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祖荷就算再?想替喻池出?头,也不?能夺回报名表、划掉名字,或者帮他跑5000米。

她对傅毕凯瞠目而?视,叱骂道:“傅毕凯,你也太阴险了吧,喻池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激什么将,有意思吗?”

傅毕凯皮笑肉不?笑,说:“依我看,绯闻不?是绯闻,是新闻吧。”

言洲放下笔,插进?来拦住二人?——不?如说主要拦住傅毕凯,他那架势,如果祖荷是个男生,恐怕早就肩撞肩干上了。

“心平气和,都少说两句。雯姐不?是说吗,校运会自愿为上,重在参与,量力而?行。”

傅毕凯从未想过和祖荷走到当面对峙的地步,以前就算小吵小闹,大?多时?候是祖荷朝他发火,半真半假的怒气落在他眼里,就成了独一无二的情致,他一向笑嘻嘻当耳旁风,隔天两人?和好如初。

自从喻池意外介入,自然界稳固的三角关系,套进?人?际关系里不?堪一击。

祖荷的偏袒从隐然变成公开,本来关心特殊同学无可厚非,但祖荷的热情超乎边界。

她简直像护犊子一样守护喻池。

傅毕凯委屈,不?甘,他这个两年朝夕相处的同学,还抵不?过每周见一次、认识不?到一年、简直如网友的喻池?

傅毕凯捏紧报名表,仿佛真怕祖荷夺去了,嘀咕道:“我有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报名吗?抓着他的手逼他画押了?”

祖荷双手叉腰,像只小蘑菇,乍一看样貌可人?,下一秒就要怒发冲冠发射孢子。

“好啊,喻池都能跑5000米的话?,你是不?是也能跑?‘做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挑战自己’啊,你那么厉害,也跑一个看看呀?”

傅毕凯:“……”

祖荷双唇收抿,下巴微扬,挑衅于无形。

傅毕凯曾嫌弃祖荷嘴巴,偏大?,不?温婉,男人?口?大?食四?方,女人?口?大?食穷郎,祖荷就是典型的败夫相。

偏偏祖荷每个笑容都很夸张,一排十颗牙齿都露出?来,有时?还两排;傅毕凯无数次建议和想象,祖荷的笑容要是收敛一点,嘴巴樱口?一点,一定非常端庄柔美?。

现在祖荷倒是不?笑了,可也不?是常态的欢脱,不?是他假想的温柔,祖荷罕见地锋锐,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攻击性十足。

傅毕凯的好斗性给激将出?来,把报名表掀回正面,一屁股坐下,捡起中性笔。每个人?只允许报名两个项目,傅毕凯在100米和400米短跑间,划掉100米,在5000米的喻池后面签上自己大?名。

“谁撤销报名就是猪,弃权就是狗,跑一半趴下是猪狗不?如!”

乱套了,全乱套了。

言洲脑中轰然爆炸,呆呆望着硝烟味十足的三人?:此时?谁的手要是不?经?意高于腰际,怕都像要打架。

这晚最后一节大?自习课,唐雯瑛接到通风报信,轮流召祖荷、喻池和傅毕凯三人?到办公室谈话?。

甄能君二战高考,本来对班级杂事不?太上心,事关祖荷,她难以置身事外,罕见地主动在草稿本上问?言洲:这下要怎么办?

言洲回:“喻和傅都是超负荷运转,最好的结果握手言和,一起撤销报名。”

甄能君回想两个男生的剑拔弩张,写?道:“很难吧。”

“要不?就后宫争宠,两败俱伤。”

“……”

甄能君默默把草稿本这一角撕下,揉成团丢垃圾袋。

当事人?三个陆续回来,个个表情发臭,看样子问?题并未解决。

刚一下课,祖荷放下没写?多少的卷子,笔也不?收,兜起手机一言不?发离开教?室;喻池顿了下,习惯性把两支笔插回笔筒,随意捡本厚书压住没写?完的卷子,防止半夜风吹走,紧忙跟着她后脚出?去。

“祖荷——”

喻池在教?学楼底下唤她,那边步子似乎迈得更大?了。

来不?及锁膝关节,喻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走,细看有点踉跄,仿佛回到追击劫匪那时?候。

一直过了女生宿舍门口?,走上田径场边夜间没什么人?走的、通往后门的校道,祖荷回头瞪他一眼。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那么意气用事,他随随便便激将你就上当了!”

