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结束了他奢侈的一生。他挥霍了亡父文帝的遗产,浪费了储存在国库的巨额财富,不仅如此,他还浪费了作为政治遗产的隋朝国家机构。说得更仔细一点:在相继的巨大建筑工程中,他浪费了人民的劳动力,在不断往外派兵的征战之中,浪费了将士的生命,他还浪费了自己远比凡人高明的才能,以至于最后终于毁灭了他自己的生命。炀帝的巨大身躯窃居了至高无上的王座,结果弄坏了天下。他凭自己的愤怒和憎恶不加审判就杀害了几万人,因为悲哀和感伤就从死刑中搭救了宇文述的几个儿子。能够做到连法律都不顾,看来这个人对感情也是十分之浪费。
大业六年(公元六一○年)十二月,大运河建成。如果将此比作炀帝荣华的顶峰,那么,到“江都之难”为止,再加上三个闰月,总共只有七年零六个月。在短暂的七年半之中,炀帝从一个豪迈英明的君主变成了亡国的暴君。历史上对他的评价真是一落千丈。这种变化并非他人和命运强加于他的,而是炀帝自己选择的道路。
在炀帝之父文帝的冶世时,中华帝国的人口有四千六百万人。唐朝重新统一天下,太宗李世民即位时,只剩下一千五百万人。当然,也有户籍统计不完善的原因,但是,在短期内,人口锐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从中可知,隋未唐初的大乱,给中华帝国的安定带来多大的危害。
“是否一切都要由炀帝一人负责呢?”
是否可以用这样的论证方法,为炀帝辩护呢?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炀帝无可置疑地是最高的负责人。三次强行发动征辽战争,责任既不能推在张须陀身上,也不能推在薛世雄身上,不能推卸给任何人。从临终的遗言来推论,炀帝是知道这些事情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负什么责任呢?
后王以何鉴前王,
请看隋堤亡国柳。
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所做“隋堤柳”的最后二句。“后世的帝皇若想从过去的历史上借鉴些什么,那么最好请看种植在大运河堤岸上的护堤柳。那些柳树从正反两方面目击了隋朝的荣华和灭亡。如此强大的帝国为什么会在一个晚上就灭亡了呢?或许它会告诉人们其中的理由吧?”这是这首诗的意义所在。白居易、李商隐,其他还有许多唐代诗人均将隋朝的荣华与灭亡作为诗词写作的素材。自文帝即位至炀帝的死去,前后总共三十八年,统一了整个大陆,通过律令建成了高度的国家组织,空前繁荣富强的巨大帝国,为什么会在短短的三十余年之中灭亡了呢?这当然会引起诗人们的兴趣,当他们得知隋朝的灭亡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人吃掉一个国家时,受到的冲击是相当大的。白居易的诗句并非单纯的责难,这是诗人在同时代见到与之类似的政治的腐败和社会颓废时,发出近似哀叹的警告。
公元六一八年,即隋朝大业十四年,中华帝国冒出了十四个年号。在西部长安大兴为义宁二年、在东都洛阳为皇泰元年、后来又成为唐朝武德元年,此外,地方群雄各自称帝另立年号,他们分别用太平、五凤、天兴、永隆、丑平、秦兴、鸣凤、安乐、天寿、始兴等吉庆的语言装饰了后世的史书。第二年,又加上了开明、延康、明政等年号,进一步加速了中国政治的分裂。整个中国统一成唯一的年号是唐太宗贞观二年五月以后的事情,它相当于公元六二八年。中国的年号分立状态前后长达十三年之久。
在杀了炀帝、赵王以及来护儿父子之后,杀红了眼的叛军为了解渴,必须流更多的血。在江都城内的隋朝皇族们,包括幼儿在内,统统被杀。大臣们只要与宇文兄弟的行动唱反调的,一概被杀。皇族之中只有一个人幸免,就是炀帝的侄子秦王杨浩,因为需要他来当傀儡。宇文化及将萧皇后和杨浩幽禁起来,令其在宇文化及事先写好的诏书上盖国玺。在宇文化及即任帝位之前,一定要使隋朝在形式上继续存在下去。
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成了实质上的独裁者,窃得了就连他的亡父都未能达到过的地位。宇文智及当了左仆射,也就是副丞相,称十二卫大将军,是天下官军的总司令。兄弟二人就任了国政和军事的最高职务,至此,他们想起了最小弟弟的存在,如何处理炀帝的女婿宇文士及呢?
“索性杀了他吧!”
宇文智及早已杀人杀红了眼,他大声嚷嚷着向哥哥提议。宇文化及虽然在嘴里不知念些什么,总而言之,他也没有表示明显反对,所以宇文智及派了一名叫庄桃树的部下,企图令他去杀害弟弟。宇文士及藏在妻子,也就是炀帝女儿的宅第之中,他之前既没有帮助几个哥哥,现在又找不到逃跑的方法,连反抗的骨气也没有,只会躲在妻子的裙子底下乞求保护。当庄桃树腰上挂着剑出现时,他害怕得差一点就要摔倒。庄桃树丧失了杀意,只是将其逮捕起来带回宫中。直接见到了弟弟的面,哥哥们也就无意再杀他,总算饶了他一条性命。
宇文士及听说饶了不杀他时,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哥哥们。
“你不高兴吗?”
