁,稳扎稳打,现在可以出手了,去做最后那四两拨千斤的事啦。老孙还说:“这事该收场了,老是贼头贼脑傲亏心事,心里不安啊。”这话是大实话,说真的陆所长本人也有同感。可是同感归同感,该骂还是要骂。
他狠狠教训了老孙,“妈啦个X,你装什么好人!你以为你有菩萨心肠,我就是蛇蝎投胎,没心肝的!告诉你我也不想去做这些鸟事,可我不能不做,你也不能!” 他知道自从干上这一行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他,名字被改了,就连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一齐拱手交了出去一为了党国的利益,他必须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荣誉在内。至于做一点偷鸡摸狗栽赃陷害之类的事,更是小菜一碟,眼睛都不该眨一下。
这天午后,他把惠子和萨根亲密接触的一些照片和三号院搞来的一些秘密资料、离婚书,等等,一并装进黑色公文包里,决定登场。一路上,他暗自思考一番,觉得这一仗胜算的把握还是居大,因为他感到陈家鹄已经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而他手上的“武器”也是够的:婊子,间谍,全家人的名誉,父母大人的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威严,一大堆呢。这么想着,陆从骏的脚步越来越有力,他甚至渴望与陈家鹊一战。
然而,自以为滴水不漏、胜券在手的陆从骏,还是失算了。陈家鹊根本不接招,对你的这个证据、那个武器视若粪便,他对那些照片和资料一眼都不看,就把它们统统扔在地上,大声吼道:“我不要着这些东西!你就是提着人头来我也不相信惠子是间谍!”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她,我相信我的判断力。”
“俗话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
“那我告诉你,知她者,莫如我。”
“嘿,还有句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所长尽量显得平静,让水面漂浮几片落叶,有澜无惊。陈家鹄憋了多日,开始一定会有激烈反应,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要反其道治之,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 “理”服人。他平静地告诉他,三号院的人(强调不是他五号院的)早就盯上萨根,通过盯萨根,发现惠子诸多“秘密”和“问题”。现在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萨根不折不扣的同谋,既对不起中国,也对不起你陈家鹄。
换言之,既是间谍,又是婊子。
陈家鹄以不变应万变,只嚷着要回家!家!
陆所长缓缓地摇头,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惠子是间谍,怎么还敢放你回去?这不是把你丢人虎口吗,他们做梦都想把你引出去,好下手。你不知道,惠子为了引你出洞都绞尽脑汁了。你看,这是什么,她已经签了大名。”说着拿出一份离婚协议书,交给陈家鹄。
陈家鹄看见上面果然有惠子签名,却根本不信,他知道所长身边这帮家伙是什么事都干碍出来的,当初给他寄子弹就是例子!于是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指着那份离婿协议书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少来这一大套,这肯定是假的,惠子不可能跟我离婚!”
“真和假你比我清楚。”陆所长照样不怒不气,“我也不关心它是真是假,我关心的是,也许这就是她引你出去的一个阴谋。”
“她都要跟我离婚,干吗还要引我出去?筒直是鬼话!”
“因为你不相信啊,你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纳闷她干吗要跟你离婚?你不理解所以要去找她,见她,问她。这就是计谋,就是要勾引你进她的口袋,你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居然说得振振有辞,有理有节,把陈家鹄气得浑身发抖,全身的血液往上涌,满脸通红,“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去见她!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陈家鹄失控了,像狮子一样吼。
“你现在的生命不属于你,你可以置之不顾,我不可以。
“你要在乎我,可以派人保护我啊!”
“你要去见的人正是要杀你的人,怎么防?防不胜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我们都可以防范,但是你身边的炸弹,我们想防也防不了。你先坐下好不好,我们有话好好说,慢慢说。”
陈家鹄不坐,他情绪激动得很,完全失控了,放肆了,他对所长脸红脖子粗地嚷叫:“我跟你无话可说!你让我走!我要回家去,我一定要见到惠子,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她,问问她。”
退一步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他见到她本人。这个计划启动之初,这便是铁律。于是,两人就在办公室里激烈地争吵起来。忍耐是有限的,开始的平静是为了后来的发怒更显出威力。最后,陆所长拿出长官的架势,命令他在协议书上签字。
“陈家鹄,你突然让我瞧不起,不就是介女人吗,一个下三滥的货色。最毒妇人心!你知道吗?你今天是瞎了眼,倒了霉,遇到了,撞下了。再说了,人家都已经签了字,你还执迷不悟。不要说她还是个日本女人,就是观音菩萨,也不值得你这么死皮赖脸,你还是个男人吗?”
“好,我告诉你,什么叫男人!”