“……”

喻池第一次经?历这种关系,明明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决定自己做,责任自己担,却还是很在意她的态度,想要她开心,想要她支持。他觉得很荒唐,想置之不?理,却坚持不?了几秒钟,又达成自我和解:他还是想让她改变态度。

祖荷见他不?做声,继续控诉和加速:“你看,你连我也追不?上,还想跑步,想把自己往医院送就直接说啊。”

夜风和灯光拂过他们的脸庞,地上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喻池不?时?能勉强踩上她的长影子。

电梯还没到一楼,祖荷狂摁好几下往上键,不?得不?刹车,气喘吁吁瞪着喻池。

喻池能踩上她的短影子了,也气息紊乱着:“这不?追上了么……”

过了刚暂停运动那一瞬的眩晕,适应室内强烈光线,他才发觉,她双眼不?知?几时?红了。

心跳又糟糕了。他悄悄抓紧校服袖口?,想着要是她突然像在医院那次崩溃,他应该得擦一擦,肯定不?能再?嘲讽“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他不?自觉柔了声调:“我对自己挺了解的,应该没问?题,别哭,好不?好?”

叮的一声,电梯好巧不?巧拯救了他们。

“讨厌鬼!”祖荷跺脚转头,扎进?电梯里。

“……”

等喻池进?了电梯,祖荷才松开开门键,戳了下10楼。

深夜鲜有人?进?出?,电梯里就他们两人?,盯着显示屏上徐徐变大?的数字,谁也没再?说话?。

“晚安。”他习惯性在自家门口?跟她说,祖荷忽然回头,朝他凶巴巴吐了下舌头。

那显然是转机的信号。

喻池不?自觉挑起一个淡笑,心安了一半。

笑意没能持续到卧室,一进?家门就断了——喻莉华和蒋良平罕见地坐在沙发上等他。

唐雯瑛大?概已经?把消息递到喻莉华那里,试图在上交报名表前力挽狂澜。

他暗暗一叹,拉过圆凳坐到茶几和电视柜之间,一副接受聆讯的姿态。

“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喻莉华作为一家之主,通常第一个发言,此时?却低头沉思良久。

蒋良平开口?便道:“我反对。”

喻池望他一眼,像默默问?理由?;喻莉华没太大?反应,看不?出?站队。

“那么快就忘记了吗,上一次追抢手机的,大?概也就跑了百来米,回来后——”

蒋良平看喻池一眼,随便比划一下,像在说“结果如何?你也知?道”。

喻池的手自然搭在膝头,不?自觉轻敲接受腔,上次磨破皮那种涩痛似乎再?次布满残端。他的腿每晚都需要按摩,防止肌肉萎缩,若没有紧急家庭会议,他应该已经?上床“抽打”菠萝枕头了。

蒋良平继续说:“现在高三关键时?期,最重要是恢复正常生活,学业为重。如果再?出?什么意外,又要耽误一段时?间休养……”

后果不?言而?喻。

三人?的沉默如同黑夜一样漫长。

蒋良平对喻莉华投以希望地一瞥,喻莉华却看一眼跳到23点整的挂钟,轻声说:“太晚了,先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蒋良平以为自己是哨兵,没想到当了回炮灰。虽然无奈,总也不?能压着孩子点头。

喻池家氛围向来民主,暂时?不?反对约等于希望颇大?,再?怎么反对也不?会按头画押,最坏的情况也就是他实施“拖”字诀,拖到报名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喻莉华扣着手机的食指情不?自禁敲敲机身,他熟悉这个思考或准备开口?的小声音,刚站起来便不?忙着走,定定看向她。

她不?敲手机了,果然说:“离运动会报名截止还有两周,这样——明天晚出?门5分钟,看能不?能跟往常一样到教?室。想跑起来的话?,首先要学会快走吧。”

*

次日一早,喻池如约晚走。这反常的5分钟让他蹲到祖荷,“啊啊啊”叫着让他留一下电梯门——然后人?便风风火火杀进?来。

祖荷似乎还没打算完全和解,表情管理不?善,处于想瞪他又想打招呼之间,反而?他一个忍俊不?禁,惹得她成功抛出?白眼。

昨晚唐雯瑛只向她了解事发经?过,没有给予她特别行动指示,要她劝喻池放弃或怎样。喻莉华也暂时?没找她当说客。

她真的能说服喻池放弃吗?