哥哥们这样询问他,宇文士及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与其说他是因为小心谨慎和胆小,不如说他正在想像行凶杀人的哥哥们的末日,愈想越感到害怕。无论怎么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力量去控制乱世。长兄宇文化及犹如一个幼儿,总想霸占他人的东西,要别人的名马、书画、财产,这还算好的,他甚至还开口要别人的女儿和爱妾。父亲宇文述对他丧失了信心,炀帝也很生气,结果当年从宫廷中把他赶了出去。
这次,在他人的煽动和本人的冲动之下,又犯下了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
“恐怕天下群雄把哥哥他们看做罪大恶极的叛逆者,无人不想要他们脑袋。哥哥他们落到如此下场是自作自受,但我是无罪的,不应该把我当作他们的同伙,真要命,槽透了,怎么办呢?”
宇文士及什么也没做,因为没有人来指点他该怎么办。宇文化及任命他当内史令,是一个相当于宫廷书记长官的要职,形成了宇文三兄弟独占宫廷重权的形式。
此外,授与司马德戡温国公的爵位,任礼部尚书。看起来是对他施以优厚待遇,其实正好相反:司马德戡在叛逆者集团中,指挥的实战部队最多,将其挂在很高职位上,就等于夺走了他实战部队的指挥权,这就是宇文兄弟的真实企图。一开始很高兴的司马德戡后来也发觉到了这一点,以至于对宇文兄弟愈来愈反感。这样,“江都之难”三天之后,叛逆者之间的团结就开始出现裂痕。
宇文兄弟一伙,开始时,在私欲上涂上了一层名叫“救国”的厚厚白粉,断然杀害了皇帝。分裂抗争与沾满鲜血的互相残杀直接联系在一起,这是不足为奇的。但是,他们在对付可怕敌人时,竟也有能力团结一致。
他们的敌人是折冲将军沈光,得知炀帝死讯时,他仰对苍天,沉默无言。沈光与萧皇后一样,都没哭泣。他奉命驱除贼将杜伏威的军队而来到江都城外,在城外五十里处扎营。花木兰和贺廷玉告诉他天子驾崩时,沈光的声音却显得平静得有点沙哑。
木兰和贺廷工对弑逆的消息都一言不发,他们早就估计到总有一天会落到这种下场。但是实际上受到的冲击并没有因事先想到而减少。
千年荣华一夜梦。
在后官见到的诗句仍然刻在木兰的脑海里,她对炀帝的不满、愤怒、轻视并未因此烟消云散,听说十二岁的小儿子也被一起杀害,更禁不住一阵悲痛,皇后没有被杀,被幽禁了起来,木兰的心里开始同情起皇后来了。虽说皇后早就有所觉悟,但是与她结婚近三十年的丈夫一旦被杀,她该是多么悲哀,多么寂寞!
“陛下的死也许一半像是自杀!”
贺廷玉讲了他的感想,炀帝不但不努力去救国,就连救自己他也不努力。小声说话是为了不让沈光听见。木兰也在担心,不知道沈光今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有一位宿国公麦孟才。是征辽之役中战死的麦铁杖之子。在继任亡父爵位的同时,也接任武贲郎将的职位,也就是皇帝警卫队的高级将领。他受亡父的影响,对朝廷非常忠诚,又与来六郎来整是同僚关系,也就是说,对他而言,宇文兄弟成了主公和同僚的双重仇敌。他决心打倒宇文兄弟,给炀帝复仇,救出萧皇后。
有一个号称武牙郎,名叫钱杰的人成了他的同志,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力量仍嫌不足。麦孟才和钱杰挑选沈光作为他俩的同志,他们着中了沈光的骁勇和侠义精神。二人秘密地拜访了沈光,推心置腹,要求沈光参加打倒宇文化及的计划。沈光也相信他们不是宇文化及授意前来试探沈光的人。
炀帝晚年的失败沈光非常清楚。他从前认为炀帝是一个豪迈英明的君主,然而现在竟是一个没有勇气正视现实,也没有决心整治混乱的软弱男人。朝廷失去信誉,叛乱连续发生,其实是不足为奇的。
但是,只有宇文化及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即使整个天下都盼望隋朝灭亡,唯有他有义务要忠于隋朝。他对皇帝的失政和奢侈没有进谏,而只是仗着思宠满足私欲,恣意舞弄权势,违反法纪,残害他人。称之奸臣绝不为过,而这位奸臣居然高唱正义杀害了君主!
“唯有这个家伙饶不得他,要是允许这个家伙活下去,隋朝存在的本身就会被后世取笑。另外,必须救出皇后陛下,一定要起兵。”
沈光宣誓帮助麦孟才和钱杰。二人对此表示感激之后就回去了。沈光把木兰和贺廷玉叫来,对他们说明情况。沈光并不是要求他俩参加起义,宇文化及的兵力约有十万,自己这方面的兵力要少得太多,取胜希望极小。因此,他希望他们二人辞去军职回家乡去。木兰和贺廷玉在想了一阵之后,拒绝了他的好意,沈光接着又说:
“我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本是微不足道的人,受了朝廷的太多恩惠,我现在无法再接受其他主公的俸禄,但是,你们却不同,你们对朝廷奉献的多,朝廷给你们的少,你们没有必要在此做无谓的牺牲。”
“朝廷欠我们的,现在反正也讨不回来了!”
