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喻池通过祖荷给的名片找上向舒,他已?经从健融离职,在渔城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让他有?空过来看看,交叉对比一下。

健融开出的进口?运动型大腿假肢价格在10-15万区间,在喻池家那?是一部?车的价钱。

喻莉华既然承诺那?百万赔偿金由他处理,自然交由喻池决定。他们认为假肢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具,换好一点的无可厚非。

喻池决定去?向舒那?里看看。

工作室不大,向舒不愧从健融出来的,陈列柜展示的运动型假肢跟老东家的大同小?异,价格低廉一半。

“用材上的区别,一个是国产一个是进口?,用起来要?说区别最大的还是心?理作用。”向舒直言不讳,说喻池年纪小?,也许还有?增高的空间,假肢需要?不定时更?换,像人的鞋子,每日破损老化,总不会一双穿到?老,没必要?一下子下血本买太贵的,就像买代步车一样,量力而行。

向舒所说跟喻池在各种“残友”群和论坛问来的经验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种跟他相似的沉稳气质,喻池很欣赏,当场交定金,开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几个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来一趟,向舒考虑高三学生任务繁重,说他送上门。

喻池惊讶至极,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邻省,而不是邻区。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镜,说:“难得跟你聊得投缘,实不相瞒,我的工作室刚开不久,你们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单,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学和老师,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习和周一上午第一节课。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当理由缺课,额外的自由总是羡煞众人;一旦升入高三,学习优先级调至最高,谁要?出勤异常,那?必是大事缠身;喻池身体情况特殊,大家难免往严重处想。

每一次课间,都有?不同的人来跟祖荷打听消息。

喻池对她没有?保密要?求,但?凭祖荷对他的了解,外界对他报5000米持观望或怀疑态度,他已?经默默准备,却?不出来给群众释惑,由此可见他应该不希望太声张。

祖荷一概推说不知道,可能家里有?什么急事。

言洲是最后打听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边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过道搭了桥,压低声说:“外人不能知道,就我俩老同桌的关系,应该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吧?跟报名有?关?”

祖荷说:“你真?聪明,但?我不能告诉你。”

言洲说:“看来还真?是知晓内情的人。”

祖荷反问:“主任叫你来打听的?”

言洲梗直脖子,说:“怎么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两边不是人。”

自从报名一事后,祖荷和傅毕凯开始冷战。有?时祖荷从他身边经过,傅毕凯视而不见,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时祖荷往后靠,不小?心?碰乱他的书,傅毕凯直接将桌子挪后几厘米,尖锐的嘎吱声招来半个班同学的怒目。

连班级最边缘的甄能君,都感觉到?她这个角落气氛诡异。

祖荷大手一挥,说:“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岁的人连喜欢谁也深深藏进心?里,已?经不会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动不动把和谁谁绝交挂在嘴边。

祖荷的语气说幼稚也幼稚,说认真?也认真?,倒是那?份赤诚的心?,感染了言洲。明明别人就要?绝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义的;但?他内心?坚信,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远不会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开始便和言洲换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倾身隔着过道说话,感觉有?人要?经过,同时往座位方向挪。

桥散了。

祖荷乍然抬头,惊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来了!”

喻池淡淡应了一声。

言洲也立刻收拾课本,起身赶走祖荷,说:“你同桌回来了,赶紧把我同桌还回来。”

祖荷等喻池坐进去?,也搬家归位,下意?识瞧他左腿——依旧是长裤,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觉,低声道:“想什么呢,还没那?么快做好。”

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双脚跟着踏动书桌底梁,毫不掩饰那?份雀跃。

“同桌回来我终于不孤单了。”

喻池给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从裤兜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袋,轻轻丢她桌面。

“给你。”

“咦?还有?礼物?——”祖荷的“手脚鼓”歇了,眼神发亮,“你还跑文具店了?”

