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峨眉山回来的当天晚上,陈家鹄就一头钻进破译楼里。他的办公室在海塞斯办公室的对面,楼上走廊的尽头,也是双门大开间,将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图书资料室。

    一个多星期前,老孙出发去峨眉山接陈家鹄时,陆从骏便开始给他忙活搞办公室,叫人把图书资料都腾到楼下,叫后勤处把墙壁粉刷一新,照着海塞斯办公室的没施全套布置:大写字台,大方形茶几,靠背椅,长沙发,橱子,书柜,黑板,保密箱,电话机,盆景植物,双层窗帘,等等。大东西布置完后,又他们张罗小玩意,茶具,茶叶,咖啡,烟缸,打火机,粉笔,铅笔,笔筒,圆规,角尺,镇纸等等。

    与此同时,由林容容一手负责给他安顿寝室,从床单到被褥,从洗脸盆到洗脚盆,从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脸的香皂、擦脸油、牙膏、牙刷,应有尽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时,林容容还把自己当做他可能暗恋的人,一边布置一边满心欢喜地想,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心操办的,那时他会有多么开心。她一心想让陈家鸪走进房间后产生惊喜的感觉,所以一再给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洗了,擦了东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连窗帘拉开到什么位置都用了心,比了较。可以说,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做到了,就是没想到——万万想不到,陈家鹄最后根本没进寝室!

    林容容又是空欢喜一场。

    不仅于此,对林容容打击最大的是第二天,她作为陈家鹄的徒弟提着热火瓶走进师父办公室,准备给他泡茶时,陈家鹄板着脸孔问她:

    “你来干吗?”

    “我给你泡茶。”

    “没必要,你走吧。”

    “这是我的工作,我现在是你的助手。”

    这是组织安排的,林容容和李建树是新手,需要有师父带一下,陈家鹄和海塞斯必须各带一个。陆从骏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想把他们捆在一起,遭到陈家鹄坚辞。

    “那就让老李来跟我吧。”陈家鹄说。

    这件事让林容容彻底看透了所谓“陈家鹄暗恋她”的本质:大谎言!弥天大谎啊!林容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斗胆去质问陆所长。在林容容眼泪的催逼下,陆从骏不得不承认事实。

    “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林容容委屈啊,不理解啊。

    “这不明摆的,为了救他嘛。”这是事实,陆所长答得轻松自如。

    “那你至少应该事后跟我说明情况啊。”林容容委屈至极,哭得更凶。

    “现在说也不迟。”陆从骏恬不知耻地露出可恶的嘴脸,“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这很好嘛,而他现在确实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接触交往嘛。恕我直言,我个人希望你们能够结成一对,这对党国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弊,你说呢?”

    林容容哑口无言,只有眼泪在默默诉说着什么。

    这是陈家鹄入黑室后的第七天,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不可思议,这多么天,除了上厕所,陈家鹄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办公室是寝室,也是食堂,也是健身场所。他在办公室里重复了病房的生活,一日三餐由人送,一堆人围着他转,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日结束这种生活。这是种什么人的生活啊,没有生活的生活,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办公桌前。他让人在办公室里临时加设一张钢丝床,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就工作。与钢丝床上同时搬进屋的,有一个稻草蒲团和一面桃木屏风。蒲团是他打坐用的,每天起床和睡觉前各打坐一次,每次三十分钟。这是他健身的方式,效果似乎奇好,有时人状态不好,头晕目眩,他只要坐上半个钟头便精神焕发。屏风是用来掩蔽钢丝床的,有四屏,可以折叠,打开有两米多长,刚好把钢丝床挡在视线外。每一屏正反两面均印有窈窕的仕女图案,总共八幅,人人手持桃形扇子,跷着兰花指,穿着袒肩的纱衣,跣着三寸金莲,收腹挺胸,顾盼生姿。

    以后,办公室内,每一处可以钉贴纸张的平面:墙上,橱上,柜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将钉贴上电报、地图、文件、图标等跟破译相关的资料。屏风是它们第一个占领的地方,屏风上画着仕女的地方又是率先被占领之处。他心里已经没有女人,所有想走进他生活的女人都将被赶走,哪怕是古代的、画上的。

