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实际上,爱、恨、生、死这些生命之痛,也一样压在他们的肩头。
里维埃注视着佩雷尔。二十分钟以后,当他走下小轿车,脚步沉重且身心疲惫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时候,他或许会想:“我真是累了,这工作就不是人干的……”他也许回家以后,会对他的妻子承认:“在这儿可比在安第斯山脉上强多了。”然而就在几个钟头前,所有普通人牵挂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断了关联。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在他尝试着走出这场劫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样的灯光下,再次踏上这个城市,或者是,某一天与他儿时那情谊深厚又有些乏味的伙伴重逢。里维埃担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热情洋溢的感叹之词,会掩盖这场旅途本身的神圣性。好在佩雷尔面对这所有的赞美之情时,表现出的是他那一贯的谦逊随和。他只是简单地讲述着他的旅程。这是他的职业,他在描绘它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铁匠在介绍他的铁砧一样。里维埃向他表示祝贺:“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摆脱这场风暴的?”
佩雷尔首先向所有人解释他不得不放弃的往后退的念头,“我当时别无选择。”接下来,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个时候,强烈的气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带到七千米高,“后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让自己维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还不得不改变方向仪的位置,因为大雪很快将它堵塞,“方向仪会结冰。”随后的强气流让他一路往下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还什么都没撞上。当他擦着平原低行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片天空变得清晰蔚蓝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个地洞里钻出来。
“风暴有没有延续到门多萨省?”
“没有,我降落在那里的时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没有风。不过,我感觉它离得并不远。”
按照他的形容,“这实在是一场奇怪的风暴”。不但山顶被风雪完全地遮盖,就是山下平原处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风包裹。城市被一个个地吞噬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佩雷尔被某些回忆抓住,沉默了。
里维埃转向检查员:“这是一场来自太平洋的飓风。他们通知我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种飓风从来都没有到达过安第斯山脉的另一端。目前只能预计,它会继续往东面吹。”
对飓风毫无概念的检查员,点头表示同意里维埃的说法。
检查员的喉结蠕动着,神色犹豫地转向佩雷尔。他并不说话。思考了一阵后,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忧郁的自尊,双目直视着前方。
他的忧郁和他的行李一样,跟着他一起四处行走。到阿根廷来,被里维埃叫来执行任务,他算是被他自己那双大手和检查员的尊严牵绊住了。那些充满了激情与幻想的事物,他是无权喜爱的。因为他的职业,他有权欣赏的是守时严谨这些品质。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时候遇上另外一个和他一样的检查员,否则他永远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来称呼对方,或者在讲话的时候用双关语。
“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评价别人的人真难。”他心想。
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在做什么评价。他不过是点点头而已,即使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会慢慢地点头。他的点头让心里有鬼的人顿时心神不宁,也鼓励着诚实的人们继续努力工作。他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检查员不是为了与人交流那些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们的使命是写报告。自从里维埃在他交给他的报告里写上了以下的评论,他就彻底放弃了企图换一种方法写报告的念头了。“罗比诺检查员的任务,是写详细的报告和小结,而不是诗歌。罗比诺检查员应该运用他的专长分析问题,但是不要鼓动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绪。”从此以后,他面对所有工作中人为差错的态度,就像他看见摆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面包一样。无论是喝了酒的技术人员,还是那些成夜没有睡觉的机场负责人,或者是在着陆的时候让飞机重新弹起来的飞行员,都无法再刺激罗比诺检查员的神经了。
里维埃是这样评价罗比诺的:“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不过他的确是挺管用的。”里维埃对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他团队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对罗比诺的要求,只要他对全部的规章制度了然于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里维埃对罗比诺说,“罗比诺,所有出发晚点的飞机,您都应该扣除他们奖金里的‘准时’这一份。”
“即使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雾?”
“是的,即使是大雾。”
罗比诺对有这么一位严厉的上司,多少觉得有点自豪。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不害怕员工们因为被惩罚而怪罪到他头上来了。他于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犹豫地向里维埃看齐。
“您给出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他向机场负责人重复着里维埃跟他说的话,“因为飞机的起飞晚点了,所以您将拿不到奖金。”
“罗比诺先生,问题是五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连十米远的地方都看不见。”
“制度就是这样的。”
“可是罗比诺先生,我们总不可能把雾扫除掉吧!”