祖荷表示怀疑。

若要说她赞同参赛,也算不?上,她不?清楚喻池身体负荷,再?说执行力强的人?性格也固执,外人?想扭转其决定,恐怕蚍蜉撼大?树。

她也有自己烦恼,昨晚她跟唐雯瑛提到申请留学一事,需要她签字调取在校相关资料;她请唐雯瑛保密,不?想泄露留学事宜,万一申请学校失败,那可糗大?了。

唐雯瑛答应归答应,申请过程漫长,尤其调取资料要经?过喻莉华之手,祖荷最怕还是喻池知?晓。

明年高考是众所周知?的分别,出?国留学无疑成提早的永别,祖荷不?想给刚开始的友情抹上悲剧色彩。

祖荷和喻池各怀心事,一出?电梯,就紧赶慢赶往教?学楼走,互相较劲,似乎又回到昨晚快走PK。

“昨晚做贼了?”她说,“起那么晚。”

喻池又冒出?昨晚想拉拢她的念头,坦陈喻莉华的提议。

祖荷想了想,语气并没怎么好:“是不?是你每天快走的时?间达到一个目标值,喻老师就支持你报名参赛?”

“没有明说,应该也差不?多。”

“要不?明天我骑单车,你在后面追我,好不?好?”

喻池扭头讶然瞅她一眼,说:“你支持我了?”

“有本事你先走赢我。”

说罢祖荷再?次提速,健步如飞,而?喻池果然有点本事,不?远不?近跟在她身侧,像条不?愿离开主人?的大?狗狗。

祖荷来劲了,虚握拳头,开始跑起来,拿出?800米提测的劲头——可惜她跑步向来中不?溜秋。

一直到学校后门,祖荷先歇菜了,又是一顿叉腰乱嚎:“啊啊不?跑了,累死了!我一周的运动量都贡献在今天了。如果我反对,有用吗?”

初秋晨光里,喻池咧开嘴笑。他的牙齿没有祖荷那么整齐,两颗尖尖的虎牙,有种真实的幼稚。

平常他通常没有那么大?幅度的笑容,虎牙初露只在夺冠之时?。

“你骑单车是‘嫌’我走得快吗?”

祖荷皱皱鼻子,假模假样嫌弃:“万一你走累了,我可以载你一程。”

祖荷总能时?不?时?给他惊喜,比如现在,喻池能区分体贴还是怜悯,前者像祖荷这样随手予人?玫瑰,自留芬芳,后者着重自我感动的奉献,奉献无论?大?小都含有牺牲成分。

祖荷并没有牺牲自己,从来没有跪下来扶起他。

她又说:“你腿比我长,步长比我的大?,即使步频和我的一致,也会把我甩在后面。”

喻池说:“你没算上原版和山寨的质量差别。”

祖荷说:“你的‘山寨’一定是无损格式,跟原版几乎没有差别。——而?且别人?剧烈运动,乳酸堆积在两条腿,你只有一条半,比别人?轻松多了。”

话?题过度到他的腿,那属于肢体的一部分,他好像被呈上解剖台,她正拿着放大?镜审视。

喻池多少有点不?自在。

好在到达教?学楼底下,早读铃声响起,“真腿假腿”的研究暂被搁置。

喻池冲她清淡一笑:目标值达成了。

“好吧,”祖荷一口?气蹦上三级楼梯,手拉在身后,回眸嫣然,“我暂时?中立一下下。”

*

校运会报名一事悬而?未决,喻池总免不?了被请喝茶。

傅才盛也收到风声,早上大?课间晃来高三办公室了解情况,顺便把找老师答疑的喻池叫过来。

傅才盛皮肤白皙,下巴短,经?常爱用拇指和无名指横跨双眼扶眼镜框,跟喻池家长渊源不?浅:他教?语文,跟蒋良平同一科组,又是两个教?务处副主任之一,跟喻莉华构成隐形竞争关系。

他出?身其实跟喻莉华差不?多,来自穷乡僻壤,通过受教?育改变祖祖辈辈务农的命运,但他自忖运气又比喻莉华好一些,得到教?育局相关人?士之女的喜爱,与之喜结连理后,事业扶摇直上。而?喻莉华被生子育儿耽误,理应赶不?上他的,哪知?某天一个灭绝师太上位,觉得学校管理层女性太少,不?利于推进?教?育,一下子就把梅超风同步扶到副主任一岗,跟他平起平坐!