袋子里有?五六颗橡皮,比一元硬币稍大,有?草莓、菠萝甚至皮卡丘,等等,几乎跟她手机链上那?一串一模一样。

“刚好吃饭地方旁边就是……”渔城最“特产”的东西?是电子产品,但?祖荷几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给她带什么。

趁没上课,喻池说了向舒过几天把假肢送来一事,祖荷也讶然,说:“估计我姐姐和他关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话的语气,凑近道:“在美?国我姐姐明显在追他,不知道有?没在一起过,我姐姐现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课铃响起,祖荷明显加快语速,说:“说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没有?因爱生恨之?类,你看网上不是报道男的分手后泼硫酸毁容放火烧车之?类的报复嘛。”

“……你姐姐也不会看上带有?复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非班会课巡逻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讲台。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后一句说完,语气老成而夸张:“很难说,男人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写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样。”

祖荷最后用口?型说,开始翻找卷子一边听讲解,一边取出一颗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蓝笔,在叶子处写上小?字“he”。

哪不一样?喻池很想追问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顿悟出来。

他对异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远消失,体格不健全,没法提供伟岸的安全感,偏离大众对男朋友的预期;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沦为社会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会是骂男人的话。

喻池现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从截肢后,他已?经把网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读完,婚恋美?满程度和残疾等级挂钩,不同残疾等级还存在鄙视链。他甚至想象过以后如?何向对方展示这样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对称美?的躯体……

雯姐讲到?两人共同的扣分题,喻池也像祖荷敛起浮思,握着红笔认真?听讲。

*

几天后下午,喻池又“翘”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回家试戴新假肢,祖荷没正当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学申请关键时期,回家马上扑到?电脑前写写改改,竟然错过喻池的重要?瞬间。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电梯,说:“没关系,你可以等校运会。”

祖荷说:“期待你惊艳全场。”

喻池想了想,说:“‘惊’肯定有?,艳不艳难说。”

祖荷握拳给他打气,说:“你要?相信你的姿色——”

喻池眼刀飞来,祖荷乐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说实力。”

喻池锻炼时间定在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时抵达田径场。

喻莉华之?前喜欢晚间路跑,现在改为早上和他同步,帮助及时调整姿势,以防失衡受伤和过度疲劳,同时记录成绩。

一双好的鞋子不会磨脚,假肢同理,向舒还教了他常用微调方法,让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体。

即便四肢健全,长跑时某些身体部?位会因衣物?剧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别说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护,喻莉华帮助纠正步态,从步行速度开始适应新“工具”;然后慢慢提速,出现悬空的摩擦感便暂停,调整或更?换防护;如?此循环,循序渐进,硅胶套和绷带袜损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学校差不多敲起床铃,喻池回家冲凉换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后来天气的转凉,不怎么出汗后,他便在喻莉华车上换上日常那?条假肢,然后打两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经常能吃到?食堂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报名校运会一事自然板上钉钉。

不少人为了一睹“异象”,早起“路过”,偷偷观察,无不哑然。其他起不来床的向前者追问观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点,只能吐出两个字:神奇。

确实神奇,谁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风而行”两个标签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

看过喻池跑步后,才顿悟前者是落后的世俗偏见,后者是科技发展和个体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晓,喻池的特殊对于她来讲,不单是身体状况,更?是冲刺清北的好苗子:当初十一班的班主任还不太愿意?让喻池转班,前几天还在可惜少了一个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让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楼。

临近晚自习结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到?办公室。

以往“关心?谈话”都是单人单份,唐雯瑛突然点了三人,周围同学不禁警觉:这要?不是团体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壮丁干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两人从面面相觑到?挤眉弄眼,下了三层楼梯,也没弄出个所以然。

“不用紧张,”唐雯瑛从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习惯性用手背推的眼镜,“叫你们来不是训话的。”

但?他们哪知道开场白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应该也知道,校运会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报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毕凯一眼说,“我们班喻池同学也准备参加5000米跑。”

傅毕凯当然早就知道,但?他训练时间安排在傍晚放学,可不会特意?早起围观。再说,在他认知里,喻池再怎么能跑,也跑不过双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两手背在身后换了下站姿,一言不发。

“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不容易,”一说到?喻池“本质”的特殊,唐雯瑛情难自已?地鼻头发酸,这无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话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为同学,还有?班干部?当然还有?作为老师的我,都能给他尽可能多一点鼓励和帮助,你们懂吧?”

“没问题。”言洲和宾斌异口?同声,前者说“我早点爬起来陪他跑几圈”,后者说“我可以帮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细腻,一下被少年的热情打动,欣慰而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毕凯。

如?果言洲和宾斌是陪跑的伙伴,那?傅毕凯应该算追击喻池的猎人,唐雯瑛怎么会奢望猎人怜悯猎物??