罗比诺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惩罚游戏乐此不疲。所有那些被他扣过各种奖金的飞行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没一个明白他的各种惩罚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实际上,他什么想法都没有,”里维埃说,“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错误的想法。”
如果飞行员的飞机有任何的损害,飞行员将被扣除“不得损坏飞行器材”这一项奖金。
“那如果是因为飞机飞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损坏的呢?”罗比诺问。
“因为森林而损坏的也一样。”
罗比诺于是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我非常遗憾,”他对某一位飞行员充满陶醉感地说,“可是,谁让您损坏了飞行器呢。”
“可是罗比诺先生,”飞行员回答道,“这种意外又不是我选择的!”
“制度就是这样的。”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仪式,”里维埃想,“它虽然看起来荒谬可笑,不过它也同时孕育了人类。”对里维埃来说,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显得公平,他根本就无所谓。“公平”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当里维埃看见那些小城市里的布尔乔维亚们,晚上在放着音乐的报亭前消磨时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对他们来说既不存在,也没有意义。”对里维埃来说,人就和软蜡一样,需要你去揉捏,与之塑造一个灵魂与意志,才会成形。他并不想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们,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们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因为里维埃,航空运输成为这一万五千公里内最快捷的运输方式。
里维埃时常说:“这些人很幸福,因为他们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严厉。”
他也许令他们非常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快乐。
“我必须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生存状态。”里维埃自己跟自己说。
小轿车驶入城里。里维埃让司机将他带到公司的办公楼前。只剩下罗比诺和佩雷尔。罗比诺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由衷地觉得自己身心疲惫。面对佩雷尔的胜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他意识到,尽管自己拥有检查员的头衔与威信,但是与眼前这个劳累不堪、闭着眼睛蜷缩在汽车角落里的男人相比,他的价值要小得多。罗比诺第一次感觉到钦佩这种情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他需要表达他的情感,他更需要赢取一份友谊。这一天的旅行和种种的失败不但让他觉得疲惫,更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晚上在核实汽油储备量的时候,他彻底搞错了数据,计算出来的结果差了一大截。负责汽油储量的人员同情他,才帮他重新做了计算,完成任务。最让他觉得难堪的是,他把机械师狠狠批评了一通,因为他非常自信地认为,机械师装配B6型号的油泵是错误的。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把B6油泵和B4油泵搞混了。而他在训斥机械师的时候还振振有词地说:“您的这种错误是绝不可原谅的。”
他开始惧怕那属于他的旅馆小房间。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天工作完毕,他都是一成不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一沓纸,慢慢写下“小结”的抬头,漫不经心地涂上几笔后,又把纸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将航空公司从某种巨大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问题是,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碰到任何严重的问题。他唯一解救过的,是某架飞机螺旋桨上生锈的轮子。他当时神色凝重地用手慢慢地摸着轮子上生锈的地方,而那天的机场负责人居然跟他说:“这个问题您得联系飞机到达这里前停靠的机场,因为它刚刚才到我们这儿,问题不出在这里。”罗比诺对自己检查员的角色顿时很是怀疑。