木兰如此地加以说明,贺廷玉带着苦笑,只是摇了一下头。
“假如宇文兄弟之流专横拔扈,那么,世道就会愈来愈槽,不管从哪方面加以考虑,大隋帝国要是如此败落破灭下去,九泉之下的张大使和薛老将军就太可怜了。我不打算大声高唱正义,只是不想无颜愧对先祖先烈,而且,我想把皇后陛下营救出来。”
木兰解释道。
结果,沈光只好答应他们同行。
沈光集合士兵,分配军饷,有家属的令他们回乡。另外有八百名士兵,希望跟随沈光一直打到最后。沈光决定请附近的佛教寺院准备好供养死者,消除了后顾之忧。
但是,沈光和麦孟才他们的计划被宇文兄弟知道了。钱杰想再扩大势力,请求熟人陈缣帮助。这个陈缣出卖了他们。他先答应帮忙,以此稳定钱杰,然后向宇文化及告了密。
“沈总持,那个向飞仙……”
宇文化及吓得发抖。手上的酒杯掉落在地,酒沾湿了鞋子他都没发觉。宇文智及见到哥哥的慌乱状,出言安慰哥哥:
“那个沈总持不管有多么骁勇,但是,他的兵力不足三千,我们的兵力比他多三十多倍。我方即使有些死伤,还是可以将沈总持他们全部斩尽杀绝,不用担心!”
宇文化及的声音稍微平静了一点:
“多少要死一些人?如果多少死的这一点人连我在内怎么办?不行,不行,不能与他正面交战,要设法避开他的锋芒。”
宇文智及对哥哥的小心谨慎大感咋舌,但是,他自己若要与沈光交峰也无把握取胜……思索过程中,他反倒受哥哥恐怖和不安的传染,宇文智及也想临阵脱逃,洗手不干了。两人跺来跺去想不出法子,最后决定还是先逃离江都要紧。
“兄弟三人怎么都胆小成这样!就这么一个沈总持竟把他们吓到如此地步!”
司马德戡终于也骂出来了。他虽然推宇文兄弟为盟主,起兵弑帝,但是,在这段期间,他对宇文兄弟的无能感到厌烦,他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不能把天下的命运和自己的将来托付给这样的家伙。后来,他计划驱逐了宇文化及,自己做叛逆集团的首领,又因此发生不少凄惨的杀戮。总之,要防备沈光的袭击,叛逆者们加强了阵地的防御,作好临战戒备。尤其是从江都把主角伪帝杨浩和萧皇后带了出来,将他们幽禁在宇文化及的大本营。从抢走他们的一瞬间开始,宇文化及就成了被讨伐的对象。炀帝生前,宇文化及借肋皇帝的权势为所欲为,炀帝死后,他又把皇后当作人质企图求得自己的安全。司马德戡一面监视钱杰,一面转移兵力。他身为官家之子,但是,少年丧父,靠他的劳动抚养母亲和弟妹。他没有受过炀帝的恩惠,所以参加了叛逆的阴谋。作为一个武人,他有实战经验,至少也比宇文兄弟有胆量。沈光前来挑战时,只有司马德戡才有能力担任迎战的指挥。
日子在紧迫之中一天天过去了。宇文兄弟来到江都城外,在一座名为福宫的行宫周围设阵。十万将士排列成好几层阵营,五千多把火炬把夜空照得通明。三月二十二日夜,身处宇文化及军中的钱杰把秘密信件送到沈光和麦孟才处。信中写道,要在第二天二十三日的深夜,在阵营里放火,里外呼应发起进攻。沈光马上将秘密信件烧掉,然后把木兰和贺廷玉叫来,告诉它们在二十四日拂晓行事。此外,命令他们二人去城三十里外的佛教寺院,正式要求他们供养死者,并将银两送去。事情办完之后,二人深夜赶回,发现阵营已经撤走,见不到一兵一卒的影子。木兰他们一看就明白了:
“总持大人的决心是只死他一人,所以把我们留下来了。”
木兰和贺廷玉策马追赶沈光,但因为隔了两个多小时,时间隔得太长了,结果没能赶上。到达蜀岗这个山丘上时,马太疲劳了,拒绝再往前走,木兰二人只能从鞍上下来,在月光沐浴之下,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当天晚上,沈光没有穿着盔甲,只穿一件轻便的官服。途中,他骑马经过一家农户,主人送了他一枝桃花,沈光拿着桃花,骑着白马悠然自得地向前走去。
麦孟才与他并骑着马,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总持大人,您的两位副将折冲郎将今晚为什么不一起同行?”
沈光似乎被桃花的芳香所陶醉,眯着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
“迄今为止,他们二人为了朝廷征战,仗打得太多了,总而言之,他们是河南讨捕军的生还者,其功绩决非吾等可以媲美。”
“嗅,是吗?他们是河南讨捕军呀?”
麦孟才懂了。
“那位张大使也真是太可惜了,这三年之中,朝廷还没有好好地论功行赏过一次呀,本来,他该是当大将军的人物呢……”
麦孟才放低了声音:
“说起来……那二位之中,个子矮一点的那个,是不是女的?”