傅才盛人?如其名,自诩才高气盛,哪能咽下这口?气,平时?没少明嘲暗讽。

往深处说,喻池和傅毕凯现在的关系就是两家长辈关系的映射,双方长辈互不?认可,观点态度自然潜移默化给小辈,喻池和傅毕凯能交好才怪了。

如今政教?处主任不?在场,喻莉华不?在场,傅才盛这个副手就是全场的正手。

傅才盛两根食指仿佛分别从喻池和傅毕凯身上引出?一股线,然后把两股线搓到一起,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有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你面两个,只要喻池跟小凯说一声,小凯趁还没上交报名表,把名字划掉,不?就成了吗?”

傅毕凯有他老子撑腰,笑容有多少分的夸张,话?语就蕴含多少分的嘲讽。

“只要他主动开口?,也不?是不?能划啊。加一笔多简单!”

如果傅才盛不?是喻莉华和蒋良平的同事,喻池一定会开口?嘲讽,忽然想到换祖荷在他的位置,以她的性格,肯定早忍不?住拍案而?起。

不?能嘲讽傅才盛这个老靶子,但现场还有另一个小靶子。

喻池望着傅毕凯说:“说好一起为班级做贡献,只要你退,我也会重新考虑。”

局面倒退回当初激将现场,当初谁不?报名谁是孬种,现在谁敢退出?谁是孬货。

傅才盛明显扫一眼喻池的假肢,笃定他一定会临场退缩,开始劝退道:“你好好考虑,喻池,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能接受人?生的高峰,更要能忍受低谷。”

唐雯瑛本意也是让喻池退赛,好好照顾身体,她还指望他冲刺清北;但傅才盛这种过火的打击方式实在刻薄,她要笑不?笑道:“喻池才17岁,连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没走到,年轻人?大?有作为,人?生高峰还在前面呢。副主任真是会开国际玩笑,言之过早了吧。”

唐雯瑛教?学能力突出?,管理能力一般,从教?十几年,现在这班学生还是她第一次当班主任从高一带上来,期间各种辛苦彻底断了她往管理层发展的念头,暗暗发誓这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当班主任。

无论?傅才盛和喻莉华都不?是她的晋升方向的对手,同等条件下,她于情于理更亲近同为同胞的喻莉华,对喻池的感情除了秉着班主任对学生的负责,对尖子生的期许,当然也有点爱屋及乌。

她唐雯瑛可是语文科一把手,想跟她玩文字游戏,班门弄斧!

故意路过接水喝的其他老师停在饮水机前,仰头喝一口?水,竖起耳朵旁听,也忍不?住冷冷一笑,像呛了似的。

傅才盛脑筋飞快转,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傅主任不?会开玩笑就不?是副主任了。”

喻莉华从办公室西门走到东门,在外头听了大?概,笑着走到傅毕凯身旁,笑着说:“喻池比毕凯小了快一年,毕凯不?但是哥哥,还是体育委,体育委哥哥应该给弟弟起表率作用,兄弟同进?退,是不?是?”

少年人?心高气盛,心思敏感,一次微妙的妥协足可以压弯脊梁,给漫漫余生留下刻骨铭心的不?甘。

事情由?傅毕凯而?起,当然得由?他结束。喻池就算弃权,也要在傅毕凯后头。

唐雯瑛也倾向于傅毕凯先主动退局,但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她面上不?得不?一碗水端平。

破局之人?只有两位当事人?。

傅毕凯琢磨着:自己跑400米加5000米,怎么也比喻池戴假肢跑5000米轻巧。

“5000米也就比400米多几圈,我可以的。”

看似雄心壮志的一句话?,实则把烂摊子都丢给喻池——要进?要退是你喻池自己的事,反正我傅毕凯勇于挑战。

唐雯瑛倒吸一口?气,说:“按照往年习惯,早上5000米,下午紧接着400米决赛,你吃得消吗?”