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应声。

*

从第四还是第五天晨跑开始,喻池断断续续在田径场碰见熟悉的面孔。

先是宾斌,跟他打过招呼,勉勉强强跟他跑完最后两圈,然后一摆手,掐腰喘气说“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踩点冲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还弱鸡。

晨跑一天,次日两腿发酸,再也冲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选手。

接着是言洲。他经常打篮球,高二时还能凑数当个守门员,体力较好,但?不喜欢长跑这么枯燥的运动,打着哈欠开始,打着哈欠收摊,倒也来了好几天。

不过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来,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戏。

最常见是甄能君。

她向来比较刻苦,早上从食堂打好几人份的早餐,路过会跟喻池招招手,经常第一个抵达教室开灯。

还有?一些原来十一班的“老”同学,无一不来顺便给他喊加油。

跑友间自带天然连接,这种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见;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时不时能收获陌生人的鼓劲。

一班新熟识的同学中,唯一没见过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现得那?么好奇,却?不来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来,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变成了关切。

他趁着她课前醒神,说:“以前我住院,难得你每周早起过来。”

祖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神情困顿,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可能脑瓜实在太乱,猛然想起以前傅毕凯笑话她打哈欠像河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她当然追着把他打成烂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双颊,慵懒道:“因为每周才见一次,当然积极啦。”

喻池接过前桌递来的新一期《英语周报》,拿了两份,剩下往后传。

“现在日久生厌了。”

祖荷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用笔帽轻敲他桌面,还不满足,把笔帽当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

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几点睡?”

可能两点或者三点?

祖荷自己记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吓他,含糊道:“没注意?……”

自己定的手机闹钟从来不管用,都得蒲妙海进来摇醒她,喊“该起床了,你同学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觉”,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池冷不丁说:“你过的是美?国时间吧。”

“美?国”两个字彻底吓走了她的瞌睡虫,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间有?神而警觉起来。

这副异常模样落在喻池眼里,怪异至极,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没多想,只当她精神不济。

“没事早点睡。”喻池柔声说。

“嗯!”祖荷重重应过,心?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

每周天早上,喻莉华会载喻池到?公园,一起进行LSD(LongSlowDistance)训练,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里;跑完脱开假肢,绷带袜湿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绩是17\'24\'\'45,也是校记录,今年他只有?一个目标:跑完全程。

每公里配速从9分钟提到?7分钟,后来是6分钟,甚至可以偶尔进入5分钟;实力一步步撑大野心?,他想把5分钟的“偶尔”变成“稳定”,然后把数字5变小?。

“喻老师,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军又破纪录,跟第二名拉开老远,压根没关注菜鸡成绩。

喻莉华从听见那?个称呼开始板起脸,佯装严肃道:“跟自己比行了。”

“……”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华的警告:“年轻人,悠着来”。

喻莉华不但?是教练,还充当“兔子”(马拉松配速员)一职,帮助调整他的节奏,引导他在预设时间内完成目标距离。

最重要?的稍微稳住他因重新跑起来而奔逸的自负,不然幻肢都要?翘上天了。

不过得益于运动,他对残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

*

日子飞逝,天气转凉,备考日子大同小?异,祖荷和喻池上下学有?说有?笑,回忆起来却?没有?特别的瞬间,有?时甚至不记得昨天聊过什么,唯有?氛围珍贵和难忘。

终于,十一月上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

虽然只有?两天,还不能出校园,但?一来不用上课,二来刚结束阶段性的期中考试,三来国庆和元旦之?间没有?其他长假,校运会对于学生来讲无疑短暂解放。

祖荷辞去?所有?学生职务,不再为校刊拍摄,校运会便过得跟游园会一样。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参赛项目,甄能君差一点摸到?铅球前三名,她和言洲只为班级贡献微量积分。第二天汇集各种短跑决赛,比首日更?具看头,尤其传说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开赛之?前就在众人言语中飞来飞去?。

喻池从家中换好装备走过来,祖荷跑到?后门接应,要?“第一个”看他的新模样。

祖荷在后门处等到?喻池,轻轻呀一声。

“你怎么没穿鞋子?”

喻池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一条易穿脱的灰色运动裤,确切说只穿右脚鞋子,左边是一块赤.裸的钢铁脚板。

他两手收进衣兜,玩味一笑,说:“让你早点来看你不来。”

“好吧,我知错了。可以让我看看里面吗?”