沈光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看着他。麦孟才抚摸着亡父遗传给他的,看起来有点吓人的黑髯,又对沈光说:
“你不想叫他们二人死,看起来你这个总持大人还真会照顾女人……”
“不,我一点儿也没发觉这种事,因为我生来感觉迟钝,可是……”
“噢?”
“与男女之别无关,只是因为我们过去曾是好朋友。”
沈光淡淡地下了结论……至少麦孟才是那么感觉的。麦孟才不会去推测层次更深的一些事情。点头说了一声“是吗?”就不再议论本兰他们的事情了,在月光照亮的路上,二人骑着马继续往前走。沈光将手上那核桃花抛向夜空。树枝缓慢地转了几圈,渐渐地消失在黑夜的深处。
“善戏马,为天下之最。”《隋书·沈光传》作此记载,甚至可以说沈光是天下第一马术大师,以他的本事,若是身上没有穿着甲胄,他的骑技可以犹如流云般轻捷。
“总持大人,您不穿盔甲吗?”
麦盂才问他。
“盔甲我已经穿出腻了!我想马儿也是吧……”
沈光豁达地笑了。沈光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将要死了,但是,在谈吐之中没有流露出悲壮的情绪,神态犹如到郊外去作一次春游。沈光在马上低声吟道:
白马饰金羁,
翩连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吴兴游侠儿。
这是魏朝的曹植之作《白马篇》。原本第四句诗是“幽并游侠儿”,吴兴是沈光的出生地点,他也许除了把自己当作隋朝的忠臣之外,更把自己比作一个游侠。
名在壮士籍,
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沈光抬头仰望晚春的夜空。在一片薄云海洋里,飘浮着一轮弯弯的月亮。月下的路上铺着桃花的花瓣,芳香犹如美酒一般醉人心扉。沈光认为能死于如此美好的夜晚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是,对于死在他的刀刃之下的叛逆者来说,就该是一个诅咒的夜晚了吧。他们就这样靠近了宇文化及的阵营,等待钱杰放火。
不久,深夜的寂静被打破了。宇文兄弟阵营之中人声鼎沸,夹杂着低沉的金属声,发出了一声惨叫,叫声停止后,阵营又再次恢复寂静。
麦孟才的同志钱杰计划在敌阵放火,结果被捕,当场被砍掉首级。因此,对宇文兄弟来说,自然成了对沈光他们进行反击的信号。然而,首先行动起来的却是沈光他们。沈光判断计划已经败露,所以,他指挥左右吉士兵,猛踢马腹,冲进宇文兄弟的阵营。宇文兄弟的军队仿佛波涛一般大乱了起来。
“是沈总持……肉飞仙来啦!”
数千把火炬摇曳着火光,把没穿盔甲的沈光身影映照得通明。
“一个人去阴间旅行太寂寞了,所以来叫宇文兄弟一起走。快和我沈光一起去吧!”
朗声宣告之后,沈光拔出佩在腰上的宝剑。此时怒号响彻四方,叛逆者们的军队朝沈光杀来。
花香醉人的春夜,一瞬间变成了血腥弥漫的地方。长剑如同冬夜苍白月光的结晶,沈光纵横挥舞,掀起一股人血的旋风。敌人的头颈被一剑削断,刺穿头颅,把握着矛的断臂抛向夜空。鞍上的骑上沾满鲜血掉落,把马吓得像疯了似地冲进自己的阵地。火炬跌倒在地,沈光的官服被人血染成犹如盛开的深红牡丹。
虽然沈光没有穿着盔甲,但是敌人无法伤害他。斫砍、刺杀、殴打,有的被沈光反击回去,有的被他巧妙地躲开了,强烈的反击飞溅出浓浓的血沫。继沈光之后,麦孟才也冲进了敌阵,抡开大刀砍杀,再加上八百士兵横冲直闯,左右舞动刀枪击毙敌人,遍地都是打死的士兵。他们武艺高强,压倒了叛军。在喷出的血与火光之下,宇文化及的军阵接二连三地被冲跨,其队列溃乱,倒地的火炬燃上阵营,火焰直冲夜空。沈光只是单骑独人,他突破混战的阵营,跃人阵营的腹地。
弑逆者之一的元敏正好在那里,倒霉的是沈先刚好认识他。
“逆贼,你在这呀!”
沈光的乘骑将前蹄抬得高高的,朝着元敏疾驰,随着他的身形带着黑暗和劲风,剑光一闪,犹如流星般袭来。元敏逃不过的唯一理由,就是根本没有时间逃。元敏近似哀号地喘着粗气,用自己的剑来抵挡沈光的一击,二剑相触,发出一声铿锵巨响,断剑爆出的火花使人眼所见的视界都成了一片蓝色,接着一瞬间,沈光的剑光刺穿了元敏的咽喉,鲜血喷向天空。
沈光并未回头看落马而死的元敏。人血犹如红宝石般洒向四周,他跃马深人敌阵,像割韭菜似地将武装敌兵一片片地砍倒在地。已经染红的官服,再次被人血濡湿,发出黑色的亮光。
百闻不如一见,沈光的骁勇令叛逆者们感到一阵恶寒。宇文化及龟缩在十万大军的最里面,连粗气都不敢出。送来的所有战报报的都是本军的损伤。宇文化及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冲着旁边的弟弟乱喊:
“敌人不是只有八百人吗?我们有十万人呀!即使一顶一百,要是还歼灭不了他们,那可就太丢人了!”
