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元鼎三年四月。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而响亮的声音,文武百官依次踏出金殿。
三两结伴而行的,五六一群倾谈议论的,从东华门至西武门随处可见这些或老或壮或少的朝廷栋梁们,只不过当这些栋梁瞥见一抹白影时皆纷纷垂首退避。
那抹白影是大东的“凤影将军”风独影,此时的她正是二十二岁的韶华之龄,面如雪玉,长眉入鬓,凤目盈光,容色丰艳。未如百官盛服朝冠,一袭素白罗袍,广袖上以金线綉着繁复精致的凤羽,昂首踏步间衣袖飘举凤羽翩翩,倒真似是凤翅招展,那本是素洁雅淡的白衣反是变得极其华丽高贵。
沿途的官员、侍卫纷纷行礼,她亦只是微微点头便扬长而去,身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的人中有人轻声感叹一句:“风将军这气度呀堪比女王。”
闻者莫不颔首。
大步如飞的风独影自然没有听得这些话,当然即算是她听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皇宫里宫门如林,台阶遍布,她心里头这刻只是再一次地烦着为什么每次出入宫中一趟都要走这么长的路。
“影。”
即要过宣直门时,一道柔淡的嗓音从斜后方不疾不徐的传来。
这世间会这般唤她的只有一人,虽则只是偶尔。未转身回首,只是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四哥。”
丰极一身墨色常服,悠然踱步行来,仿佛玉树徐迎,风神秀逸,沿途官员、侍卫无不注目之。
“去我府中。”他与她并肩而行。
“嗯。”她颔首。
两人出了宣直门,一队巡逻的侍卫迎面而来,见着两人,齐齐停步行礼:“见过太宰大人,风将军(凤影公主)。”
齐扎的声音中却有那么一道突兀的,然后白影一闪,紧接着侍卫首领身后第三个侍卫便飞出丈远。
“七妹。”丰极唤一声,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风独影扬着下巴睨着地上的侍卫,冷冷道:“本将什么地方像那种软绵绵胆怯怯的小白兔了?!”
跌在地上的侍卫一脸傻呆地看着风独影,完全反应不过来。
“将军,这小子新来的不懂事,还请将军饶了他这一回。”侍卫首领赶忙跪下请罪,身后众侍卫也一同求情。
“此乃小事,勿需如此,诸位都起来。”丰极向众侍卫摆手示意,然后不给风独影说话的机会,一把拖了她就走。
等两人走得远了,侍卫们才起身,然后首领“啪!”的一掌甩在那名还傻愣着的侍卫脑门上。“死小子!你不要命了!想害我们一起陪葬啊!”
“大人,我……”那名侍卫委屈的看着首领,可怜被打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来的头一天我就告诫过你们,见到风将军一定要称‘将军\'而非’公主‘!这都大半个月了,你竟还给我犯错!”首领怒气冲冲。
“大人,可陛下明明封她\'凤影公主‘啊。”那名侍卫不解。
“你还有理了。”首领又一巴掌甩他脑门上,“风将军最厌恶别人叫她\'公主‘了,你小子给我记牢了,否则下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侍卫垂首。
“你小子走运,刚才幸好有太宰大人在,否则你小子死定了!”首领再甩一掌。
“好了,大人,你就饶了他,他这次肯定长记性了。”旁边的侍卫上前劝说,“况且他刚才受了风将军一脚,还不知受没受伤呢。”
首领本也就只是气这小子不长记性,骂一通也就气消了,这会听人提起,忙问那侍卫,“可有受伤?”
那侍卫揉揉胸口,还是一脸迷糊状,“回大人,一点都不痛,没受伤。”
“一点也不痛?”首领与众侍卫有些不信,“以风将军的武功,踢你一脚便可取你小命,你竟没一点事?”
“真的没事。”侍卫拍着胸脯点头,表示无事。
“看来这小子走了狗屎运,风将军刚才脚下留情了。”一干侍卫不由都道。
而前边,丰极也在劝说着风独影,“七妹,不是每个公主都是‘绯霓公主’那样的。”
“绯霓公主”乃是当年与他们共争天下的强敌“滔王”之妹,在“滔王”败亡后,其家眷作为俘虏收在军中,他们八人曾有幸见过此公主,后来南片月便笑曰其为“白兔公主”,只因她遇人即怯,遇雷即惊,遇血即晕,遇风即倒。
“四哥,你别提\'绯霓\'两字。”风独影素不喜如此怯弱无能之辈,所以闻言即皱眉头。她却不知女子柔怯可人更惹男儿怜爱,是以当年军中许多将领倾心“绯霓公主”,最后是宁静远的部将霍君行得公主首肯。两人一是英雄,一是美人,一如松柏,一如菟丝,成婚八载,夫妻恩爱,生有两儿两女,十分美满。而风独影文通百家武敌万军,可纵横沙场谈笑杀敌,那等气概女中独一,又兼得风姿绝丽,倾慕她的男儿自然不少,却是无人敢娶,无人能匹。当然,她至今未嫁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丰极笑笑摇头,“好,不提。”
两人一路出了皇宫。
风独影是骑马来的,随行也就一名侍卫杜康,所以一出宫门,杜康便牵着马迎上来。
“去四哥府。”她吩咐一句。
杜康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递过白马的缰绳给她。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五官端正英俊,只是面容冷寂,气息内敛,似个影子般一点也不惹人注目。
那边丰府的马车过来了,丰极回首看着风独影,示意她与他同乘马车。
风独影却是飞身上马,道:“四哥,我先走一步。”言罢一挥马鞭,白马顿飞驰而去,杜康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丰极想唤也唤不住,只得摇摇头自行上了马车。
风独影一路飞奔,不过一刻工夫便到了丰府,府前的侍卫远远看得迎上前来。她下了马,将缰绳扔给杜康,便自顾往府里走去,杜康将马交给侍卫,跟在风独影身后。府里早有人去通报了大总管,所以风独影刚跨过前院门槛,大总管已飞速前来,见礼后将风独影领到了后府丰极的书房里。
待奉了茶水后,总管便退下了。
书房里,风独影饮过半杯茶后,唤了一声:“杜康。”
杜康听得召唤走了过去在风独影坐着的藤榻上靠最左边坐下,再从袖中取出块干净的白色绸巾铺在腿上。风独影身子平躺下,将头枕在绸巾上,打了个哈欠,不过片刻,便酣然入睡。而被她枕着的人一直静静地闭目端坐,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茶香袅袅。
一个时辰后,远处传来的喧嚣声令得杜康睁开双眼,他伸手扶起风独影。
风独影醒来,睁眼,一杯茶已递到面前,接过,饮下茶水,人便已彻底清醒,将茶杯递回杜康,问:“四哥回来了?”
“嗯。”杜康点头,将空杯放回桌上,然后静静站立藤榻旁。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书房的门被侍女自两边推开了,屋外骄阳灿烂,丰极翩翩走入,仿佛携了一身日华,映得书房里光彩熠熠。
风独影目注丰极,道:“四哥,若哪一日边城告急定不能派你去救援。”说着移眸望着丰极身后跟着的侍卫石衍,问:“今日又收了多少诗文,听了多少曲歌?”