陈家鹄冲上前去争抢那份协议书,想把它撕了。陆所长发现其意图,立刻制服了他。一时间,两人拳脚相加。当然,转眼所长一发力便把陈家鹄撂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次交锋的激烈程度,可以与那次在墓地的争吵一比,不一样的是,那次争吵陈家鹄一直咄咄逼人,绝不示软。这次却在陆从骏谎言瞎话的围攻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败下阵来。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总是有人明知故犯,老调重弹。陈家鹄接受喝酒,是转机的开始,果不其然,两杯酒下去,陈家鹄的火气锐减。半瓶酒不见,两人已开始和颜悦色,你好我好起来。
陈家鹄看着离婚协议书,面色平静地说:“这个……先不签吧,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事,你总得让我先消化消化再说嘛。”
陆所长也干脆,“那好吧,我把它留下,你想好了再签,我相信你迟早会签的。”
“你不能搞鬼名堂,找人签。”
“怎么会呢?要找人我早就找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来找你?你看,我的舌头都说得起泡了,你啊寞是个难啃的骨头,我算深有领教了!”
“也包括当初劝我来这里?”
“是啊,那次我们在坟地也像今天一样,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把死人都吵醒了。”
“这儿跟坟地差不多。”
“不,这儿是坟地的前一站。”
“现在想我幸亏被你劝来了这里,否则……也许就被他们圈进去了。”
“这很可能,两个人朝夕相处,难保你不被他们利用。”
“如果被利用了,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都将抱恨终生。’
“那当然,那你就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了。”
“是啊,我满腔报国之心,如果不慎误入歧途,便是死有余辜。”
两人就这样一边把酒,一边掏心,酒越喝越多,心越掏越深,一直聊到夜深天变。
天打雷了!
陆所长看陈家鹄已完全平静下来,便提议回去睡觉。餐厅在楼下,陆所长宿舍的隔壁。两人从餐厅出来时,乌沉沉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子,把黑夜照得形同白昼,也照亮了陈家鹄那张帅气的脸孔。然而即使这样,陆所长也没看清他的真实面孔,他的智力要欺骗他似乎是绰绰有余的。事实上,陈家鹄从决定喝酒起就已心怀叵测,他要逃跑!要回家!选什么时候逃跑最好?一般人也许会选择后半夜,人睡得最死的时候。陈家鹄选的时间是陆所长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上楼就开始行动,先是撕碎一件纯棉内衣,缠裹在双手上(对付围墙上的铁丝网的),再把一张床单扯成布条,拧成绳子,系在腰间(爬大院的围墙时可能有用),然后走到窗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天空,等着电闪雷鸣。
闪电亮时,等于是对他喊“预备”。
雷声响时,他迅速打开窗户:开窗的声音被雷声吞得干干净净。
然后又等第二道闪电、雷声,利用这一道雷声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窗户上,呈凌空欲飞状。然后再等下一道闪电、雷声……闪电——预备——跳!毕竟在二楼,他跳落到地上的声响真是不小啊,可哪有雷声大呢?然后再等下一道闪电、雷声……用相同的办法和运气,他顺利地翻上他们庭园的矮墙,然后溜下去,从陆所长的眼皮底下成功地突围出去。
天助我矣!
不过也是他算计得好:一是他巧妙地利用了雷声;二是他也大胆地谋取了陆所长的麻痹心理。其实,他行动时陆所长还没睡呢,这就是“算得好”,你总以为他刚上楼,我还没有睡呢,要逃总不可能选择这个时机吧。可是他就选这个时间逃,你的警惕性还没有提起来。
按理,徐州夜里要起来在院内巡逻两次,另有在黑室院内负责巡逻的流动哨兵会每小时一次在围墙外巡逻一回(他们不知围墙内有何要人或宝物)。可雨下得这么大,连夜游的野猫和耗子都钻洞躲雨了,谁还会出来巡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雨在哗啦啦地下,迅速在地上积成水流,在阴沟里潺潺地流。围墙外电线杆上那盏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战战兢兢地瓢摇着,闪烁着,成了陈家鹄选择逃跑路线的“指南针”。