他靠近佩雷尔,对他说:“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晚餐?我需要找人谈谈。您知道,检查员这个职业,有的时候挺不容易的……”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可怜,他又立即补充道:“您知道,我肩上扛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通常罗比诺的下属都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私人关系上的瓜葛。大家都想:“要是他完全找不到写报告的素材,说不定他就拿我开刀。”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占据他全部思绪的,只有他自己的悲惨生活。比如他身上的湿疹,那是他唯一的秘密。他多么希望能讲给什么人听,抱怨一番,让人家安慰他一通。还有他在法国的情人,他从来没给别人说过。每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他向她诉说自己的工作,希望这个女人能欣赏他爱他。他需要有个人倾听他谈论这些事情。他需要用自己的卑微去获得安慰。
“怎么样,您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佩雷尔微笑着接受了他的邀请。
里维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们还都懵懵懂懂的,像是在梦游一般。他既没有脱下大衣,也没有把帽子摘下来。里维埃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旅行者,来去匆匆。他矮小的个子,灰色的头发,和最普通平常的衣服,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如此不起眼。然而他的出现却总是能激起人们的某种热情与能量。秘书们立即从睡梦中醒过来,办公室的负责人开始处理紧急文件,打字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电话接线员将重要的电话留言都留在了总台,接收到的电报则全部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
里维埃坐下来,读着这些消息。
在经过了从智利飞来的航班的考验后,他重新阅读着这令人愉快的一天所发生的各种事件。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地抵达着。每一个飞行员飞过的机场,都是一张灰暗的胜利通知单。从巴塔哥尼亚飞来的航班比预期飞得还要快,因为此刻的风向由南朝北,大大加快了飞机的飞行速度。
“请给我关于气象预报的消息。”
所有的机场都吹嘘着自己的天空有多晴朗,风如何的温顺。这是一个被镀上了金色光环的美洲之夜。里维埃陶醉在这一切中。此时此刻,某一个飞行员正在与黑夜斗争着。这一次,他胜利的机会很大。
里维埃推开他眼前的记事本。
“很好。”
他走出办公室看了一眼正在工作的员工们,像一个恪守岗位的守夜人。
他站在一扇开启的窗户前,凝视着眼前的夜色。夜不仅包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它像一个巨大的船舱,也将整个美洲揽在怀中。他一点也不惊讶夜带给他的这种庞大雄伟的感觉。智利圣地亚哥,对他来说是一片陌生的天空。一旦有那么一位飞行员正往圣地亚哥飞去,他即使在航线的另一端,也是与飞行员处在同一片夜空深深的穹隆下的。里维埃和他的工作人员们,通过无线电监视着飞行员的行踪。而巴塔哥尼亚的渔民,则是透过飞机发出的亮光,捕捉到这庞然大物的踪影。对夜间飞行的忧虑不仅是压在里维埃的心头对引擎隆隆声的担忧,也同样笼罩着被飞机掠过的城市与乡村。
天空如此的晴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他记得那些杂乱无章的夜,飞机危险地陷入一片混沌中。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无线电中可以听到飞行员的抱怨声,混合着暴风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这片粗糙的杂音下,那金色的音乐般的声线消失了。没有什么比飞行员轻轻的歌声消失在沉重的黑夜中更令人心碎的事了!
里维埃认为,在这样一个监视着航班能否安全抵达的夜晚,检查员应该留在办公室里。
“请给我把罗比诺招来。”
罗比诺此时正在尝试着将一位飞行员变成自己的朋友。旅馆里,他面前打开的行李箱告诉人们,其实罗比诺和所有普通人是一样的。箱子里无非摆着几件难看的衬衣,和一些必要的日常洗漱用品。墙壁上贴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那是个非常消瘦的女人。他向佩雷尔叙述着自己的需要,温柔的感情和众多的遗憾。他以为在向佩雷尔讲述着自己珍贵的财富。只是他的叙述是如此的糟糕,展现在飞行员面前的,其实只是罗比诺的悲哀,好像他精神上的湿疹。
可是罗比诺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他生命中小小的光亮。当他从箱子的深处拿出一个精心包好的小包时,脸上显出无比的温顺与柔和。他无语地轻拍着包裹,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是我从撒哈拉带回来的……”
检查员几乎是红着脸讲出了这个句子。这些黑色的小石头给他不幸的婚姻生活带来了安慰,引领着他走向一扇神秘之门。
他的脸越发地红了:
“这种石头在巴西也能找到……”
佩雷尔轻拍着沉醉在他自己世界里的罗比诺的肩膀。
“您喜欢地质学?”
“它是最令我着迷的东西。”
他一生中,唯一对他温柔的,就是这些石头。
当里维埃派来的人来找罗比诺的时候,他虽然有点伤心,但检查员的自尊马上又重新显现在他身上了。
“我得走了,里维埃先生需要我,他有重大的决定要做。”
当罗比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维埃已经把让人去找检查员的事情忘记了。他正对着墙上的航空公司路线图发呆。检查员等待着他的指令。良久的寂静后,里维埃头也没转过来地询问着:“您觉得这张路线图如何?”