她又看向傅才盛,希望这位当爹的阻止这个疯狂的儿子,然而?父子一脉相承,儿子疯狂,老爹只会更甚。

傅才盛又推一下眼睛框,像把一副面具戴稳一点,疯狂沉默着。

“没关系,我是明年高考后要挑战铁人?三项的人?,就当热身,”傅毕凯瞟喻池一眼,“高一暑假我们两个一起吹的牛皮,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喻池两手背在身后,一手抓腕,一手握拳,下颌微扬,冷淡道:“我脑子又没撞坏。”

唐雯瑛简直昏厥,高考后傅毕凯改行三米板跳水她管不?着,明年的运动,今年就热身,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她担心热不?到明年就凉了。

她不?得不?请示这位在校在家握着孩子监护大?权的男人?:“傅主任,你看这事……?”

傅才盛败就败在姓氏上,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姓氏+主任”,对方十有八九想叫“副主任”,虽然没错,副字一加,跟不?受宠的千年老二似的。像喻莉华走到哪里,只要没有正主任,人?人?都叫她喻主任,仿佛明年换届她就是内定接班人?。

新仇旧恨蒙蔽中年男人?双眼,傅才盛大?手一挥道:“小凯已经?成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傅才盛无形默认儿子的决定,唐雯瑛心尖在颤抖,本来打算中秋节去状元庙求明年高考出?一两个尖子,现在只想去求平安符。

喻莉华悄然跟喻池递眼神,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说气话?;报名表最终要经?过体育组,实在不?行她跟组长打招呼,把他名字去掉。

她岔开话?题道:“唐老师,你之前说有什么资料需要我签名?”

唐雯瑛让喻莉华借一步说话?,正好离开纷争之地。

*

这日中午,喻池一家毫不?意外又召开家庭大?会,这次在他的房间,假肢进?门即拆下,喻池拄着腋拐,在白板上用SWOT分析跑5000米利弊。

一时?间,卧室只有白板时?而?颤动的声响。

喻莉华和蒋良平从老师变成学生,坐在他身后,默默看他写?完,然后举手起立,分别用蓝红颜色的别加上自己看法。

S(Strengths):1)残端呈圆柱形,非锥形,受力能力强,佩戴假肢近半年,适应良好,步态稳健;

2)身体状况良好,出?院后一直坚持全身力量锻炼,幻肢痛频率降低;;

3)步行速度和同龄女生一致,且有提升空间;

4)(蒋良平补充)个人?参与意愿和信心强烈?(喻池把问?号划掉,改成感叹号);

W(Weaknesses):1)目前为止没有超过3㎞长距离步行练习;

2)速度停留在快走,没达长跑速度;

3)残端容易起泡/破皮;

4)比同等身体条件的正常人?慢;

O(Opportunities):1)中学最后一次校运会,参与>>成绩;

2)父母支持?

3)同学支持;

T(Threats):1)报名人?数不?少;

2)跑步过程暴露假肢,外界评价不?一。

喻莉华在“O(机遇)”处,补充第两项:4)车祸赔偿金到账;5)有足够资金置换运动型假肢;然后把第二点的问?号改成感叹号。

喻池福至心灵般,喃喃一声“妈妈”,好像小时?候喻莉华让他穿针,他安安静静折腾半分钟穿不?进?,当线头终于怼准针眼那瞬,他反射轻喃这个称呼:那是无法自已的喜悦。

喻莉华总结般一笑,带着点中午的困意和松懈,用白板笔敲敲“赔偿金”附近,说:“律师帮我们争取到115万,这是喻池应得的,也应该交由?他自行处理。既然他愿意放手一搏,我们……都不?支持的话?,估计老师也不?敢点头。”

蒋良平怔忪一瞬,整版分析调理分明,利弊切实,他失去反驳理由?,一下子被囊括到“我们”之中。

银行卡上的七位数对高中教?师双职工家庭来讲算不?上天文数字,却也要花费数年才积攒得起来,但对于喻池的后半生来说,多少弥补都显得微不?足道。

喻池哭笑不?得,自嘲道:“原来我不?够18岁就成百万富翁了,还挺值钱的。”

喻莉华有落泪的冲动,掩饰般看向白板,发现有一处歧义,解释道:“配运动假肢的费用,不?从赔偿金那里出?。”

“妈妈——”

“就这样决定,你反对我,我也反对你。”