他当然不能往那边跑,那儿有蒙面大侠。
他往相反的方向跑。
他猫着腰狂跑,浑身瞬间被淋得像只落汤鸡。
雨啊,下吧,下吧,把我的脚印全冲走才好。
雷啊,打吧,打吧,把我的声响全都吞没了吧。
不一会儿,他已经站在院子的围墙下。他娘的,这围墙真高啊,可你难不倒我,我知道哪里可以爬上去。他白天早已经侦察过,知道可以从嘹望哨那儿爬上去。这儿以前是监狱,围墙边有东南西北四座伞形的嘹望哨,它们只有围墙的一半高,很容易爬上去,然后站到伞顶上就可以攀越围墙了。
今晚闪电真是频频助他力,施他运。凭着闪电的照耀,他攀援而上,终于磕磕绊绊地爬上嘹望哨,然后像壁虎一样,紧紧挨着墙体,艰难地在伞顶上站住了。此时高大的围墙变矮了,甚至比他刚才翻越的他们庭园的那堵矮墙还要低,但攀上去054的困难无疑更大:一则脚下是坡形伞面,二则头顶是铁丝网,无法用爆发力攀上去,只有抓住一个东西,引体向上,慢慢爬上去。
好在事先有准备,手上裹着棉布内衣,可以跟铁丝较量一下。他顺着铁丝摸索着,运气不错,摸到了一个他期待中的架固铁丝网的木桩。木桩插入墙体,他试了试,很牢固,又试了试,能承力,便牢牢抓住它.双脚蹬着墙壁,奋力往上攀援。
他手脚合力,艰难地引体向上。
一指头,一寸寸。
一指头,一寸寸。
手臂开始有弯度。
手臂的弯度越来越大,转眼双肘将可以架到围墙上去。
只要有一只臂肘架上去,身体就会有更牢固的着力点。
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助他的闪电出卖了他,一道雪亮的闪电在他精力最集中的时候突发而至,一下惊扰了他,致使他脚下打了个滑,身体顿时悬了空。如果木桩足够牢固,这也没关系,可以重来。问题恰恰出在木桩上,它经年日晒雨淋,已成半朽,经不起突然的发力,咔嚓一声,断了。虽然咔嚓声被紧接的雷声吞得悄无声息,可木桩断了,手松开了,无处受力的身体怎么办呢? 掉下来! 像伽利略从比萨斜塔上抛下的铁球一样掉下来。
其实木桩虽然断了,但还是被铁丝牵扯着的,所以如果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紧紧抓牢着木桩,他不会落地的,最多往下掉个几十公分,因为铁丝网会牵住木桩的—— 即使铁丝网被址坏,牵不住木桩,坠落过程也会被减缓。这样,他很可能是有惊无险。可是,他的手在惊吓中松开了木桩,他只有充当伽利略手中的那个铁球了。
如果掉落的过程中,没有碰到嘹望哨的尖顶,他像伽利略手中的那个铁球一样自由坠落,甲途不碰不磕,他肯定是脚先着地,也许腿骨会断,也许腰椎会受伤,但总不至于让脑袋受伤。可是很遗憾,他坠落的过程中与嘹望哨的尖顶碰撞了,身体改变了坠落的姿态,最后是头先着地了。
头着地就头着地吧,如果是着在泥地上,问题可能也不会太大,顶多是严重脑震荡吧。可是很遗憾,他的头最后着在一块有款有型的石头上,这块石头铺在哨所门前,有点儿门前台阶的意思,曾经可能是狱警进哨所前用来跺拭鞋底泥土用的。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头着在这么坚硬的地方,陈家鹄,你真是撞了大霉了!
今天晚上,闪电一直是陈家鹄的福星,凭靠它的关照,他像只穿山甲一样遁地有术,无声无息地过了一关又一关。可最后竟是闪电出卖了它,而且从此后运道发生根本逆转,所有不该撞上的厄运都被他撞上了。这叫什么?福兮,祸所伏矣。
在陈家鹄紧张出逃之际,侦听处首席侦听员蒋微也处在高度的紧张中。
连日来,蒋微注意到在三个不同的频率上出现了“同一只手”,其发报的手法娴熟、老到,甚至有点油腔滑调。从联络的呼叫用语、电台的声音特质、出没的时间等特征看,它与已经很久没出来的特一号线有诸多相似之处,蒋微判断应该是日本特务系统的电台,所以锁定了它。
但是很奇怪,它多次出来呼叫,反复呼叫,均不见有谁跟它搭腔,仿佛它是个弃儿,一只野狗,没有主子。
其实,有两种情况可能出现这种现象:
一.它是特务广播台,其呼叫用语实是广播暗语,在给收听方下达指令。
二,它是日特系列新启用的一部电台,初来乍到,在苦苦与对方联系,但一时尚未成功——若是如此,说明敌人又派遣特务过来了,而且是高级特务,带电台来的。
蒋微一直死死跟踪此电台,希望搞清楚它酌属性。恰在这天晚上,一直苦苦呼叫的一方,突然拥有了对方。后出来的这一方,电台的声音明显比对方好,说明它离重庆较近——也许就在重庆。