里维埃有的时候提出的问题,像是一个刚刚从梦境里走出来的人,突然想起来要给人家猜一个字谜。
“这张图……”
检查员神色凝重地看着路线图,头脑里其实什么想法也没有。里维埃一声不响地继续思索着:“这整个路线的脸孔是美丽的,同时也是艰难的。我们为此付出了很多人的生命,都是些年轻人。它现在是站稳脚跟了,可它同时又有那么多的问题。”然而对里维埃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达到他的目标。
罗比诺站在他旁边,还是用刚才的神情盯着路线图看。罗比诺知道,他是永远不可能从里维埃那里获得任何同情与安慰的。
有一次,他试图向里维埃讲述自己糟糕的人生经历。里维埃用玩笑话回答他:“如果这些事情让您睡不着觉的话,至少您能多干些工作。”
其实这句话对里维埃来说,只能算是半个玩笑。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说:“如果音乐家的失眠令他创作出杰出的作品,那么这种失眠本身也是美好的。”当他任命勒鲁成为技术工头的时候,他心想:“看看这有多美丽,这丑陋的人令爱情却步……”勒鲁完成的所有重要工作,也许都要归功于他相貌上的缺陷。正因为他的不好看,才把他生活的全部都集中在工作上。
“您和佩雷尔很熟悉吗?”
“嗯……”
“我不责怪您。”
里维埃转过身,低着头,踱着小步子。他嘴角边浮起了一个令罗比诺不解的微笑。
“问题是……问题是,您是他的上司。”
“是的。”
里维埃想到,每个夜晚的行动都与天空紧紧地连在一起,充满了惊险与戏剧性。只要人的意志稍有懈怠,引来的也许就是失败。从此刻到太阳升起,也许需要斗争的还很多。
“您得停留在您上司的角色里。下一个夜晚,也许就由您指挥这位飞行员,委任他危险的任务。而他,必须服从您。”
“是的……”
“您支配着这些人的生命。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生命比您的更重要……”
里维埃犹豫着。他继续踱着步子,沉默了片刻。
“如果他们因为友谊而服从您的命令,那么实际上您是欺骗了他们。”
“是的,当然……”
“如果他们以为,因为与您缔结了友谊,就能够令他们躲过某种危险,那么您还是欺骗了他们。因为服从您是他们的义务。您请坐。”
里维埃轻轻地将罗比诺推向他的办公桌。
“现在,我要将您领回属于您自己的位置。罗比诺。如果您累了,厌倦了,您寻求支持的对象不应该是这些人。您是上司,您的软弱是愚蠢可笑的。请您写下来。”
“我……”
“请您写下:‘罗比诺检查员,因为某个理由而惩罚飞行员佩雷尔……’您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行。”
“可是主任!”