丰极容颜俊美无伦,又才华风仪无双,更兼得位高权重,却是至今未娶,可想而知,这帝都里有许多“家中有女初长成”的父母中意他,许多妙龄少女倾慕他。但无论是明着请人说亲保媒的,还是暗着诗文表意的,丰极皆一一婉拒。
可是如此绝伦的人物,即算是明言拒绝,又怎能阻得了那些怀春少女对他的明思暗想。所以这两年,帝都里有两三事的繁盛皆因丰极。
第一宗是凄婉哀艳的闺阁诗文蔚然成风。
丰极是个文武全才,他文章阔朗诗词雄秀,又精通棋画音律,后世评其为“东初第一才子”。因此,那些通识文墨的才女们,一为表自己的才情,二为搏心上人的青睐,纷纷将一腔恋慕倾于诗文之中。有的遣人送与丰极表达心意,有的则被家人或仆从传出闺阁,其中不乏佳句丽章,甚得文人雅士之赞赏。而但凡是得到大家赞赏认同的,有的人会想更胜一筹,还有的人则会仿效,这是人的天性,亦是人的劣性。
第二宗是帝都之人乐艺冠绝天下,数出国手。
以诗文表意何等高雅,却非人人精通文墨,而闺阁之中,多有习琴箫者,因此那些雅擅音律的女子,则以曲传情。只是请丰极来府中听曲,或是去丰极府中为他奏曲,这皆难行之事,于是便有了丰极出行时,沿路乐声飘飘之景。每每他一路走过,或高墙内,或阁楼上,总会飘出或缠绵或清雅的琴曲筝歌,甚至半路上还被人拦住请求留步片刻,听完一曲或留下评言几句。闻得佳曲之时,丰极自不吝啬赞言,而他的赞言只引得他人的争衡,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第三宗是“丹阳街”成为帝都最繁华热闹之地。
从丰府到皇宫,这一条街名曰“丹阳街”,是丰极几乎每日都必经之道,所以那些想一睹他丰仪的,想递送诗词与他的,想弹曲与他赏的,甚至某些小官小吏想求见他而不得入门的,都会来此等候。自然,这一条街的人流最多,街边店铺、酒楼、客栈的生意也十分兴隆。
“丰四郎容倾天下”是当时世人于他之赞言,甚至后世史官在为他写传时亦不吝笔墨留下一句:“风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轩轩如朝霞举。时人皆慕之。”
而听得风独影那略带调笑的问话,石衍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属下不懂曲艺,只知这一路回来乐声未断,什么乐器的都有,属下此刻耳朵里还闹哄哄的。至于诗文……”他双手比划了一下,“属下收了这么多,方才总管看到说今晚又得多烧几根蜡烛了,大人不到亥时是看不完。”
风独影闻言唇角微勾,“四哥,我听说古时有个美男竟生生被人看杀死了,幸而你非体弱之人,否则这日日遭人围看,夜夜秉烛读诗,一千条命也不够用的。”
对于风独影的取笑丰极只是淡淡一挑眉,道:“我听说你从宫中搬了出来。”
此话一出,风独影不笑了。
丰极在一张禅椅上坐下,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侍女上前为他除下发冠,一头墨发顿如流云迤逦垂地,光可鉴人。此刻的他,不比在朝官面前的端庄雅丽,却仿佛是白鹤翔飞万里后倚壁而立,另有一种散漫倦美之态。
“宫外的日子可舒服?”丰极接过另一名侍女奉上的香茶。
他刚从鼎城回来,八弟南片月便神神秘秘的跑来说要告诉他一个大消息,以为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谁知却是“七姐从宫里搬出来了”的消息。原本他们八人都住在皇宫里的,只是这两年,几兄弟先后大婚,便都陆陆续续地搬出了皇宫,各自在帝都里另行建府置家,只有七妹一人还留在宫里。
而“凤影将军”搬出皇宫,这在他人看来许是小事一件,但是以他们对大哥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了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对于丰极的问话,风独影抱臂于胸,抬着下巴,垂着眼睛,不发一言。那姿态倒似是等着人给她作解答。
看她那模样,丰极摇头,道:“宫里住得好好的,你干么也要搬出来?”
风独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他的那些女人太吵了。”
听着这样的答案,丰极顿然失笑:“大哥同意?”
“我一人一剑,谁人可阻。”风独影下巴又抬高了点。
这样嚣张任性得不可一世的话,让丰极忍不住抚额叹气:“你呀……难怪大哥生气!”
风独影听了,不由望向他,问:“四哥何时回的?昨夜宿在宫中?”今日早朝并未见他,显见是昨日便入宫了,否则焉知大哥生气。
“昨日申时回的。”丰极放下手答道,“先入宫向大哥禀报此番巡程,结果被大哥拉着陪他喝了半宿酒,以至今晨起晚了,没去早朝,难得大哥竟能起来去上朝。”
“他去了也没理我。”风独影垂着眼帘,声音有些低,“大哥到现在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丰极听了微露讶色,然后抬手挥退侍女,又看了石衍一眼。
石衍会意,拉着杜康一同退下,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昨夜大哥虽拉着我喝了半宿酒,却是半宿闷酒,什么话都没说。”丰极转头看着风独影道。所以他也就知道“七妹搬出皇宫、大哥很生气”这两宗,却并不知两人竟是不通一言。以他们大哥对七妹的宠护来说,这种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风独影想想大哥闷头喝酒的模样也不由得叹口气,道:“大哥这回是真生我气了。你也知我向来讨厌早朝,可这一向我都几乎天天来上早朝了,可大哥他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丰极想想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两人却这般模样,肚里忍不住想笑,问道:“二哥呢?你和大哥这般僵着他就没说什么?”
风独影身子一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以手支颐,颇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道:“二哥只是把剑一指我,说‘回宫!’然后就再也不理这事了。”
“果然是二哥的做派。”丰极不由微笑,又问:“三哥呢?他不是点子最多吗?”
“三哥最可气。”风独影眉尖蹙了蹙,“他约我去他家喝酒,说告诉我好法子,结果他在我酒里下蒙汗药,把我药晕了用被子一卷,再在被子外绑了枝荆条就把我往栖龙宫送,美其名曰让我\'负荆请罪\'!”
丰极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结果呢?”
“半路上给杜康截了,不然我的脸可丢大了。”风独影回想起那事不由磨牙,“下回三哥别有事给我抓着,不然有他好看!”
丰极想想那情景就觉好笑,问:“那其他兄弟呢,就没支出好招?”
“五哥那老好人,他现在还在为是帮我还是帮大哥、我是回宫里住还是自己建府住左右为难着呢,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六哥那个大俗人,只说让我去找样大哥喜欢的东西送了去哄他,可这会我便是去天上找件宝贝呈上,大哥也是不屑一顾的。八弟则说让我去找大哥撒撒娇……呸!”风独影说到这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那小子平日装痴卖乖就得了,还想让我去撒娇,那我不如去跳河来得爽快!”
“哈哈哈……”丰极听着这些兄弟的法子不由得一阵大笑。
“四哥,你别笑了。”风独影难得地露出苦恼之色,“这次大哥生气非同小可,以前他最多也就气我几个时辰,这回可都两个月了。”
“你呀,谁叫你提着剑就冲出来。”丰极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幸好是向来最宠你的大哥,若换作二哥,估计他当场就折了你的剑,看你还敢不敢冲出宫去。”
“还不是被他的那些女人惹急了。”风独影拧起眉头,“当初你们一个个搬出来时我也就想搬了,只是顾念着大哥一直没动,如今我也只想出来落个清静。”
丰极静静看一眼风独影,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大哥至今都未册立皇后,才有如此局面。”
风独影默然不语。
丰极见她不语,便也不再多言,转而问她:“你如今住哪?”
“二哥他们全都不肯收留我,住客栈又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让杜康寻了处宅子赁下先住着。”风独影答道。
“他们都知道大哥不肯放你出来,自然是想逼你回宫去。”丰极起身踱至窗前开了扇窗子。
书房外种有一株海棠,此刻花蕾满枝,色如胭脂浸染,艳似晓天赤霞。
一阵轻风拂过之际,丰极忽然开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
风独影闻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发,窗边的人仿佛画上遥遥的一侧墨色剪影,看不着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她回首阖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样不大方便。”
听到她的回答,丰极垂眸露出一丝淡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惆怅,重新开口,声音依是平静恬淡:“真的不想回宫了?”
