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曲家花园后,杜康问风独影:“可要派人将曲家看起来?”
风独影摇头:“若要生事,不会等到今日。如今他们不过普通百姓,就让他们平静度日。”
两人回到许府,风独影即严令不许打扰,独自呆在房中。
许氏夫妇见此,暗思难道曲家花园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时颇为忧惧。
而在曲府,曲殇回到家中,便见姐姐、姐夫等在厅中,皆面有忧色,见她无恙返来,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昔日的一方豪雄韦腾、今日富态的曲家老爷曲腾见她进来便起身问道:“许府尹的贵客见到了?”
“那客人真是当朝的凤影将军?”昔日雍容的韦王妃、今日慈蔼的曲夫人也凝眉问道。
“见到了。”曲殇点头,“确是凤影将军。”
曲家夫妇顿时沉默了,一个在厅中来回踱步,一个坐在椅中凝眉思索。
曲殇见之,道:“姐姐姐夫勿须如此忧心。”“
“仇人临门,如何能不忧心。”曲腾重重叹气。
曲夫人则问曲殇:“那凤影将军可识破了你的身份?”
曲殇再次点头,“她知道我们是谁。”
闻言,曲腾在厅中站定,道:“那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曲夫人也道:“嗯,马上唤曲林收拾行装,今夜就走。”
“慢,姐姐,姐夫。”曲殇却唤住他们。
曲氏夫妇同时移目曲殇。
曲殇神色镇定,道:“虽然风将军知道我们的身份,但姐姐、姐夫放心,她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曲氏夫妇见妹妹如此笃定,一时倒是奇了。曲夫人问:“妹妹何以如此认为?”
曲殇笑了笑,“因为她是名将,而非鼠目寸光心胸狭隘之辈。”
曲氏夫妇闻言怔了怔。
“姐姐,姐夫,妹妹年少时犯过错,只是这一回请姐姐姐夫相信妹妹的识人眼光。”曲殇目光恳切的看着两位亲人。
曲腾犹疑,“即算这凤影将军不会有何作为,但是其他人……”
曲殇淡淡一笑,“你我身份风将军最多会告之她的几个兄弟。”她眼眸中秋波微漪,“我不信他能杀我第二次。至于其他几个,若只这一点气量何配坐拥天下。”
听了这话,曲夫人看着妹妹轻声叹息,“妹妹还忘不了那个人吗?”
曲殇微微摇头,“那样的人谁遇着也忘不了,但姐姐放心,妹妹已放下。”她移步走至姐姐身前,如同幼时般倚着姐姐双膝坐下,“姐姐,如今我们不过是这沛城里的普通百姓,守着一点家业过安生日子,不曾有过不法之为,我们何必要张惶如老鼠般逃窜?若他们要杀我们,那无论我们逃去哪里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我们的日子吧。”
“可是……”曲夫人还要再道,曲腾却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小妹说得有理。”
他起身走至厅前,望着
院里的苍翠树木,“如今他们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名将,而我们不过一方小民,又岂再是他们之敌手,小妹都想得明白,他们自然也懂得。所以我们不用逃,就在这沛城住下去,住到我们死的那一天。”
曲夫人犹疑了会儿,终是点头。
那夜,曲家照常安歇。
翌日,风独影一行起程返回帝都,在离开沛城之前,她对送行的许淮道:“为官者,为民谋福祉乃是本份。而御下不严,他朝必招祸至。”
因为她的这两句话,许淮一改怠情,整顿府制,勤勉政事,日后果然福泽一方百姓,成为一代名臣,这是后话。
同一日,北征大军抵达帝都。
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御驾,当望见那浩荡大军,百官伏首叩迎万岁。
御典驶近,东始修步出典门,明丽灿烂的秋阳洒落他身,轩昂如日君。他望着着脚下跪服的文武百官,抬手,阔朗的声音远远传出:“众卿平身。”
“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起身。
御典之后的一辆马车里,北璇玑悄悄掀开一角车帘,望着前方山呼海喝的大东朝文武百官,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当日巳时,御驾回城,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皇帝,一时满城欢庆喜乐。
第二日早朝,百官恭贺皇帝陛下北征胜利,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东始修颁布了封赏有功将士的诏书后,又颁下一道诏书,封献国有功的前北海公主北璇玑为妃。
皇帝纳了北海公主一事,其实百官早有耳闻,如今证实,倒也不曾奇怪,也无人有议异,毕竟人家是“献国有功”,而且君王纳亡国公主为妃历代常有。
退朝后,东始修召几个弟弟凌霄殿见驾。
午后,六兄弟来到凌霄殿,一进大殿,南片月即跳上东始修的身,一把抱住了他,直嚷着:“大哥,大哥,你不在时六哥欺负我!他克扣我的俸银!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东始修抬手,艰难的将缠得紧紧的弟弟自身上扒了下来,“你六哥罚你定是你做了什么错事。”
“他闹的事也不大,就是在”柳谢酒坊“跟陈妃的侄子为争一张桌子而大打出手。”华荆台凉凉的道。
“哼,他坐了我常坐的位子我都没跟他计较,可他不该出言侮辱谢茱。”南片月哼着鼻子道。
“所以你堂堂南大将军便如泼皮无癞般的与人肉搏相斗,打得惊动帝城。”宁静远抬手弹了弹他额头。
南片月抬手抬在额前,嘟囔着:“不是将军时才更舒服,不平时想打就打,当了将军为着打一架还得伺机而动,一点也不好玩。”
他的话声音虽小,但殿中几人无不耳目灵敏,所以丰极睨着他道:“你打这一架想来还是早有预谋的了啊?”
“哪有啊。”南片月眨眨眼,一脸无辜状,“我那不是”年少无知,一时意气“么,四哥你明明是这么跟陈家说的啊。”
丰极转过头,想无视这个拿“天真无知”当武器使的人。
东始修揉揉眉头,无奈的看着南片月,“你六哥扣你多少俸银?你不都要成亲了吗,府里有什么准备没?”
南片月一听这话,立马两眼放光的望着东始修,“大哥,我府里要揭不开锅了。”
这话一说出,不只东始修怔愣,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顿时喷笑出声。
“小八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我总共才扣了你那么一点俸银,至于揭不开锅吗。”
华荆台颇觉冤枉。
南片月却答道:“我把家里的银钱都送给谢茱了,你又扣住俸银不给我领,家里自然就揭不开锅了。”
“啊?全送给了谢茱?!”华荆台瞪大了眼,一脸肉痛。
不料南片月又道:“可是谢茱不要,所以我全堆在库房,等谢茱嫁过来后再交给她。”
几位兄长闻言无不抚额:日后这个弟弟定然是个妻奴!
“怎么啦?”南片月不解看着几个兄长,“交给了谢茱,以后我就不用管钱了啊,只要管吃管喝管穿管住就行了。”
几位兄长摇头叹息:都二十二了,我家小八还是长不大啊。
“大哥,我现在没钱吃饭了。”南片月可怜兮兮的望着东始修。
东始修瞪他,“那你搬回宫里来,大哥管你吃喝拉撒!”
一听这话,南片月马上缩头,小声嘀咕,“才不要呢,那我宁肯饿着肚子光着身子。”
“你说什么?”东始修目光如电。
“没有,我就说六哥扣我俸银,我以后就专门去六哥家蹭吃蹭喝,把他家蹭穷了才罢休。”南片月大声道。
“那也行。”
“不行!”
东始修与华荆台的话同时响起。
“嘿嘿,六哥你等下回家要等着我啊。”南片月笑嘻嘻的蹭到华荆台身边。
“去去去!一边去!我又不认得你!”华荆台顿时翻脸不认人。
皇逖眼看几个兄弟又要无休无止的玩闹下去,忙开口道:“好了,说正事。”
几兄弟闻言,忙收起嬉笑,将东始修出征时朝中之事一一汇报,东始修也将北征及北海的事大略讲叙了一遍,然后几兄弟便就北海国的治理商议起来。
如此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到申时两刻,宫里的内侍来报,御膳已备好,问陛下是移驾还是送到这凌霄殿来?
东始修吩咐在桂凉阁用膳。于是几人收拾了,去桂凉阁用膳。
丰极与东始修走在最后,见前头几个兄弟出了殿,东始修唤住丰极:“四弟。”
丰极停步转身,看着东始修,“大哥,何事?”
东始修看着他,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想着,还是再等等吧,等到七妹回来再说,能留一刻便是一刻,于是朗朗一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丰极微笑,“大哥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要说这些吗。”
“也是。”东始修拍拍他的肩,两人并肩出殿。
九月十六日,辰时,风独影抵达帝都。
回到府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沐浴出来,由着侍女们服侍她穿上衣袍,然后便走到侧厅,懒懒倚在一张美人靠上,一名侍女蹲在地为她为穿上鞋袜,一名则站在身后轻柔的为她擦干湿发。
而闻得消息的南片月最先冲进了风府,一进门就叫唤“七姐!七姐!”,等冲到侧厅见着风独影,便一把跳了过去抱住了她,“七姐七姐!我好想你啊,你可算回来了!”
风独影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伸出两指拎住南片月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再甩手一扔,南片月便被高高抛起,幸好南大将军身手敏捷,半空中一个鸽子翻身,才免了当众摔个四脚朝天的丑态。尽管如此,他依旧委屈难禁:“呜呜呜……七姐好没良心,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日夜想念你的可爱弟弟?亏得我担心你的安危而致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如今好不容易你回来了,连抱一抱也不肯,呜呜呜……七姐是坏人,是大坏人……”
眼看着南片月一边抹脸一边痛诉,极尽悲伤姿态,风独影忍俊不禁,招了招手,“过来,这么久没见了,让七姐看看我们家小八长大点没。”
南片月顿时喜笑颜开,蹭了过去拦腰抱住风独影,嘴里嘟囔着:“七姐,我是弟弟,应该是你抱我才对。”
风独影看着这个仿佛永远都长不大却总是知道如何让他的兄姐开怀的二十二岁的“孩子”,不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然后环住他,“好啦好啦,七姐抱你。”当她的双手落在南片月的肩上环住他时,他顿时一呆,然后抬头看着风独影,满脸的惊愕,“七……七姐,你……你……你是什么妖怪变的?你怎么肯抱我了?”那模样是惊多于喜。
风独影一巴掌拍开了南片月,从鼻孔里哼出两字:“妖怪?”