“请您按照我说的做,罗比诺。您可以喜爱那些被您指挥的人,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您对他们的感情。”
无线电里传来从紧急停机坪发来的消息:“飞机出现,发动机减速,即将着陆。”
这种突如其来的紧急迫降,将会令里维埃当天晚上所有的飞行安排至少延迟半个小时。“浪费一个如此晴朗的夜晚!”他悔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空中明亮的星星,那有神性的信标装置,和金色的月亮。
飞机一重新起飞,夜晚对里维埃来说,就重新显得动人而美丽。它将生命承载在它的双肋中,而里维埃则竭尽全力保护着那些生命。
“前方的天气如何?”他通过无线电问飞行员。
十秒钟后,无线电那头传来了回答:“天空非常晴朗。”
接下来,飞行员穿越过的每一个城市,对里维埃来说,都是这场战争中他占领的领地。
一个小时以后,巴塔哥尼亚的航班上,通信员突然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抬了起来。他看着天空中厚重的云朵,正渐渐地熄灭了星星。他俯身往下面看,试图寻找地面上那些村庄发出的灯光。它们如同隐藏在草丛里的毛毛虫,而此刻这片漆黑的草丛中,却没有丝毫的亮光。
面对这艰难的夜,他感到阴郁不快。在这场战斗中,他们忽进忽退。好不容易赢来的领地,没多久又不得不还给敌人。他对飞行员的策略完全不理解。他明明觉得,和远方那些云层对抗,简直就是直接把头往墙上撞。
他看见正对着他们的地平线低处,有一片人眼很难捕捉到的光亮,那是闪电。通信员用手碰了碰法比安的肩膀。法比安一动不动。
从远处席卷而来的暴风雨开始了它对飞机的第一波攻击。随着飞机被暴风雨轻轻地抬起,通信员觉得好像所有的机身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他隐约觉得,自己也许将在这夜色中失去知觉,慢慢融化飘浮。于是,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纵梁上的铁把手。
除了机身红色灯泡发出的光线,他眼前一片漆黑。他颤抖着体验着这种下沉到黑夜的中心,没有任何救援的恐惧。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飞行员,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办。只是越发用力地抓牢把手,把身体靠向法比安,看着他阴暗的脖子。
微弱的光线中,他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他纹丝不动的肩膀和脑袋。他的身体向左边倾斜着,面朝着风暴,在每一个闪电下脸庞变得瞬间清晰起来。但是通信员对这张脸孔下蕴藏着些什么,却无法洞悉。这张苍白的脸,在每一个闪电间流露出的意志,他的愤怒,他那渴望战胜风暴的愿望,通信员都没有看见。
然而,他揣测得到,隐藏在这背影下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将他引领到暴风雨的中心。也正是这种力量,此时此刻,让他们与暴风雨战斗着。也许飞行员紧握着操作器的双手,此时已经将暴风雨捏在自己的手中,就像捏住了一只野兽的脖子。而他有力的肩膀依然是一动不动。
左边,又一阵闪电掠过。
通信员想用手去碰法比安的肩膀,指给他看新一轮的闪电。而这个时候,只见法比安慢慢地转过头,面向着他的新敌人凝视了良久。然后他又转回身去,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头颈靠在坐椅上。
里维埃离开了办公室,走到大街上呼吸新鲜空气。他企图借助散步来抛开那重新占据他全部思绪的,某种难以形容的焦虑不安。像他这样一个为行动而生的人,这一刻仿佛感到,工作中各种充满戏剧性的悲欢离合,其实也一样充斥着日常生活。他想起那些生活在城镇里的布尔乔维亚。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实际上,爱、恨、生、死这些生命之痛,也一样压在他们的肩头。他自己的痛苦教会他不少的东西。“也许这些经验能让我打开新的窗户。”
将近十一点左右,他觉得自己平静了不少,于是重新往办公楼方向走去。他慢慢地穿过拥挤在电影院出口处的人群,抬起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星星照亮着他脚下狭窄的小路,却又在那些招贴画下显得有些黯淡。里维埃心想:“今天晚上有两架航班在飞行中,我就要对这一整片的天空负责。这些星星其实是在人群中寻找我,召唤我。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即使被人群包围着,我还是依然觉得孤单。”
他耳边回响起某段旋律。那是他昨天和一群朋友一起听的音乐。朋友们对这段曲子完全不欣赏:“这东西实在很无聊。您也一定觉得很无聊,只是您不愿意承认而已。”
“也许……”
和今天晚上一样,他当时觉得有点寂寞。可是,他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种寂寞本身的富有与魅力。音乐中滚动的消息向他流淌而来,好像一个温柔的秘密,在那么多的普通人中,它唯独选中了向他倾诉。就像此刻闪耀在空中的星星。它们照亮着人世间那么多的肩膀,却只有他能听懂它们说的语言。
人行道上的人群不时地推挤着他。他自己跟自己说:“我是不会生气的。我就像一个孩子生了病的父亲,在人群中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着。他将家里的沉默与寂静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望着人行道上的人们,寻找着和他一样,因为某种爱或者创造漫步前行的人。他想起点灯人的孤单与寂寞。
办公楼里的寂静是他喜欢的东西。他慢步穿过一间间的办公室,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排排打字机在各自的罩子下睡着觉。摆着所有按类别归类材料的橱窗也全部关闭着。那是他十年的工作与经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参观某家银行的地下室,那里储存着所有的财富。对他来说,所有这些材料的积累比银行的金子更有价值,因为它们拥有某种活的力量。
