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倩茹当年使劲浑身解数弄来十五万块钱,南香县是个小县城,发展一般,消费自然也一般。
如果家里人肯老老实实生活,十五万块钱算一笔很坚实的家底。
只可惜关倩茹从来不愿意好好生活,到陌笙升高中那年,陌笙估算关倩茹手里应该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这个家,不能再这么破败下去了。
可是陌笙知道,关倩茹不是身体不愿意好好生活,她是从心里开始枯萎的。
关倩茹从前是那样一朵漂亮耀眼的玫瑰花,年轻时候无数男人追求她,她一心扑在什么都没有陌盛行身上。
那场“撕杀”,不仅撕裂了他们本来完整的家,也掐掉了关倩茹茎上倔强的刺儿。
这天,陌笙放学回家。
高中冬季晚自习上到晚上九点半,寒风凛冽中,陌笙缩着脖子往家走,途径一条大排档街,户外无数男男女女坐着吃烧烤,烟熏火燎的。
陌笙低着头,忽然被一个人拦下。
陌笙抬头,看到一个女人冲她笑。
女人穿的似乎还是那年的长毛外套,可是一件外套可以穿那么久吗?
她眼皮依旧涂得很闪,眼线又粗又长,睫毛弯又翘,扑扇眨眼之间,她明明在笑,陌笙却看见,那年她匆匆从自己身边路过,低头瞧过来的那一眼。
“小妹妹,帮阿姨买包烟好吗?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女人掏出一张五十的,抓起陌笙的手塞进她掌心,然后又握住陌笙的手,“阿姨要的烟是利群,硬盒装,只需要二十六块钱,剩下的,都是你的跑腿费哦。”
旁边男人大笑,“快去快去,回来叔叔给你拿烤肉吃。”
陌笙看着女人,攥紧了掌心。
那张纸质钱币某一瞬间仿佛长出尖利的爪牙,扎进陌笙的掌心,钻进她的血管,心口。
四年前那股沸腾感,似乎又卷土重来。
它无声无息地,又波涛汹涌地。
陌笙抑制着,克制着。
直到她回到家,看到在浴缸里喝得烂醉如泥的关倩茹那一刻,所有情绪冲破闸口,如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
电视机里,主角跪地苦苦哀求,未果。
白发苍苍的神大发慈悲地为人类指点迷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果是缘,因果是圆,因果,是原。”
这个家,需要回到一切的原点。
……
南香又下雪了。
大雪寂静又汹涌地飘一天一夜,全城覆白。
陌笙戴着厚厚的围巾,脚步深深浅浅地从烧烤街走过,天气冷,时间晚,原本热闹的街道,今晚出奇的冷清。
走过一个巷口时,一个啤酒瓶子从里面滚出来。
停在陌笙脚下。
陌笙扭头,看到在角落里坐着的女人。
她也看到陌笙,笑着朝陌笙招招手。
“来,小妹妹,阿姨今天失恋了,喝醉了,你能送阿姨回家吗?阿姨给你钱。”
十五分钟后,陌笙把女人从出租车上拖下来,女人似醉似醒,一路各方指点,走错好几次路。
陌笙实在有些架不动她,喘着气说:“你家到底在哪儿?你真的记得吗?”
女人先是沉默,而后“呵呵”地笑出声,捧住陌笙的脸说:“还真的记不太清了呢!阿姨很少回家的!你猜为什么?因为阿姨的儿子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
她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干脆吼起来。
陌笙怕附近的人出来骂人,拼命地捂她的嘴。
“哎呀,别叫了,别叫了!”
“光说有什么用,建议你直接给她一巴掌。”身后忽然响起声音。
陌笙一滞,身子略微扭曲地转向后面,和来人对视。
这地方没比几年前陌笙刚来南香住的那筒子楼好哪儿去,也在巷子里,巷口街道亮着路灯,灯光昏黄,雪花被灯光染了色,如飞舞的蝶,绚烂,又稍瞬即逝。
淡弱的光影照进巷里些许,又被男生高挺的身躯挡得干净。
陌笙只看到他碎发间有若隐若现的光痕,看不清他的脸。
“你……”陌笙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男生很直接,“嗯,是我,她的混蛋儿子。”
陌笙一滞,不知怎么接话。
男生也没给她接话的计划,一把掐住东倒西歪的女人的胳膊。
女人穿得那么多那么厚,他居然能一把抓住。
陌笙视线扫过去一眼,看到他张开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
下一秒,自头顶传来他明显不爽的声音。
“你谁啊?”
“我……”陌笙还没开口,就被女人打断。
“她!活雷锋啊!”女人挣扎着挽住陌笙的胳膊,头往陌笙脖子里倒,“活雷锋!我从路边捡的雷锋!送我回家的雷锋!”
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陌笙低声说:“啊,她喝多了,要我送她回家,我就……”
“谢了,”男生直接无礼打断,“不送。”
陌笙也打算离开。
可偏巧女人抓着陌笙不愿意撒手,大喊大叫地叫请陌笙去家里坐坐,还要给陌笙钱。
两个人谁也拗不过一个喝多的人,陌笙只好跟男生说:“那……要不先回家?”