一见这神情、语气,南片月立马跳起来道:“是了是了,你现在是我七姐了,从小到大,每次我要七姐抱时她哪一次不是一脚踢开了我,她怎么会抱我嘛。要知道我七姐向来对我都是打是疼骂是爱的。”
于是风独影冷冷勾勾手指,“过来,本将军赏你几脚。”
南片月扭捏的抓着衣角,摆出被欺的小媳妇模样,“人家不要过去,人家怕疼。”
“噗哧!”风独影崩不住脸笑了出来,“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能宠,就得打骂才听话。”
“七姐。”南片月又蹭了过去趴在风独影身边,看着她难得展露的笑脸,也是满心的欢喜,“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啊?”
风独影弹了弹他的额头,“打仗杀人能有什么好事。”
“你们老是弹我额头,总有一天会塌下去的。”南片月抬手护住前额,他的哥哥姐姐都喜欢弹这里。“可我看你回来却是比以往要开心些。”
风独影想了想,便道:“这次在外结识了一位极潇洒的朋友……”
她话还没说完,南片月已蹦起三尺高,“啊啊啊!七姐你在外面认识了什么臭男人?!”
“小八你在嚷什么?什么臭男人?”庭中传来华荆台的声音,然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跨门而入。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大事不好了!有臭男人迷住了七姐!七姐要被臭男人拐跑了!”南片月一见几位兄长驾到,立时叫得惊天动地。
顿时,几位兄长的目光齐齐盯住风独影,皆是紧张万分。
风独影无言抚额。
最后还是皇逖代表几位殷殷关切的兄长开口:“七妹,你真认识了什么臭……”猛然醒悟自己也是个“臭男人”,忙改了口,“七妹认识了什么男子吗?”
眼见最为端方严肃的二哥都这样说话,风独影颇为无奈,“二哥你别听八弟胡说。”
“七姐你刚才明明说什么极潇洒的……哼!这世上难道有比我更潇洒可爱的不成!”南片月立马反驳,极是不服气。
于是几位兄长的目光又紧紧盯住了风独影,大有不说清楚便誓不罢休,心里各自寻思这世上有什么臭男人会让他们眼高于顶的七妹看得上的,而且还会赞人家潇洒,一时心头都是酸酸的,直想着把那个臭男人揪出来狠狠揍几拳解气。
风独影眼见兄与弟皆目光炯炯的瞪着,无奈道:“是我在海中遇难时出手相救之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方才是故意逗八弟玩的。”
“喔。”几位兄长放下心来,转而一想,一颗心又高高吊起了,“七妹你可没做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以身相许“的事吧?”
难得几个兄长如此同声同气的说同一句话,不止风独影呆了呆,便是南片月也愣了愣,然后又叫了起来,“什么臭男人救了我七姐?绝不许什么以身相许的!”
风独影已懒得解释,直接起身甩袖,“杜康!送客!”
眼见妹妹冷脸逐客,华荆台赶忙拉住了她,“唉呀,七妹你不要生气,我们几个做哥哥的也是太关心你了啊。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这一路回来可是辛苦?”
“七姐,只要你不跟臭男人跑了,我们就不问了。”南片月也连忙道。他一口一个臭男人,显然是没把自己归入其列。
风独影料定几个兄弟不敢再追问,便重新坐下,道:“不过是骑马赶路,有什么辛苦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丰极相接,看到那双墨玉似瞳眸中的关切,不由心头一跳,刹时曲殇的事便跳入脑中,胸口顿如压了块重石,沉沉的闷闷的。
“只说你受伤落海了,你伤在何处?如今可好了?”皇逖目光打量着她周身。
“是呢,七妹你的伤好了没?回来有没请大夫来看?”白意马也关切的问道。
“本就是小伤,不碍事,而且早好了。”风独影答道。
这时府中的管家领着侍女为几位贵客斟上热茶、奉上果品,又周到的将椅子搬近,置在风独影倚着的美人靠周围,一切弄妥后又无声的领着侍女退下。
几兄弟落座后,宁静远细细看了风独影几眼,“看七妹气色还算好,不过还是请个大夫再看看比较放心。”
“用不着请大夫,我替七妹看看就是了。”丰极起身走到风独影身前。
“真的早好了。”风独影抬眸看他。
丰极不语,只微笑着看她。
风独影无奈,伸出手。丰极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不一会儿,他放开了手,“伤已无碍,只是气血稍损,得多喝些参汤补一补。”
几个兄弟闻言放下心来。
华荆台又问道:“七妹,救你的是什么人?要不要六哥备份礼去谢人家?不过谢礼不能超过十银叶。”
南片月顿时取笑道:“七姐,你看六哥这小气鬼,你的命难道才值十银叶吗?大哥至少是许诺千金,由此可见,大哥才最疼七姐。”
“哼,改明儿你若被人救了,我就出一银叶谢礼。”
“六哥你不公平!”
“小八的话,我看一银叶也免了,直接把人送给救命恩人就是了。”
“哈哈哈……说得有理。”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人小……”
厅里几人正笑闹着,忽闻喳喳两声脆啼,一只通体青碧的小鸟从外翩然飞入,绕着厅飞翔一圈后,敛翅落在风独影肩头。
几兄弟正奇怪着怎么会有只鸟飞进来时,却见风独影抬指轻轻的戳戳那鸟儿,那鸟于是转过头,冲着风独影喳喳鸣叫,那模样倒像是跟她问候一般。
南片月顿时惊奇的叫道:“七姐,这鸟竟然不怕人呢。”说着他也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鸟儿青碧的羽翅,不想那青鸟却扑腾着翅膀飞开,然后落在风独影另一边肩膀上。
“好你只臭鸟,竟然躲开我!”南片月来气了,换手又往青鸟摸去,青鸟立时又张翅飞开,这一回却是落在房梁上去了。“你这家伏是欺我不能飞吗?那我就飞给你看!”南片月于是足下一蹬,顿时蹿起丈高,手一伸便攀在梁上,然后又往青鸟抓去,青鸟又一展翅膀,却是飞落在窗前。“看我不抓住你!”南大将军看来是跟这青鸟扛上了,纵身又往窗前飞去。
于是一人一鸟便在厅里你飞我追起来,那青鸟仿佛也跟南大将军扛上了,它若是飞出庭外去,那么广的天地,南片月自是拿它没办法,可它就是在这侧厅里扑腾着,一时梁上,一时窗前,一时桌上,一时椅上……把厅里的角角落落都飞了个遍,最后又落回了风独影的肩上。
南片月自是跟着扑向了风独影,却被风独影抬脚一挡,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七姐……”他抬头委屈的看着倚在美人靠上的风独影。
风独影指尖划了划青鸟的羽翅,赞赏了一句,“真是只聪明的鸟。”然后垂眸睨着南片月,“小八你倒是越长越回去了,不但跟只鸟儿斗气,而且还斗输了。”那只青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先用头蹭了蹭风独影的手掌,表示亲近,然后冲着地上的南片月喳喳两声,顺便张开双翅扇了扇,表示了鄙视。
“七姐,难道这只鸟是你养的不成?”南片月这会很有将军肚量,不与一只鸟儿一般见识,只是十分好奇着这只鸟怎么就亲近他的七姐。
而几个兄长则更是奇怪,要知道他们的这个妹妹虽是个女孩儿,但她对女孩儿都会喜欢的那些个小猫小狗小兔小鸟的从不感兴起,再漂亮再可爱的摆她面前也会被她一脚踢开,而今日她竟在逗弄一只鸟?几兄弟面面相觑,只觉得七妹此次回来后,隐约的有点变了。
“七妹,这鸟真是你养的吗?看它爪似银勾,长大了定是只猛禽。”宁静远凑近了些看那只青鸟。
“哦?”风独影听了这话不由看向青鸟。
这便是易三自东溟海中捡来诞生于她掌心的那只小鸟,东溟海边分别时易三送于了她,一路上都养在篮子里,前几日会飞了,竟是极通灵性,认定了风独影为主人,飞来飞去到最后都会飞回她的身边。
宁静远指着青鸟的爪子道:“你看看它的爪子,那些百灵鸟、黄莺儿可没这么利的爪子。”
听了他的话,不但风独影侧首往青鸟的爪子看去,便是其它几个兄弟也移目看去,果见那鸟儿的爪子上长着尖锐的指勾,显然是非常适合去抓获猎物的。
“原来他送的是一只猛禽。”风独影微微一笑,比起那些清啼如歌的莺鸟,凶狠的猛禽更合她的心意。
“七姐,谁送你的?”南片月问出几个兄长都想问的问题,“难道是那个救你的人不成?”