“不想。”风独影的声音亦平淡无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与大哥的僵局?”
丰极轻轻笑一声,依旧面向花园,“若要大哥理你还不容易。明日早朝时,你上书请调去最南边的掖城当守将。掖城与帝都两相比较,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到时该着急的便是大哥了。”
此言一出,风独影却未有应答,只是转头,看一眼丰极的背影,然后移眸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
过得片刻,丰极回身,道:“怎么?不喜欢以退为进之策?”
“四哥。”风独影移回目光看着他,“其实你说的我亦曾想过。”
“哦?”丰极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
风独影却是沉默了,转头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着那树明艳的海棠花。
身旁的丰极便只看得她一张侧面,线条优美,肌骨匀称,仿佛名家选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却神色间带有淡淡茫然。这种有些柔软的神态在她身上极是少有,也只有他们七个兄弟偶尔能得一见。
许久,风独影才轻声道:“四哥,若大哥准了呢?”
“嗯?”丰极一怔。
风独影收回目光看着丰极,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叹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们八人是不是终有分离的一天。”
丰极心头一跳,定定看住风独影。
风独影起身走至窗边,明媚的阳光下海棠韶华正盛,她的声音轻浅却清晰明利:“四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了,可我们却不如以前自在快活。”
静默了片刻,丰极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却又放下,只是轻声唤一句:“七妹。”声音柔和,带着淡淡抚慰之意。
风独影手伸过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视良久,才道:“以前……无论是少时贫苦,还是这一路杀伐征战,我们八人就如同一个人,同欢喜同悲苦。我们八人甚至创下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同住于这历来只住皇室帝家的皇宫。就好比是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抚弄一下花朵,万般眷恋,却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这两年已不复往昔,我们成了八个人,就如同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着,虽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间隔有距离,已无牵系。
蓦然,一阵轻风拂过,窗台上的花瓣顿被吹起,有的飞高,有的飞远,有的飘飘坠落,有的在窗棱上打个圈儿便不动了。
丰极与风独影看着被风吹乱的花瓣,同时心头一惊,然后丝丝凉意漫漫沁来。
“四哥,你说那阵将我们八人吹散的风何时会来?”风独影阖目轻叹。
丰极没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两言语便开解无忧,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目光追着那被风吹远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
一时,书房里静寂如渊,尽管窗外阳光明媚,棠花似火。
那刻,两人并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约而同。
他们八人具为孤儿,相识于微,彼时年少,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妹),又得遇恩师玉言天,习了文武艺,承了英雄志,凭着满腔热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数年走过,他们终结争伐割剧的乱世,坐拥江山,缔建王朝。
难得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经历了血腥与残酷,拥有了富贵与权势,可彼此相处相待,依如少时赤诚,这亦是他们八人最引以为自豪的。
苍茫山顶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们拥立大哥东始修为帝。
虽然,七人亦为人杰,丰极之才具,更为八人之最,可他们七人从未有过为帝之念,无关出身、才能、武艺、文采、谋略……他们记得当年苍茫山顶那刻的感觉,全无私欲,自然而然发乎于心的认为:他们八人打下了这江山,要有一个做皇帝,当然就是大哥。此念至今未变,七人皆同此心。
那一日,苍茫山顶,大哥亦未有推托,就那样应承了,就如同当年八人排年纪时说他最大,该当大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妹一般,应承得随性自然,偏令弟妹心安。
虽定君臣名份,但他们八人相处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相亲相护,同进同退。
东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国号“东”,年号“元鼎”。
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来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
之所以他们兄弟成亲都如此之晚,缘于当年他们八人的誓言:大业未成,不立家室。
皇逖成亲后,接着老三宁静远、老五白意马、老六华荆台也相继娶妻,一时帝都沸腾欢庆,皇宫里也是热闹非凡。
他们八人是凭着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们还只拥有两三万兵马之时,却也是得了梁、陈、王、谢、凤五家的财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争雄之心,当年他们兵至胤城,梁家眼见难以抵挡,于是派人说和,愿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财富、将兵相助,条件则是要联姻。
是和?是攻?
他们八人商议,自然都认为“和”最有利,只是谁娶梁家之女?
那时兄弟们都年少,对于娶妻一事都不怎么上心,于是几个弟弟合谋,推年纪最大的东始修。东始修却不愿意,于是抓阄,结果抓着的却是最小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时才十岁呢,他是拖着七姐风独影一起抓的,纯粹为着好玩。
自然,抓阄未成。
没得法了,八人便去询问他们的恩师玉言天。
玉言天先是问了八人意见,七个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东始修。玉言天闻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们许久,最后颔首,并曰:“势不可分,心不可异。日后此类,亦同今日。”
师命之下,东始修无奈应承,并与弟弟们道:“好吧,我都娶了,只是你们要应我,日后娶妻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果然,尔后他们日益壮大,陈、王两家降了,谢、凤两家来投,条件无外乎联姻,亦都由东始修娶之。后来在那几年的征战里,亦有各方为着讨好送来的美姬,东始修也都收在身侧,所以至他登基,皇宫里已有妃嫔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四人妻室,以及侍候各宫各家各人的女史、宫人,宫里的女人甚多。
这些女子却不类他们八人,她们每人一条心,每人皆有所欲。
是以,那深广富丽的皇宫里,顿波澜起伏浪滔汹涌。
当年东始修娶梁、陈、王、谢、凤家之女时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称,登基后亦是一视同仁封为妃子,并未在其中册立一位皇后,虽说此举平衡了五家,但后位虚席的结果,便是众妃嫔间相互攀比,明争暗斗。
而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以今时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门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门闺秀,这些女子皆有计较,亦非寻常庸辈。
于是乎,宫里便分家分派,妃嫔与妃嫔、妯娌与妯娌、妃嫔与妯娌……许只是为一件恩赏、许只是为谁给谁脸色看了、许只是为今日谁的衣饰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许只是为谁的出身更为显赫、许只是为谁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论、许只是为谁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职、许只是为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她们互相妒忌、憎恶、争斗、算计,各有图谋,一时间皇宫里乌烟瘴气。
起初,兄弟间曾试着调解,却也只得表面一时的祥和,暗里并未能融合。最后,皇逖主动搬出皇宫,另行在帝都买宅建府,接着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亦仿效,如此皇宫里的狂风巨浪总算是平息一半。再来后,丰极与南片月不想夹在妃嫔之间,也相继搬出,到如今,风独影也搬出来了。
曾经,他们八人令得天下侧目的同住帝宫的绮丽传说,终在今日化作烟云。
而他们,虽以搬离皇宫的方式远离了宫里的争斗,可是朝堂上的争斗却是避无可避。
新朝初立,百官待举,在各方踌躇满志,皆以为自己会成为新朝的柱石之时,东始修在登基当日的一道圣旨便将各方的美梦击碎。
那是东始修的第一道圣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职。
丰极为太宰,百官之首,总领国政;皇逖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宁静远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务;白意马解廌府尹,掌刑罚政令;华荆台为大司农,掌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财政收支等事宜;风独影为帝城都统,统领禁卫北军,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为禁中都统,统领禁卫南军,掌皇宫的戍卫。
偌大一个王朝,当不止他们七人,官员数以千计,但地位最高最紧要的官职已为七人分踞。同时,七人皆拥有一等大将军封号;七人可携剑面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宫;还有当初的同住皇宫……已无须再细数其他封赏,只此几点便已可知皇帝对七人非比寻常的宠信。
站在高处的人,从来万众瞩目,亦是妒忌、攻击的目标。
一开始,以七将的功业授此封赏,倒无人非议,但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记了七将为王朝流过的血汗,他们也看不到七将为国事辛劳,他们只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只看得到七将的尊荣一身,只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据”,所以他们妒忌、不满。
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复,不用再为征战而苦恼,不用再为安危而害怕,他们如今要考虑的只是自身的权益。他们要谋划的是如何让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赢得圣心、赢得百官的拥护,如何让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如何让自己的家族更为昌盛,以及……太子该是哪一位?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王朝初兴的同时,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脚根,为着各自的目的,为着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觉或不自觉的相互结交、帮衬,其中又以梁、陈、王、谢、凤五家为最。五家之女皆为皇帝生有儿女,五家皆认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没,虽则封赏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职、皇帝的亲近与信任上,远不及七将。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这些年的经营,在朝中已是隐然成势。
五家手段不一,互为争斗,目的却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贵,那便就母以子贵。只有拥有自家血统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
本来以七将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拢,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们无法成功,七将只与皇帝同心。非友即敌!况且只要有七将盘踞朝堂,又怎会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所以,人才济济,看似和睦平静的朝堂,亦是暗潮汹涌。
他们七人,风光的站在高处,却是四面八方,冷箭时袭。
而自他们搬出皇宫后,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儿育女,再加政务繁忙,可说除却公事上外,私下里八人已少有相聚。他们如今虽彼此心底友爱未变,可亦不得不承认,所关心的、所亲近的人已越来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只是当初的八人。
待得时日更久,或许便是渐行渐远,情谊不再。
这是如此的悲哀,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无可奈何。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安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风独影轻轻的低语,“四哥,我们能守住昔年的约定吗?”