她想一睹运动假肢的真?容。

“不给。”

喻池说完,稳健地越过她走起来。

祖荷一路磨着他到?检录处,好话说尽,就差挂他臂弯上了,喻池一点也不松口?。她只好作罢,也不差这几分钟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点跟200米短跑一样。

不少选手开始热身,喻池脱开羽绒服,揪着裤腰往前利落一扬,侧缝两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开,整条运动裤抽脱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来。

深秋阴冷,不时风动,喻池短衣短裤,胳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满目惊讶,变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着喻池的衣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人也差不多变成木头。

喻池穿一条四分运动裤,盖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处引出一根J型脚踝和脚板,像刀锋赤.裸割过塑胶跑道。

从运动裤到?假肢浑然一体的黑色,他竟像拥有?一条货真?价实的金刚腿;加之?样貌俊秀,神态自若,整个人有?股赛博朋克的力量感。

连赤红的耳廓,没人当成羞赧,而以为是北风的功劳。

也没有?人第一眼会把他和残疾联系起,只当是一种新潮的机械风格。

吃惊过后,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说:“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没有?腿毛!”

不但?没腿毛,连这个时期男生悄悄冒头的唇须也没有?,整张脸光滑细致,呈现一种瓷质美?,泼一捧水上去?,估计都挂不住水滴。

喻池本准备蹦几下热身,闻言气势卸去?大半,扶着一边腰,扯着嘴角倒抽气。

“你去?年没看到??”

“哦,去?年一直盯着脸看。”

“……”

祖荷不自觉往傅毕凯那?边扫一眼,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据说还有?胸毛——他自己说的,这可是求神拜佛两年才长出来的“宝贝”,某天惬意?长啸:老子终于是个男人了!

祖荷被迫听见,无语良久,为什么她的舍友立志夏天不当“猕猴桃”,男生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要?当毛猴。

傅毕凯当时还撩起裤管,特意?炫耀:“小?丫头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此事阴影过大,每每想起,祖荷总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没有?这种古怪的“雄性风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这一年都是长裤陪伴,右腿久不见阳光,呈现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边义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练回大部?分,看着并不显羸弱。

无毛这一点,他其实有?过困惑,甚至点点自卑,毕竟外界总在吹嘘那?是荷尔蒙的象征;可现在不了,他不但?没有?腿毛,连左腿都没有?呢。

他自嘲道:“这不挺好,刚好和左边对称。”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医院时开玩笑,如?果断的是两条腿,他还可以给自己增高。这一刹那?,她欣赏他的缘由又明晰几分:她愿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对方愿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面回馈,她恐怕不会舍身当圣母;她很难不中意?一个用幽默化解命运玩笑的少年。

她只是牵着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搀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会自己挣扎前进。

喻莉华吹哨准备清场,赶鸡回笼般把闲杂人员往跑道外轰。

祖荷用微笑和拳头对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终点等你。”

“嗯。”喻池郑重应过。

她的拳头还停留在冷空气中,甚至往他门面递进一点:“碰一下啊。”

“……”

他松懈而笑,握拳跟她轻轻一碰,力量似乎沿着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滚油,激起一片异于运动性的沸腾。

喻莉华在祖荷之?后走过来,借机问:“感觉怎么样?”

喻池揉着脖颈,甩甩脑袋,沉声硬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向来谦逊,既然能说出“好”,那?必然状态极佳,毫不夸大。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喻莉华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你PB(Perso)跟去?年第二名只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种稳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态和从容恢复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

喻莉华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轻送一掌,声音一如?既往饱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样跑,去?吧!该你上场了!”

喻池走进跑道,从稳健弹跳两下开始,下蹲压腿——当然只压一边腿——然后原地小?跑,认真?热身。

跑道外围同学窃窃议论——

“哎,看着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我以为会很难看的。”

“你说他真?能跑完吗?5000米啊,十几圈,单单数着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设下限,只要?丢开面子,走着应该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两下,挺稳的啊。”

“不管走着跑着还是爬着,只要?他不中途弃权,我肯定第一个鼓掌。”

“对啊,对他来说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毕凯也脱开外衣交给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头精壮粗鲁的黑熊,仿佛即将开赛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无言走近喻池,报名时撕破脸,赛前挑衅也无需掩饰。

“赌一把?”