风独影点点头,“这也不知是什么鸟,都不需养在鸟笼里,它好像是认得我。”
几兄弟听了,大为惊奇,一时围着青鸟各自猜测。
“也许是鹰。”皇逖认为只有鹰才可称为猛禽。
“可能是雕。”白意马则道。
“那枭也很凶猛啊。”华荆台道。
“可是这鸟全身羽毛都是青色的,有这样的鹰、雕、枭吗?”南片月反问道。
“四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鸟?”白意马转头问丰极。
在诸位兄弟围着青鸟细看时,丰极却远远站着,安静沉默。
宁静远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风独影,然后无声叹气。看来他的七妹虽然是聪明,但显然不大了解男人的心思。无论这只鸟是鹰也好,是雕也好,重点在于它通体青碧,是一只“青鸟”。
丰极怔怔看着美人靠上倚坐的风独影。
白色的罗衣,雪白的面容,墨色的眉眼,漆黑的长发,素净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可那她清眸流盼,唇若粉菱,腰间紫带绣金饰玉,于是画上便生了明辉艳色,而成华美绮丽的彩巷。
他一直知道她的美,一直知道她绝顶的出色,一直知道她是世人瞩目的凤凰,可是她一直离他最近,她一直在他的心底、身旁,就如同此刻围绕在旁的几位兄弟一般,同是画中人,亦是赏画人。可是此刻,看着她垂眸凝视青鸟的神色,一时忽觉遥远,心头生出一丝惊慌。
“四哥?”白意马见丰极怔愣着不由奇怪。
丰极回神,然后勾唇想笑,却不甚成功,“我也不知是什么鸟。”
华荆台一听最是博学的丰极也不知,不由道:“竟连四哥都不知道啊,看来这鸟甚是稀奇。”
“七姐,我要也养一只这样不须关着养的鸟。”南片月扯着风独影的衣袖撒娇。
“你去养就是,又没人阻着你。”风独影抬手扯回自己的衣袖。
“那你把这只鸟给我养吧。”南片月又扯住她的衣袖。
“它瞧不上你。”风独影再次扯回自己的衣袖。
“怎么会?”南片月伸手想逗弄青鸟,照旧得到青鸟的鄙视,于是南大将军恼了,“七姐,这鸟不听话,拔了毛烤了吃算了!”
“那我先扒了你的皮。”
“七姐……”
“别把鼻涕抹我袖上。”
在风独影与南片月将衣袖拉
来扯去时,白意马看着神情隐露落寞的丰极,心头模糊想到什么,便顺口问风独影:“七妹,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风独影跟这青鸟已相处许多天了,倒没想过这个事,所以白意马一问,她愣了一下,然后道:“它通体青色,就叫”青鸟“是了。”
宁静远一听就笑了,“七妹你以后若生了儿子长得黑,是不是就叫”黑儿“好了?”
“哈哈哈……”风独影还没反应,南片月已先自大笑起来,“三哥说得对,七姐真不会取名,要换成我,就给它取名”小碧、小青、小鸟、小银爪“之类的。七姐,是不是比你取的要可爱多了。”
他的话一落,几位兄长都摆出鄙夷的神色,便连一向端正寡言的皇逖都忍不住拍了他脑门一巴掌,道:“八弟,你以后有了儿女可千万别自己给他们取名,可以找你三哥、四哥、五哥帮忙。”
“哈哈哈……”华荆台大笑,“二哥言之有理,小八你要谨记。”
“小碧、小青不好听吗?”南片月颇是不服。
“那我宁肯叫它”青鸟。“风独影撇着嘴道。
“青鸟”两字划过耳际,白意马脑中闪过一句话,于是脱口而出:“不学兰香中道绝,却教青鸟报相思。”他的话顿让厅中几人侧目。“七妹,这名不可,换一个为好。”白意马想那救七妹的男人送她这么一只“青鸟”,只怕是“心怀不轧”,作为兄长有责任保护妹妹不被陌生的臭男人拐走。
听了白意马的话,风独影一愣,由不得移眸看着肩头的青鸟,思及易三,一时不由呆在那儿。难道他有此意?
而其他几兄弟闻言,顿齐齐移目望向丰极,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暗想这个救了七妹(七姐)又送青鸟的臭男人可千万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定要将之砍了!剁了!炸了!再喂狗!
“五哥多虑了,不过是一只鸟儿,哪里需要什么名字。”风独影已收敛神思,面色淡然。
“就是!”南片月立时点头,“七姐,我看到这些个鸟雀就想烤了吃…唉呀,我真饿了,快叫厨子做点好吃的送来吧。”
“是呢,今日的午膳我们可是定在你家了。”华荆台脑中立马盘算着,“你不知道你离开这段日子六哥有多忙多累,所以今天弄道‘白山人参炖老鸡’给六哥补补。”
“六哥你这铁公鸡,自己舍不得买参,便想吃七姐的!七姐,我要吃烤得金黄金黄的烤鸡!”
“七妹,三哥就点道‘剪云斫鱼羹\'。”
“七妹,五哥点\'玉板蟹‘。”
转眼间,几人便抛了先头的事纷纷点菜,那姿态仿佛定要吃垮了风府才行。风独影不急不恼,等他们点菜完了,手一招,“杜康,你让管家吩咐厨房准备,回头别忘了去六哥府上支今天的酒菜钱。”
“哈哈,六哥你惨了!”
“七妹,做哥哥的吃你一顿饭也要算钱吗?”
“七姐,别心软,你看六哥一身的金光,就该吃他的。”
“小八,你今日不但嘴痒,而且皮痒了。”
“怎么?六哥想打架?你那本事不及二哥一半,我才不怕你呢。”
“二哥,你再不管管小八,他就要飞上天了。”
“你们俩尽管打,打完了我命人抬你们入宫,大哥才是一家之主。”
“二哥……”
风府里嬉闹不断,尽是开怀欢喜,为着风独影的劫后归来,为着兄妹的久别重逢。
当日几兄弟在风府用了午膳,然后才告辞离去,离去前无不是郑重嘱咐风独影“大哥那里早点去,他担心得要命,气得更是不轻。”
等几个兄弟走后,风独影略略午睡了片刻,便入宫去了。到了皇宫,直入栖龙宫寻东始修,却被告知陛下去了凤妃宫中。风独影想了想,便转去御花园逛了逛,大约过得半个时辰后,估摸着宫人该是禀报了东始修,应该也从凤妃宫中回来了,便再往栖龙宫去,却又被告知陛下半途转去了谢妃宫中。这回,凤影将军不等了,直接打道回了自己的凤影宫。
奔波了许多天今日才赶回了帝都,本有些疲累,午觉又睡得不长,所以回了宫后便倒头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有人轻摇着她的肩,然后传来宫女轻细的声音:“将军醒醒,陛下来了。”
风独影迷糊睁眼。
宫女见她睁眼,忙道:“将军,陛下来了,正在前殿等候。”
风独影听清了,却转过身又睡去。
宫女见之急了,又伸手摇她,“将军,陛下来看您了,就等在前殿,您快起来接驾呀。”
可风独影就是不动,直把小宫女急得欲哭。
“好了,你退下吧。”蓦然有声音从后传来,小宫女转头便见东始修站在寝殿门口,忙起身行礼,然后悄悄退下。
东始修走到殿中,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下,而床上的风独影闭着眼睛侧躺着,安安静静的似乎睡得很熟。
寝殿里静悄悄的,沙漏汩汩流泄。
许久,东始修直坐得腰酸背痛了,可床上的人却没一丝转过身来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好了,知道你醒着,起来吧。”
风独影不动。
东始修于是又放软了声音,“从你受伤失踪,这都快个把月了,大哥担心得要死,你一回来就摆个后脑勺对着我啊。”
听了这话,风独影终于起来,转过身看着东始修道:“大哥不是忙着嘛。”
从她端丽的面容,到冷淡的神情、语气,绝对看不出、也绝对没人敢说她是在撒娇,但凭良心说,冷静威严的凤影将军这刻确实在冲她的大哥耍小性子。
东始修一听倒是笑了。
她受伤失踪让他日夜忧心,等到知道她人在沛城那高悬的心算是放下一半,怒火却又上来了,只为她不顾安危出海追敌之举。今日一早得知凤影将军回来的消息,他一颗心才算是全放下,于是等在宫中,想着她回来第一个要见的该是他这个大哥才是。结果左等右等,一刻过去,又一刻过去,一个时辰也过去了,直等到中午了,却还没等到人。心里都等出火来了,正好凤妃命人请他去宫中用膳,于是他一甩袖去了凤妃宫中。
用膳时,凤妃见他神色不豫悄悄询问宫人,得知了原因,便开解他道“风将军连日赶路定是疲倦了,怎么也得休息一下缓缓气吧”。他一听想想有理,倒是放松了心情。用完了膳,出了凤妃宫,半路上撞着谢妃派来的人,说宫里的“五色芙蓉”开了花,请他去赏花,于是便转道去了谢妃宫中。才到了谢妃宫门前,便有宫人追来禀报“将军入宫了”,他看着宫门前等候着的谢妃与二皇儿东天琮,自出征后已有数月不曾见了,总不能过门不入的。
等到他从谢妃宫中出来,也料定了他这个七妹不会乖乖等在栖龙宫,所以直接打道凤影宫,果不然,宫女告知“将军一回宫便睡下了”。
唉,或许当年她的哥哥救了他而害她失去亲生的哥哥,他便已欠了她。这一生,这个妹妹于他重逾这世间任何一个,而他这个大哥于她却只是七个最亲的人之一。
他不能苛刻她,亦不能强求她,他只能一如继往的做她如父如兄的大哥。守着她,护着她,疼着她,直到白发齿摇黄泉碧落。
所以他站起身,露出一个兄长的疼爱笑容,“过来,让大哥看看你的伤。”
风独影自床上下地,走到东始修身前,指了指脑袋,道:“早脱疤了,好全了。”
东始修扒开她的头发,在太阳穴后半寸处看到了一道两寸长的粉红色伤疤,暗道好险,再前一点就性命堪忧,一时心生后怕,面上便显出来了。
“没事了。”风独影自然看得,她不想见兄长露出这样的表情,退后两步移开了脑袋,“我倒是一回来就听说大哥纳了璇玑公主,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之意。
“四弟不用娶公主,那我纳之又何妨。”东始修淡淡道。
风独影抬眸看住东始修。
“凤凰儿,你懂大哥的意思的。”东始修笑道,神色颇是悠容,心头却有些苦,“等明日上朝了,大哥便宣布你和四弟的婚事。”
风独影一震,本应是惊喜雀跃才是,可苦涩悲伤却同一刹那涌入胸口,一时看着东始修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东始修看她这神色不似欢喜,不由大是奇怪,“难道凤凰儿不喜欢你的四哥了?”