在它们初次联络后大约一个小时,天上开始打雷时,前一方却突然出来呼叫,后一方显然一直在收听,立即响应。经过正常的呼叫联络后,前一方开始发报。
由于天空正在打雷,信号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连蒋微这种“首席技术”都应付不了,搞得很紧张,连忙紧急呼救,几个侦听员同时上来“救火”,包括杨处长都上场了。即使这样,几个人抄的电报拼凑在一起,电文还是七零八落,处处开着天窗(空着)。
这份电报很长,有整整三页。统计一下,漏抄的码子至少在十组以上,占全报的百分之六。按规定,这属于“事故”。好在,杨处长亲自上了场,他可以作证,这是天气造成的,不是人为事故——若是人为事故,要通报批评,很丢人的。
蒋微看着四处开着天窗的电文,很气恼。杨处长却安慰她:“你气什么,这是好事,该高兴才是。”
杨处长认为,如果敌人(收听方)跟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们这么多人“联合作战”都要开天窗,更何况敌人。这么大的雷,他独自一人能把电文一次性抄全才怪呢。所以,杨处长说:“如果等雷电停了他又出来呼叫,要求对方重新发撮,说明他就在我们身边,就在雷区里。如果他不要求重新发报,说明他离我们远着呢,我们可以不管它。”
半个小时后,雷电停了,抄报方又出来要求对方重新发报。
好了,杨处长对蒋微说:“看来你立功了,又发现了一条敌特线。”
事后,从当地气象台了解到,当天重庆城区是雷区的正中心,且雷电辐射范围很小,说明这部电台就在重庆一带。然后再根据电台联络用语、呼叫方式、信号特征等分析,足以确定这是又一条特务线路,遂命名为“特三号线”——发报方是上线,抄报方是下线。
与此同时,雷电停止后,徐州出来巡逻,准备巡视一遍后回去睡觉。
徐州有一个装有三节干电池的大手电筒,夜里出来巡视总带着它,一边走一边四方照。他首先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赶紧迫着脚印看,看到围墙上有一片铁丝网歪歪扭扭的,像有人翻越过。他紧张了,迅速跑过去仔细察看,很快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陈家鹄。
雨停了。
风止了。
夜静了。
陈家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头枕着有款有形的石头,一动不动,像在安眠。
徐州在战场上闻过太多的血腥味,他对这味道太敏感了,即使被雨水稀释过的、淡淡的血腥味,依然能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他用手电往头部一照,哇,石头上一片血水!
陈家鹄是后脑先着地,后脑勺成了个大鸡蛋,如此剧烈地与石头相碰,后果可想而知。他被迅速送医院抢救!医生只用了半个多小时便处理好了伤口。伤口谈不上大,只缝了四针。这么小的伤口,住院的资格都没有,战时的重庆哪有那么多病床啊。
可陆从骏却接到了医生开出的病危通知书。
显然,问题不在看得到的伤口上,而是看不到的颅内!从徐州发现他起,陈家鹄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早晨,院长还在家里用早餐,即接到一号院杜先生的电话,要他全力抢救此人。
于是,院长一上班就赶到病房来看望陈家鹊,了解他的病情。
“病人情况怎么样?”院长向一位姓柳的医生问,昨晚是他出的诊。
“很危险,九死一生吧。”柳医生随口淡淡回答,他不知道躺在病床的是个什么人,有谁在关心他,“他现在心跳只有三十一下,真正是属于气若游丝,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院长眉毛竖起来,目光刺过来,“他是个大科学家,前线需要他,委员长都在关心他,知道吗,要全力抢救!”
柳医生没想到此人来头这么大,不由慌了神,喏喏地说:“这……这要看今天、明天……如果今明两天能够醒过来就没事……否则……”
陆从骏已在医院忙活一夜,知道陈家鹄病情严重,内心已经虚弱得害怕听到有人说什么晦气话,冲上前,失礼地打断医生:“对不起,没有任何否则!你必须要把他抢救过来,不然——”他本想说句狠话,临时又改了口,摇摇头,垂头丧气地说,“没有不然,没有,我们需要他,前线需要他,委员长需要他。”他以为用这种加强的口气就可以给他们增加压力,给陈家鹄增加生的希望。
医生一副很悲观的样子,说:“如果这两天能醒过来就好啦。”
陆所长咄咄逼人地问:“如果醒不过来呢?”