丰极胸口一窒,沉默许久,才以一种轻淡却坚定的语气道:“至今时今日,至来年他生,我们八人心意不变,又怎会分离。”
风独影听得,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就好像湖面荡开浅浅一道涟漪,转瞬即消。“世事变幻,从不以人之意志为主。”
丰极默然。
片刻,风独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时会娶妻?听说八弟已有了喜欢的人,或许就快成亲了,到时候……”她的话在这断了,只余下一声浅浅叹息。
那叹息里的惆怅不舍,丰极懂得,因为他知道,她最重视的便是八人的情谊,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渐行渐远……
“四哥陪着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这般应承着。
可风独影闻言却未有一丝欢喜之色,闭上眼,掩了满怀的涩苦。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的那一刹,两人已同时敛尽一身情绪。
“大人,将军,大总管来报,午膳已备好。”
石衍与杜康推门而入,正看得窗前两人回首转身,绯艳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并生玉树,姿容无双,风华相匹。
那一刻,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不由得都呆了呆。
“先用膳吧,用过午膳我领你去看我新种的一株牡丹。”丰极引着风独影往花厅走去。
“哦?什么样的牡丹?那‘苍碧兰’四哥可有种成?”风独影问。
“这世间有什么花是我种不成的。”
“哈哈……”
风独影在丰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黄昏时才离开。
落日溶金,暮风徐徐。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街边的摊贩亦在收拾货摊,一日辛劳后,人们纷纷往家赶去,家里有婆娘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儿女在门前翘首等待,人来人往中,那些面孔上都溢着一份安宁平愉。
看着这番景象的风独影站在街上微微发怔。
朝堂上虽有明枪暗箭,朝堂下虽有烦忧难解,可是这些百姓终不再有战祸之危,不再受流离之苦,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终有一日这片曾经疮痍的土地上会迎来繁华盛世。
于是本来心绪低落的她,这刻不由心头一暖,微有欢喜与欣慰。一时不想回府了,想在这帝城里走走,看看这帝城的街道,看看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牵着马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一路走过,不时闻着饭香,匆匆脚步声里,还有父母呼唤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孩子们追闹着往家奔去的声音,邻里相互的招呼声,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骂孩子的声音……很是嘈啐,可就是这些汇成了一曲太平乐。
风独影边看边走,心情慢慢变得平静安然,随意的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效外。
渐渐的,目中所见不再是热闹的街道,旷野之外渐显荒芜,人烟亦稀少,远处村庄里有些房屋破败不堪,路旁还有些残垣断壁向世人昭示着战祸留下的痕迹。
百年乱世让这片土地变得贫瘠,也在这土地上的人们心头刻下了伤痕,要这片土地再次变得繁荣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东立国三年,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风独影站在路边,随意望去。
绯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几堵高低不一的断墙,墙后有些人影与人声,依稀可见袅袅白气自断墙后升起,想来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于此落脚,将各人讨来的捡来的吃食凑一起煮了,将就一顿晚饭。
这些断壁残垣,这些炊烟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饥饿、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间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离去,忽然听得有歌声传来:“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榖,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踧踧周道,鞫为荗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粗哑的嗓音唱着忧伤的歌,在残阳暮色里,更显沧桑悲凉。风独影脚下不由一顿,转身望向断墙那边。
歌声休止时,那忧伤郁气却萦绕不绝。
“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蓦然有一道男子嗓音传来,如古琴低吟,沉厚里带出怜悯之情。
“唉!”有人长叹一声,从那粗哑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这位公子,你看那边村庄,家家炊烟,家人满屋,而我亲人尽失,年已将老却无家可归,怎能不伤怀呢。”
“哦?兄台的亲人?”
“都死了。兵祸里我兄弟替我挡乱箭死了,饥荒里我婆娘把糠饼给我吃自己饿死了。”那粗哑的男音更显干涩。
“原来如此。”男子沉沉叹息,尔后却又道,“那大哥就更不应该忧怀了。”
“嗯?这位……公子,此话何解?”男子问道。
“你的兄弟与妻子都为你而死,可见待你情义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于忧伤之中,这岂不有负他们相救之情。”男子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怜惜与劝诫,“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为了回报你的兄弟与妻子,大哥更应屏弃忧伤,好好活下去才是。”
听得那句“死者的死是为了生死更好的活”时,墙外的风独影一震,心神微恍。
墙内却是一片静寂,而后却响起数声冷诮的嗤笑。
“这位公子说的话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说得可真是轻巧!难道我们不想活得好?你这等衣食无忧的贵人哪里知我们的艰难!”
“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好好活’的贵人们来的地方!”
断墙里数人阴阳怪气的答话,那冷诮的声音里无不饱含着愤怒与不屑。
“唉!”只听那粗哑男音再次响起,含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位公子,谁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饱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们就是些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如阴沟里的老鼠般,遭人唾弃,见者打骂,我们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里死在了路边也只能喂了野狗落得尸骨无存,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那人声音哽咽,想是再说不下去。而他的话亦勾动了许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这些年的遭遇,顿指天骂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战祸里惨死的亲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着日后无望的生活,两眼木呆的望着那口漆黑残破的瓦锅,不言不语。
他们这些人,吃了这顿,便不知下一顿,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还能看见日头升起。
听着断墙里那一片骂声哭声,风独影的思绪再一次飘向了往昔。当年她与七个兄弟何曾不也是过着如此日子,捡食他人丢弃的馊饭残羹,与鼠虫野兽争半片腐肉,为讨半个发霉的馒头而被泼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她蓦然扬声道:“虽是一无所有,却非无手无脚,与其整日自怜自怨,为何不凭己之力挣得衣食?”
断墙里的人,嚎哭着,痛骂着,忽然间听得这么响亮的一句话,顿都怔了怔,然后便又是一通斥骂破口而出。
“操他娘的!又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都是些个瞎了狗眼的东西来充他大爷的善人!”