风独影摇摇头,本想说曲殇之事,但想起大哥对她的爱护,只怕为着她与四哥的婚事,会对曲家有所动作,于是只道:“大哥,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还等?”东始修浓眉敛起,“如今就剩你和四弟还在蹉跎着,难道要等到我们兄弟都抱孙儿了不成?”
风独影心头如针刺般,可要在这个时候与丰极成亲却是怎么也不能。“大哥对我的爱护之心,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件事,请大哥再缓缓。”
“为何要缓?”东始修不解。
七妹与四弟的情早在多年前便已起,这么些年过去,两人皆不曾对别的男女有意,亦都至今未婚,其原因自是不难猜。而如今他好不容易能放开手,七妹又为何要缓?他们不在乎缓个一朝一夕,可他却不知自己会否反悔。
“你与四弟虽是有情,但兄妹名份天下皆知,即算有大哥的旨意,亦将受天下诽议。如今征伐北海凯旋,正普天同庆举国欢喜,你亦是北伐最大功臣,正可趁此良机宣布婚事,于喜上加喜,则可化天下人之非难。”
风独影怎不知兄长用心良苦,怎不知此机一失,或此生无望。她转过身,仰起头,强抑眼中酸意,“大哥,我此次算是死过一回了,所以有些事要好好想想,就请大哥缓一个月吧。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我要不要嫁四哥。”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四哥想清楚,便是他要去寻曲殇,要把她接来帝都,那也足够时间了。
“你!”东始修动了怒,抬步转到风独影面前,才要说话,可目光触及她的面容,顿心头一痛,“凤凰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风独影移步走出寝殿,秋日的丽阳正洒落满庭芳树,映得绿的更绿,红的更红,分外炫丽。她站在廊前,看着庭中一树白芙蓉,想起那鬓簪芙蓉丽若秋月的曲殇,想起她最后的那句“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心头如浸冰水。
“凤凰儿!”东始修紧跟其后。
“大哥,答应我。”风独影转身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一顿。方才还神色微凄的风独影,此刻双眸之上仿若凝结寒冰,雪白的面孔冷静得近乎无情,这神情如同她往日面临大敌之肃杀,直令东始修又惊又疑,可看着她的眼睛,他只有点头应允。他虽是这天下的皇帝,可她能令他百依百顺。
“我与四哥的事,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可若一月后我什么也没说,那大哥再也无须为此事操心。”风独影的声音如寒潭之水,清澈而冰凉。她风独影宁愿孤老一生,宁愿痛苦一生,也不愿嫁一个终生怀着愧疚、心中永远都记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东始修伸出手,轻轻的拂去她额前那因风而动、遮挡她清澈瞳眸的发丝,“大哥答应你。”
那日的后来,东始修问了些她受伤被救的事,风独影只简略答道是被渔民所救,尔后便在那里养伤。
当日晚膳,两人在凤影宫用的,东始修又直坐到酉时才离去。
那时候,七兄弟都是欢喜的,因为北征凯旋,因为妹妹安然归来,朝中亦无大事,一切都是平静而安然的。
元鼎三年九月十七日,早朝。
宽广的金殿里,满满一殿的国之栋梁,在百官恭迎皇帝临朝后,东始修要封赏北征最大功臣风独影的诏书还不及颁布,御史台的监御史严玄便排众而出:“陛下,臣有谏书要上!”
“呈上来。”御座上飘来东始修浑厚有力的声音。
侍在御座前的内侍忙步下台阶接过严玄的谏书。
“今日臣见风将军安然归朝,臣为国喜,亦为君喜。但臣更要就风将军受伤失踪一事冒死直谏。”严女在内侍将谏书呈到东始修手上时便凛然陈言,“风将军是国之功臣、重臣,其受伤失踪自是要派人寻救,但陛下却为一人而发告全国,劳动普天臣民,此君之大谬!古有国君为搏红颜一笑而戏天下诸侯,谓为昏君;今陛下为一将而惊天下臣民,亦非明君之为也!”
严玄一番话朗然正气,而且是直指当朝皇帝与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时满殿静寂,可那些微垂的头颅下正各自思量。
“严卿是在指责朕吗?”东始修的声音淡淡的。
“臣为监御史,无论君臣,有错者臣都当直言进谏,才不负陛下封臣做御史!”严玄的回答掷地有声。
“哦?”东始修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那卿是指朕为昏君是吗?”
“陛下是昏君是明君,那由陛下于国于民之功过决定,由后世之人来评定。臣为监御史,只为天下向陛下进谏!”严玄慨然无畏色。
东始修拎着折子冷眼看着殿下的严玄。
正在这时,殿中又一人出列,“陛下,臣认为严大人所谏乃是为国为民,陛下应纳逆耳忠言。”那人四十出头,身形欣长,白面微须,眉目疏朗,正是凤家之主“英侯”凤荏苒,亦为凤妃之长兄。
“臣也认为严大人所谏有理!”
“严大人所谏乃是良言,陛下不可为一将而劳动天下!”
“陛下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系天下,更应慎重之。”
有了凤荏苒的带头,附和的官员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殿中六兄弟听了这些谏言,不由目光相视,然后皆保持沉默,风独影则更是面沉如水。
严玄的谏言虽不中听,可一国之君为一将之安危而举倾国之力去搜救,此举确是“君有违失”,他不过做了“臣需极言”的监御史本份。只是当初忧切风独影的安危,哪里顾得这些,也因此这会面对着殿中群臣的谏言,不但几兄弟不能开口,便是东始修本人亦不能堂然否决。
而殿中群臣一言接一言的仿佛无休无止。
“砰!”猛然的一声巨响自上方传来,震得百官心头一跳,纷纷收声望去,触及东始修冷峻森严的目光,无不垂首避开,却只严玄一人挺立殿中,无畏天威。
“严卿的谏书朕收到了。”东始修冷冷道,“诸卿还有何要奏的吗?”
殿中静了片刻,东始修正示意内侍颁诏之时,却又一人排众而出,“臣有本要奏。”却是另一监御史管宣。
“呈上来。”
御前内侍步下台阶接过管宣的奏本。
“臣要弹劾凤影将军风独影!”管宣的话比之方才严玄的进谏更令群臣震惊。
严玄是本朝有名的谗臣,铁骨铮铮,向来敢犯颜直谏,虽常让当朝皇帝下不了台,但其所言所谏有理有据,事事忠君为民,朝中上下皆无话可说。而此刻管宣却要弹劾当朝大将,而且是刚刚立了大功、重伤归来的凤影将军,是以话才出口,顿如重石砸湖,在殿中激起巨大回荡。群臣面上有的鄂然,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莫测高深,而皇逖几兄弟则面色疑重。南片月更是身子一动,便要出列,却被华荆台拉住。
“管卿要弹劾谁?”御座之上,东始修的话如从齿缝里逼出。
管宣一抖,目光悄悄往太常梁铎望去,见他神色从容笃定,想起他的分析与许诺,胆气一壮,道:“臣要弹劾凤影将军风独影。风将军在追击北海王途中,先是料敌失当,任其逃出北海;尔后又恃勇逞强,在熟知海性的渔民提醒了有暴风雨的情况下依旧下令追敌,才有了受伤落海,才致使我军将士陷于暴风雨之危境中;最后则是追敌无功,让一船北海遗臣逃遁而去。只此三事足见其无将者之能,臣请陛下撤去其官职与大将军封号,并严惩之!”
管宣一番话道完,大殿里静得可闻彼此呼吸之声,满殿的朝臣皆等待着御座上方的反应。而被弹劾的本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静立大殿,对于那弹劾她的人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而殿中六兄弟闻言则无不是气愤难当却暗压怒火。
半晌,御座上方才飘下东始修喜怒难辨的声音,“隔着千里,还知晓了当日渔民提醒过什么,管卿倒是有心了。”
那声音让管宣心生畏缩,“臣……臣只是据实道来。”
“哦?”东始修捏紧了那本折子。
眼见管宣现了怯色,梁铎忙出列道:“陛下,管大人之所以有此一本,亦是为着我朝千万将士的性命着想。风将军武艺高强,自可在暴风巨浪之中保得性命,可那些为我朝洒下热血的士兵们却无此能耐,跟随着只顾自身功勋而不爱惜部下的将领,只会令得我朝勇士无辜送命。所以,管大人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梁铎一开口,殿中无论是那些跟随他的,还是那些妒恨风独影的,或是不满皇帝对七将的宠信的,皆纷纷附言。
“陛下,管大人所奏有理,风将军其性桀骜不驯,不堪为大将也。”
“陛下,风将军如此不顾士兵之性命,如何能做统领万军之大将。”
“陛下,风将军以女子之身为将,本就颠倒阴阳,祸乱天下也。”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偌大殿堂一时人声鼎佛,大有今日不罢免了风独影便誓不罢休的气势。
南片月望着殿中朝臣,几乎是有一半的都在弹劾着风独影,心头惊怒不已,若非华荆台紧紧拉住他,让他知道此刻不可冲动谈事,他真想一人一拳把这些人全都打飞了!
皇逖几兄弟听着朝臣们的言语,深知此刻站出来为风独影说话,只会为群臣增添话柄,令事态更为复杂严重,可就这样任其污蔑抵诲妹妹却是万万不能的,正各自思量时,丰极蓦然想起袖中的一本折子,当下越众而出,直至御座阶下,扬声道:“陛下,臣也有本要奏,为万分火急之事。”他的声音朗朗响彻整个大殿,却又清和光润,瞬间扫去一殿的焦躁,直让人如沐春风般心旷神怡。
“奏。”声音冷而厉,让满殿的臣子都感觉到皇帝积蕴的怒火。
“青州颉城府尹以星火令送来急报,久罗山上有匪踞山为王,已伤无辜百姓、将士数百人,请陛下速派能将领兵剿匪。”
丰极话音一落,宁静远便抬手一推,将风独影推到了御前阶下。
群臣还在怔愣间,风独影却是领会了兄长之意,只是满怀愤慨,实不愿此刻低头,可又心知,严玄谏责大哥在前,管宣弹劾自己在后,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刻群臣已抓住了“君谬臣错”借题发挥,若自己任性而为,不只令得大哥为难,更趁了小人那句“其性桀骜不驯”,只得压住心头屈辱与愤怒,于御阶前跪下:“臣风独影愿领兵前往……”一个“戴罪立功”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暗自咬牙,“以偿北海之误!”