废话,没醒过来不就是死了,医生哑口无言。
院长六十多岁,见过世面,人情世故这一套很懂,很会说话。他安慰陆所长道:“你别着急,放宽心,我会组织最好的医生,调拨最好的药品,成立专门的抢救小组全力抢救他。他还很年轻嘛,你要对他充满信心。你的信心也是我们的信心。”说完用手指指昏迷在病床上的陈家鹄,“也是他的信心。”
其实,院长嘴上这么说时,心里却是另一番话:如果今明两天病人不能醒过来,死亡的可能要远大于不死;即使不死亡,留住了性命,也不过是一个植物人而已。
经历了一夜心力交瘁的折磨,陆从骏仿佛一下老掉了十岁。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道,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油然从心底升起。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大哭一场,只是碍于司机的面,极力控制住了情绪,却控制不住眼泪,泪水夺眶而出。
回到办公室,他关了门,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电话却极不知趣地响个不停,很顽强。他抓起电话,听到了海塞斯兴奋的声音:“如果你想听好消息,就来我办公室吧。”
“你过来吧,”所长冷冷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有点累。”他想,除非你的好消息是陈家鹄醒了我才愿意过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海塞斯还不知道陈家鹊出事了。
与海塞斯一起来的,还有侦听处杨处长,他们进来后便发现陆所长精神不对头。陆所长没有具体说明原因,只是说昨天晚上出了点儿事,他一夜没睡。海塞斯沉浸在喜悦中,没有问他什么事,只管眉飞色舞地对他表达着自己的喜悦,“那好啊,你现在最需要兴奋剂,我们就给你带来了。”
说的是特三号线的情况。
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特三号线在短短十几个小时内连发三份长电,海塞斯分析电文的基本面,得到一个结论:敌人往重庆派遣的这批特务级别很高,而且极可能就是萨根要求派来的那帮人。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海塞斯兴奋地说:“既然是萨根的新主子,你最近只要死盯着萨根就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萨根成了他们尾巴,他们总要见面吧,即使不见面总要联系吧。”
说得一点没错,该高兴。可现在陆所长心情不好,很难被鼓舞。他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反问海塞斯:“你只是说‘可能’——‘极可能’,就是说你还没有破译电文,是猜的。”
“废话!”海塞斯生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他们的同伙,怀里揣着密码本,可以随时对着它查出来吗?”
陆所长想抽烟,可身上的烟在医院早抽完了,便向杨处长要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才对海塞斯说:“生什么气,我遇到的事说出来能把你气死!”海塞斯问他遇到什么事,“看你的样子是遇到大事了”。陆从骏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前一句话说:“不过能猜出来也是你的水平,说来听听,你是怎么猜的。”
海塞斯请杨处长将昨天夜里电台的初次联络情况先向陆所长介绍,接着他问陆所长:“你说,为什么之前这条线的‘上线’频频呼叫‘下线’,下线却不答应呢?”
“下线还没到达重庆。”陆从骏说。
“对,”海塞斯解释道,“毫无疑问,下线什么时候出发启程,上线一定知道的。上线估计下线应该在前两天到重庆,于是频频呼叫它。下线不答应,说明它还没有到,现在说明已经到了。”
“那你凭什么说,这批特务跟萨根有关?”
“电报。”海塞斯从杨处长手上接过讲义夹,打开给陆从骏看,里面有几份电报,“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上线给下线连发三份电报,你看,电文都很长,我估计都是在给下线做指示,下命令。一个小时前,下线突然给上线回了一份很短的电文,你看,就是它。”
这份电报确实很短,只有一组电码,后面是一个问号:413?
海塞斯指着这份电报说:“这组电码( 413)在前面三份电报中都出现过,显然是在问上线——这组电码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下线在破译过程中无法理解这组电码,便向上线发问。上线大概不知如何用密电未作答,用暗语回答:是‘我’之代号。这个‘我’是谁?就是萨根。”
“为什么?”
“请问萨根给官里发的最后一份电报是什么内容?”
陆所长想一想,背出来:“今上司找我谈话,足见我身份已被其怀疑,恐有麻烦,电台必须尽快转移,后事必须尽快办理,请速派人来。”
海塞斯说:“当时我看这份电报时就觉得奇怪,萨根居然敢在电报中自称‘我’,连代号都不用,太轻率了。后来我想可能因为他是临时入伙的,上面没给他代号,无奈,只有这样表示他自己。直到刚才看到上线的这份回电后,我才猛然想,萨根在电报中自称‘我’不是轻率,也不是无奈(没有代号),而是这个‘我’就是他的代号。”
这个我,那个我,跟绕口令似的。海塞斯担心混淆两个“我”,有意停顿一下再说:“你们想,萨根是什么人,不过是少老大雇用的一个人,他有什么资格代表这部电台。这部电台的主人是少老大,如果说这个‘我’不是代号,而是自称,那指的就不是他萨根,而是他的主子少老大,对不对?”
“对。”杨处长看看陆所长,点头称赞。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这个‘我’其实就是萨根,那么可以肯定‘我’就是一个代号,代表的是萨根。”
“嗯。”陆所长会意地点点头,对海塞斯说,“这种代号方法其实是很容易欺骗入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有说话的冲动,“他们是故意这样搞的,目的就是想混淆人物关系,给我们造成错觉。”
“就是这样的。”海塞斯开心地笑道,“所以你该高兴,找萨根的人来了,你只要盯着萨根就能找到他们。”
“不会这么容易的。”陆所长摇头说,“萨根不是已经向上面报告了,他的身份已经被怀疑,他们不会随便跟他联系的。”
“先生,请你重复一下刚才背的那份电报——今上司找我谈话,足见我身份已被其怀疑。听到了没有,是萨根的上司怀疑他,不是你们。”
“是一回事。”陆从骏说。
“怎么是一回事?”海塞斯说,“难道萨根的上司知道他在做伤害中国人的事,还会向你们通报?”
