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这个本本的地方多着呢。海塞斯认为这个理由不成立。但是陈家鹄告诉对方,日语是世上最复杂的语言之一,它起源于象形文字,又经历重大变革,引入假名。现代的日语由四十八个假名组成,假名其实可以当字母看,世上没有哪门语言有这么多“字母”的,比如:古老的拉丁语和现代英语是二十六个字母,俄语是三十三个,德语是三十个,西语是二十九个,意大利语本身只有二十一个字母,加上五个外来字母也只有二十六个。即使复杂的法语,加上十四个特殊字母也只有三十个字母,三十六个音素。

可见,日语之复杂。

因为太复杂,“字母”多,导致它的密码设计难度大,设计出来的密码本一般都特别笨拙,即使最简单的日本密码本都有好几大本,要用箱子来装。陈家鹄认为,大使馆人多眼杂,要藏这么大个家伙在那里是很不明智的,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这是从空间上说。从时间上说,这批日本特务可能是最早到重庆的,有点来投石问路的意思,能不能安顿下来吃不准——人生地不熟,说不定一来就被捣了。

“这种情形下,一般是不敢随身带密码本出来的。”陈家鹄总结说。

这两点理由都没有让海塞斯信服,他反驳道:“首先,我不相信萨根敢用大使馆的设备来替日本人干活,这个风险太大了。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肯定萨根手上有一部电台,既然有可以藏匿一部电台的地方,难道就不能藏匿一部密码本吗?其次,你这么敢肯定这批特务是最近才来重庆的,他们可能早就潜伏在这几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就来了。也就是说,他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了,他们完全有时间、有条件带一部笨重的密码来。”

应该说,海塞斯的反驳是成立的。但是陈家鹄说的第三条理由,把海塞斯说得沉默了。陈家鹄说:“虽然萨根在替日本人做事,但他毕竟是你们美国人,一个异国分子,说难听点儿不过是个讨口间谍饭吃的人渣子,一个玩命之徒。密码是一个国家的核心又核心的机密,你认为日本高层会把一部密码随随便便丢给一个异国分子来使用吗?何况这个外国人的母亲你刚才说了,还是被他们国家开除国籍的人。为什么要开除她?肯定是做过对不起她祖国的事嘛。”

海塞斯沉默很久,发话:“继续往下说。”

陈家鹄清了清嗓门,接着说:“替代密码的特点是只有密表,没有密本,或者说密本是公开的。但如果能进行复杂的替代,给人的感觉也是高深莫测的,就像一个玩牌高手玩纸牌,可以玩种种魔术出来,让人眼花缭乱,心智迷钝。密码就是魔术,伪装的魔术,如果玩得好它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海塞斯打断他说:“这个你就不必多做说明了,我就是个玩纸牌的高手,几年前我在失业时曾一度靠玩纸牌谋生,一副牌在我手上可以玩出一个人生,一个世界,可以做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精彩表演。”

“所以,一般人是玩不了的。”

“是,需要长时间的专业训练。”

“萨根作为使馆的一个专职报务员,他对国际通用密码本一定是精通又精通的。因为精通。所以有条件、有可能把它玩出花样来,玩得让人眼花缭乱,一天一个样,天天花样翻新。这是他擅长的,叫用人之长,也可以说是投其所好。他一定喜欢玩它的,就像我们学数掌的人迷恋博弈术一样。因为精通,又喜欢,他会尽情地玩,不知疲倦,不厌其烦,今天A是B,明天A是C,后天A是0或者l,等等。总之,像玩迷宫一样地玩。他这样花样百出地玩时,也许有足够的自信,一般人是识不破他底细的,这也是他敢这样玩的理由。我甚至怀疑,即使日本人手上有现成的密码让他用,他也会嫌烦,弃之不用,建议他们以他擅长的这种方式来加密编码。这也是你们美国人的习惯,不愿被人指使,爱指使人听你们的:”

淡锋甚健啊。

这就是陈家鹄,平时话不多,可说到他感兴趣的事时,话比谁都多,旁征博引,比喻、例子一大堆,非让你叫停不可。海塞斯用哈哈大笑打断了他浓浓的淡兴,“够了,我不是陆从骏,是个只会看热闹的外行,我是你的老师,你不需要说得这么透彻,点到为止就行了。现在,我要问你,这个想法你是刚才有的,还是一”

陈家鹊莞尔一笑,“想法是刚才有的。”

海塞斯指指门口,“就我在外面抽烟的工夫?”