“外面的是当朝的凤影将军。”
“滚你个奶奶的!”
怒骂声里,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显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过来,断墙里顿时鸦雀无声。
而墙外风独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她,不过这男子的声音亦有些耳熟。于是,她抬步往断墙里走去。
“凤……凤……影将军?”
墙里的流浪汉们一个个结结巴巴,只因这样的人物于他们来说太过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们还对她破口大骂,想至此,怎不叫他们惶恐慌乱。
正手足无措时,便见一道白影转过断墙进来,绯色的晚霞镀了她一身红光,衣袖上金色的凤羽在暮风里飘拂,仿佛从天而降的凤凰,周身华彩流溢,艳光慑人。
刹那间,断墙里哗啦啦跪倒一片。
“小人拜见将军!”
那些流浪人一个个匍匐于地。
风独影的目光却越过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着的男子。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颀长,高额挺鼻,容貌虽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却有一种远胜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气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鹤立鸡群之感。
“顾云渊?你怎会在此?”风独影微惊,反射性的便想去按一按额头。
风独影唤出那男子名字时,其已端然一礼,虽则弯腰,却不给人以卑屈之态,如松柏迎风时微微的一点头。他抬头时,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间便溢出疏旷张扬之气,“也如将军这般,随意走着就到了此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尖微敛,但也未再多言。移过目光,扫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着的人,皆是衣衫褛褛,乱发污颜。
“都起身吧。”
地上跪着的众人微微抬头,却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见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发的自惭形秽,赶忙低下头来,再是不敢看了。
风独影看着那群人,静静的看着。
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断墙里一进静寂如渊。
片刻,风独影才出声:“百年战祸里,有无数人如同诸位这般,流离颠沛,本将亦在其中。”她的语气淡淡的,可地上众人闻言却是一震。“食不饱腹、衣不覆体、冷言斥骂、拳脚相加……那些滋味,本将都尝过。可本将也尝过扛百斤沙石换一个馒头的滋味。”她看着众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千帆过尽之后的平静,“那个馒头是干净的新鲜的,吃第一口没有味道,可细细嚼一下便有了甜味。”
地上众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她。
难道眼前这位高贵的将军,竟真如民间传说的那样,出身卑微,曾乞讨流浪,曾做苦力……曾历过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屈辱与悲苦?
“本将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来换一个饱肚的馒头,你们为什么不可以?”风独影锐利的凤目扫过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性命朝夕难保之乱世,而你们个个有手有脚,为什么就不能凭己之力去换取衣食?”
她的目光与诘问像刀一般锋利,仿佛能刮开那些人面上的污浊,令他们无地自容。
“将……将军。”人群里有人瑟瑟抬首,“小人来到帝都后,曾想去米行里扛麻袋,却被伙计们乱棒打出……”
那人的话落,顿又有两人附合,亦都是曾想做工换食,却没人肯用不说,反遭了打骂。
风独影不为所动,看着那些人,“被拒了一次,可以再来一次;一个地方不行,换一个地方再来。这世上有世态炎凉,可亦有古道热肠,你们去寻十次、百次,本将不信天下会无一人肯用你们!倒是如你等这般畏缩不前,那活该饿死冻死!”
那话说得忒狠,却又如利剑直指那些人懦弱的本性,顿许多人羞愧难当,垂首哑口。诚如她所说,他们中有的人多年流浪下来,已习惯了乞讨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少数的人曾想过做工换食,只是遭人唾弃打骂后,便再也不动此念,宁肯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活到死的那天,也再不要去丢人现眼,他们只在背后狠狠的诅咒那些打骂他们瞧不起他们的人不得好死,便是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没有那种尝试十次、百次的勇气,他们已对人世、人生绝望。
当这些人羞愧难当之际,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八十里外渭河修堤,正缺人工。”
众人微呆,然后蓦然明白过来,猛地抬头望着她,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却如木鸡般不能动不能言。他们这些被世人所遗弃的人,已在黑暗混沌里流浪太久,当头顶忽然间亮起一盏灯,忽然间有人呼唤他们,他们反而不敢置信,反而不知所措。
这一刻,他们胸膛里充斥着酸甜苦辣悲欢哀喜,可谓百味杂陈百感交集,以至喉咙里堵塞了,只能传出粗嗄急促激动的呼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去河里,洗干净头,洗干净脸,洗干净你们的身体,堂堂正正走出去,这天下谁敢嫌弃你们!”风独影清亮平静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力量,令地上众人不由自主的挺起腰杆,昂起头颅。眼中望入的是白衣皎洁的女子,沐着残艳的暮光,站在一片残垣之中,却是如此的高岸。“命是你们自己的,这一世是过得像只老鼠还是活得像个人,就看你们自己怎么个活法!”
她的话落下,断墙里有片刻的静寂,然后蓦的有人叩首,哽咽泣道:“拜谢将军大恩!小人没齿不忘将军今日之话!”
他的话仿佛点醒了众人。
“小人拜谢将军大恩!”
“小人明日便出发去渭河,小人修堤换食!”
“小人不要做老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
那群流浪人满怀感激的叩首而拜。
“都起身吧。”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听从风独影的命令,自地上站起身来。
“这位大哥,听方才你唱的歌,想来是个读书人?”顾云渊忽然道,目光看着人群里那个身形瘦削背有些躬拱着的汉子。
闻言,风独影先看了一眼顾云渊,然后目光也望向那汉子。
“回禀这位大人。”那汉子眼见这位公子与凤影将军是相识的,想来定也是朝中的官员,于是面向顾云渊拱手作礼,虽是声音粗哑,但仪态却是添了份斯文,“小人父辈原是开书坊的,是以自小读了几本书。”
“原来如此。”顾云渊笑笑,然后目光看向风独影。
风独影心头一动,想他倒是细心了,于是对那汉子道:“既然你是读过书的,看你的样子估计也背不动堤石,那便去做些记帐的事。”说着她抬手撕下一块衣袖,袖上一片金色凤羽,她递到汉子面前,“你带上此物,去找监河官王茴王大人,他看到自会作安置。”
那汉子想不到竟能有如此安排,猛地抬头看着风独影,眼中已是溢满泪珠,“扑嗵!”再次当头拜倒,“小人拜谢将军与大人的再生之恩,来生必衔草结环相报!”
“起来吧。”风独影目光再扫向人群,“你们中若习有技艺者,到了渭河后便要报与监河官,他自会量才安置。”
“小人明白!多谢将军提点!”众人再次跪谢大恩。
风独影抬步,无声的转身离开,等众人自地上起身,眼前已只那位曾劝说他们要好好活着的公子。
“天无绝人之路,望各位大哥珍重。”顾云渊冲那些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轻风拂过长空,扫去阴霾与抑郁,令人顿生碧空如洗之清朗。“告辞了。”他拱手作别,然后抬步离去。
身后,那群流浪人兀自沉浸在惊喜与激动中。
出得那一片断墙,顾云渊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头的风独影与杜康,“将军这就回城去?”
风独影懒懒的不想答话,伸手接过杜康递来的缰绳“好骏的马呢。”顾云渊看着那匹全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声,同时一步跨过,人便站到了马旁,伸手摸了摸马鬃,一派熟捻之态。而白马竟也歪头蹭了蹭他的手,显得极是亲近。
风独影见之长眉一拧,肚子里嗤了顾云渊一声: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它!眼睛却是瞪着白马:平日里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态,为何独对这顾云渊没有脾气?!