“不会汇报,但他们会人为地放大恐惧,即使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会把它想成我们知道了。”
“为什么?”
“你没有干过间谍不明白,出门的间谍都是一群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被莫须有的敌情吓得张开的。”
“照你这么说萨根对他们已经没用了,那为什么上线在电报中又反复提到他?”
“可能就在提醒他们,不要去找他。”陆所长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他对海塞斯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跟他较劲感到好笑,“再说了,就算来的人是一群蠢货,缺乏应有的谨慎,敢同萨根去联系,可萨根会理他们吗?难道萨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他?”
陆从骏所言极是。
萨根早知道自己已被盯梢,所以前段时间他故意四处出动,乱寻人搭讪,甚至乱跟陌生人打招呼,混淆视听。要说他找得最勤的人,自然还是惠子。一来,惠子完全被哄住了,他总觉得可以利用她做点事——陈家鹄还没死呢,而富里即将派新主子来这儿收场,万一宫里也知道陈家鹃没死,谁给他钱?所以,如果能通过惠子博得天赐之良机,把陈家鹄干掉岂不最好?二来,他似乎也“爱”上惠子了,尤其是惠子流产后,他明显觉得她内心变得很脆弱,很无助,似乎给了他一定机会。现在,他经常想起那天在医院惠子主动钻入他怀里的一幕。啊,那感觉真好啊,不能把陈家鹄干了,把他老婆“干”了也不错嘛。
这就是一个混蛋的内心!
这天他又来找惠子,惠子居然没来上班。他怏怏地从楼上下来,匆匆穿过大厅。他有点心不在焉,险些与一个临时闯进来的人撞上。待定下神来,双方彼此对看,才发现竟是熟人。
黑明威!他采访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黑明威见是萨根,正要打招呼,却见萨根赶紧把头扭开了,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匆匆离去,令黑明威顿时若有所悟,连忙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服务台方向走去。这一天,负责跟踪萨根的是老孙的得力部-F小周,他未能捕捉到黑明威和萨根之间转瞬即逝的异常,虽然这也难怪,但确是十分遗憾,否则后面新建的敌特网本可以轻松破掉。
惠子已经几天没去上班了.从得知陈家鹄要跟她离婚的那天起,她便没有去上过班。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塌地陷,日月无光。她崩溃了,当天便卧床不起,滴水不进,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最后又坚强地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去做。
那两天,她痛不欲生,几次想一死了之,生不如死啊!但在生死之间,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家鹄的声音:这不是真的。这也是她最后坚强起来的原因,她不相信!那天,不论家燕怎么苦苦相求,她都不肯在离婚书上签字。陆从骏拿给陈家鹄看的那份离婚书上,惠子的签字完全是假的。不过,模仿得很像,连陈家鹄都没看出来。这不能怪陈家鹄没眼力,而是……怎么说呢,陆从骏手上扣着惠子好几封信(后来的信都没给陈家鹄),每封信上都有惠子的签名,要找个人照样画葫芦太容易了。再说,三号院里有的是这样的人才,代人签名,做假照片、假声音,这是他们的专业,最擅长干的事。
惠子从床上起来后,不管家里人对她怎么冷淡,反正不要面子了,该吃饭就回来吃饭,该睡觉就回来睡觉,其他时间她都耗在一个地方:渝字楼。这是她唯一想的到的地方,她曾在这儿跟陈家鹄通过电话,老孙也曾告诉过她陈家鹊偶尔会到这儿来喝茶。
偶尔?多大概率?
管它多大,再小我也等!除了这地方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击等,就在这儿死等!等到死也要等!