陈家鹄点头称是,“但想的过程早就开始了,刚才不过是瓜熟蒂落。”

海塞斯走开去,好像要思考什么似的,却突然回过头来对陈家鹄笑道:“看来天使已经来过这儿了,就是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么说吧,我从经验上不相信你说的,但是你确实又以一定证据说服了我。所以,我愿意把它带回去让演算师给你算一算。”

“不必了,我还是自己动手吧。”

“怎么,你是怕我剽窃你的成果?”海塞斯有点做贼心虚。

“教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这工作量很小,也就是熬一个通宵而已,没必要麻烦他人。”

“如果你猜对了,理论上说你演算的最大值有1296次(即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加上十个阿拉伯数字,,36x36=1296)。”

“实际上……”

“实际上只有282次。”海塞斯抢过话头,指着电报对陈家鹄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份电报除了十个数字外,只出现了七个英文字母。原则上数字一般不会与字母互相替换,也就是说你要替代的分别只有十个数字和七个字母,两项相加总计为282次(即(lOx10)+(7x26)=282)。”

“对。”

“所以我还是赶紧走吧。”海塞斯拿起烟斗,边走边说,“如果你运气好,也许我还没有回到办公室你就大功告成了。”

陈家鹄站起来,自嘲说他是初次掌勺,不要对他期望过高。海塞斯诡秘地笑笑,说:“公开干是第一次,以前悄悄干的成绩都被我占为已有了,还得了不少奖金呢。”说着掏出一沓钱来递给陈家鹄。陈家鹄惊愕地看着他,“你干吗?”海塞斯笑道:“我已占了你的名,再占你的利,晚上就睡不着了。”陈家鹄说对他最好的奖励不是这个。“你需要什么我知道,”海塞斯说,“又在想你的娇妻了,要回家?”看陈家鹄点过头后,他爽快地回答,“好,这一次你要猜对了,我一定想方设法给你争取。”陈家鹄说:“这话我可记在心上的,这钱嘛你还是拿走。”说着将钱塞回教授手里,把他往门口推。

“对不起,我要为我的机会奋斗了。”陈家鹄说,打开了门,请他走。

海塞新笑着摇摇头,揣上钱别过。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情深款款地看了陈家鹄一眼,他发现,这个中国小伙子不仅外表长得英俊,而且内心也非常单纯、善良、真诚,对心爱的妻子一往情深,禁不住有点自叹弗如。

回到办公室后,海塞斯没有休息,而是冲了杯浓浓的咖啡,一边喝着,一边按照自己的思路,潜心分析研究起那些截获的敌特一号线的电报来。他虽然当时对陈家鹄的奇思怪想有一定认可,但回来仔细一想还是觉得有点离谱。他总觉得日本作为一个军事和密码都相当发达的强盗国家,外派特务不可能使用简单的替代加密技术。他又想,自己和陈家鹄不能在一株树上吊死,他们得从不同的侧面包抄,即使两个人都不行,至少也证明了是两条死路。所以,他依然还是按照自己的老思路作业。

第二天早上,海塞斯起床后迫不及待地直奔 附院,他还是好奇陈家鹄有没有给他弄出个惊天 大喜。结果刚进院门,远远地,就看见陈家鹄像只 鸟一样蹲在一截石坎上,举目望天,沉重的姿态不 言自明,他的一夜努力已然付诸东流。

海塞斯从后面悄悄地绕过去,临近了才突然冒出来,对陈家鹄笑道:“辛苦了一夜,以失败告终。不过,不要这样郁郁寡欢,你以为是当众表演纸牌魔术,只准成功,不能失手的?你是在破译密玛,一千次失败能够换来一次成功就已经是幸运之星了。”

陈家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许久才冷不丁地答非所问:“我感觉自己跟一个影子纠缠了一夜,我老看见它在我眼前晃,可就是抓不住它。”

“我要给你泼盆冷水吧,”海塞斯走上前,正对着他的目光说,“也许影子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事实上它并不存在。昨天回去,我冷静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太异想天开了。”