群臣这刻反应过来了,可还不及说话,东始修已拍案而起,“准!”那声音如惊雷贯下,直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作响,群臣一时惊惧,不敢做声。
“凤影将军虽北海追敌有小误,但其功亦不可没,今允其前往久罗山剿匪,以定颉城安宁!”
皇帝威严有力的声音传下,群臣有的了然垂首,有的暗自相望,那些竭力弹劾风独影的则悄悄移目梁铎。梁铎目光扫一眼丰极,眉头笼起,却也知此刻要见好就收,若逼急了皇帝,只怕到头吃亏的会是自己这一方。毕竟这么些年,他们五大家族也是跟着皇帝走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皇帝对弟、妹的护犊。反正已将风独影弄出了帝都发往边地,而且阻了陛下对她的封赏,亏得她这一回为着征讨北海出力流血,最后却只得个戴罪立功。想到这,他淡不可察一笑,不着痕迹的微微摇首。
而御座之上的东始修已再无听取朝臣奏本之兴,“今日朝会到此为止,退朝!”话一落,当即甩袖离座。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跪送。
皇帝退朝后,金殿里群臣鱼贯而出。有的疾步出宫不想沾惹是非,有的摇头叹气,有的三俩相伴小声议论着今日的朝会,有的意气风发众人围拱。
而七将则是留在了最后,直到所有的朝臣都离去时,才自金殿步出,然后一同往凌霄殿去。
南片月一踏进凌霄殿便愤声道:“七姐征讨北海刀林箭雨之中过来,差点连命都搭上,给他们一说,却是误事害人,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事吗?!”
其余兄弟各自在殿中找着惯坐的椅子坐下,并不答话。
“七姐不顾安危追击北海王,为的便是永除后患,可到了这些人嘴里怎么就成了”恃勇逞强“了!还说什么七姐”只顾自身功勋不爱惜部下“,这些人是瞎了眼了吗?七姐待部下如何,看看将士们对七姐的崇仰便知道了!他们都没跟随七姐出战过,凭什么在那里颠倒黑白妄加评断!七姐没为将之能?那这天下难道是他们这些小人打下来的不成?那他们倒是去带几天兵,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只长了嘴没长脑的有什么能耐!最可耻的是这些人还拿七姐是女人来说事!什么”颠倒阴阳、祸乱天下“,我呸!亏他们还是男人!亏他们说得出口!你不如一个女人不敢承认不说,还要诬蔑女人是祸水这才叫无耻!说出这种话来的男人简直把我们男人的脸都丢尽了!可恶!可恶透顶!明明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就被他们反着说!这些小人!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踢死他们!踢死他们!”
整个大殿里,只闻得南片月滔滔不绝怒火冲天的叫骂,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在殿中冲来冲去,碰着了挡路的桌子椅子一律抬脚踢飞,砰砰当当的桌椅飞撞声响个不停。
而其余七人却皆是沉默而坐,各自目光看着一处,神情严肃。
虽说朝臣们对他们七人的妒嫉他们也都早有耳闻目睹,可今日的早朝却让八人看清了朝臣对他们的忌恨有多深,而当这些人集结起来反对他们时那力量又有多大。有时候勿须刀剑,口舌便可杀人,也勿须你行差踏错,只要有需求他们自可编排捏造置你于死地令你万劫不复。
明明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可当这些人反过来解说之时,你却几乎无言反驳。这便是朝堂政局,永远都不可能黑白分明。而面对群臣谗议,有时候便是天下至尊亦无能为力。
南片月后来骂累了,也不说话了,坐在地上,两手撑在下巴,仰着头望着殿顶,双目灼亮,眼珠子不住的转动,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最先开口的却是风独影,“四哥,说说久罗山上踞山为王的山匪。”
她的话语将殿中诸人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丰极起身,将案上的折子翻出一本,然后连着袖中的那份一起递给她。“本朝自立以来,重新丈量了全国土地并各城乡编户造册,虽大部分的前两年已完成,但还有些边远地区的延后了些。这颉城便处于最南边,两月前收到颉城府尹送来的第一道折子,奏禀量地与编户之事在久罗山遇阻。”
几兄弟闻言都起身,聚笼了过来。
“久罗山方圆几百里,像这种大山都等于宝地,有的会藏有矿山,而且满山飞禽野兽,更有不少的珍稀草药,所以颉城府尹派府史前往探查,看有山上山下有无耕地及有多少药户、猎户、农户,却不想这些人进了山里便再没出来。颉城府尹只道他们在山中迷了路,便再派府史去,照样是有去无回,府尹这才是紧张起来,以为山中有盗匪,便派了五十名带刀衙役去寻,结果那五十人亦没能回来,而守在山下人回报说有听到了山中传来惨叫声。颉城府尹赶紧一道奏折飞送帝都,我当时便批示颉城都副领兵剿匪。可昨夜再次收到颉城府尹的奏折,道都副领了五百士兵上山剿匪,结果五百人一样有去无回,如今颉城里的百姓已惊惶不已,都说久罗山里住了吃人的妖怪。”
丰极的话说完,风独影沉吟片刻,道:“轻而易举便取五百士兵性命,这久罗山中的盗匪倒是颇有能耐。”她抬手习情性的以指甲划着几案,在木案上划下一道一道密密的细痕,然后抬眸看向宁静远,“三哥,这久罗山你那有什么消息?”
宁静远摊手,颇是遗憾的摇头,“这久罗山实在是太偏远了,又不曾有过事,所以不曾关注过,不能提供什么消息。”
“无声无息的就让几百人没了踪影,难道山上真住了妖怪?”这刻南片月早忘了先前的愤怒,而是被这神秘的久罗山挑起了兴趣。
“有没有妖怪不知,但肯定是有人的。”丰极从袖中又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麻布,麻布上有一行殷红如血的朱字。
“这是什么?”南片月伸过膝子问道。
“这是随颉城府尹昨夜的奏本一块送到的,府尹说是从久罗山上飘落下来的。”丰极将麻布摊在八人中间的长案上。
几人目光皆往麻布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犯山者死!
——久罗王
看完麻布上的字,南片月即捂着鼻子哼道:“好臭屁的口气!”
其余几人各自皱了皱眉头,然后皆往东始修看去。
东始修面上浮起一个不知是怒还是讥的笑容,“久罗王?好嚣张的口气!在朕的治下也敢称王!”
宁静远起身,取过大殿墙上挂着的一幅一米长宽的典图下来,然后摊在长案上。
几人皆起身,围在长案上细看典图。
“越过这久罗山,便有一个以渔猎为生的部落叫”山尤“,这个部落紧临着碧涯海。”宁静远指着典图的最南方。
“那这久罗山迟早都必须要平的。”东始修抬指点住久罗山,“平了久罗,再拿下山尤,这样便东可收芜射、南丹、齐桑,西可进采蜚、元戎,尔后我们大东王朝东临东溟,南踏碧涯,西横大漠,已可三方无敌国之忧。”
“嗯。”几人皆颔首。
“再等五年,我们再踏平了蒙成王国,让蒙成草原成为我大东王朝的马场,那时整个中原大地便只我大东一国,我们的鸿图霸业便可谓完成也!”东始修张开手掌盖住典图,仿将整个大地纳入掌中一般。
“当然!”
几个弟妹伸出手掌盖在典图之上,这么一来,整张典图便尽覆他们八人掌下。
而在那一刻,在这凌霄殿里,豪情满怀的八人又怎能想到,他们规划了这一份鸿图,却未能来得及完成便已分离,直到六百年后,才有一位被誉“明睿”的帝王,用一位冠绝当世的名将,成就了这一番前所未有的伟大霸业,尽管那已是另一个王朝,但那位帝王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子孙。
“七妹,你这回出兵带多少人马?”华荆台询问。每次动兵之初,他这位大司农都会要计算好粮草军饷。
“这回不带兵去。”风独影却道,目光望向皇逖,“青州那边有两万”雷动骑“,那是二哥带过的兵,我从那边点两千人马即可。”
“嗯,这样也好。”皇逖点头,“那边现在的统领是程鲁,七妹你也认识的。”
“那便这样定了。”东始修抬眸看住风独影,“只是这久罗山颇有些奇怪,七妹你去了要小心谨慎,可别……”他本想说“别像追击北海王一样”,话到口边想起早朝时的情景,顿浓眉一皱,咽了。
“我知道。”风独影垂眸看着典图上的久罗山。
“七妹你何时出发?”华荆台又问。
风独影想了想,“就九月二十吧。”
“那便是两日后了,才回来便又要走。”华荆台叹气。
风独影没吭声了。
殿中一时又沉默了,思及早朝上群臣的弹劾,想着两日后的离别,几兄弟心头都有些不是滋味。
南片月见兄姐的神色,眼珠一转,然后一脸雀跃的道:“那我们选个日子为七姐饯行吧?”