惠子心里盘着一个强大的愿望,一定要见到陈家鹄,她要当面问他,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于是,白天等。
于是,夜里守。
什么时候这儿开门了,你一定会看到她已经在这儿等了。白天,她主要守在门口瞅着,天黑了就去茶楼或者餐厅转,直到这儿打烊、关门,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这样等是等不到的,别说现在,以前都等不到。而现在,他已经昏迷在病床上,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惠子,你可能真的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他了。但她这样等,倒是一定会等到老孙或陆所长:他们总是会来这儿的。这天晚上,她在楼梯口碰到了老孙。
“你怎么来这儿?”老孙见到她很是吃惊。
“我来找家鹄……”惠子像一个病人,虚弱地呻吟道。
“他不在这儿上班。”
“可你说他有可能来这里……”惠子死死望着他,神情凄哀地乞求道,“孙大哥,求求你告诉我,家鹄在哪里?我要见家鹄……我一定要见他……一定要的啊孙大哥……”
老孙发觉她神情不对,把她带进茶楼,给她叫来一杯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她到发生了什么事。惠子便把家里逼她跟家鹄离婚的来龙去脉哭着诉说一遍,再次更加迫切恳求老孙要帮忙替她安排见一下家鹄。
“孙大哥,这肯定是假的!家鹄那么爱我,怎么可能会跟我离婚?我求求你孙大哥,让我见一见家鹄吧,求求你了孙大哥,让我见一见家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好可怜啊孙大哥,求求你啦……”
求到这种程度,好话说尽,尊严不要——就差下跪磕头,让老孙那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都生出了酸楚味。老孙一直在惠子面前装好人,他想好人只有扮到底,便皱着眉头沉思起来,为了找到合理的说法。嘿,说法想好了,他装着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对她说:“惠子,你是个好人,我不想骗你。其实,陈先生他现在根本就不在重庆。”并解释说,由于最近敌人派了好多特务到重庆来搞阴谋暗杀活动,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已于上周把专家全都安排到外头去工作了,她要见他是不现实的,起码目前肯定不行。
老孙对自己临时找到的说法颇为满意,从陈家鹄的现状看,他这么说也不全都是假话。这是陈家鹄昏迷后的第三天,他没有在两天内醒过来,医生基本上已经把他判了死刑,所以惠子要见他确实已成无望。
至少,那个会对她说情话、跟她做爱、嬉戏打闹、情意绵绵、会神机妙算的陈家鹄是不可能见到了。
惠子眼泪汪汪地问了老孙一大堆问题:他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可能回来?她能不能赶去看他?可不可给他打电话?诸如此类。老孙一概以否定的方式作答。惠子突然变得坚强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目光咄咄地盯着老孙说:“我要见陆先生。”
老孙禁不住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直接答应吧,不敢,拒绝吧,显得太不近人情,前面的好人有白扮演之虑——这倒无所谓,关键是陆所长也许想见她呢,拒绝了不是失了个机会?想了想,他决定留条后路,便装出满脸的同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跟陈先生也怪不容易的,这样吧,我回去跟陆所长汇报一下,我替你争取一下,行吗?”
不行!
陆所长一听老孙的汇报,断然拒绝,气得骂他:“都什么时候,你还给我凑这些热闹。已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动过呢,眼皮都没动过,医生说……”他实在害怕说晦气话,因为他还不死心,“你说这种情况下我去见她干什么,我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见陈家鹄活过来!”
确实,如果陈家鹄就此别过,惠子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哪有闲工夫去见她,有病啊。老孙灰溜溜地走了,刚走到门外,又听到里面在喊他:“回来。”
怎么了?还没有骂够?老孙想。
不是的。原来,陆所长临时想到一个主意,想让惠子亲身去陈家鹊的病床前喊他,虽然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怎么说呢,死马当活马医吧,试试看呗。
“这不行。”
“为什么?”
“问题多着呢。”老孙心想,你真是急昏了头 了,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别的不说,万一灵验了 怎么办?”就是说,万一陈家鹄要真被惠子喊醒过 来了,怎么办?活了,睁开眼睛了,怎么办?
确实,这也是个问题,你总不能看陈家鹄一活过来马上赶开他们,不让他们对上话。可一旦让他们对上话,你陆从骏和孙立仁做的那么多缺德事不全露了底?那样陈家鹄非把你们吃了不可,你还指望他给你干活,做梦!所以,这确实行不通的。
怎么样才行?
很显然,惠子人不能去,但声音可以去。点子就这么想出来了,老孙的任务是去找惠子录一段千呼万唤陈家鹄的声音。“你可以又当一次好人了。”陈从骏说。老孙想,这主意确实不错,说得过去,行得通。现在的问题是,让惠子说什么。
思来想去,陆从骏给出r答案,“我看这就不用设计了,惠子现在心里肯定委屈死了,太冤枉了,丈夫莫名其妙要抛弃她,她一定有千言万语要对陈家鹄诉说。我看就让她放开说,骂也好,哭也好,求也好,随便说,尽情说,反正就要她那个情绪,那个声音,一定会很感人的,越感人越好。”
确实,现在的惠子,你就是不给她录音,她都经常在对陈家鹊喃喃自语,有时对天,有时对地,有时对枕头,有时对陈家鹄的照片,有时对陈家鹄的信……当听说好心的老孙愿意给她录一段话给陈家鹄带去——这可比带信带话带什么东西都好啊,惠子感激得连忙起身对老孙鞠了三个大躬。
这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事不宜迟。紧接着,老孙迅速带惠子到渝字楼,用最好的录音机,最安静的房问,最体贴的方式,让惠子尽情地说。开始,惠子不适应,找不到感觉,不知道说什么。
“孙大哥,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你就把话筒当陈先生看好了。”老孙给她出主意。这主意不行,惠子对着冰冷的话筒继续发呆着。时间紧迫啊!老孙跟她急了,“你不说我来说,”抢过话筒嚷嚷起来,“陈先生,我倒要问问你,惠子对你多么好啊,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的?人家背井离乡、漂洋过海跟你来,你居然就这么随便休了她,你的良心给狗吃了!”