喻莉华佯怒般用白板笔隔空敲敲他脑袋。

喻池倚着写?字桌边缘,胳膊闲闲搭着腋拐。

“妈妈,你也知?道有运动型假肢。”

喻莉华笑睨他一眼,说:“当然,康复训练也属于体育的一种,我上大?学那会还修过相关课程,对这块了解说不?定比你深。”

喻池走到电脑桌那边,扶着桌沿弯腰拉出?键盘托,从键盘底下取出?一沓打印的A4纸,交到喻莉华手中。

喻莉华哑然分出?一部分给蒋良平,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运动型假肢的资料,中文英文都有,几乎每张都用标记笔划出?重点。

喻莉华问?:“昨晚几点睡?——或者你干脆告诉我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喻池略带掩饰道:“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其实也并非一夜之功,喻池从知?道有这种产品存在开始,就疯狂搜刮资料。昨晚不?过把重点标出?来。

喻莉华逐一翻看,主要看划线部分,有些眼熟的部分她也曾经?搜索过,有些部分则没有。除了海量数据,她更惊叹喻池的顺序安排。运动型假肢这一项并没有出?现在SWOT分析里,喻莉华敢肯定,如果SWOT无法说服她,喻池一定不?会把资料拿出?来。喻池更注重提升自身能力,而?不?是把赢的希望寄托在优化辅助工具。

喻池成长过程中很少需要喻莉华动气操心的地方,从小就是一个天使宝宝,大?概太过完美?,上天才给他一处无法弥补的显眼缺憾。

喻莉华把资料收拢整齐,说:“我查过康复中心相关信息,这种运动型假肢需求量不?大?,本地没有人?做,我们得去渔城,毕竟是最近的一线城市,那里有一家业内有名的假肢矫形公司。事不?宜迟,这周末就动身,连续坐七八个小时?汽车怕你受不?了,我们做晚上的卧铺,周六去,周一早上回,最多迟到一节课。”

喻池那双跟她相似的眼睛,散发出?堪称天使的光芒。

她受不?住那光芒似的,垂眼无奈一叹:“只有一个要求,下次再?冒险,提前跟我们打个招呼,可以吗?”

蒋良平下意识去擦黑板,刚抹掉半个字,反应过来,讪讪放下板擦,附和道:“就是,你妈妈和我加起来都八十高寿了,好歹照顾一下我们的心脏。”

“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那两颗虎牙悄悄冒头,天使变成了灵动的调皮蛋。

喻莉华虚指一下蒋良平,说:“蒋老师,我心脏可好着呢,你可别瞎说啊;现在喻池运动量也慢慢提升,全家最缺运动就是你了。”

蒋良平:“……我那什么,天天逛菜市场,负重又散步,也是运动了。”

*

“健融?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祖荷一扭头跟喻池说话?,踩单车速度就慢下来。

“对,一个国外牌子,在渔城有分公司。”

夜晚十点下晚自习,本来应是困顿疲乏之时?,喻池昂首迈步,硬是走出?晨练的朝气。

祖荷欣然道:“我姐一个朋友是假肢工程师,就在健融渔城分公司工作,要不?要给联系方式你聊聊?”

祖荷为人?低调随和,他虽然还是一个学生,也能侧面感受到她家底雄厚,人?脉广博。

“好。我妈妈还要我特意谢谢你,上次你妈妈介绍那个律师阿姨很给力,帮我们家争取到最大?额度的赔偿金。”

祖荷笑道:“是吧!那个阿姨能力很强,是当初负责我爸爸赔偿认识的,我妈妈很信得过。我爸爸也是车祸,不?过没有你那么幸运啦,在我六岁那年走了。”

喻池像捅了悲伤的马蜂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祖荷反而?宽慰他,说:“十来年过去,我快不?记得跟他在一起的事啦,偶尔想起有些片段,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想象出?来的。对了,你要是加那个假肢工程师的Q,你跟他说你是司玉祎的同学,他就知?道是谁了。”

“司玉祎?”