“住口!要是不满意,哥哥你自己可以去打头阵和沈总持决一雌雄啊!”
宇文智及反过来对他大吼。
宇文化及兄弟虽拥有十万大军,但并不显得镇定自若,兄弟二人脸色都显得苍白无神。相互对瞪的兄弟之间,此时忽然插进一个穿着盔甲的司马德戡。
“丢人?丢人的就是你们兄弟在敌前争吵的丑态,看啊!沈总持已经到这儿来啦!”
司马德勘手指之处,本方军阵已开始崩溃,刮来一股血腥味。刀刃激剧相碰的声音、马蹄踩地的响声,在悲鸣之中,可以听得见沈光要取宇文兄弟首级的吼声。
宇文化及发出了惨叫,虽然,他自己以为自己是在使劲喊着“杀!”,但是其实和哭泣没两样。司马德勘拼命地喊着:
“他没穿盔甲,快射!用弓或是用弩!”
“别跟他拼剑!跟他斗箭是赢不了的。从远处雨点般地向他射箭!”
虽然司马德勘下着命令,他自己却调转马头,躲在士兵们筑成的人墙后面。与此同时,弓、弩朝着沈光齐射。一百多支箭划破夜空飞射出去。弩利用发条上弦,可以把比弓发射的要大得多的箭射得更远。沈光用长剑击飞呼啸而来的话。被砍断的话闪着银光掉落在地,堆积如山。不过,终于有一支箭射中了马的脖子。马晃了一下,就犹如柳树被风猛刮似地倒下了。叛逆者们发出欢呼声跑了过来。可是,倒下的马背上,马鞍却是空的。
原来沈光从快要倒地的马上迅速地跳到别的马上。就连知道“肉飞仙”别名的人,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光将那匹马原来的骑手踢落在地,他自己重新策马冲杀向前。原本看起来并非多么出色的马,经沈光一驾驭,立刻犹如再生似地疾驰了起来,如风一般地配合骑手的技术。人的号叫夹杂在得意的马嘶声中,血的旋风快速地逼近宇文化及……
但是,有一名士兵在混乱中拼命将矛刺出,正好深深地刺入马的侧腹,与此同时三把弩一起发射,沈光的后背、右肩和左腋三处中箭。马用力往上一跃,又重重摔在地上。从马鞍上被甩出来的沈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吐鲜血,内脏可能已经受了重伤。接着又有六支箭从前后左右射在他的身上。沈光手持长剑,缓缓倒在地上。极度的寂静又重新支配了夜晚,士兵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敢缩小了包围沈光的圈子。
“死、死了吗?”
在好奇心和恐怖感的夹击之下,宇文化及走近沈光偷看了一眼,司马德勘很不乐意似地往后退了一步。宇文化及咽了一口唾沫,从一个士兵手里取过枪,就在他枪尖快要刺中沈光的头部时忽然银光闪动,枪身被削断,从地上跳起来的沈光长剑一闪。剑尖划向宇文化及的颜面。
宇文化及大号声叫向后倒去,大丞相的帽子飞了,从额头上一条淡淡血痕中飞溅出数点鲜血,不过,沈光的生命力已经到了尽头,他又再次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了。
沈光得年二十八岁,二十一岁开始从军,参加征辽之役,前后八年,他以隋朝屈指可数的骁将而闻名遐尔,一生未婚。
麦孟才也在乱军之中战死,人称“刚烈有父风”,连死法都与其父极为相似。麦孟才身上有三十多处刀伤,他的尸体被敌兵的尸体所包围,被他杀死的敌兵人数超过他身上刀伤的数字。
宇文化及更知沈光和麦孟才已死,但他仍然无法恢复冷静。恐怖令其表情和声音都抽搐着,以至手足痉挛,他大喊大叫了起来:
“这种地方连一天也不能再待了!趁为沈总持报仇的人没来之前,赶紧走吧!”
沈光率领的八百名士兵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投降。而宇文化及阵营战死的将士,包括元敏在内共有三千名。“沈总持一人杀死了一百人”的话语在军中流传,如果再加上伤者,恐怕数字还会增加四倍。沈光之死为世人所悼念。
“壮士闻之莫不落泪。”
史书上如此记载着。据传说,江都城里,许多妇女都为沈光之死而哭泣。
宇文化及率领的十万大军,慌忙从江都出发,向洛阳转移。他们拥立萧皇后和伪帝,带着江都官剩下的金银财宝,分乘征来的一千多艘船只,由大运河向北方进攻。贼将杜伏威虽然接到报信,但是不敢进行追击,任其返回北方。反正,自会有群雄出来拦截宇文化及的归路。杜伏威统治着中国大陆东南部的大片土地,正忙于统治区的民生。后来,他和平地降伏于唐朝,被封为吴王。
该年五月,唐王李渊得知炀帝之死,立即迫使恭帝让位,在长安登基即位。年号为武德元年,成为后世所称的唐高祖。同时赠与隋朝太上皇杨广“炀帝”的溢号。此外,长子李建成了皇太子,次子李世民被封为秦王。李世民十九岁当了秦王,马上率兵二万从长安出发向西进攻,与群雄之一薛仁杲指挥的三十万大军交战,并将其歼灭。李世民十几岁时起兵,二十几岁统一天下,其壮丽的军旅生涯由此开始。
宇文化及北上向洛阳进发,由于是乱世,大运河管理不善,堆积的泥沙和破损的船只挡道,不久就无法继续向前航行。无奈之下,只好上岸,从附近农村抢来一些牛马和车辆,从陆路继续前进。在这期间,司马德戡夺取权力的阴谋败露被斩。在他被杀前夕,司马德戡冲着宇文化及叫道:
“究竟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昏君?”