“嗯。”东始修点头,“你们看哪日合适,我让宫中早做准备。”
“别,大哥,我们这几日暂且不入宫了。”宁静远却阻止了,“七妹昨日既然入宫了,那这两日也照旧住在宫中,大哥也好与她多商议一下青州那边的情形。我们六人另选个妥当的地方为七妹饯行就是。”
几人一听自然是明白,便都应了。
那日各兄弟离去后,风独影回到了凤影宫。
她才步入宫门,便一只鸟儿扑飞过来,冲着她喳喳啼鸣数声,然后落在她肩头。
“你入宫后它一直在你房前啼叫,所以把它送来了。”杜康站在庭中,手中一只鸟笼,估计是把鸟捉了提来的。
风独影抬指划了一下青鸟翅膀以示安抚,“过两日要去青州,你回去准备一下。”
杜康虽有些奇怪,但并没问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看着风独影,迟疑了一下,道:“顾云渊不见了。”
风独影闻言一愣,看着杜康,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你去追击北海王那夜便不见过,他的营帐里只留下这个。”杜康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风独影。
风独影接过,纸上只八字:
凤飞云行,九霄遥遥。
看着这行字,她怔忡出神,耳边听得杜康继续道:“他虽是走得突然,不过显是早有准备,陛下随后任命了新的文曹,其很顺利的便接手了所有事宜。他也不曾带走什么,回帝都后属下曾去他府上,也就是赁了一个小院落,就一个管事与两个仆人。府上的管事似乎早预着有这么一天,听得消息后,也没惊讶,即将两个仆人召来,说按大人的吩咐平分了府中财物,然后各自散了。如今帝都朝臣有所耳闻的,大多稀松平常,有他无他皆是一样。”
风独影听着,眉头不自觉敛起,心头有些空落,又有些茫然,就这么捏着纸片怔怔站着。
杜康看她神色,没再说什么,而是出宫,回府为两日后的出行做准备。
风独影站在宫门前许久,直到青鸟在她肩头啼唤,才是回神。侧首看着青鸟,蓦然心头一动,想起东溟海边的易三,想起他领着她做的那些事,耳边顿又响起出征前夕顾云渊对她说的那些话。
顾云渊说的话,是易三做的事,难道他们是同一人?
如此一想,心头震动,再细细思索,似乎有很多蛛丝马迹。
她目光看着纸上的字,按其所说,他乃是追随她而去,以顾云渊之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书生是追不上可日夜奔行的战士的,但如果他拥有异能,可驭鸟飞行,那便绝对可赶上并超越他们的速度。在东溟海上,她性命垂危之际,是易三突然驭鱼而至救下她,以顾云渊对她之心意,自是情理之中。且他以易三的面貌出现,是因为在场将士皆认识他,若叫朝中及天下知晓他有那等近乎于神的异能,必然天下震动惊骇。而一个陌生的异能人,除了那些亲眼目睹的人外,其余听闻时大都会当作夸张的传说。
若他俩是一个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顾云渊说的话会是易三做的事;还有那日帝都效外她对那些浪浪人说的那句“有手有脚……凭己之力换取衣食”才会被易三还给她;易三与顾云渊身高、体形、声音确实颇为相似……
想到这,她忽然又摇头否决,只因两人的容貌完全不同。何况她亲自确认过易三的面孔,绝非易容。而顾云渊这么多年在他们跟前晃动,若他是易容了,便是她没看出来,也绝对瞒不过三哥、四哥的眼睛。
那顾云渊哪里去了?难道他并非追着她而去,而是以此为借口离开了他毫无兴趣的仕途官场,独自云游逍遥去了?以他潇洒不羁的个性做这样的事倒很有可能。而他的离开,显是早有准备,府中又是如此安置,摆明了随时能抽身而退。只是……他入朝来到底干么?不为富贵权势,不为天下百姓,难道只为体验一番红尘世俗?又或如他常挂在口边的…为她而来?她再厚颜也不觉得是如此,否则他不会这样不辞而别,前后想想,只觉这人行径着实令人费解。
顾云渊与易三是同一人?是两个人?又或者是……同胞兄弟?
反复思来想去,却没个结论,倒想得头昏脑胀的,最后长叹作罢。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她的敌人,那都随他们去。
这么一想,她收敛了神思,在庭前的长廊坐下,吩咐一名内侍去取些生肉回来。内侍得命赶忙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油纸包着四、五块生肉回来了。风独影接过,带着青鸟回了寝殿,然后将生肉摊在窗前,“三哥既说你会是猛禽,那便该是食肉的。”
那青鸟仿似听懂了她的话,双翅一展便飞上窗前,冲风独影喳喳两声,然后便低头啄着生肉,片刻功夫,一块巴掌大的生肉便吃完了。
风独影倚在窗前的斜榻上,看着青鸟啄食生肉,一边对它道:“今日早朝很是生气,数月艰辛只换得”失当连连“,但猝不及防时只能忍下,可我风独影非忍让退缩之辈。”
青鸟嘟嘟啄肉。
“有时候真觉得这朝堂比战场更是凶险难测。”她继续说道,“可是朝堂上却不能如战场上那样挥剑杀个痛快,真是让人烦闷。”
青鸟继续啄肉。
“其实活成易三那样也很快活,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也不能做那样的人。所以我不杀他,让他活得好好的,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过一些我不能过的日子。”
“你要是真的长成猛禽,那我以后带你上阵杀敌。”
“喳喳……”青鸟抬头啼叫两声。
“怎么?你怕吗?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其实保护过很多人的,当然,不能和我杀的人相比。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下地狱,可是希望我的兄弟他们不要跟来。”
于是眨个眼便到了九月十九日,这天六兄弟便在朝华街的“如意楼”定了雅间,为风独影践行。
“还是萧大姐姐做的菜香。”对着满桌佳肴,南片月狼吞虎咽着。
“怎么?不是谢茱姑娘做的菜更香?”华荆台取笑他。
南片月灌下一口酒,才道:“谢茱做的菜自然香,可萧大姐姐做的‘炊莲花鸡’是天下第一呀。”说着又挟了一筷子放进口里,满脸享受的嚼着。
“确实,这‘炊莲花鸡’吃过许多,但只有萧大姐姐做的最好吃。”风独影吃了一口鸡肉也道。
“你看,七姐也是这样认为呢。”南片月冲华荆台挑了挑下巴,然后又转头对皇逖道,“二哥,你要是当年娶了萧大姐姐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吃到……”
他的话还未说完,坐他旁边的白意马便抬手拍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还没喝上几杯呢,你就醉得要说胡话了。”
“我倒喜欢这道‘红松鳜鱼\',鱼肉色白咸鲜,猪肉色红质松,一菜双味更是妙绝。”宁静远挟起一块鱼道。
丰极也指了指面前的一碟菜道:“这‘宝箱豆腐’滑嫩而清爽,很是美味。”
“是这蝶\'松子鸭颈‘最好吃,外酥里嫩,香而不腻。”华荆台则道。
几兄弟一人一句的评价着菜肴,南片月自也省起方才失言,于是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而皇逖如未闻般,只是一派平静的饮酒吃菜。
风独影看看几兄弟,又看看皇逖,然后问:“二哥,你喜欢哪道菜?”
皇逖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又扫一眼几个弟弟,道:“都好吃。”
闻言,南片月顿撇了撇嘴,“二哥眼中啥都一样的,就没个喜欢的。”
“那也比你今日爱东明日爱西的好。”华荆台挟起一块豆腐直接塞他嘴里。
“我……不……喜欢…豆腐……”南片月含着豆腐万分痛苦。
“不许吐出来,这可是萧大姐姐做的。”宁静远闲闲道。
南片月可怜兮兮的看向白意马。
“八弟,想想当年我们食不饱腹的日子,所以不能糟踏吃食。”白意马很是慈爱的摸摸弟弟的头。
于是,在几个哥哥姐姐关爱的目光下,南片月只好努力咽下口里的豆腐。
看着南片月委屈又为难的样子,风独影故意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八弟真乖,七姐再喂你一口。”然后迅速的挟起一片豆腐又塞进了南片月口中。这一回,含着豆腐的南片月已是泪眼汪汪。
几个哥哥姐姐欺负弟弟正开怀时,忽然一阵喧闹声从外传来。
南片月为免再次被强喂豆腐,立时跳起来跑到窗边,将窗门一推开,街上的喧哗立时涌入房中。“唉呀,有热闹看啦。”南片月趴在窗台上颇是欢快的叫道。
“你这贱人!你这不要脸的贱货!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白眼狼!”
一道尖细的骂声传来,房中几人不由都皱了皱眉头。
“这是哪家的女人,这么泼辣?”南片月稀奇的叫道。
于是华荆台、风独影也起身走至窗前,望向街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最若眼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三旬出头的样子,徐娘半老,一身俊罗,满头珠翠,富贵逼人;另一个双十年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眉毛,杏仁似的眼,身段娇小纤瘦,颇是惹人怜爱。这两个女子正在吵闹着,正确的说是那贵妇模样的女子在扬打谩骂那年轻娇小的女子。
“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拉拔了你,如今翅膀还没长硬,你便想飞了啊?!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你也不撒把尿照照你这狐狸精的样子,若不是有我,你能有今日吗?!”