喻池扭头,疑惑地皱了下眼。

和这位发小?一比,他劲瘦一圈,好像一头无辜小?鹿,与黑熊狭路相逢,力量和凶猛程度不及对方,胜算难测。

傅毕凯盯着祖荷对他说:“谁输了就把同桌让出来。”

祖荷在喻池也看过来时,抱着他衣服,像他一样蹦跶两下,挥拳加油,整个人在人群里分外生动。

傅毕凯:“……”

言洲作为拉拉队,不得不学祖荷,朝他的队员打气。

傅毕凯:“……”

喻池翘出一个嘲讽的笑,扔下两个字:“不赌。”

傅毕凯也冷笑,骂道:“你没种。”

喻池当耳旁风,找外圈空间宽松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员发号施令。

祖荷答应录喻池视频给向舒,把喻池羽绒服穿上敞着衣襟,运动裤从裤.裆处挂言洲脖子,两条裤管在锁骨处打结,最后还给他正了正“围脖”,说:“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头看了一眼:“……为了班级忍辱负重。”

祖荷抢在最内圈,掀开DV屏幕,开始找镜头。

“各就位——”

起点附近的菜市场登时歇业,呈现出一片紧张的安静,个个凝神屏气,暗握拳头,好像在等待一个化学实验的结果。

祖荷一颗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线,准备跟着喻池起飞。

“预备——”

一弧线的选手分分拉出开跑的架势。

祖荷的眼里和镜头的焦点只有?一个人。

“嘭——”

鸣枪板腾起一缕白烟,选手如?开闸放鸭,吵吵闹闹涌出。

傅毕凯可能还没从昨天400米初赛的速度模式出来,猛然冲到?队首。言洲哑然半晌,惊呼:“他后半程要?爬着吗?”

而喻池不疾不徐,居于中游。

喻池灵活操纵“刀锋”,慢跑速度比走路快后,步态不会有?失衡的颠簸感,细看像跑中带跳,如?鹿奔逸;像他这样的人群,单是能够奔跑已?是一个奇迹,奇迹本身足够震撼,再去?强调美?感只显得狭隘。

但?残肢承受的冲击是平常的好几倍,喻池肯定是最辛苦的一个。

他面容坚忍,目视前方,被观众和呼声包围,可又好像一个人孤独地跑。他在承受,也在享受;他在展现自我,也在突破自我。

列成一列长队的选手像吃饱的贪吃蛇,沿着内圈绕圈,第一圈下来成绩差别不大。

第二圈开始,队列断成两段,傅毕凯在前队领头,喻池断后;两列队伍不时有?人超车。

5000米跑是一项耐力运动,跑道旁加油的啦啦队不停呼喊,有?些班级甚至派人举着班旗接力在道外陪跑。

班级荣誉让个人恩怨退位,祖荷在人少的弯道抓拍,给傅毕凯和喻池都加油。

当然形式上有?所差别,对前者是一声“傅毕凯加油”,后者则是“喻池喻池,加油加油”,跟跑一段。再配上打气手势,助威极富节奏感。

言洲看不下去?了,说:“你是来加油还是搞笑的?等下把人笑岔气了。”

祖荷还面带隐忧,遥望喻池离去?的方向,道:“我还怕他分辨不出我的加油声呢。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想变装皮卡丘啊。这样他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

言洲:“……”

开幕式走方阵时,言洲就穿皮卡丘的充气服走最前头——要?不是祖荷猜拳输了,那?个角色原本属于她。

祖荷还在巴拉巴拉:“喻池要?是能顺利跑完,闭幕式换我穿可以不?”

言洲豪气扬手:“……穿穿穿,晚上穿着上自习睡觉都可以。”

祖荷嘿嘿一笑,端起相机又抓拍几张。

喻池一直知道祖荷的位置,可没法分心?。

一开始暴露假肢,吸引全场目光,喻池的确稍有?不适。他以前有?足够多的优势引人注目,却?是第一次因为劣势被关注,其中落差,云泥有?别。他转而想到?祖荷“百万假肢”夸耀,渐渐磊落起来,好似变回以前被拥捧的冠军。

跑道很窄,很长,像孤独拉伸后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得独自跑完5000米。

日积月累的茧子如?盾牌,承纳激猛的冲力,假肢不再是假肢,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破风而行的刀锋,斩断质疑的利刃。

连天气也网开一面,天凉带走汗意?,接受腔得以保持干燥,减少非必要?摩擦。自信成为助燃剂,喻池在熟悉的塑胶跑道上,找回御风的快意?。

嘭地一声枪响。

“我在终点等你。”

两种声音似乎同时回荡耳畔。

前面的选手冲入最后一圈。

记分老师提醒道:“17号选手最后一圈。”

喻池长跑经验多,知道如?何分配体力。开始提速后,效果明显,不断超过前方选手。

以往进入最后一圈,他比前面选手还快一圈;现在前方真?正比他快的只有?两名;而傅毕凯起步太快,半程过后日薄西?山,早被甩出他的视野范围。

喻池越跑越轻盈,越跑越笃定,连续弯道超车。

最后……

人声鼎沸中,喻池再度变成领头羊!