这把火可把惠子烧着了,没等老孙把话筒还给她,惠子已经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抢过话筒,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来,越说越来劲,声泪俱下……情绪完全上来了,叫她停都叫不应。情绪太激动,难免说得有点乱——太乱了!但这没关系,三号院有最好的录音剪辑师。剪辑师根据陆所长“感人、揪心、震聋发聩”的要求,剪辑出一段十分钟的录音。陆所长第一遍听了,不大满意,觉得叙事的话太多,哭声太少。剪辑师又重剪一遍,时间还是十分钟,删了一些话,加了一些哭声。陆所长第二次听,满意了。
文字是不可能表达录音的效果的,但也不妨摘录部分:(抽泣的声音)家鹄……(呜呜哭)家鹄,家鹄,我是惠子……惠子啊……(哭)你现在在哪里,我好想好想见你啊家鹄……(哭)你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天天都在想你,盼你……盼望见到你,每天……(哭泣)可是……你……家鹄……(噎气)你在哪里啊——我每天抱着你的衣服想你,看着你的信想你,白天想你,夜里想你,做着梦想你,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啊家鹄……可是你……(抽噎)家鹄,家鹄,你到底在哪里啊,我想去看你家鹄……(长时间哭)家鹄,你说过,你要爱我一辈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哭)今坐今世……一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可是,可是……(哭)他们说……他们说……我不相信,可是……可是……(长时间哭)家鹄,我听他们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爱上了……别人(号啕大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家鹄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不相信!(更加号啕)家鹄,你快出来见见我吧,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呜鸣)这肯定不是真的!家鹄,我受不了了……如果这是真的,我只有去死……家鹄,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在哭,我眼睛都要哭瞎了,家鹄……家鹄……你快回来看看我吧,这还是你的惠子吗,你的惠子……她怎么会这么伤心啊,她好可怜啊,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长时间哭,几次噎气)家鹄,家鹄,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快回来告诉我吧.你没有……变心,你还是我的家鹄,我还是你的惠子……就算……你……有什么事……家鹄……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家鹄,我还是你的惠子,我愿意……我还会像从前一样爱你……做你的惠子……依偎在你的怀里,枕着你手臂睡觉……家鹄……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啊……(抽噎)没事的,只要你爱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你的惠子…… (哭)家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币能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孤零零的……(号啕大哭)家鹄,我已经背叛了我的父母和哥哥,家鹄,你就是我的全部啊,没有你……家鹄,我怎么活下去啊,我只有去死,去死……(呜咽)家鹄,求求你,无论如何回来跟我见一面吧……我快崩溃了,家鹄……我真的快崩溃了,家鹄,家鹄,家鹄……
不论是第一次听,还是第二次听,陆从骏都情不自禁地流了泪,惠子说的真是太那个一情真意切,悲苦交加,悲也感人,苦也感人,情也感人,意也感人……感天动地的劲道啊,催人泪下啊!五这天夜里,是海塞斯在病房陪陈家鹄。
陆所长昨晚想到用声音唤醒陈家鹊的点子后,连夜就把海塞斯带到了病房:一来是不想瞒着他,也瞒不了;二来是想让他先试着喊喊看。他和陈家鹄毕竟有一定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多昏迷一个小时,醒来的可能就要小一分。
海塞斯很卖力,连着喊了几十分钟,喉咙喊哑了,被喊的人纹丝不动,甚至离死亡更近了。他的心律一直不稳定,刚进医院时每分钟三十七下,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降到三十一。午后开始发烧,体温最高时达到四十一度,心律也一度蹿高到每分钟九十八下,紧急用药抢救后体温降至四十度以下,心律也回落,基本上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问徘徊。这两天,他一直发着三十八度左右的烧,心律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徘徊。这么热的体温,这么低的心律,能够这么一直挺着,挺三四天,在医生看来已属罕见。
刚刚五分钟前,值夜班的护士下班前例行地来给他量心律,心律竟只有每分钟二十九下。就是说,海塞斯又喊又陪了他大半夜,结果是他的心律第一次跌出了三十。到了中午,又跌了,跌到每分钟二十八。这是不祥的信号,柳医生赶来检查一番,却是一筹莫展,不知说什么好。在海塞斯的反复追问下,他苦不堪言地感叹道:“可能只有神仙才救得了他了。”
陆所长、老孙带着刚剪接好的录音带和录音机走进病房,正好听到柳医生在这么发感叹——晦气话!陆所长听了很不高兴,顶了他一句:“我就带神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