他在某间办公室里遇见了当天唯一的值班秘书。这个男人在深夜的工作,令生命与意志在黑夜中无限延续。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也为此永远不会中断。
“他不知道自己的伟大之处。”
飞行员们在天上的某个角落战斗着。夜间航班就像是某种顽症,你必须时刻监视着它,协助这些从头到脚都在和夜色战斗的飞行员们。他们身陷这片漆黑的阴影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自己那盲目的双臂把自己从大海般的深渊中拔起来。有时候,你会听见那些让人害怕的告白:“我当时不得不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手,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红色灯光下,那如同暗房一般的机舱里,唯一看得清楚形状的,就是飞行员的手。那是他们的世界里唯一剩下的,也是必须拯救的。
里维埃推开办公室的门。墙角书桌上的台灯打开着,像是一片被照亮的沙滩。打字机敲打键盘的声音含蓄地赋予着寂静某种意义。电话铃声时不时响着,值班秘书于是站起来,朝着那悲伤的、不断重复着的倔犟的铃声走去。他拿起听筒,脸上那隐约可见的忧虑渐渐地平复了:那是一通温和的对话。接着他又平静地重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脸孔因为寂寞和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当此时天空中正有两架飞机在翱翔着,黑夜中的电话铃声究竟会带给他们些什么危险?里维埃想起那些在灯光下读着电报的飞行员的家人,那隐藏在父亲们脸上的短短几秒却又是永恒的悲伤。每一次电话铃响起时,他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对它的回应。而那行走于自己的书桌和电话之间的秘书,就好像一个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投入神秘的海洋。
“我来接吧。”
里维埃拿起电话听筒,对面传来嗡嗡的声音。
“是里维埃。”
一阵轻微的杂音后,对方说:“我给您转通信员。”
又一阵杂音,接着传来另一个嗓音:“这里是通信员,我们向您报告各个站点的情况。”
里维埃边听边点头:“好的,嗯。”
除了常规消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情况。里约热内卢站索取相关情况,蒙得维地亚站汇报天气,门多萨站谈论他们的飞行器问题。所有的这些都是航空公司的常规话题。
“飞行员们如何?”
“这里有暴风雨,暂时无法联络到飞机。”
“好的。”
里维埃想,这里的天空如此晴朗,群星闪耀,而电报员已经检测到远方风暴的气息。
“一会儿见。”
里维埃站起来准备离开。值班秘书走到他跟前:“请您在记录上签个字,主任。”
“好的。”
里维埃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对秘书产生一种深厚的友谊,承载着夜晚的沉重。“这是个和我一起战斗的战友,”里维埃想,“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夜是用何种方式将我们连在了一起。”
里维埃手里拿着一堆文件,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忽然感到自己右胁边一阵剧痛。这几个星期以来,这股疼痛时不时地在侵袭着他。
“还是和上次一样……”
他背靠在墙壁上:“这真可笑。”
然后他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衰老的狮子。一阵忧伤侵袭着他。
“一辈子的辛苦居然就是这个下场!我五十岁了!那么多年我不停地学习、斗争,因为我,民航业有多少重大的突破。而现在,占据我生活的居然是这个……这真可笑。”
他等待疼痛慢慢消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开始工作。
他查阅着有关各部门的报告。
“我们发现,在301型号引擎卸装的过程中……我们要求给予该问题的负责人严厉的查处。”
他在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弗洛里亚诺波利斯的停靠没有遵守相关的指令……”
他签字。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我们决定替换航空港的负责人里夏尔……”
他签字。
然而他右胁的疼痛却提醒着他,自己除了“主任”的角色,也是一个和其他所有员工一样的普通人。他不禁苦涩地思索着。
“我到底算不算公平?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继续一贯的严厉,各种故障就会减少。这些故障的责任并不在人的身上,而是某种阴暗却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一切。如果我一味遵守公平的原则,那每一次夜间飞行都将冒着死亡的危险。”
他突然对自己一贯铁面无私的作风感到厌倦不堪。他想,能拥有一颗同情别人的心,其实是很美好的事情。他继续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至于罗比诺,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是我们团队的一分子。”
他想起那天晚上与罗比诺对话的场景。
“这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参照,一个例子。”
“可是主任,主任……请您破一次例,就一次!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
“这是给所有人的参照。”
“可是主任!”