贵妇的言词不堪入耳,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又是抓又是掐那年轻女子,惹得街上许多人停步,围着指指点点的。
“这个女人的嘴真臭,那个女人就可怜了。”南片月听了颇有些打抱不平的。
“虽不知年轻的那个做过什么,但这女人当街使出这般泼妇手段,那些骂词用在她自己身上倒是合适了。”风独影望着街上的两女人直皱眉头。
“这两个女人我知道。”华荆台看清了街上女子道。
“哦?”风独影、南片月皆转头看向他。
“八弟你还没娶妻,七妹平日又不与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往来,所以你们不知。街上这两个女人在帝都里可是十分有名的。”说到这,华荆台回头冲着房里道,“二哥、三哥、五哥你们家的几位夫人定也时常在你们耳边唠叨这梁二夫人与尹蔓箐姑娘了。”
想来这两人确是名声响亮,不但皇逖、白意马皆点头,宁静远更是起身走至窗前,而丰极则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两人到底谁呀?”南片月更是好奇了。
“年纪大的是梁铎的妾室,年纪小的便是帝都名妓尹蔓箐。”华荆台道,“此两人在帝都达官贵人的圈子里那是人人如雷贯耳。”
“梁铎纳了妾?”风独影眉一拧。
“对。”华荆台点头,“这梁二夫人本是一名沿街卖唱的歌女,九年前梁铎遇上纳之为妾,另建外宅养着。而这女人颇是有些能耐,常会弄些时新的叙环首饰、绮罗香料等,让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又经常在府里弄个什么赏花会呀品茗宴呀斗棋会的,反正是花样百出,请这些个贵妇们携带夫婿同来玩耍,如此一来,这帝城里的达官贵人、富贾豪商皆是其座上客,手段颇是灵通广大。而且她还为梁铎生有一子,今年八岁了,而梁家正室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梁铎对她也甚是倚重,”
宁静远摸了摸下巴,看着街上那气焰嚣张的女子,道:“这女人倒不简单。”
华荆台又指了指那一直任凭梁二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躲闪的年轻女子,“这尹蔓箐是舞妓出身,擅跳”绿腰舞“,又生有几分姿色,在章台街颇是有名,与这梁二夫人两年前结识。那时梁二夫人弄了个品茗会,请这尹蔓箐跳舞助兴,想来两人投了契,从那以后但凡梁二夫人弄什么会什么宴的都叫上这尹蔓箐,是以这尹蔓箐便也结交了不少的权贵富贾,一时裙下之臣多不可数,便自章台街脱了身,开了家酒楼叫”聆风阁“,有着梁二夫人的帮衬,又兼自己艳旗高挂,那是客似云来,两人更是姐妹相称极是亲热,倒是不知今日怎么是这副嘴脸了。”
“你这贱人,你还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啊,敢背着我耍花招了啊!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下贱胚子!还敢跟我对着干啊……”
街上梁二夫人的谩骂一直未止,两手不停的掐打着,那尖尖的指甲更是在在尹蔓箐白嫩的手腕、脸蛋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而尹蔓箐只是一声不吭的躲闪着,眼中含着洞,却只是忍着,更是显得我见犹怜。
于是街人的人群便分成了两派。一派知晓梁二夫人身份的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指责着尹蔓箐不要脸忘恩负义;而不知梁二夫人身份的眼见她气焰滔天的对一个纤弱女子凶狠打骂,而尹蔓箐完全不回嘴,只是楚楚可怜的躲闪着,顿若得些怜香惜玉的人大骂梁二夫人是泼妇蛮横无理……一时街上的吵闹愈演愈烈,眼见着双方人马捋袖擦掌的,显然一场混战即刻暴发。
楼上窗前,华荆台捅捅南片月,“八弟,我们要不要睹一把,看哪边会赢?”
南片月眼珠子转转,问宁静远:“三哥,你看好哪边?”
“两边都不看啊…”
宁静远的话音还未落下,风独影已足尖一点,飞身落在街上,也不言语,甩手便一巴掌拍在梁二夫人的脸上,那一巴掌之力直将她甩得连退几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街上的人还未曾突然有人从天而降中回过神,眨个眼便又见梁二夫人被打,一时全都呆住,街上终是安静了。
“你……你竟敢打我?!”静悄悄的街上,梁二夫人回过神来,顿怒火滔天,冲至风独影身前便要还上这一巴掌,只是手才抬起便被捏住,那力道痛得她尖声厉叫,抬头看清了掌掴她的人,顿哑了声。
“不过一个小妾,竟敢当街依势凌人,打的就是你!”风独影冷冷看着梁二夫人,如同看着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那样的目光令梁二夫人又恨又羞,却又在那样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而街上的人回过神来,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毕竟“凤影将军”在这帝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许多人为了看她那是天天等在宫前必经的路上。
而尹蔓箐见有人出手相助,而且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暗思方才自己的一味忍让果是生效了,忙娇娇怯怯的上前,冲风独影婀娜一礼:“多谢将……”话未说完,风独影侧首看来,那冰冷厌恶的目光顿让尹蔓箐一口凉气堵在喉间,别说出声,便是大气也不敢出。
“滚!”风独影冷冷喝道。
尹蔓箐吓得连连后退。
一旁的梁二夫人见风独影叱退尹蔓箐,立时又起声大骂“贱人还不快滚……”话说到一半,只觉眼前凉风一扫,却是风独影反手又一巴掌拍在她脸上,顿时两边脸都肿得像发酵了的馒头,衬着那满头珠翠红脂白粉的,十分的丑陋可笑。
“这副丑恶嘴脸,别污了百姓耳目,滚!”风独影周身渗着寒气。
梁二夫人身子一抖,直觉眼前这人似乎下一刻便会杀了她,忙收了一身的嚣张与怨怒,转身呼喝着随从回去。尹蔓箐自也不敢再留,悄悄上轿离去。
这一下,没有了热闹可看,人群自然也就慢慢散了。
风独影回到楼中,皇逖便一脸责难的看着她道:“七妹,我以为会冲动犯事的只有八弟。”
风独影冷哼一声,道:“我是为凤家三姐姐不服。当年那梁铎为娶三姐姐,指天划地的起誓,说什么”此生侍卿一心一意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结果呢,原来他还没等到两年便又纳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是这等泼妇,依我的脾气,我只恨不得一剑杀了这女人!三姐姐真不该嫁梁铎这小人!”说完了,她转过头看向白意马。
当年东始修娶了凤妃后,因着亲戚关系,年少的风独影与凤家的几位小姐常是一块玩耍,其中最是亲近凤家三小姐凤兼荫。
而那时候,白意马亦对凤家三小姐有意,只是却被梁家大公子梁铎一番山盟海誓搏得了美人欢心。
白意马听了风独影的话,轻轻叹息一声,道:“七妹,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岂能插手。而且你今日当街打人,只会让梁铎心生忌恨,日后必然又要生事。”
“他忌恨我等又不是一朝一夕了。”风独影不以为然。
“就是!七姐,梁铎若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出手帮忙。”南片月向来喜欢热闹,打架斗殴的事则更是喜欢了。
“小八你别乱奏热闹。”宁静远抬手一巴掌拍开他。侧首目光看着街上,唇边不着痕迹的弯起一抹冷笑,移回目光时往丰极望去,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而风独影听了宁静远的声音便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他,“三哥,那尹蔓箐既然名声这等响,你是不是也是她的入幕之宾?”说着她目光一一扫过几个兄长,被她目光扫过,几个兄长赶忙摇头以示清白。
宁静远也连连摆手,“七妹,绝对没有。”
“哼!”风独影目光冷冷的,“以前没有最好,要是以后敢有,我就阉了你!”横眉冷目,煮气逼人。直吓得宁静远冷汗直冒,但宁将军向来擅于面上功夫,所以依旧是风流自若浅笑迷人,“七妹是连三哥的醋也吃吗?七妹放心啦,三哥虽是娶了好几个老婆,但在三哥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七妹你一个的!”
风独影不屑的睨他一眼,“也就是因为有那等不知自爱甘作卑贱的女人,才纵容出你们这些朝秦暮楚的臭男人!”说完了她又盯住南片月,“小八你娶了谢姑娘后要是敢再纳其他的女人,七姐我就代谢姑娘阉了你!”
南片月打了个寒颤,连忙表明忠心,“放心放心!我对谢茱一心一意,绝不会另娶的,就不敢烦劳七姐记挂了!”
日后,南大将军一生果然只一位夫人,但不知是因其用情专一,还是因凤影将军这话的余威所致。
而华荆台看着风独影叹气道:“七妹啊,你这么凶,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七妹,不要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女儿家还是要温柔娴静些好。”白意马也温言劝说。
“温柔娴静的对着男人惟命是从、惯着他三妻四妾?”风独影嗤之以鼻,“若是我的男人敢有第二个,哼哼!”
听着她的冷哼,南片月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七姐也要阉了他?”
风独影答得冷若寒霜干脆利落,“杀!”
话音一落下,几个兄弟都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都往丰极望去,然后不约而同的想:四弟(四哥)至今未娶,身边却连个姬妾也没有,是否便是因为这个?宁静远更是想着,他当日在蒙成王庭说的那些话可还真不算冤枉七妹啊。
而被几个兄弟望着的丰极,只是从容的挟起一筷子“炊莲花鸡”,细细咀嚼,那神态显然极是享受。
正在这时,“咚咚咚!”响起叩门声,然后一名妇人推门进来,白皙清秀,风韵犹存,正是酒楼的老板娘扬门萧艾。她一进门便问道:“今日的菜味道如何?”
“萧大姐姐做的菜自然是没话说,好吃得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南片月冲着她笑道。
“你就是嘴甜。”萧艾爱怜的拍了拍南片月。
“小八说的实话呢,萧姐姐别不信。”白意马满脸感谢道。
“其实你看看这些空碗就知道了。”宁静远则道。
萧艾看桌上的菜果然是吃了大半,还空了好几个碗,不由得欢喜,“那我收拾一下,再给你们添几个菜。”
“好呢,好呢,多谢萧大姐姐。”南片月眉开眼笑的。
“就会贪吃。”风独影弹了弹南片月额头,然后对萧艾道,“萧姐姐你再多做一道豆腐,我们小八最爱吃了。”
“对对对!这道必不可少!”华荆台赶忙附和。
“我才……”南片月想开口否认,可宁静远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冲啊萧艾道,“小八一听说有豆腐吃就爱犯激动。”
“唔唔……”南片月在宁静远掌下激动的扭动着,可怎么也扭不出宁将军的掌心。
萧艾一边收拾着桌上空碗,一边看着几人的玩闹,满脸纵容的笑,“好的,记下了,再加一道豆腐。”
皇逖对于弟妹的小打小闹向来是听之任之,自顾提了酒壶倒酒,不过只倒满了半杯,当下放下酒壶,道:“酒没了,我去拿坛酒上来。”
萧艾听了也没停手,只道:“那你顺便把酒窖里第二排顺数的第五坛酒拿来好了,那是我前年酿的”芙蓉醉“,酒性不烈,女儿家喝最适合了。”
“嗯。”皇逖起身往门外走,“还有酱腊肉没?”