据说宇文化及默不作答。宇文化及虽然在阴险毒辣的权力争夺战中取胜,但是,宇文化及在内心却愈来愈心灰意冷了。
“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不如在死前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宇文化及就为此理由毒死了秦王杨浩。这次的事与“江都之难”有所不同,是事先有准备的。宇文化及马上自己即任帝位,国家定为“许”,年号定为“天寿”。其弟宇文智及被封为“齐王”,最可怜的还是杨浩,他被叛逆者所利用,在十六岁就被杀害。只有伯母萧皇后为他的死而悲哀,杨浩并非由自己的意愿而即位,故被贬为“伪帝”。
这是唐朝武德元年九月发生的事情。
当时,宇文化及与群雄之一的势力圈相接了,对方是“夏王”窦建德。他得知宇文化及即位,立即将幕僚找来,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我旦然向隋朝竖起了叛旗,但是,宇文兄弟所做的坏事是罪无可赦的。我想击毁这帮家伙,救出皇后她们,以仁义示天下,诸君意下如何?”
幕僚们对此表示赞同。窦建德一向不会无故杀戮敌兵将士,对隋朝官员也实行宽容政策,因此,过去不少在隋朝任职的人都集聚在他的麾下。如果窦建德是为隋朝报仇,那么,他们的良心也就可以得到安宁。
这个时期,在洛阳周围,王世充和李密正在拼得你死我活,结果,李密败北逃至长安,投降了唐帝李渊。王世充虽然取得胜利,但是已经无力从洛阳向远处出击。本来,窦建德就与北方的突厥保持着很好关系,因此,这个时期,就算对宇文化及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也无须担心会有人出来干扰,于是窦建德就下了决心,发兵讨伐宇文化及。
武德元年九月至第二年武德二年(公元六一九年)闰二月,约半年之久,黄河下游地区成了宇文化及和窦建德两军的战场。宇文化及的军队有十万官兵,窦建德的军队只及宇文化及的一半,除了人数,其它方面,宇文化及都不如窦建德。宇文化及一人独吞财宝,连一个银币都舍不得发给士兵,这种贪得无厌的作法是失去军心的主因。另一方面,司马德戡死后,没了实战经验的指挥官,也因此就失去了真正的战斗力。尽管如此,士兵们仍有一种“共犯”的自觉,并没翻脸拆伙,但是每打一仗,都会增加好几千名战死者,渐渐被逼得走投无路。
武德元年年末,宇文化及率三万残兵进人聊城。这是一个属于武阳郡的县城,位于后世河北省最南部,是黄河流域少数靠近大运河的平原城市,城墙高,护城河又宽又深,城内粮食丰富。野战中取得连胜的窦建德因此久攻不下,决定围城过年。
在此期间,十二月时李密被杀。他虽一度投降唐朝,却忍受不了冷淡的待遇,再次图谋叛逆而被捕遭斩首,得年三十七岁。恐怕,身为唐朝实质统治者的秦王李世民,从一开始就无意收李密作为臣下,故意对他冷淡,以激起他爱犯上的性子,逼到他造反,一旦逼出了杀他的事端,就立刻将其处决。这位曾令炀帝感到威胁,当了杨玄感之乱的军师扰乱了天下,杀了翟让窃取了瓦岗军的一代枭雄,结果败在一个远比他更冷酷无情的十九岁青年手下。在此前后,魏征、徐世勋、秦叔宝、罗士信等人相继投身于唐朝阵营,使唐朝军事实力得到明显加强。
武德二年新春,窦建德继续包围聊城,到了闰二月,战况突变。窦建德请人制作的撞车完成了六十辆。这是一种在四轮战车上安装了巨大铁柱和投石装置的兵器,在攻城中发挥了巨大战力。
猛攻二天之后,城墙有二十处崩落,四方城门也被攻破,窦建德军就此攻入城内。由于知道窦建德不杀投降者,因此,城内士兵纷纷丢下武器,宇文士及也丢下兄弟投降,宣称自己的无辜。萧皇后也被救出了,并待以庄重的礼仪表示欢迎。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得知保卫自己的士兵已经快没了,企图携带他们所能带走的金银财宝逃往城外。他们对金银珠宝并非单纯出自贪婪,而是深知没有这些东西就无法维生。宇文化及知道他们本身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只能寄生于他人的权威和势力之下。正因为如此,他们不得不依赖金银财宝。
宇文兄弟同伙相继被捕,集中关在死刑犯的本栏里。宇文化及的二个儿子,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也都被捕。宇文化及连自己的孩子都弃置不问,孤身一人逃跑了。他身穿伪“许国”皇帝的豪华锦袍,背着一个麻袋,企图躲进一家贫穷的老百姓家里,在那里化装成贫民,可是在他刚要跨进老百姓家时,背后响起了一个很大的声音:
“许国公!”