    除了与海塞斯和李建树在工作上经常有长时间的交流外,他跟其他人很少有交流、有往来,包括陆从骏,以致陆从骏在很久以后都还清晰记得他曾经同他说过的很多句话,以及说话时的表情——就是没表情,像一只铁匣子在说。

    “我已经给你浪费太多时间,不想再浪费了。”这是他进黑室当天决定吃住在办公室时对陆从骏说的一句话。

    “我不希望你常来看我,我需要什么会给你打电话的,现在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最希望我破译哪条线的密码。”

    “你不该担心我的身体出问题,你该担心我的大脑出卖我。”

    “什么时候我破译这部密码,我就把它的尸体当楼梯走下楼去。”

    这些话包含着对党国事业的无比忠诚和赤胆,即使陆从骏自己有时都不一定说得出口,可他张口就来,不迟疑,不含糊,不做作,没有注解,无需补充,像是一道经过深思熟虑的命令。开始,陆从骏总怀疑这是他阴谋的表面,担心他也许从哪儿听说了一些惠子的是非,他要用这种天花乱坠的言辞包裹自己险恶酌内心秘密——鬼知道他关在办公室里在干什么呢,也许整天在压床板呢,他在用虚假的努力给你制造虚假的信心,以此达到报复你的目的。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树都愿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证,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工作着。他每天与他们开会,每次会上都抛出一大堆问题和设想,你从他提出的问题和设想中可以下判断,他一个人一天干的活比他们全处十七个人(包括楼下)加起来的工作量还要大。这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了他废寝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总该破个例,放松一下,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顿年夜饭。不!他用一个字拒绝了大家的盛情。你不下楼也可以,我们上楼来陪你吧。不!为此,他又冒出一句很铿锵的话:“我现在只有一个节日,就是什么时候我把密码破了,那时你们再来陪我补吃年夜饭吧。”他这么说,口气平静,像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

    这餐年夜饭,与他平时的夜饭相比,只有一点变化,就是菜碗里多了两只黄灿灿的大鸡腿,而他只吃了一只。虽然他也想把另一只吃了,可他怕同时吃下两只鸡腿,他的胃是满足了,他的大脑却可能因为胃里滞留过多的血导致脑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发出就寝的讯号。

    年三十都在为党国效劳,这成了陆从骏教育大家的活教材。其实,以前五号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译楼里有这么一个人,这个夜晚,由于陆从骏在举杯向大家庆贺新年吉祥之际,对着一张空椅子说了~大通夸奖陈家鹄和勉励大家的话,使大家得以知道他的存在,并对他充满了敬意和好奇。从那以后,这个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默默地为陈家鹄祈求星辰之外的运气降落在他身上,好让他早日结束监禁生活,从楼里走出来,与大家重吃一顿年夜饭。

    不仅如此,连他的敌人,上清寺里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动得失去理智,开始暗暗地佑助他。这天晚上,姜姐盘起头发,穿扮老式,戴上一顶斗笠,夹着一把雨伞,手上戴着一挽黑纱,匆匆上路了。

    其实,好几天前河内方面就发来电报,同意她离开重庆去河内过年。她一直拖到这天夜里才走,非她本意,实是相井出于讨好她的目的而干的好事。河内没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独独只给她一个人亮了绿灯,相井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汪精卫床上的女人!换言之,冯警长不过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这个惊人的发现让相井后悔莫及,因为此时汪大人的未来已经昭然若揭。他极力挽留她,是为了临时抱佛脚,争取一点向她献殷勤的机会。他以安全为由建议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纳,于是为自己取悦她赢得了一点时间。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把她当女皇一样伺候,竭诚竭力给她编织一些美好的记忆,以便日后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让他早日脱离这介鬼地方,有个腾云驾雾的灿烂明天。

    包括她最后以这身装扮走,也是相井献计献策的结果。这是奔丧的样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家里死了人,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军警都偷偷去喝酒了,谁管谁的事啊。相井为姜姐这次出逃真是费尽心机,一定程度地注定了她一路上会万无一失的。

    果然,姜姐一路顺利过关,十多天后安全到达河内。殊不知,这恰恰为后来陈家鹄破开四号线密码提供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