“有呢,知道你喜欢吃,都存在柜台的隔间里。”
两人一问一答间透着一种熟稔与默契,风独影看着,不由自主的便往丰极看去,见他也望着自己,心头一颤,想起曲殇,忙自移开了目光。
皇逖去取酒了,萧艾收拾了空碗后也离去。
“唉,萧姐姐人真好啊。”宁静远放开了手,南片月终于是能开口了,却是这么一句叹息。
风独影淡淡道:“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人好就可以了。”
一时房中静默。
当年八人在天支山下的村庄里住下来,拜玉言天为师。那时,皇逖常上山打些猎味,吃不完的便卖与镇上的萧家酒楼,得几个钱贴补生计。他常来往萧家,久了便熟了,萧家有个女儿与他年纪相当,生得白皙娟秀,每次皇逖去卖猎物时,她总为他端上一碗茶,或是留几个肉膜。
时日久了,萧家夫妇自也看出端倪,但看皇逖年岁虽不大,可已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又生得英武,为人端方忠厚,所以也就听其自然。那时他们兄妹几个知道萧家酒楼里有个常送他们肉膜吃的萧姐姐,虽都不懂什么儿女情事,却也常学着村里的那些童子冲着二哥唱“皇家哥哥打猎,萧家姐姐做膜,哥哥姐姐呀,赶明儿是一家啊…”
被取笑的皇逖从来是一声不吭的,照旧打猎,照旧卖到萧家,照旧喝萧艾的茶,照旧带回肉膜给弟妹吃。那时候,他们兄妹几个等着将来有个二嫂,而萧家也等着将来招个女婿,似乎一切都将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那样过了两年,镇上桐油铺的杨家请了媒婆去萧家提亲。原是杨家的儿子杨林与萧艾一起长大,早就喜欢了她,所以求他爹为他提亲。
比之来历不明的皇逖,杨家家世清白,在镇里也算是颇有家底的人家,杨林也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小伙,所以萧家父母便有些心动了。而他们几兄妹听说了消息后,便赶忙赶着皇逖去镇上,叫他一定不能让萧家姐姐被抢走。
可是……最后萧艾嫁了杨林为妻。
那时候几兄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萧家姐姐不是中意二哥吗?萧家老爷与夫人为人很好,他们一直很喜欢二哥啊,为什么会变了卦?
直到多年后,他们已是一方豪雄,在天支山下重逢已为人妻为人母的萧艾,那时风独影刚历情伤,所以她忍不住问了萧艾当年的事。
“当年我待你二哥的心意,不说你们知道,便是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但那些年你二哥却从未对我有过什么表示。总是来了就把猎物交厨房,然后我端茶他喝,接着他去柜台收钱,再然后酒楼里若有什么重活我爹做不了他便顺手干了,完了后我给他肉膜,他接过离开。过了几百日,日日相同。而当听说杨家提亲,他那日来了我家,总算是唯一一次来我家手中没有提着猎物,我本是欢喜的,可他来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着,看着我发呆。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直想掐着那个呆子问他到底要不要娶我。可我一个女儿家,总做不出这些事的,而那时刻,杨林听说了你二哥来了我家,便急急赶来了,他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是在外边大声喊着”萧艾你出来!萧艾你快出来!萧艾!萧艾……“那样的急切。那时我就想,你这呆子我人在你面前你也没个话,可别人却是那般的紧张我,所以啊我就赌气走了出去,而你二哥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萧艾说起那段过往时已是波澜不惊,那时候她与杨林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再过了些年,风独影历经世事,明白了皇逖当年为何总是一声不吭。
只要你好了,我就无怨无悔。
而今,看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却依旧保着一份往夕的默契,风独影不由感慨万千。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等到皇逖一手一坛搬回了酒,于是几人又开始了吃喝嬉闹,直到傍暮时分才散了。
走出酒楼,眼见着几兄弟各自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宁静远扯过丰极道:“四弟,我有些醉了,骑不得马,便顺道坐你的马车吧。”
丰极自然应承,伸手让了让,“三哥请。”
于是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宁府而去。
到宁府,宁静远自然逛丰极进去坐坐,丰极也就没有推辞。入了府后,宁静远引丰极往书房去。府里的侍婢轻手轻脚的点着灯,又奉上香茶,然后赵空一挥手,众侍婢退下,房中便只留两人。
两人静静的品了一会儿茶,然后宁静远移步书桌前,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丰极。丰极看后,目中闪过惊异,形状优美的眉头微微锁起,冲宁静远点了点头,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只是以纸笔交谈,最后,宁静远将纸自烛上点着了火,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上,片刻便化成纸蝶,他又走到窗前,开了窗门,冲着瓷盘上的纸蝶吹了一口气,那纸蝶便化作了细灰洒落尘泥。
“我想你大略也知道。”
“是知道,但不如三哥详细。”
“我们与他们,各自张了一张网,最后就看是哪一方能一网打尽了。”宁静远的声音甚是平和,只一双眸子极是冷酷。
“这是必然会有的一战。”丰极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不小心,都将是灭顶之祸。”
“我省得。”宁静远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回椅前,端起微热的茶水,慢慢饮着。
又过得片刻,书房门敲响,然后一名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入。
“怎样?”宁静远望着那人问道。
“属下已查清了。”那年轻男子垂首答道,“幽州有一符姓富商,两年前来帝都经商,自然是要疏通各路关系,闻说梁二夫人神通广大,便找上了她。梁二夫人替他办了事,他自是感激万分赠上厚礼,梁二夫人见这人伶俐,又中年丧偶,便将身边一个心腹婢女嫁给了这富商做填房。今年秋初,这富商来帝都办事,又正好梁二夫人生辰快到,便携了夫人一起来,不想祝寿的当日却遇见了尹蔓箐,这商富对尹蔓箐一见钟情,昏了头似的不但是送了许多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还跟尹蔓箐山盟海誓的说要休了家中那位,娶尹蔓箐做夫人。他家里那位自然找上梁二夫人这座靠山哭诉,而梁二夫人提携尹蔓箐与城中权贵、豪富相交,那到手的财物向来是要”梁八尹二“分账的,可这一回尹蔓箐将那符姓富商送的全瞒了不说,还勾得符姓富商要休了她的心腹婢女。于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当下带了人马便要去教训尹蔓箐,不想尹蔓箐正自严家献舞回来,两个当街碰上,这梁二夫人冲动之下当场将她拖下轿打骂起来。”
“哦。”宁静远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年轻男子退下。
“三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丰极看向宁静远。
“嗯。”宁静远面上浅浅一抹笑,然后又玩笑道,“我若成了尹蔓箐姑娘的裙下之臣,七妹是不是真要砍了我啊?”
“三哥放心,我会替你拉住她的。”丰极忍笑道。
两兄弟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丰极起身。
“我送送你。”宁静远也起身。
于是宁静远送丰极出了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才转了身回府。
丰极回到府中,刚进门便听管家说风将军来了,等候已久。
丰极一惊,暗自奇怪才是散了怎么这会又来了?但脚下却已快步往书房去。
而那时候,在书房里,一直沉默着的杜康忽然开口,“不要说。”
风独影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他是对自己说的,一时心头惊讶。杜康虽是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但与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应答或是禀报,从无说过私事,今日这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颇是有些感动。
杜康见她沉默,又再次道:“不要说,说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风独影摇头,“我必须说,否则我一生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偷窃者。”
杜康看着她,抵紧了唇。
而书房外已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打开,刹时如泄明辉耀华,阴暗的书房一下明亮起来,门口的那人仿似是玉树宝珠,华光熠熠。
“影。”丰极声音明快,淡淡笑容里萦着脉脉柔情。
这一刻,风独影看得如此的清,这个风华无双的男人在她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而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这样的人,即算是那个说已放下的曲殇。
“难道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你来找四哥畅饮通宵不成?”丰极双眸明亮,显然心情愉悦。
“四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风独影站起身。话出口的那刻,她感到胸口上有无形的丝线缠来,密密的绕着,慢慢的收紧。
“哦?什么事?”丰极挑眉,依旧是浅笑吟吟。
“我在沛城时遇到一位姑娘,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丽雅致,极擅箜篌,她现在名唤”曲殇“。”风独影说完,胸口已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随着风独影的话,丰极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到最后,已只余震惊之色。
“我已证实,她便是当年闽州的那位小姐,她并没有死,如今与韦腾夫妇化作曲姓一家,定居在东溟海边的沛城。”一口气说完,风独影不看丰极的神色,迅速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丰极呆呆站在房里。
出了丰府,风独影跳上骏马,疾驰而去,朦胧的暮色里,一骑仿如电逝。杜康赶忙鞭马追去。
到了风府,风独影跳下马,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杜康忙跳下马扶起她。
风独影借助杜康的挽扶站起身来,如此靠近,杜康可真切的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不由大惊。
一路,风独影手搭着杜康的臂膀,站得直直的,走得平平稳稳,可一回到卧房,她便浑身失力,倒在地上。杜康赶忙抱起她往床榻上放,躺在床上的风独影手抓在胸前衣襟,气息急促,满脸痛苦,直觉胸口被无数的无形丝线勒住,密不透风,紧得见血,似乎下一刻,这种痛苦便要她窒息而亡,便要她心痛而死。
杜康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痛惜又是焦急,却也不能唤人,只忙倒了杯水过来,扶风独影起来,喂她喝下。可才喝了一口,风独影便呛住了,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一般的剧烈,咳得她伏在床上不断呕吐。
杜康大急,赶忙扶她坐起,将她抱住,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风独影趴在他的肩头咳着,干呕着,一声一声,极尽痛苦。杜康一动也不动,只掌心蕴着薄薄一层真气,在她的背上抚着,为她疏通心肺的气脉,然后过得片刻,咳嗽慢慢的缓了,换成了粗重的喘息,最后终于归于平和。
风独影虽不再咳了,可杜康一直不敢动,就那样抱着她,听她气息慢慢平缓,感觉她全身不再痉挛。他以为这般痛苦,她会哭,可她没有泪水,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的伏在他的肩头,所以他也就静静的坐着。
许久之后,他放开了她,她已神色平静,如果忽视那一双木然的眼睛。他为她解开发髻,替她宽去外衣,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替她盖上被子,最后轻步离去。关上房门后,他便站在房前,静静矗立如一尊门神。
那一夜,就在一片沉寂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