这是宇文化及从亡父那里继承下来的爵位,因此,一瞬间,他停往了脚步。周围的怒骂和刀鸣交错,一名年轻的士兵提着染满鲜血的刀,瞬间出现在宇文化及的面前。
“河南讨捕副使花木兰!我报朋友沈总持的仇来啦!”
在通报姓名的同时,长剑一闪,砍了过去。宇文化及发出怪声负隅顽抗。他无意中用塞满金银财宝的口袋进行抵御。口袋被划破了,几千颗红宝石、黄玉、绿玉、翡翠撒向天空,令人眼花了乱的色彩在滚动闪烁,宇文化及左肩被砍碎,身子倒地。而企图抛弃其兄自己逃跑的宇文智及,也遇到了另一个敌人,在他面前拔出刀来。
“我是河南讨捕副使,贺廷玉!”
宇文智及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剑挡住了横砍过来的一刀,但是一声异样的声音过后,宇文智及的剑折断了,贺廷玉的刀将宇文智及的右腕砍落在地。痛苦与冲击使他失去了知觉,倒在他自己流出的血泊之中。
士兵们把血淋淋的宇文兄弟,带到窦建德和萧皇后的面前。宇文化及哭喊道:
“皇后陛下,请您发发慈悲!”
话还没说完,窦建德的大剑一闪,宇文化及嘴还没合上,头颅就落地了。紧接着一声问响,宇文智及的头颅也与躯体永远分离了。其余被捕的弑帝者也统统被处死。
“江都之难”终于彻底复了仇。
“结束了……”
“啊啊……终于结束了。”
贺廷玉和木兰目睹了宇文兄弟的处刑,彼此低头示意。
他俩使用假名字投靠窦建德军队,本来是打算伺机刺杀窦建德。对他们来说,窦建德是杀死恩人薛世雄的仇敌。可是,近一年来,接触到窦建德的为人,已经感到失去这种复仇的意义。虽然揭竿而起的旗号不同,但是,窦建德的精神与张须陀、薛世雄是毫无二致的。见到窦建德对隋朝皇族克尽礼仪、慈爱士兵、为民众爱戴,总是粗衣淡饭等形象,使本兰等人放弃了复仇心理。此外,又得知薛世雄遗孤薛万均在唐朝任职,是一名而驰名宇内的勇将。张须陀的仇敌李密也被唐朝杀死,深感一个时代业已告终。
“那么,子英,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贺廷玉问道。
木兰显出一付春风得意的样子:
“我用不着在某一个地方为某一个王朝而战,如果今后再战,我就是要为自己、家属和家乡而战了。”
隋朝没落,唐朝兴起。它与以前秦朝没落汉朝兴起、北周没落隋朝兴起相似。不知哪一天,唐朝没落又将会兴起某一个别的王朝。“千年荣华一夜梦”,一夜的梦就交给自命英雄的野心家去做吧。木兰的军旅生涯至此全部结束,返回故乡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时是木兰从军的第九年,她二十五岁的时候。
贺廷玉仰首望着苍天:
“那我怎么办呢?即便回武威郡,也没我的地方了。那我只好携带孤剑,奔走于群雄阵营之间啰!”
木兰注视着贺廷玉的侧脸,此时,她心里早已作出了决定。
“你要愿意的话,到我的老家来吧,伯阳?”
贺廷玉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木兰。
“我跟你回去,这样好吗?”
“如果有伯阳你跟我在一起的话,我心里比较舒坦。”
二人在屡次战斗中,如果一起调兵指挥军队,不管是官军还是盗贼,总是可以击退企图入侵的敌人;那么,两个人一起开创新人生,又有何不可?贺廷玉想到此节,心中做出了决定。
“那么,多谢你叫我同行。”
于是,二人离开了窦建德的军队。窦建德的作风是,不管是士兵还是俘虏,对离去者一律发给旅费,心情舒畅地送他们走。许多原本跟着宇文化及,还有许多身家顾虑的人,都大大地感谢窦建德,去了洛阳和长安。此时突厥派使者来到萧皇后身边。在突厥,与隋朝为敌的始毕可汗突然死去。隋朝义成公主身为新可汗的妃子,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所以劝萧皇后避开中原动乱,到突厥那里去。萧皇后对恩人窦建德表示了感谢,随他们走了。近一万人的贵族、官员、士兵、及其家族决定跟皇后前往突厥,他们在漠北地区,仍遵奉隋朝的年号和习惯,组织起了另一个小规模的社会,又在十年之后,返回中国本土。
窦建德后来与唐军进行不断的殊死战斗,结果败北被捕。他被处决时,出现了“为什么要杀如此的正义之士呢?”的舆论,但是,唐朝仍然强行处死了窦建德。或许是由于正义之士的声望太高,致使唐朝惧怕了起来。他替隋朝报了仇,萧皇后也对此表示过感谢,因此,唐朝对他提高了戒心。总之,窦建德可以称作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义贼,只可惜他未能参加大唐帝国的建设。
对窦建德的处刑,激怒了他的同志及部下。他们推举猛将刘黑闼为首领,与突厥结成同盟,继续对唐朝进行抵抗,为此,天下统一大业延迟了三年。处决窦建德对唐朝来说,是一个代价极高的失策。
随着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近,木兰的心跳也跳得越来越厉害,在体外都能听得到。
“这座山叫浮山,因为看起来仿佛浮在现中一般,可是,它其实是连着岸的,如果你绕到湖的东岸,就能沿着陆地登上山的。”