顾云渊的目光从白马身上移向风独影,面上笑意盈盈的,可在风独影看来,这笑是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立时头皮一麻,抬足便欲上马离开。“这马如此雄骏,驮两个人肯定没问题,将军就把我捎带上吧。”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入耳,于是风独影本来跨上马蹬的脚便挂在那不动了。
“从这里回城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只怕等我走到时城门已关了。”顾云渊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然后又摸了摸肚皮,“唉,可怜我还未用晚膳呢。”
风独影额角边的青筋跳了跳,瞬即飞身上马,“杜康,你带上他。”话还未落尽,手已甩下马鞭,白马顿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顾云渊目送白马驮远去,然后回头叹一口气问杜康:“你说她到底是讨厌我呢还是怕着我呢?”
杜康一脸漠然的沉默。
顾云渊看了看杜康牵着的马,颇为惋惜道:“杜康你要是不在就好了,风将军定会携我同乘一骑。”
沉默的杜康依旧沉默,只是将目光看了一眼顾云渊,考虑着是否要助他上马。不想顾云渊却是跨上马蹬一个翻身便已上了马背,那利索的身手倒完全不像他外表呈现出的文弱书生形象。
不过杜康可没心思去探究,抬掌拍在马臀上,于是马儿飞驰,他却是施展轻功,与马并排奔行。
马背上,顾云渊稳稳坐着,并不惊讶杜康的举动,他一边揽着缰绳,一边和杜康道:“杜康,这么些年你日日夜夜都跟随风将军左右,她那些善妒的兄弟何以不动你分毫呢?”
杜康沉默。
但顾云渊完全不以为意,又道:“唉,可怜我从未伴过她一日,更不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数年来却是被她的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冤枉啦。”
杜康继续沉默,只是鼻吼里终是忍不住微哼了一声:你顾大人做的那些事在她的兄弟眼中那是出格到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
“杜康,你说我已贬到八品文曹了,下回还有没有可能贬得更低?”
……
“杜康,你这样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她怎受得了你?”
……
第二日早朝,那招以退为进并未用上。
玉座之上,东始修见着殿下那一黑一白并肩而立的身影之时,已主动与她说话了。尽管只是一句“有这样不穿朝服就来上朝的么”,殿下六兄弟已齐齐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兄妹僵局总算是过去了。若是往日,对于这样的诘问,风独影大概也就随性答一句“这样舒服”了事,而今日,在兄长好不容易肯理她的时刻,她也只得乖乖的“哦”了一声,未有多言。
早朝散了后,七人都收到了内侍的传话“陛下请将军去凌霄殿一趟”。
六兄弟应承了后都没有立刻就往凌霄殿去,而是不约而同的缓了缓。
比如皇逖经过明经殿前见几位皇侄在习武,于是顺手指点了几招;宁静远很不小心的在宫中“迷路”了,于是数位女史争先为他领路,一路上娇声软语走走看看好不惬意;丰极半道上折去御花园赏了赏牡丹花;白意马去琅孉阁寻了几本书;华荆台去国库里瞄了瞄那些光闪闪的宝物以滋养眼睛;南片月摸着肚皮到了御膳房,一脸愁苦地说“早膳没吃呢,好饿”,于是下一刻他坐在满桌珍肴前据案大嚼。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六兄弟又不约而同的到了凌霄殿。
推开殿门,宽广的大殿里安安静静的,铺着赤色软毯的地上,风独影头枕一人睡得正香。
看来已和好了。
六人微微一笑。
那被风独影枕着腿睡觉的人正是当朝皇帝东始修。虽是坐在地上,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着长袍,散着头发,像个不愁温饱而窝居在家的闲汉,只是周身一股凛然气势迫人眉睫,让人无法将之视为闲汉。他这会一手勾一缕风独影的长发把玩着,一手翻看着折子,见六人进来,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几堆折子,道:“一人一堆。”
铺着赤色软毯的地面上,除了摆有几张置着茶果点心美酒的矮几以及一些散乱的软垫外,便全是折子了。
“我就知道,被大哥叫来定没好事!”最先叫起来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尽管已二十一岁了,可因为长着一张圆圆可喜的娃娃,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像个少年。这刻他看着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娃娃皱成一张苦瓜脸,“为什么搬出了皇宫还要看这些东西?”
批阅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只能是皇帝做的,可他们的大哥显然是个异类,做什么事都要拖着他们兄弟一起。从当年他们八人同住皇宫时起,便日日被大哥拖着一块儿看折子,经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无人能偷懒。而他之所以那么想搬出皇宫,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只是没想到搬出了后,他们几兄弟也还是经常被叫来这凌霄殿。凌霄殿是皇宫里的禁地,除却他们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嫔都不得入内,便是侍候的宫人、内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们被传到凌霄殿,人人只道他们八人正在“商议国事”,却无人知晓他们几兄弟是被压迫着操劳“皇帝的份内事”。
“你嚷什么,哪回被叫来凌霄殿能幸免的。”宁静远颇是认命的叹一口气,然后用他那双似乎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扫,赶紧了在一堆看起来份数要略少一点的折子前坐下,这种苦活,能少一点是一点。
宁静远坐下时,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见着慢了一步,又鉴于“三哥是仅次于四哥后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训之上,他只得另挑一堆坐下,口里却还是不忘嘟囔一句:“一点都没兄长的样子,都不会先让弟弟挑。”
宁静远只当没有听到,手一抖展开折子,那抖开的响声令南片月脑后汗毛竖起,于是不再说话,乖乖的捡起一本折子,眼睛却骨碌碌地窥着其他兄长,想看是否有机可乘。
那边皇逖、白意马并无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认真的批阅起来。
华荆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却不忘提醒东始修:“大哥,这可不是我份内之事,替你看完这些,那这月的俸碌得多加一百石。”他穿着一身金衣,发束金冠,臂套金环,以至他身形稍一动便有金光闪耀,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听了他的话东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宁静远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这一身的金光可是让御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
华荆台一听顿想起那些钉在身上的带刺的目光,不由指着丰极:“明明四哥腰上那块玉佩抵我十身行头都有余,可那些个御史为何就认定了我是贪官,时刻盯紧了我?”
宁静远摇头:“亏你一向自认精明,可这么简单的道理竟会想不明白。”
“还请三哥指教。”华荆台甚是诚恳的拱手。
于是宁静远以一种悠长的声调叹息的语气向弟弟传道授业:“世人向来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
南片月很响亮地“噗哧!”一声,然后又装模作样的赶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与丰极间游移。
“噢!”华荆台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大度的挥了挥手,“那我只能服气了。”
而丰极却好似没听到这些话一样,他捡着折子随手翻一下,接着便放下,如此这般,片刻工夫便将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几个小堆,然后他将这几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几个兄弟跟前:“二哥,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这些是官员升迁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这些是请求减免赋税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学学。”于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干净了。
对于折子又有添加,皇逖只管看着批着,没什么反应;白意马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便作罢;宁静远抬眸看着弟弟,开口之前,却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视换你”那赤裸裸的威胁,权衡过后,觉得比之数月的舟车劳顿,看几份折子要轻松得多,于是不语;华荆台则更简单了,直接道:“四哥,你种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这要求,在座之人无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丰极府上有,他要了去,定会拿去换出千金来。
“财奴。”南片月小声嘀咕。
“是财神将军!”华荆台头也不抬的更正。
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决定不与之辩论,而转头对丰极道:“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笑得极是温柔和煦。
南片月被这过分温柔的笑脸吓得心肝儿颤了颤,但还是不甘的问道:“那你怎么不帮二哥、三哥?”
“弟弟有事,兄长服其劳。”丰极答得理所当然的。
“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两字。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很是坦然的重复前言。
南片月瞪目结舌。
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个两面派!