他眼前的罗比诺就像是一只用旧了的钱包。许多年前,罗比诺站在飞机前拍的照片曾经被某张报纸刊登过。那场景对里维埃来说依旧历历在目。
里维埃凝视着眼前这双苍老的手。罗比诺天真地向他陈述着自己曾经的辉煌。
“主任,1910年的时候,在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就是我装的!1910年开始我就在航空业干了,二十年了!您怎么能……更何况,这样一来,车间的年轻人会如何取笑我!哦……”
“这和我无关。”
“那我的孩子呢,主任?我有好几个小孩!”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另外给您安排一个机械工的岗位。”
“还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二十年在航天业的工作,一个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工人……”
“您可以继续在机械工的位置上工作。”
“我拒绝这个岗位,主任,我拒绝!”
那双颤抖着的双手,厚重而布满褶皱。里维埃掉开自己的目光。
“不,主任,您听我说……”
“您可以离开了。”
里维埃跟自己说,“我解雇的其实不是罗比诺,而是那些工作中的错误,和由此引起的各种灾难。那些错误的责任不在于他身上,也许只是通过他来传递而已。”
“人可以创造事件,指挥着它们的进程。可人本身又是有点可怜的东西,他一样需要其他的人来塑造他。当他变成某种错误的载体的时候,也许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他隔绝起来。”
“我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就此剥夺了他的幸福?他喜欢那些工具敲打在飞机金属上的声音?他的生命从此没有了诗意?还是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因为他得靠它过活?
“我实在是累了。”里维埃心想。他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气正在上升着。“我其实很喜欢这老伙伴……”他眼前又浮起那双苍老的手的画面。他知道,其实想让这双手欢快地握在一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对他说:“好的,没问题,您还是留在这个岗位工作吧。”他可以想象得出,那幸福立即会像溪水一样地流淌在罗比诺的手中。而正因为这种幸福,让这双工人的手显得美丽无比。“假如我把这份报告撕了?”
这天晚上当罗比诺回家的时候,他的家人一定焦急无比地询问:“你的位置保住没有?”
老头会用他那谦逊又骄傲的口吻回答着:“当然!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当年都是我装的!”
车间里的年轻人也不会再因此嘲笑他。
“我要不要撕了它?”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里维埃拿起听筒。
一阵沉默后,话筒另一端传来某人的声音。
“这里是地面,是谁在听电话?”
“里维埃。”
“主任先生,650已经在跑道上等待了。”
“好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在最后一刻重新组装了电路,电路有重大安装错误。”
“好的。之前的电路是谁装的?”
“我们还在核实中。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会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置。飞机上如果有任何电力故障的话,在飞行过程中都将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当然。”
里维埃想:“对于工作中任何发现的错误,没有及时根除消灭,都是一种犯罪。所以,罗比诺非走不可。”
秘书继续在一边敲打着打字机。
“这是什么?”
“这两个星期以来的账目。”
“为什么到现在才刚刚给我?”
“我……”
“我一会儿再看。”
“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件慢慢地积累起来,形成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断地扩张上升,无声地笼罩着人正在尝试创造的作品。”这让里维埃想起那些缓慢地侵蚀着古庙宇的藤本植物。
对刚刚做的决定,他试图能让自己安心,“我喜欢所有这些员工,我对抗打击的并不是他们。而是由他们传递的错误……”
他的心此刻跳动得如此迅速。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人生确切的价值是什么,公正是什么。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幸福,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和同情到底值什么……”
“生命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矛盾,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让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具躯体,不断地创造和持续着……”
里维埃思索着。他拿起了电话。
“请打电话给飞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让他出发前来见我。”
他想:“不能让这飞行员飞到半途又退回来。如果我不在后面盯着他们,黑夜总是让他们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