喻池声线太过温柔,让名字还原出?原本的美?好寓意,三个字简单也缱绻。祖荷听着有点微妙,好像他叫的是哪个心上人?。

祖荷说:“司令的司,玉树临风的玉,示韦祎。”

“玉祎,司玉祎。”

喻池喃喃回想些什么,降低的声调像痴情的梦呓,单单名字不?带姓氏的叫法,有着家人?般的亲昵。

大?概好久没有异性叫过这个名字,那种怪异的悸动又冒头了。

“你可是第一个知?道我旧名的同学,连言洲他们都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祖荷松开脚踏,飞驰下坡,两条长腿往外做扩展运动,像剪刀剪呀剪着单车。

中秋将至,桂花送香,偶尔风过,黄叶飘零,刚刚落地的几张叶子给她的行车风带起翻了跟头。

非平地步行对喻池来说都是挑战,左脚稍微遇到一颗石子都有可能叫他踉跄。他笑望着祖荷背影,心想着她肯定会在坡底等他,不?知?不?觉加快脚步。

但是祖荷没有等。

她刚到坡底,立马掉头,几乎站到脚踏上,吭哧吭哧骑上坡,像奔腾的牛犊;待差不?多回到喻池身边,再?度调头,松开脚踏飞下去,像风风火火的小哪吒;如此来来回回,祖荷像一枚拉链头,坡道似拉链开开合合,发出?奇妙而?快乐的音节。

在坡底等到他,祖荷喂一声,问?:“你真的不?坐我的车吗?”

祖荷骑蒲妙海买菜专用自行车,尾巴安着一个可载人?的后座。

喻池说不?坐。

祖荷说:“为什么呀?我力气大?,肯定拉得动你。”

喻池说:“我还不?累。”

祖荷哀然道:“可是我累了呀,要不?你载我?”

喻池的山地车在车祸中变形报废,那以后他还没摸过车把手。按理说他准备要跑5000米的人?,再?挑战一下山地车未尝不?可。

他有点难办,说:“膝关节还没开。”

他穿的依然是长裤,每次打开都要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

祖荷下车把车把手交给他,说:“那你帮我推会车吧。”

喻池单手接过,简直不?叫推车,而?是右手牵着车把手往前走。

祖荷蹦跶到他前面倒退走,笑道:“你好像放牛童子。”

喻池:“……”

祖荷又说:“可是你到时?候跑步还穿长裤吗?”

喻池愣了一下,以他的情况,当然还是穿短裤方便,那意味完全暴露假肢,运动型假肢为了减轻重量和阻力,没有海绵假肌肉的包裹,直接一根赤.裸的钢管。

祖荷读懂他的沉默,两手背在身后,像当初问?他要不?要跟她同桌一眼,上半身稍稍趋前,说:“我能不?能除你家人?外第一个看到?”

那种肢体一部分被关注的尴尬感又浮起来,喻池耳廓又红了,只是躲进?路灯橘光中不?明显。

喻池左手不?自然蹭一下鼻尖,说:“怎么总惦记着看别人?的腿?”

祖荷说:“先声明啊,我可不?是色情狂,普通男生没有的,我才不?会去追着问?。”

她不?用那两个字,喻池还没往那方面想,她一说出?来,还真就一针见血。祖荷大?剌剌的目光和言语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志,有时?甚至具有侵略性。

当侵略的对象变为肉.体,可不?就是挺色情。但因为色情大?多形容男人?,含猥琐意味,放在女人?身上,隐然变成对她们在性关系中大?胆主动的认可。更别说在熟人?间还有打情骂俏的显然氛围。

“你就是。”

喻池处于下风,闷闷说完,听着像夸奖她似的,他又不?禁扯扯嘴角。

祖荷不?恼反笑,说:“要换作是我,我就天天把腿露出?来,夏天穿短裤,冬天也穿短裤配打底袜,让他们都好好瞧瞧——”

她单脚踩上一个球形路墩子,豪气拍拍膝盖以上部分,啪啪两声响,说:“看看,这可是姐姐价值七位数的腿,一般人?想配一条可没我这勇气和机会!”说完祖荷放下腿蹦跶几步,回头倒退着走冲他笑。

人?行道只有他们两人?,马路偶有摩托车和赶货的面包车。夜晚因为秋天,更显寂寥凄清。唐雯瑛讲诗词鉴赏常说诗人?咏叹“春色烂漫”,喻池觉得,应该就是现在。

他不?再?掩饰笑意,尖尖虎牙也出?来晒夜色,自行车跟着他的笑容一颤一颤。