他还想大叫:真该叫天下人来看看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大东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颜无耻的欺压兄弟!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肚子里嚷叫。
他这会只是万般委屈的望向东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
“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东始修不紧不慢地翻着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们六人负责批完就行,至于谁看谁不看他是不管的。
“那为什么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着睡得香甜的风独影很是不平。
可东始修的回答却令他更加郁闷。
“妹妹才一个,自然要好好宠着。弟弟这么多,累死一个,还有好几个。”
说完了,东始修还抬手抚了抚风独影的发鬓,一幅慈爱兄长的模样。
“呜呜呜……”南片月顿掩脸悲泣,“我要割袍断义……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为什么没人疼我,呜呜呜……你们一个个就只会欺我年纪小打不过你们……呜呜呜……都没一个人关心我……”
殿中几人纹丝不动,如未有闻,只有白意马转头无奈地看着八弟,虽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张脸上肯定没有半滴眼泪,可还是忍不住说:“八弟,五哥帮你分担些。”面貌斯文的白意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性格各异的八人中最为温厚的。
果然,南片月立马放下手,笑开了一张娃娃脸:“还是五哥最好了。”说着赶忙把面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马跟前搬,最后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懒洋洋的翻看着,打定主意等兄长们全批完了他才挥朱笔。
“小八,听说你看上了某酒坊卖酒的姑娘。”冷不防宁静远忽然道。
南片月闻言顿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三哥想干么?”
他那模样很像那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竖起了全身的毛,防备的看着周围的人。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
鉴于几位兄长的亲事,他认定了那些出身高贵的长相美丽的名门闺秀都是些不好相处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个平常女子为妻,而且还不要托媒人说亲,要自己去相。只是……在他刚对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时,他的几位兄长们便全都以“替八弟把关”的名目跑去围看,结果可想而知,这些故意显摆的大将军把那些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再也不与他往来,都言“不敢高攀”。所以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几位兄长给破坏了,只是……看来还是没瞒过耳目最灵的三哥。
“不干么。”宁静远闲闲道,“我就是想,你这泼皮耍赖的模样若给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还敢不敢嫁。”
“哼哼,什么泼皮耍赖,我明明是乖巧可爱。”南片月的脸皮向来是八人中最厚的。
“啪!”他的话一完,头上便被华荆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实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别怪我。”这个弟弟明明都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却老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装嫩卖傻,脸皮厚得近乎无耻。
南片月嘴一瘪,又想来场哭闹,那边厢风独影翻了个身,于是东始修手一扬,一份折子贴在南片月嘴皮上。
“做事,睡觉。”他喝叱一声。
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风独影的后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几,闭着眼睛,貌似悠闲品茗的丰极,决定暂时见好就收,于是把手中折子朱笔一挥,抱头睡去了。
大殿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折子翻动声,朱笔沙沙声。
一个时辰后,各人身前的折子都批完了,殿外亦响起了敲门声,然后内侍唤道:“启禀陛下,午膳已传来。”
一阵香味隐隐传来,本来睡得正酣的南片月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用膳啦。”快步跑到殿前打开门,果然门外摆着两条长案,案上满是热腾腾的佳肴。“六哥,来帮我。”
华荆台伸展了一下四肢,走过去帮南片月将两条长案抬了进来。
“凤凰儿,醒来。”那边厢东始修摇醒了风独影,又体贴地递过茶水给她醒神。
于是八人便席地围坐在长案前用膳,八个人便有八种形态。
酒菜并用十分之豪爽的是东始修;一口饭一口菜用得一丝不苛的是皇逖;连挟个菜也要显出从容不迫的是宁静远;吃相优美如一幅画的是丰极;禀承“食不语”细嚼慢咽的是白意马;不浪费一粒饭一滴汤又动作迅速仿佛风卷残云的是华荆台;只捡着自己喜欢的吃的是风独影;敞开肚皮满面笑容满嘴赞叹吃得最欢快的是南片月。
一顿饭,最快的用了半刻钟,最慢的用了半个时辰。
等到全部用完了,殿外侍者又送来了茶水。
撤去了长案,八人或坐或倚地品着茶。一轮茶水过后,宁静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东始修面前:“这是今晨收到的密报。”
东始修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一挑,然后递给皇逖;皇逖看过平静地传给丰极;丰极看了唇角勾起优美的弧度,递给了白意马;白意马看了双眉皱了皱,打算再仔细看看时华荆台手一伸抢了过去,等看清了,财神将军顿摆出了肉痛的模样,然后抛给风独影;风独影一边喝茶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便扔给了伸长着脖子的南片月;南片月捧着那张纸,从上看到下,从右看到左,一双圆圆的猫眼越来越亮,并欢声叫道:“蒙成与北海结亲!北海的公主要嫁给蒙成的王!那我们去抢亲吧,把公主抢来了收在大哥的后宫里!”
他话音一落,脑袋上便挨了东始修一巴掌:“你争气一点也该说抢来当自己的老婆!”
“才不要!”南片月立马跳了起来,“那种小兔子我才不养!”
“你以为这种小兔子遍地皆是啊?”宁静远斜睨一眼弟弟,“你想养也没得养。”
“其实……”白意马忽然开口,“五哥倒认为你娶个你口中小白兔样的公主也比你看上的那酒坊里的女子要让我们来得放心。”他乃七人中最具文人禀性的,一向认为娶妻当娶贤,所以更希望弟弟娶个身家清白的女子。
南片月听得这话倒不跳脚了,而是很不屑地撇撇嘴:“五哥,这世间如绯霓公主那样纯洁简单得像只小白兔的公主没几个的,当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豪雄霸主家的公主可有不少头脑心机不输男儿的。况且……”他悄悄转头觑着对面的人,小声嘀咕,“还有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性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的好不。”
“啪!”的一声,紧接着便见南片月抚着额头“哎哟!”痛呼,同时一个茶杯盖“嗖!”的从他额前飞离,回到风独影的手中。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把玩着茶盖,凤目微眯,唇角微微勾起:“小八,你说什么?”
“七姐,我说……我说我不要娶公主。”南片月瘪着嘴带着哭腔道,一边眼泪汪汪地揪着一旁白意马的衣袖,“五哥,我痛……呜呜呜……好痛啊……”
那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里盛满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要掉又不敢掉似的,好不可怜。于是一到弟妹跟前便心肠慈软的白意马顿忘了这个弟弟的年龄与本性,赶忙伸手疼惜地揉着弟弟的额头:“不痛,揉揉就不痛了。小时就教过你了,偏你不听话老要去惹你七姐,你看看,又受教训了吧。”
“呜呜呜……五哥,都没人疼我,老打我……”
南片月的委屈装得正有劲时,一直不出声的皇逖蓦然喝道:“都坐好!说正事!”他抬眸横扫一眼众弟妹,满面肃然:“若叫百官看着,你们有何面目统御天下?!”
他那一眼,利光如刀,顿令南片月的“呜呜”全都滑溜溜地咽回肚中。
而这刻,东始修一杯茶品完,于是也颔首附和:“是呢,先说正事,别老记着玩。看看你们,一个个坐没坐相的,哪像国之重臣,叫天下人看见了,哪敢放心将天下交于你们之手,必要兴兵反了。”
皇逖闻言锐利的目光刮了东始修一眼,那眼神不言自喻。
东始修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而其他几个弟妹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然后都赶紧了正襟危坐,就连懒散盘踞在长案上的风独影也直起了腰。
八人中最年长的是东始修,可是最有兄长威严并让弟妹们畏惧的却是二哥皇逖。
坐好后,白意马先开口发表意见:“大哥,蒙成与北海结了亲,于我朝来说非是喜事。”
“狼狈为奸,必有图谋。”宁静远闲闲道,“早前探子曾回报,北海秘密练有精兵十万,已在三月中悄悄地屯在离我朝最近的镐城、僰城、癸城。显而易见,北海这个时候嫁位公主去蒙成,乃为示好,一来出兵我朝之时蒙成不会偷袭北海,二来或是要与蒙成结成盟军,一起攻打我朝。”
“那就打啊,我好久没打仗了,都闲得骨头要生锈了。”南片月一听顿叫嚷起来。
“那可不好,一兴兵必要钱粮,那不等于割我肉吗。”华荆台马上反对。想想国库里这两年经过他的努力越积越多的财物,若一打起仗来必要减少不少,他心头顿是“难分难舍”。
皇逖皱着眉头扫了他俩一眼,南片月缩了缩头。为免兄长利眸削来,华荆台赶忙转头看向丰极作询问状:“四哥你如何看?”