巷子里漆黑,陌笙仍旧看不清男生的面貌,只凭感觉判断男生此刻的心情大概很差。
但是他确实也没别的办法,只得闷“嗯”一声。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女人往家走,还没到家口,狗叫阵阵,陌笙有点害怕,一不小心踩到石头,差点滑倒。
男生沉声唤:“彪子。”
狗声戛然而止。
陌笙一刹那眼前闪过几年前,男生那双居高临下,看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大概没有遗传他的妈妈,他妈妈的眼睛总是闪烁着一股风尘,和让人一眼便看透的愚精。
可他不是。
他眼睛如同冬天沉默的大海,深邃,平静,毫无波澜。
可大海怎么可能平静呢?
早在刚刚回头那一刻,陌笙便有些迟疑。
因为几年不见,他未免也变化太大。
长得很高,肩膀很宽,手很大,拉人的动作毫不疑迟且有力。
他看起来很能顶事。
——哒。
一声锁扣打开的声音。
陌笙循声看去,只见男生停在一处住户前。
这边不是筒子楼,是矮房,推开门,入目是一块小院子。
男生动作粗暴地拖人进门,抬手打开门口的院前灯,灯光亮起的瞬间,陌笙看清整套房子的格局。
住房坐落一侧,三间房子呈u型,有点像农村里自建的合院。
院子里早已落满薄雪,院前灯光青白,照在雪上,雪上一行清晰的狗爪印。
爪印源起堂屋处,堂屋廊下放置很多琐碎的东西,扫帚、簸箕、雨伞……,晾衣绳上有女式的毛衣,男士的外套,角落里一件破旧棉袄,应该是狗窝。
陌笙一一看尽,扭头,看见男生早已将烂醉的女人仍在脚边的凳子上,而他自己则是抱肩靠在一旁。
大概是扶人扶疲累了,现在松懈下来,身姿口吻都略显闲散。
“看完了?活雷锋?多少钱?”
陌笙这才回神。
她正欲张口说话,嘴巴里忽然进来几根毛线毛,有点儿碍事,于是伸手把挡了半张脸的围巾往下扒拉。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陌笙看向男生,“我不要钱。”
却在话落的一瞬,看到男生原本闲散的眼皮似是又绷紧。
他蓦地站直身,面无表情。
陌笙不明所以,噤声。
几秒后。
男生沉着脸,撂下一句:“你站着别动。”
然后一把将坐在凳子上犯瞌睡的女人拎起来,动作十分粗暴,几乎是拖拽着将人送进屋。
陌笙只听到“砰”一声,然后听见女人大喊:“薄迈!你他妈要把你老娘摔死啊!”
薄迈似是咬牙切齿,“摔死你,老子明天就开席。”
原来他叫薄迈。
陌笙站在门口,与彪子对视着,想。
又过了一会儿,薄迈走了出来。
陌笙听见动静看过去,只见薄迈仍然面无表情,他明明是在往她这边走,却没有和她对视任何一眼。
直到走到她身边,薄迈踢一脚彪子的屁股,彪子立刻起身跑出院子,陌笙以为它要跑走,下意识追出去,“哎——”
——哒。
身后一声轻响。
陌笙回头,看到薄迈关了门。
他仍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往外走,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声说:“走。”
陌笙不解,原地看着薄迈走出一米远才反应过来薄迈这是要送她。
“哦。”她小跑着追上去。
彪子开路,他们俩一前一后,各自沉默地走出深巷。
从后面看薄迈,和正面看又不太一样,尤其在这样深黑的巷子里,他看着仍旧像一座山。
却不再是几年前那座似是要压塌人的山。
而是一座,能挡尽风雨的山。
陌笙盯着,偶尔敛睫眨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们走出巷子。
站到街道的路灯下,陌笙说:“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
薄迈似乎这才愿意看她。
他也站在路灯下,光影如雪一般落在他碎发里,又零零散散地照在他脸上。
他眼睫不知何时落了雪,垂眸看她时,眼睛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
那几粒雪明明没有落在陌笙眼睛上,陌笙却觉得它们好像模糊她的眼睛,朦胧了她的心间。
那一刻,她不知何来的想法,忽然踮起脚,凑了上去。
薄迈眼睫蓦地轻眨。
他只是轻眨一下眼睛,并未做其他动作。
于是陌笙很顺利地,抬手轻轻擦掉了他眼睫上的雪粒。
心跳在那一瞬间达至最高频。
陌笙屏住呼吸,脚跟缓缓落地。
二人距离重新拉开。
薄迈仍旧那样的姿势,垂眸看她。
似乎这个时候,陌笙才看到薄迈的眼睛。
很黑,很平静。
缩在袖口里的手不由得攥紧,陌笙似乎又感受到那年不知不觉化在掌心的冰凉的雪水。
她抿抿唇,说:“那个……你眼睛、刚刚那个……有很多雪。”
薄迈依旧沉默着,看她。
数秒,薄迈才有所反应。
他一句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票子。
陌笙在看到钱的一瞬往后退一步。
薄迈一顿,看向她。
陌笙弯唇笑笑,“不用啦,随手一帮而已,以后有机会再和阿姨碰上,我让她请我吃饭。”
说完转身小跑着离开。
而转身的那一刻,陌笙唇边笑意尽褪,眼睛里也一片如冬风一般的冷意。
少女对女人,并没有什么牵动。
但少女对少男,却总有几分特殊意味。
尤其在这个年纪,一场偶遇,一场重逢,如纱的灯光,翩舞的雪花。
总有那么一处,会不着痕迹地,落在人的心尖上。
陌笙淋着若有似无的雪,一路径直往家走。
她沉浸在自己的一场谋划中,她耳边尽是电视机里,那句神的指点迷津:
“解铃还须系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