贺廷玉对木兰的说明只是低头表示同意。江北的原野充满一片阳光和葱绿。此地就是后来江苏省和安徽省的交界处,平原和丘陵、河川和湖泊交错,风光富于变化。与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差异极大。据说这块土地处于贼将杜伏威的势力范围之内。当时,他自称楚王,虽然发展仍不充分,但已建立起行政组织,减轻租税,取缔犯罪,在努力创造一个新的时代。比黄河流域要安定得多,战火已逐渐远去。
进城之前,木兰和贺廷玉已先卸下盔甲,将其驮在马背上。身上只佩带长剑,牵着马进了城。木兰的眼睛盯住了那棵她的名字由来的大树,在一家茶馆前面,她停住了脚步。
“伯阳,对不起,请你在这个茶馆等我一刻钟,我要作些迎客的准备,那棵高大的木兰树就是见面的标志。”
“噢,我明白。”
外人不应该妨碍别人与家人见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贺廷玉点头同意,与木兰暂时分开。贺廷玉坐在看得见二匹马的靠窗座位,晚春的风徐徐吹在他身上,他对茶馆主人说:
“酒……噢!不能喝酒,来点儿酸梅汤吧!”
木兰将贺廷玉留在茶馆,急忙往家走,她加快步伐,半走半跑。家家户户已经见不到战争荒废的景象,行人的表情也很明快,可见这片土地仍旧处于比较和平的环境之中。孩子们笑着窃窃私语跑走了,小狗汪汪地叫着,跟在她的后面。木兰在一扇小门门口停住了。她打算调整一下呼吸,但转而一想,认为没有那种必要,她快步往门里跑去。里院有一对老夫妇正在修剪花草。经过九年岁月,老夫妇二人增添了许多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木兰见了父母这副苍老的样子,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跑了过去,用尽力气喊道:
“爹!娘!木兰回来了。”
二位老人转过头来,表情由不信渐渐转变成惊讶,再慢慢变成高兴。花家的姑娘隔了九年,终于返回故乡了。
一刻钟过去了,贺廷玉走出了茶馆。为了消磨时间,喝了三杯酸梅汤,在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贺廷玉牵着马来到花家门前,一棵格外高大的木兰树迎接他的到来。他穿过敞开着的大门,虽有些踌躇,但还是向主人通报了自己的来访。应声出来的一位老人,看上去有些步履蹒跚,他向客人淡淡一笑,并加以确认:
“您是武威郡的贺伯阳将军吧?”
“是,在下正是。”
“我从女儿那里听说您要来,请,请进内院!”
老人从贺廷玉手中接过疆绳。武威郡出身的年轻人虽有点被搞糊涂了,但是仍然朝着老人所指的方向迈步向前。院子里有柳树和梅树,地上种着花草,贺廷玉还没有时间去确认开的是什么花,他就停下了脚步。在一棵木兰大树下,伫立着一位姑娘。盘得高高的黑发、淡青色的裙子、白皙端丽的容貌映照在繁花的色彩之中,她注视着呆立不动的贺廷玉,艳红的嘴唇微笑着:
“伯阳,你怎么想不起九年来的朋友啦?”
贺廷玉对这种声音和口气是相当熟悉的,他呆呆地重新看了一下佳人的容貌。
“子英……?”
木兰走近贺廷玉身边,她边走边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贺廷玉表情起了剧烈的变化,他也慌慌张张从怀里取出一件同样的东西,这是一年前在望月之后,从后宫逃走的宫女交给他的碧玉头钗。二根钗儿一合,又是一个完好的头钗。贺廷玉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木兰摇了摇头。
“我真是天下最蠢的人,我跟这么个美人一起渡过了九年,竟然一点儿也没发觉。”
“我欺骗了你九年,觉得很对不往你,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之类的话,既然现在情况已经知道了,你就别放在心里呢,于英,你的样子是不适合道歉的。”
“你称我子英吗?这个字以后也不该再用了。”
木兰抬头看着贺廷玉,宛如盛开的鲜花,笑得那么甜美。有点儿褐色的大眼睛,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伯阳,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讲,比起长江的滔滔流水还要多得多!”
“要想讲尽九年的事情,就得花九年的时光呀!”
“九年也好,十年也无妨,可是,我想先把你介绍给父亲,……啊,不成,我的语调老是像男人,真叫人担心将来会怎么办呢?”
木兰倚着贺廷玉,举起手来指向前。在家门前,年迈的双亲正等待着自己的女儿和她的朋友……
……这是唐朝武德二年(公元六一九年)三月的事情。历史上大唐帝国的时期已经开始了。唐朝打倒了各方群雄,重新统一了天下,太宗李世民开创的“贞观之治”再现了“开皇之治”的盛世,不过这是八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