“不,”陈家鹄霍地立起身,正儿八经地申辩道,“绝不是我臆想的,我清楚地看见了它,可就是摸不到,像在玻璃的另一边。”

海塞斯一时无语,他在思忖他该怎么来打消他的古怪念头,让他跟着自己思路往前走。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塞斯连日来的努力已经开始有所回报,他也觉得自己已经看见过有影子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晃晃悠悠,也许再接近一些,一个真实的家伙将会从天而临。

自侦听处侦控萨根与南京宫里的电台以来,迄今已截获上线来电十一封,下线去电十三封,共计二十四封。其中一半电报,反映什么样的事情基本是明的,比如西郊被服厂被炸的当夜,下线对上发长电一封,其意一定是汇报轰炸战况。再比如,粮店少老大一行被毙后三小时,下线又向上发电一封,其意思也是不难估摸的。再比如,杜先生找密特先生状告萨根的当天夜里,电台最后一次联系,先是萨根去电(电文很短),半小时后官里回电(电文更短),之后电台就消失了,至今没有露过面。萨根的去电内容自可猜测,肯定是在向上报告:他被怀疑了,怎么办。诸如此类。海塞斯统计了一下,这样的大致可以猜到电报内容的电报现有七封,他需要找其中之一作为突破口。只要撕开一道口子,正常情况下后面的工作就容易做了。

找哪一封电报作为突破口?

海塞斯经过反复研究、比较,最后确定的是南京宫里下发给萨根的最后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如下: 电文的前三行,属格式内容,其实可以置之不理,无非是发报方、接收方和发报的时间、电报的等级 等相关说明,电文的真正内容是在后面一串假名 上。这些假名海塞斯业已破译,可以换算成如下数 字:

8771 2169 5755 5050 4311

8892 2173 4169# 8932 7244

1006 9791 2000 6539

总计十四组数码,一个假名。可以想见,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假名,多半是标点符号,此外的十四组数码,各代表一个字。也就是说,这是一封有十四个文字的电文,电文的大概意思基本上也是可以揣摩的,肯定是在通知萨根暂时不要联络、等候通知什么的。

海塞斯为什么要从这封电报着手突破?首先是这封电报短,越短越好;其次他认为该电报可能有的意思相对比较确凿、固定,至少“暂停联络”的意思是确凿无疑的,因为事实已经证明从此后电台就哑了,消失了。根据该电文的字数和可能的意思,海塞斯预测,他需要罗列排猜的句式总和不会超过两千次,现在他已经排除近一半,如果运气好的话,半个月内必见分晓。

像海塞斯实施的这种破译方式,正如面对一把丢了钥匙的锁开锁,开锁师(破诨者)根据经验做出判断,磨出一把把钥匙去捅锁眼,一把不行,又来一把,如是再三。这封电报,海塞斯凭经验判断,只要磨出两千把钥匙去捅它,必有一把可以将它捅开。两千把钥匙,就是两千句话,这些话意思基本相近,只是字面和句式选择不同而已。现在海塞斯已经试过近千句话,他自信最后能将锁捅开的“那句话”一定在剩下的一半句式中。

如果这些电文确实是设了密的,这也是脱密的常规方式,海塞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路走一半,说明他很擅长这种方式,绝非等闲之辈。但是,陈家鹄怀疑这些电文是未经加密的,不过是国际明码的巧妙翻新而已。照此思路来破译这些电文,等于是钥匙在手,只是锁眼被巧妙地掩盖了。就是说,陈家鹊于的事是在找锁眼(海塞斯则是配钥匙),当然是比较容易的。海塞斯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小,现在陈家鹄承认没有找到锁眼,也征实了他的预想。

接下来的日子里,海塞斯建议陈家鹄照他的思路走,他把自己已经排除的近千句报废的话提供出来,希望陈家鹄与他协同作战,一起来组织、揣摩剩下的那些话。陈家鹄跟着干了两天,总觉得提不起劲,他脑海里老是浮现那个熟悉的影子,赶都赶不走。两天下来,他揣摩出来的话不到一百句,连海塞斯的一半都不到。

自然,这些谲都是废话,都不是那把能开锁的“钥匙”,它们的意义只是把那把钥匙锁定在后面的猜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