呐喊声已?经难以分辨阵营,此刻的助威尽是对青春激情的褒扬,是对不屈生命的赞颂,是体育精神最灵魂的感染。

喻池稳健操纵“刀锋”,一步步踏实印在橙红跑道,连用“身残志坚”形容都属失敬,他诠释了超出常规的另一种完美?。

祖荷在人群中奔突,“借过谢谢”挂在嘴边,试图寻找最佳机位。喻池的外套罩在身上,她的后颈隐隐发热,一如?心?跳飙升的胸膛。

言洲仍围着喻池的运动裤,接过宾斌递来的班旗,一路一线护送,激狂叫着“冲呀——!”,为自己也是为喻池。

最后200米,喻池终于和傅毕凯“狭路相逢”。

傅毕凯精疲力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拖着一边腿龟速前行,仿佛身上安装的是假肢。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傅毕凯大腿抽筋了。

此时此刻,计较输赢已?了无意?义,傅毕凯最后的面子就是跑完全程。

喻池路过,又超越,接着做出令所有?人侧目的折返——

他回头沉默地把傅毕凯一条胳膊搀到?到?肩上,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傅毕凯已?是强弩之?末,喻池如?疾风送力,他根本无法拒绝。他的速度提上来了,喻池的无疑被严重拖缓。

观众一片哗然,不理解喻池的选择,直到?一道尖锐的口?号拉回情绪——

“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最义气;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不放弃。”

祖荷嗓子发紧,双颊憋出红晕,几乎无法再喊一次,捂着侧颈喘气;言洲接过接力棒,大声吆喝。

一班同学从各个地方冒出,还有?不少其他班跟喻池或傅毕凯交好的同学,加入队伍,竟然像内圈开启新一轮的长跑比赛。

终点处的记分老师,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甄能君本来在班级大本营写广播投稿件,停笔扑向跑道边,攥着忘记搁下的笔。

唐雯瑛套着去?年班服T恤,跟着自己班学生挤着,握拳战栗:“我就知道他能行,加油啊喻池!”发现身边有?新来客,她下意?识扭头一瞥,气血上头,禁不住“以下犯上”,“副主任看到?没有?,我就说喻池一定可以的!他从低谷爬起来了。”

傅才盛盯着自己不中用的儿子,又用经典手势扶了下镜框,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放弃班门弄斧。

喻莉华维持着跑道秩序,不时分神瞅向果敢而来的少年,此时欣慰多于激动。

人群纷纷给长龙让道,这队看着傻气也朝气的人马,浩浩荡荡,喊着嘹亮口?号,护送喻池和傅毕凯跑向终点,借校运会恣意?释放最后的疯狂。

喻池无缘奖牌,屈居第四,却?刷新了佩戴假肢以来的5000米跑PB。

两人通过终点线,有?老师冲傅毕凯喊:“8号选手你还有?一圈,别停啊,继续加油——”

不过傅毕凯接受他人帮助,成绩取消,再跑也是徒劳。

“放弃”两个字溜到?嘴边,傅毕凯耳畔飘来喻池轻快而低沉的声音——

“幸好你没跟我赌,不然会输得更?难看。”

喻池一勾嘴角,胜利的弧度也极为嘲讽,像极了傅毕凯起跑前的挑衅。

傅毕凯一身躁意?,臂膀黏紧喻池的肩颈,两人关系却?正式崩裂。

他咬咬牙,道:“你也没奖牌。”

“有?什么关系,校记录还是我的。”

喻池轻描淡写,口?吻跟以前夺冠破纪录没什么差别,这一刻他就是田径场的纳西?索斯,深深爱着自己,才得以散发强大魅力。

他甩开傅毕凯的胳膊,自己的却?被祖荷捡起,挂在她肩膀上,另一边是宾斌。

喻池其实并没到?达被架走的极限,相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5公里。

但?他乐意?这样的“帮助”,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他的快乐重新御风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