“蒙成、北海觊觎我朝又不是一朝一日之事。”丰极淡然道,“只是而今他们借和亲结盟,合两国之力与我朝形成势均之势,这于我朝不利。”他抬手轻叩几案,和着那极有韵律的叩击声继续说道:“区区北海不成威胁,但蒙成兵强马壮,国人又勇猛善战,却是不容小觑。若他们联兵来犯,我们即算能阻之,必也要损兵折将。况且我朝刚立三年,根基未稳,国力尚弱,若经如此大战,则大伤元气,动摇国本。”
“嗯。”听得他的分析,几人皆颔首认同。
东始修一手懒懒倚在几案上,侧首问一旁沉默的风独影:“七妹呢?”
风独影高踞几案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垂着晃悠悠的,听得东始修问话,她长眉一挑,道:“北海我领兵去平了就是,其他的你们的事。”
“这我喜欢!七姐,我和你一块儿去!”南片月立马响应。
“八弟你不许去。”华荆台一听赶忙阻止,“你那散财童子的架式,每次出兵不知要糟踏我多少粮草辎重,还是七妹好,又打了胜仗又少耗钱粮。”
“我不每次都给你劫回了许多敌方的辎重吗?”南片月不服气。
“可你糟踏的还是糟踏了,你若不糟踏了,那缴回的就更多了。”华荆台恨不得一毛不拔才好。
“六哥,你想要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你……”南片月正说得起劲,耳边却听得皇逖重重“哼!”了一声,脑中迅速警醒,赶紧收声,转头笑开一张乖巧讨好的脸看着皇逖道,“二哥,我一向最服你啦,还是你说了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啧!”华荆台不耻的嗤一声。
南片月悄悄瞥他一眼,嘴一歪,横掌做了个刀切状。哼,哥哥姐姐当然是可怕的,可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六哥。
东始修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问皇逖:“二弟你有何意见?”
皇逖扫了一眼兄弟妹,答得更是简单:“先破,后交,再收。”
他话一出,几人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
只东始修托着下巴沉吟着。
几人于是把目光齐齐望向皇逖。
皇逖接收到弟妹们的眼神,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然后看着东始修:“大哥,你心中所想,于现在时机不对。”
东始修沉默着,因为以他的禀性,很不喜欢这种迂回的手法。
“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皇逖一见他那神色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赶忙提醒一句。
东始修看着皇逖,皇逖冷冷看着他,两人互不相让的对视了片刻后,东始修移开目光看向其他弟妹,想寻点支持。可惜……
宁静远与丰极无视他的目光,自顾品茶。
“大哥,为君之人一言一行皆足以影响国本,所以必要三思而后行。”白意马只是温和的劝说。
“大哥,要不我们也与蒙成结亲吧,侄女们都太小,那就让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一来你又多位妃子侍候;二来两国结盟后双方和和气气不动干戈不损钱粮于国有利;三来又化解了当前危机;四来……也最重要的是———可顺便赚得蒙成公主丰厚的嫁妆啊!这可是一举数得,你何乐而不为呢?”华荆台面前,利益永远摆第一位。
“大哥,我站在你这一边,我们领兵一起去踩平了蒙成、北海!”南片月向来只管煽动,而不顾后果。
至于风独影么,她这刻正研究着她的衣袖,那绣着华丽凤羽的洁白衣袖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酱黄油渍。她看了片刻,抬首盯住南片月:“方才用膳时坐在我旁边的是六哥和小八。六哥是连不要钱的口水都舍不得漏一滴的,自然不会有要钱买的油溅出来,所以这油渍定是小八你刚才溅到的。”
呃?南片月愣愣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其他几人却是习以为常的抚了抚额头,保持沉默。
“小八你回头去找杜康,问清了布料的铺子、做衣裳的裁缝、以及刺绣的绣工,然后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至我府中。否则的话……”风独影抬手拍拍南片月的脑袋,眯起凤目,“那卖酒的姑娘我就送去蒙成和亲!”
“……”南片月张口却吐不出话来。就因为他刚才说了那句“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性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吗?
讨完了衣裳,风独影拨出了空闲,先转头看向皇逖责备一句:“二哥,你当年若肯当了皇帝,如今不知要省了我们多少麻烦。”说完了她再移目望向东始修,很是不耐烦的道:“大哥,你要固执又固执不过二哥,要说道理又说不过三哥、四哥,就少磨蹭了,爽快点下决定,否则我可出宫回府了。”
皇逖闻言只能瞪她一眼,表示对这等“大逆之言”的不悦。
而堂堂大东皇帝也只能认命的叹了口气:“若再过个五年或是三年就好了。”
“两军交战,本就要攻其不备,又怎会等你养足了气力磨利了刀剑才开战。”宁静远慢条斯理的将信折好封好再收好。
“好吧,此事便如此定了。”东始修也不再坚持,然后目光扫向宁静远与丰极,不加思索的便道:“三弟,四弟,那‘破’与‘交’就交给你们了。”
宁静远与丰极未有推托,皆点头应承:“是。”
“那今日便散了,余下的各做准备。”东始修交待一句便起身。谁做什么谁配合什么,勿须言明,八人默契足够。他走向风独影,笑得温柔:“凤凰儿,大哥送你回宫。”
风独影一甩袖径自出殿去:“我认得路。”
东始修能这么爽快的原谅了她提剑冲出宫去,风独影自也是做出了点让步,答应以后常回宫中住住。而东始修也另给她赐了将军府。
“我们兄妹许久都没说话了,大哥陪你聊聊么。”大东皇帝陛下追着妹妹走了。
“是你不肯和我说话,可不是我不和你说话。”风独影想起这两月的憋屈心里便不爽。
“那也是给你气的。”东始修想着两月的忍耐心里同样的不痛快。
“究其源头也不在我。”
“好好好,是大哥不好行了吧。”
……
眼见两人渐说渐远,殿中几人亦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丰极出了宫门,往凤影宫的方向遥望一眼,只望见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立了会,目送那两道身影隐入重重宫阙。收回目光之际,却在移首的一瞬瞅见长廊后的树荫里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的隐没,他微微一顿,却并未出声,亦未前去搜寻,而是回身,抬首仰望宫前的匾额,“凌霄殿”三个朱漆大字气势磅礴。
“怎么?”最后出来的宁静远见丰极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但愿这凌霄殿不是一个错误。”丰极语气怅然隐晦。
宁静远一怔,然后与他一同仰首看着匾额,许久,他语气坚定:“这是大哥的心意,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唯一,我们绝不能辜负!”
丰极未语,只是颔首。是的,这一份心意之珍贵,无可比拟,前不曾有,后亦不会来,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珍而重之,又才会如此陷入两难之境,可是……他们不想亦不能辜负!
“走吧。”宁静远抬步跟上远去的兄弟。
“嗯。”
两人离去。
身后凌霄殿的宫门由守宫的侍卫轻轻合上,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门缝悄悄射入,就如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